2.庭课:坐对参差满架书

2.庭课:坐对参差满架书

叶嘉莹生长在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就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又因为她是关在院子里长大的,而且生性好静,所以自从识字开始,她的大部分时间就都用来读书了。

大约三四岁时,父母开始教她读方块字,那时叫做认字号。父亲的字写得很好,他用毛笔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把字写出来,如果有一个字是可以读多音的破音字,父亲就用红色的朱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在这个字的上下左右画上一个个小红圈。例如,“数”字作为名词“数目”的意思来用时,应该读成去声如“树”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右上角画一个小红圈;如果作为动词“计算”的意思来用时,应该读成上声如“蜀”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左上角也画一个小红圈;另外这个字还可以作为副词“屡次”的意思来用,应该读成入声如“朔”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右下角也画一个小红圈;而这个字还可以作为形容词“繁密”的意思来用,应该读成另一个入声如“促”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右下角再多画上一个小红圈。因为“促”这个音的读法与用法都不大常见,这时父亲就会把这种读法的出处也告诉她,说这是出于《孟子·梁惠王》篇里边“数罟不入洿池”的句子,“罟”是捕鱼的网,“数罟不入洿池”是说不要把眼孔细密的网放到深水的池中去捕鱼,以求保全幼鱼的繁殖,也就是劝梁惠王要行仁政的意思。当时叶嘉莹对这些深义虽然不大理解,但父亲教她认字号时,那些黄纸黑字朱圈的形象,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人说“读书当从识字始”,父亲的严格教导对她以后的学习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

叶嘉莹的父母并没有把她适龄地送到小学去读书,因为他们都以为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一些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于是父母就为她和大弟嘉谋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就是叶嘉莹的姨母。开蒙那天,在家里还举行了拜师仪式,叶嘉莹不但对姨母行了拜师礼,而且还给一尊写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也行了叩首礼。这些礼节的确让她当时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感,这是中国的传统,人是应该有所敬畏的。叶嘉莹开蒙所读的是《论语》,这也成为对她一生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当时所用的课本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姨母并不详细讲解那些注释,只是说一个大概,然后让她去背诵。《论语》也成为叶嘉莹背诵得最熟的一册经书,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她对书中的人生哲理也就越来越有更真切深入的体悟了。

在叶嘉莹的启蒙教育中,另一件使她记忆深刻的事,就是小时候所临摹的一本小楷的字帖,那是薄薄几页不知道是什么人书写的一首白居易的《长恨歌》。诗中的故事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又极为谐婉,因此她临摹了不久就已经熟读成诵,由此也就引发了她读诗的兴趣。在家里,叶嘉莹的祖辈和父辈们对于古典诗歌都有兴趣和修养,她对于诗的理解和领悟,也正是在这种家庭气氛中熏陶孕育出来的。她的外曾祖母就不仅读诗而且也写诗,晚年家里还为她自刻过一本《仲山氏吟草》。她的伯父、伯母和父亲、母亲也都喜欢读诗,也喜欢吟诵,男士常常大声地诵读,女士则低声吟哦。叔父虽然英年早逝,她没有见过,但听伯父和父亲说,在他们三个兄弟之中,叔父是最有才华的。有一次叶嘉莹在家里一个很高的橱柜中翻看旧书,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写有许多诗句,后来伯父告诉她那就是三叔的诗。在所有的长辈中,对叶嘉莹学诗影响最大,使她获益最多的,是她的伯父狷卿翁。

叶嘉莹的伯父古典文化的修养很深,精通中医,而且他特别喜欢诗词联语,看见侄女也喜欢诗歌,他更加感到欣喜和愉悦。在日常无事的时候,伯父就喜欢和她聊天,对她谈讲诗歌。伯父熟知很多诗人词人的掌故,有一次他提到清朝词人陈维崧,说陈维崧的别号叫“迦陵”,他写了很多词,是中国词人里写词最多的。他又提到清朝另一个词人叫郭麔,别号“频伽”。这两个人的别号合起来就是“迦陵频伽”,那是佛经里一种妙音声鸟的名字,这种鸟在世界上传布妙法之音。后来叶嘉莹在大学跟顾随先生学诗的时候,有一次顾先生要把她的习作拿去发表,问她有没有笔名或者别号,她就想起了伯父说的这则掌故,她觉得“迦陵”这两个字跟“嘉莹”声音很相近,于是就用“迦陵”做了自己的别号。

叶嘉莹的伯父与父亲都喜欢吟诵,每当冬季北京下大雪的时候,父亲经常吟唱一首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那时她自己也常常翻读《唐诗三百首》,遇有问题,就去向伯父请教。有一天,她偶然跟伯父说起父亲所吟诵的那首五言绝句,与自己在《唐诗三百首》中所读到的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首五言绝句,有一些相近之处。一个是两首诗的声调韵字有相近之处,另一个是两首诗都是开端写景,而最后写到上楼,再一个是第三句的开头都是一个“欲”字,表现了想要怎样的一个意思。伯父就说这两首诗在外表上虽然有近似之处,但情意却并不相同,“大雪”那首诗开始就表现了外在景物对内心情意的一种激发,所以后两句写的是“心里事”和“酒家楼”。而“白日”那首诗开始所写的则是广阔的视野,所以后两句接的是“千里目”和“更上一层楼”。伯父这些偶然的谈话,使得叶嘉莹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受到了很大的启发。此外,伯母也教过她读唐诗,按着《唐诗三百首》编选的顺序来教,但并不详细地讲,都是让她背诵。

上初中时,叶嘉莹的父亲工作单位在上海,他要求女儿经常要以文言写信报告自己学习的情况。于是叶嘉莹每当写了信,就先拿给伯父看,伯父看后提出修改意见,她改完后再抄寄给父亲。就在她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也经常鼓励她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叶嘉莹从小就已习惯于背诗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对她并未造成任何困难,她不仅在初识字时就已习惯了汉字四声的读法,更在随伯父吟诵诗歌时,辨识了一些入声字的特别读法,例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中的“独”、“节”、“插”等字,原来就都是入声字,在诗歌的声律中应该读仄声,但在北京人口中,这些字却都被读成了平声。如果依北京的口语读音来念,就与诗歌的平仄声律完全不相合了。伯父教她把这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这样在吟诵时才能传达出那种声律的美感。伯父给她出的第一个诗题是《咏月》,要她用十四寒的韵写一首七言绝句。后来她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未知能有几人看”,大意是说月色清寒照在栏干上,但在深夜之中无人欣赏的意思。那时她大概只有十一岁,从此以后就有了写诗的兴趣。

叶嘉莹的伯父也喜欢藏书,特别是一些收藏家卖出来的古书,他只要看到,都尽量买下,所以家里的书特别多。四合院的五间南房有三间做了书房,跟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都是书架,后来就连叶嘉莹在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同学都喜欢到她家里来找书、查书。叶嘉莹喜欢看书,常常是想起来看什么书,就跑到书房搬来一套。她所住的西厢房的堂屋靠南墙有一个大躺箱,箱面比一般的写字台都大,上面被她堆满了书。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轩词集,那是元代大德年间的木刻版,字特别大,看起来很舒服,那种感觉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她家里到处都是书,除了书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就连衣柜的顶柜里也都是书。她常常登高爬梯或踩着桌子去翻书,三叔写诗的小册子就是她从柜子里翻出来的。1942年,18岁的叶嘉莹在《岁暮偶占》一诗中写道:

写就新词近岁除,半庭残雪夜何如。青灯映壁人无寐,坐对参差满架书。

这是她少年生活的真实写照。2010年,又到了岁暮天寒,86岁的叶嘉莹也写了一首诗:

昨日津门大雪,深宵罢读熄灯后,见窗外雪光莹然,因念古有囊萤映雪之故实,成小诗绝句一首

人间千古有深知,屈宋秋情子美诗。想见今宵读书客,囊萤映雪总相思。

这是她与诗书相伴一生的真实写照。

  1. 郑板桥:《题游侠图》,《郑板桥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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