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

一 小坡和妹妹

哥哥是父亲在大坡开国货店时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亲的铺子移到小坡后生的;他这个名字,虽没有哥哥的那个那么大方好听,可是一样地有来历,不发生什么疑问。

可是,生妹妹的时候,国货店仍然是开在小坡,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地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时候,便有点疑惑不清楚。据小坡在家庭与在学校左右邻近旅行的经验,和从各方面的探听,新加坡的街道确是没有叫仙坡的。你说这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和“妹妹为什么一定是姑娘”一样地不能明白。哥哥为什么不是姑娘?妹妹为什么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简直地别想,哎!一想便糊涂得要命!

妈妈这样说:大坡是在那儿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儿生的,这已经够糊涂半天的了。有时候妈妈还这么说: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沟里捡了来的,他自己是从小坡的电线杆子旁边拾来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树叶里抱来的。好啦,香蕉树叶和仙坡两字的关系又在那里?况且“生的”和“捡来的”又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妈妈,妈妈,好糊涂!”一点儿也不错。

也只好糊涂着吧!问父亲去?别!父亲是天底下地上头最不好惹的人:他问你点儿什么,你要是摇头说不上来,登时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险。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说呢,还是他真不知道,他总是板着脸说:“少问!”“缝上他的嘴!”你看,缝上嘴不能唱歌还是小事,还怎么吃香蕉了呢!

问哥哥吧?呸!谁那么有心有肠地去问哥哥呢!他把那些带画儿的书本全藏起去不给咱看,一想起哥哥来便有点发恨!“你等着!”小坡自己叨唠着,“等我长大发了财,一买就买两角钱的书,一大堆,全是带画儿的!把画儿撕下来,都贴在脊梁上,给大家看!哼!”

问妹妹吧?唉!问了好几次啦,她老是摇晃着两条大黑辫子,一边儿跑一边儿娇声细气地喊:“妈妈!妈妈!二哥又问我为什么叫仙坡呢!”于是妈妈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块儿玩耍。这种惩罚是小坡最怕的,因为父亲爱仙坡,母亲哥哥也都爱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爱着妹妹一点才痛快,天下哪儿有不爱妹妹的二哥呢!

“昨儿晚上,谁给妹妹一对油汪汪的槟榔子儿?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扳着胖脚指头一一地数,“前儿下雨,谁把妹妹从街上背回来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斗气拌嘴来着?咱……”想到这里,他把脚指头拨回去一个,作为根本没有这么一大回事;用脚指头算账有这么点好处,不好意思算的事儿,可以随便把脚指头拨回一个去。

还是问母亲好,虽然她的话是一天一变,可是多么好听呢。把母亲问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顶和善顶好看的那对眼珠,说:

“妹妹叫仙坡,因为她是半夜里一个白胡子老仙送来的。”

小坡听了,觉得这个回答倒怪有意思的。于是他指着桌儿底下摆着的那几个柚子说:

“妈!昨儿晚上,我也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仙了。他对我说:小坡,给你这几个柚子。说完,把柚子放在桌儿底下就走了。”

妈妈没法子,只好打开一个柚子给大家吃;以后再也不提白胡子老仙了。妹妹为什么叫仙坡,到底还是不能解决。

大坡上学为是念书讨父母的喜欢。小坡也上学——专为逃学。设若假装头疼,躺在家里,母亲是一会儿一来看。既不得畅意玩耍,母亲一来,还得假装着哼哼。“哼哼”本来是多么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声笑出来了。叫母亲看出破绽来也还没有多大关系,就是叫她打两下儿也疼不到哪里去。不过妈妈有个小毛病:什么事都去告诉父亲,父亲一回来,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针尖大小的事儿也告诉给他。世上谁也好惹,就是别得罪父亲。那天他亲眼看见的:父亲板着脸,郑重其事地打了国货店看门的老印度两个很响的耳瓜子。看门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个“伟人”。“伟人”还要挨父亲两个耳光,那么,小坡的装病不上学要是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至少还不挨上四个或八个耳瓜子之多!况且父亲手指上有两个金戒指,打在脑袋上,!要不起个橄榄大小的青包才怪!还是和哥哥一同上学好。到学校里,乘着先生打盹儿要睡,或是趴在桌上改卷子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够了,再偷偷地溜回来,和哥哥一块儿回家去吃饭。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无从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亲就无从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也就无从晓得。家里的人们很像一座小塔儿,一层管着一层。自要把最底下那层弥缝好了,最高的那一层便傻瓜似的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父亲坐在宝塔尖儿上像个大傻子,多么可笑!

这样看来,逃学并不是有多大危险的事儿。倒是妹妹不好防备:她专会听风儿,钻缝儿地套小坡的话,然后去报告母亲。可是妹妹好说话儿,他一说走了嘴的时候,便忙把由街上捡来的破马掌,或是由教堂里拾来的粉笔头儿给她。她便蓇葖着小嘴,一声也不出了。

而且这样贿赂惯了,就是他直着告诉妹妹他又逃了学,妹妹也不信。

“仙!我捡来一个顶好,顶好看的小玻璃瓶儿!”

“哪儿呢?二哥,给我吧!”

小玻璃瓶儿换了手。

“仙!我又逃了学!”

“你没有,二哥!去捡小瓶儿,怎能又逃学呢?”

到底是妹妹可爱,看她的思想多么高超!于是他把逃学的经验有枝添叶地告诉她一番,她也始终不跟妈妈学说。

“只要你爱你的妹妹,逃学是没有危险的!”小坡时常这样劝告他的学友。

小坡有两个志愿,只有他的妹妹知道:当看门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点的铺户,都有印度人看门守夜)和当马来巡警。

据小坡看:看门守夜的印度有多么尊严好看!头上裹着大白布包头,下面一张黑红的大脸,挂满长长的胡子,高鼻子,深眼睛,看着真是又体面又有福气。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几个口袋儿,全装着,据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槟榔,或者还有两块鸡蛋糕。那条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红柳绿地裹着带毛的大黑腿,下面光着两只黑而亮的大脚丫儿。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门前坐着看热闹,闲得不了啦,才细细地串脚丫缝儿玩。天仙宫的菩萨虽然也很体面漂亮,可是菩萨没有这种串脚丫缝的自由。关老爷两旁侍立的黑白二将,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门的印度这样威而不猛,黑得适可而止。(这自然不是小坡的话,不过他的意思是如此罢了。)

况且晚上就在门前睡觉,不用进屋里去,也用不着到时候就非睡去不可。门前一躺,看着街上的热闹,听着铺户里的留声机,妈妈也不来催促。(老印度有妈妈没有,还是个问题。设若没有,那么老印度未免太可怜了;设若有呢,印度妈妈应该有多么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说睡就睡,也不用等着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着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帐,盖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红眼儿虎,专会欺侮小姑娘们的红眼儿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帐放好,红眼儿虎就进不去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开铺子的时候,叫我给你看门。你看我是多么高大,多么好看的印度!”

“我是个大姑娘,姑娘不开铺子!”妹妹想了半天这样说。

“你不会变吗?仙!你要是爱变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过稀饭的时候,到花园里对椰子树说:仙要变男人啦!这样,你慢慢地就变成父亲那么高的一个人。可是,仙!你别也变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变成印度,咱们谁给谁看门呢!”

“就是变成男人,我也不开铺子!”

“你要干什么呢?仙!啊,你去赶牛车?”

“呸!你才赶牛车呢!”仙坡用小手指头顶住笑涡,想了半天,“我长大了哇,我去,我去做官!”

小坡把嘴搁在妹妹耳朵旁边,低声地嘀咕:“仙!做官和作买卖是一回事。那天你没听见父亲说吗:他在中国的时候,花了一大堆钱买了一个官。后来把那一大堆钱都赔了,所以才来开国货店。”

“呕!”仙坡一点也不明白,假装明白了二哥的话。

“仙!父亲说啦,作买卖比做官赚的钱多。赶明儿哥哥也去开铺子,妈妈也去开铺子。可是我就爱给‘你’看门。仙,你看,我是多么有威风的印度!”小坡说着,直往高处拔脖子,立刻觉得身量高出一大块来,或者比真印度还高着一点了。

仙坡看着二哥,确是个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不顺,终于说:“偏不爱开铺子呀!”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开铺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开铺子啦,我也不当印度了。我去当马来巡警好不好?”

妹妹点了点头。

马来巡警背上打着一块窄长的藤牌,牌的两端在肩外出出着,每头有一尺多长。他站定了的时候,颇似个十字架。他脸朝南的时候,南来北往的牛车,马车,电车,汽车,人力车,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东西走的车辆忽啦一群全跑过去。他忽然一转身,脸朝东了,东来西往的车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车都跑过去。这是多么有势力威风,趣味!假如小坡当了巡警,背上那块长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脸向东,叫各式各样的车随着他停的停,跑的跑,够多么有趣好玩!或者一高兴,在马路当中打开捻捻转儿,叫四面的车全撞在一块儿,岂不更加热闹!

妹妹也赞成这个意思,可是:

“二哥!车要是都撞在一处,车里坐的人们岂不也要碰坏了吗?”

小坡向来尊重妹妹的意见,况且他原是软心肠的小孩,没有叫坐车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们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说: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转的时候,先喊一声:‘我要转了!车上的人快都跳下来!’这么着,不是光撞车,碰不着人了吗?”

妹妹觉得这真好玩,并且告诉他:“二哥!等你当巡警的时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热闹去。”

小坡谢了谢妹妹肯这样赏脸,并且嘱咐她:

“可是,仙!你要站得离我远一些,别叫车碰着你!”

小坡是真爱妹妹的!

二 种族问题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广东人,是印度人,是马来人,是白种人,还是日本人。在最近,他从上列的人种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为近来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货;父亲——因为开着国货店——喊得特别厉害,一提起日本来,他的脖子便气得比虾蟆的还粗。小坡心中纳闷,为什么日本人这样讨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书中发现了一张日本图,看了半天,他开始也有点不喜欢日本,因为日本国形,不三不四恰像个“歪脖横狼”的破炸油条,油条炸成这个模样,还成其为油条?一国的形势居然像这样不起眼的油条,其惹人们讨厌是毫不足怪的,于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这并不减少他到底是哪国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宝贝,没有人知道——连母亲和妹妹也算在内——他从哪儿得来的。这件宝贝是一条四尺来长,五寸见宽的破边,多孔,褪色,抽抽巴巴的红绸子。这件宝贝自从落在他的手里,没有一分钟离开过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学校里了。他已经回了家,又赶紧马不停蹄地跑回去。学校已经关上了大门,他央告看门的印度把门开开。印度不肯那么办,小坡就坐在门口扯着脖子喊,一直地把庶务员和住校的先生们全嚷出来。先生们把门开开,他便箭头儿似的跑到讲堂,从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宝贝。匆忙着落了两点泪,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后三步两步跑出来,就手儿踢了老印度一脚;一气儿跑回家,把宝贝围在腰间。过了一会儿,他告诉妹妹,他很后悔踢了老印度一脚。晚饭后父亲给他们买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瘪的,小的,有虫儿的,都留起来;第二天拿到学校给老印度,作为赔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生,不但没收,反给了小坡半个比醋还酸的绿橘子。

这件宝贝的用处可大多多了:往头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圆,脑后还搭拉着一块儿,他便是印度了。登时脸上也黑了许多,胸口上也长出一片毛儿,说话的时候,头儿微微地摇摆,真有印度人的妩媚劲儿。走路的时候,腿也长出一块来,一挺一挺地像个细瘦的黑鸶。嘴唇儿也发干,时常用手指沾水去湿润一回。

把这件宝贝从头上撤下来,往腰中一围,当作裙子,小坡便是马来人啦。嘴唇噘噘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喱饭往嘴中送。吃完饭,把母亲的胭脂偷来一小块,把牙和嘴唇全抹红了,作为是吃槟榔的结果;还一劲儿呸呸地往地上唾,唾出来的要是不十分红,就特别地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来,指着地上的红液说:

“仙!这是马来人家。来,你当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于是妹妹把空香烟筒儿拿来敲着,小坡光着胖脚,胳臂“软中硬”地伸着,腰儿左右轻扭,跳起活儿来。跳完了,两个蹲在一处,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喱饭,这回还有两条理想的小干鱼,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宝贝从腰中解下来,请妹妹帮着,费五牛二虎的力气,把妹妹的几个最宝贵的破针全利用上,做成一个小红圆盔,戴在头上。然后搬来两张小凳,小坡盘腿坐上一张,那一张摆上些零七八碎的,作为是阿拉伯的买卖人。

“仙,你当买东西的老太婆。记住了,别一买就买成,样样东西都是打价钱的。”

于是仙坡弯着点儿腰,嘴唇往里瘪着些,提着哥哥的书包当篮子,来买东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儿一样一样地拿起来瞧,有的在手中颠一颠,有的搁在鼻子上闻一闻,始终不说买哪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扳着脚后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满不在乎。仙坡一声不出地扭头走开,小坡把手抬起来,手指捏成佛手的样儿,叫仙坡回来。她又把东西全摸了一个过儿,然后拿起一只破铁盒,在手心里颠弄着。小坡说了价钱,仙坡放下铁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来,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摇画,逼她还个价钱。仙坡只是摇头,小坡不住地端肩膀儿。他拿起铁盒用布擦了擦,然后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铁盒高举,细细地赏玩,似乎决不愿意割舍的样子。仙坡跟过来,很迟疑地还了价钱;小坡的眼珠似乎要怒出来,把铁盒藏在腋下,表示给多少钱也不卖的神气。仙坡又弯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让价儿。……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来;小坡的嘴也说干了,直起白沫;于是这出阿拉伯的扮演无结果地告一结束。

至于什么样儿的是广东人,和什么样儿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没有充分的知识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人家都说,父亲是广东人,那么,自然广东人都应和父亲差不多了。至于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识的是父亲的国货店隔壁信和洋货庄的林老板。父亲对林老板感情的坏恶,差不多等于他恨日本人,每谈到林老板的时候,父亲总是咬着牙说:他们福建人!不懂得爱国。据小坡看呢,不但林老板是胖胖大大的可爱,就是他铺中的洋货也比父亲的货物漂亮花哨得多。就拿洋娃娃说吧,不但他自己,连妹妹也是这样主张:假如她出嫁的时候,一定到林老板那里买两个眼珠会转的洋娃娃,带到婆家去。

好在卖洋货和林老板是否可恶的问题,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认定了穿着打扮像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板嘴中只有一个金牙,不像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都是满嘴黄澄澄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总以为福建人是生下来就比广东人少着几个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装态度都非常文雅可爱,嘴里也不像父亲老叼着挺长挺粗的吕宋烟,说话也不像父亲那样理直气壮地卖嚷嚷。他有一回还看见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长过膝的。每逢他装福建人的时候,他便把那块红绸宝贝直披在背后当作长袍,然后找一点黄纸贴在犬牙上,当作林老板的唯一的金牙。

母亲说:“凡是不会说广东、福建话,而规规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于是小坡装上海人的时候,必要穿好了衣裳,还要和妹妹临时造一种新言语代表上海话。这种话他们随时造随时忘,可是也有几个字是永远不变动的,如管“香烟”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

外国洋鬼子是容易看出来的,他们的脸色,鼻子,头发,眼珠,都有显然的特色。可是他们的言语和上海人的一样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来的?哥哥现在学鬼子话了;学校新来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们国语;而哥哥学的鬼子话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国语不是一个味儿,这个事儿又透着有点糊涂!在新加坡的人们都喜光着脚,唯独洋鬼子们总是穿着袜子,而且没看见过他们趿拉着木板鞋满街走的,所以装洋鬼子的时候,一定非穿袜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对穿袜子,也只好将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袜子的鬼子很少见,可是穿军衣的鬼子很多,于是小坡把那件宝贝折成一寸来宽,系在腰间,至少也可以当一条军人的皮带。至于鼻子要高出一块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带,心里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变成蓝色。虽然有时候妹妹说:他的鼻子还是很平,眼珠一点也不蓝。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气不顺,成心这么说,并非是小坡不真像洋鬼子。

小坡对于这些人们,虽然有这样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别,可是这并不是说他准知道他是哪一种人。他以为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过是有的爱黄颜色便长成一张黄脸,有的喜欢黑色便来一张黑脸玩一玩。人们的面貌身体本来是可以随便变化的。不然,小坡把红巾往头上一缠的时节,怎么能就脸上发黑,鼻子觉得高出一块呢?况且在街上遇见的小孩子们,虽然黑黄不同,可是都说马来话(他和妹妹也总是用马来话交谈的),这不是本来大家全是马来,而后来把颜色稍稍变了一变的证明吗?况且一进校门便看见那张红色的新加坡地图,新加坡原来是一块圆不圆,方又不方,像母亲不高兴时做的凉糕,这块凉糕上并没有中国,印度等地名;那么,母亲一来就说,她与父亲都是由中国来的;国货店看门的是由印度来的,岂不是根本瞎说;新加坡地图上分明没有中国印度啊!母亲爱瞎说,什么四只耳朵的大老妖咧,什么中国有土地爷咧,都是瞎说:自然哪,这种瞎说是很好听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见小坡和福建,马来,印度的小孩儿们玩耍,便去报告父亲,惹得父亲说小坡没出息。小坡郑重地向哥哥声明:“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我叫他们全变成中国人,还不行吗?”而哥哥一点也不原谅,仍然是去告诉父亲。

父亲的没理由,讨厌一切“非广东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妈妈也跟着父亲学这个坏毛病,有一回他问母亲,父亲小的时候是不是马来人?母亲居然半天儿没有搭理他!还是妹妹好,她说:“东街上的小孩儿们全有马来父亲,咱们的父亲也一定是马来。”

“一定!马来人是由上海来的,父亲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讨厌马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摇着头说。

“父亲是由广东来的,妈妈告诉我的,广东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钱的!”仙坡这时候的神气颇似小坡的老大姐。

“广东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对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了,要小孩的时候,你上哪里去捡一个呢?”

“我?”仙坡揉着辫子上的红穗儿,想了半天,“我到西边印度人家去抱一个来。”

“对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红嘴唇儿,多么可爱呀!是不是?”

“对呀!”

“可是,妈妈要不愿意呢?”

“我告诉妈妈呀,反正印度小孩儿长大了也会变成中国人的。你看,咱们那几只小黄雏鸡,不是都慢慢变成黑毛儿的和红毛儿的了吗?小孩也能这样变颜色的。”

“对了!仙!”

他们这样解决了人种问题。

三 新年

全世界的小朋友们!你们可曾接到小坡的贺年片?也许还没有收到,可是小坡确是没忘了你们呀。

小坡的父亲在新年未到,旧岁将残的时候,发了许多红纸金字的贺年片。小坡托妹妹给他要了一张和一个红信封。一只小白鸟噘噘着小黄嘴巴儿,印在信封的左角上。片子上的金字是“恭贺新年”和小坡父亲的姓名。小坡把父亲的名字抹了一条黑道,在一旁写上“小坡”两个字;笔上的墨太足了,在“小坡”二字的左右落了两个不小的黑点儿;就着墨点的形象,他画成一个小兔和一个小王八,他托哥哥大坡在带着小白鸟的信封上写:

“给全世界的小朋友。”

小友们,等我给你们讲一讲,小坡所用的“全世界”是什么意思。不错,小坡常说,新加坡就是世界;可是当他写这贺年片的时候,他是把太阳,月亮,天河,和星星都算在内的啊!

太阳上虽然很热,月亮上虽然很冷,星星们看着虽然很小,其实它们上边全有小孩儿咧。——有老头儿老太太没有,不可得而知。你们不是在晚间常看见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好像金钢石那么发亮吗?为什么?就是因为它们上边的小孩们放爆竹玩咧。有时候在夜间,你们听见咕隆咕隆地打雷,一亮一亮地打闪,请你们不要害怕,不必藏在母亲的怀里,那是星星上的小孩一齐放爆竹:麻雷子,二踢脚,地老鼠,黄烟带炮等等一齐放,所以声音光亮都大了一些。他们本来是想:把你们吵醒,跟他们耍笑耍笑去。可是,你们睡着了也不要紧,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到你们的梦中和你们耍笑耍笑。你们梦见过许多好看的小“光眼子”不是?有的还带着雪白的翅膀?对了,它们就是由星星上飞来的。

小坡的贺年片是在年前发的,可是你们不一定能在元旦接到。你看,他的红片儿也许先送到太阳上去,也许先送到月亮上去,也许先在地球上转一个圈儿,那全看邮差怎么走着顺脚。就是先在咱们的地球上转吧,不是也许先送到爱尔兰,也许先送到墨西哥吗?简直地没有准儿!可是,你们只要忍耐着点儿,早晚一定能接到的。

假如你们看见天上有飞机的时候,请你们大家一齐喊,叫它下来,因为也许那只飞机就是带着小坡的贺年片往月亮上或是星星上送的。

还有一层:小坡的信封上,印着个黄嘴的小白鸟,并没有贴邮票;他只在信封的右角上粘了半张香烟画片,万一邮局的人们不给他往外送呢!但是,据我想,这倒不大要紧。邮局的人们不至于那么狠心,把小坡的信扣住不发。他的信是给全世界的小孩儿的,那么,邮局的人们不是也有小孩儿吗?他们能把自己小孩儿的信留起来不送?不能吧。

所可虑的是:邮差把小坡的信先交给他自己的儿女,他们再一粗心,忘了叫父亲转递。这么一来呀,小坡的贺年片可不一准能到你们手里了。你们应当在门口儿等着,见个邮差便问:有小坡的信没有?或是说:有贴香烟画片的信没有?这样提醒邮差一声儿,或者他不至于忘了转寄小坡的信。

你们也许很关心:小坡怎样过新年呢?也许你们要给他寄些礼物去,而不知道寄什么东西好。

好啦,你们听我说:

小坡所住的地方——新加坡——是没有四季的,一年到头老是很热。不管是常绿树不是(如不知什么是常绿树,请查一查《国语教科书》),一年到晚叶儿总是绿的。花儿是不断的开着,虫儿是终年的叫着,小坡的胖脚是永远光着,冰激凌是天天吃着。所以小坡过新年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花儿还是美丽的开着,蜻蜓蝴蝶还是妖俏的飞着;也不刮大风,也不下雪,河里也不结冰。你们要是送给他礼物,顶好是找个小罐儿装点雪,假如你住的地方有雪,给他看看,他没有看见过。他听说过,雪是一片一片的小花片儿,由天上往下落;可是,他总以为雪是红颜色的。有一回他看见一家行结婚礼的,新郎新娘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由楼上往下撒细碎的红纸片儿,他心里说:“啊,这大概就是下雪吧!”从此以后,他便以为雪花是红颜色的了。他这样说,妹妹仙坡也自然这么信;就是妈妈也不敢断言雪是白的,还是红的,还是豆瓣绿的,因为妈妈是广州人,也没有看见过雪。

小坡看见过的东西也许你们没有见过,比如:你们看见过香蕉树吗?小坡的后院里就有好几株,现在正大嘟噜小挂结着又长又胖的香蕉,全是绿的,比小荷叶还绿;你们看见过项上带着肉峰的白牛吗?看见过比螺丝还大一些的蜗牛吗?……请你们给小坡寄些礼物吧,他一定要还礼的。也许他给你送两个大蜗牛玩玩(这种大蜗牛也是“先出犄角,后出头”的),也许他给你画两张图。小坡的图画是很有名的,而且画得很快;不过有时候过于慌了,也许把香蕉画成蓝的,把黄牛画成三条腿。请你告诉他慢慢来,不要忙,他一定可以画得很正确很美观的。

新加坡的人们,不像别处,是各式各样的,以脸色说吧,就有红黄黑白的不同。小坡过年的时候,这“各色人等”也都过年,所以显着分外的热闹。那里有穿红绣鞋的小脚儿老太太,也有穿西服露着胳臂的大姑娘。那里有梳小辫,结红绳的老头儿;也有穿花裙,光着脚的青年小伙子。有的妇女鼻子上安着很亮的珠子,有的妇女就戴着大草帽和男人一样地做工。可是,到了新年,大家全笑着唱着过年,好像天下真是一家了。谁也不怒视谁一眼,谁也不错说一句话;大家都穿上新衣,吃些酒肉,忘记了旧的困苦,迎接新的希望。基督教堂的钟声当当地敲出个曲调来,中国的和尚庙奏起法器,也沉远悠扬得好听。菩萨神仙过年不过,我们不知道,但是他们一定是抿着嘴,很喜欢看这群人们这样欢天喜地,和和美美地享受这年中的第一天。

虫儿鸟儿一清早便唱起欢迎新岁的歌儿,唱得比什么音乐都好听。花儿草儿带着清香的露珠欢迎这元旦的朝阳。天上没有一块愁眉不展的黑云,也没有一片无依无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蓝汪汪地捧着一颗满脸带笑的太阳。阳光下闪动着各色的旗子,各样的彩灯,真成了一个锦绣的世界。

小坡自己呢,哎呀,真忙个不得了。随着鸟声他便起来了,到后花园中唱了一个歌儿给虫儿鸟儿们听。然后进来亲了亲妹妹的脑门儿,妹妹还没睡醒,可是小嘴唇上已经带着甜美的笑意。把妹妹叫醒,给她道了新禧,然后抱着二喜去洗澡。二喜是一个小白猫,脑门上有两个黄点儿。洗完了澡,便去见母亲,张罗着同她买东西去。虽然是新年,还要临时去买吃食,因为天气太热,东西搁不住。母亲买东西一定要带着小坡,因为他会说马来话又会挑东西,打价钱;而且还了价钱不卖的时候,他便抢过卖菜的或是卖肉的大草帽儿,或是用他的胖手指头戳他们的夹肢窝,于是他们一笑就把东西卖给他了。

在市场买了一大筐子东西,小坡用力顶在头上(这是跟印度人学的),压得他浑身都出了玉米粒大的汗珠子。到了家中把筐子交给陈妈——他们的老妈子。陈妈向来是一天睡十八点钟觉的,就是醒着的时候,眼睛也不大睁着。今天她也特别地有精神,眼睛确是睁着,而且眼珠里似乎有些笑意。

父亲也不出门,在花园中收拾花草。把一串大绿香蕉也摘下来,挂在堂中,上面还拴上一些五彩纸条儿,真是好看。哥哥的钱全买了爆竹,在门口儿放着,妹妹用手堵着耳朵注意地听响儿。小坡忽然跑到厨房,想帮助母亲干点儿事。又慌着跑到花园和父亲一块儿整理花草。听见了炮声,又赶紧跑到门口看哥哥放爆竹,哥哥不准他动手,他也不强往前巴结,站在妹妹身后,替她堵着耳朵。喝!真忙!幸亏没穿鞋,不然非把鞋底跑个大窟窿不可!

吃饭了,桌上摆满了碟碗,小坡就是扳着脚指头算,也算不清了。真多,而且摆得多么整齐好看呢!哎呀!父亲还给买来玩艺儿!妹妹是一套喝咖啡用的小壶小碗小罐,小坡是一串火车,带站台铁轨。“到底是新年哪!”小坡心里说。

吃完了饭,剩下不少东西,母亲叫小坡和妹妹在门口看着,如有要饭的花子来了,给他们一些吃,母亲向来是非常慈善的。

父亲喝多了酒,躺在竹床上,要起也起不来。哥哥吃得也懒得动。二喜叼着一个鱼头到花园里去慢慢地吃。小坡和妹妹拿着新玩艺儿在门外的马樱花下坐着,热风儿吹过,他也慢慢地打起盹儿来。

这时候,四外无声,天上响晴。鸟儿藏在绿叶深处闭上小圆眼睛。蜻蜓也落在叶尖上,只懒懒地颤动着透明的嫩翅膀。椰子树的大长绿叶,有时上下起落,有时左右平摆,在空中闪动着,好似彼此嘀咕什么秘密。只有蜂儿还飞来飞去忙个不了,嗡嗡的声儿,更叫人发困。

风儿越来越小了,门上的旗子搭拉下来,树叶儿也似乎往下披散,就是马樱花干上的寄生草儿也好像睡着了,竟自有一枝半枝地离了树干在空中悬悬着,好似睡着了的小儿,把胳臂轻松地搭在床沿上。

马儿也不去拉车,牛儿也歇了工,都在树阴下半闭着眼卧着。多么静美!远处几声鸡啼,比完全没有声儿还要静寂。

多么静美!这便是小坡的新年。啊,别出声,小坡睡着了!一切的人们鸟兽都吃饱酣睡,在梦里呼吸着花儿的香味。

小坡醒来时,看见妹妹的黑发上落着三四朵深红的马樱花。

四 花园里

可惜新年也和别的日子一样,一眨巴眼儿就过去了。父亲又回铺子去做生意,母亲也不做七碟子八碗的吃食了,陈妈依旧一天睡十八点钟觉,而且脸上连一丁点笑容也没有啦。父亲给的玩艺儿也有点玩腻啦,况且妹妹的小碗儿丢了一个,小坡的火车也不住地出轨,并且摔伤不少理想中的旅客。

妈妈和哥哥都出了门,陈妈正在楼上做梦。小坡抱着火车,站台,轨道,跑到花园中,想痛痛快快地开一次快车。到了园里,只见妹妹仙坡独自坐在篱旁,地上放着一些浅黄的豆花,编花圈儿玩呢。

“仙,干什么呢?”

“给二喜编个花圈儿。”

“不用编了,把花儿放在火车上,咱们运货玩吧。”

“也好。从哪儿运到哪儿呢?”妹妹问,其实她准知道小坡怎么回答。

“从这里运到吉隆坡,好不好?”

父亲常到吉隆坡去办事情,总是坐火车去,所以小坡以为凡是火车都要到吉隆坡去,好似没有吉隆坡,世界上就根本没有修火车路的必要。

“好,咱们上货吧。”妹妹说。

兄妹俩把豆花一朵一朵地全装上车去,小坡把铁轨安好,来回开了几趟;然后停车,把花儿都拿下来;然后又装上去,又跑了几趟;又拿下来;又装上去……慢慢地把花儿全揉搓熟了,火车也越走越出毛病。

“仙,咱们不这么玩啦。”

“干什么呢?”妹妹一时想不出主意来。

小坡背着手儿,来回走了两遭,想起来了:“仙,咱们把南星,三多,什么的都找来,好不好?”

“妈妈要是说咱们呢?”

“妈妈没在家呀!仙,你等着,我找他们去。”

不大一会儿,小坡带来一帮小孩儿:两个马来小姑娘;三个印度小孩,二男一女;两个福建小孩,一男一女;一个广东胖小子。

两个马来小姑娘打扮得一个样儿,都是上身穿着一件对襟小白褂,下边围着条圆筒儿的花裙子。头发都朝上梳着,在脑瓜顶上梳成朝天杵的小髻儿。全光着脚,腿腕上戴着对金镯子。她们俩是孪生的姊妹,模样差不多,身量也一般儿高。两个都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似乎和他们玩不玩全没什么关系。她们也不多言,也不乱动,只手拉手儿站在一边,低声地争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因为她们俩一切都相同,所以记不清谁是姐,谁是妹。

两个小男印度,什么也没穿,只在腰间围着条短红裙。他们的手,脚,脊梁,都非常的柔软,细腻,光滑;虽然是黑一点儿,可是黑得油汪汪的好看。那个印度小妞妞也穿着一条红裙,可是背上斜披着一条丝织的大花巾,两头儿在身旁搭拉着,非常潇洒美观。

两个福建小孩都穿着黑暑凉绸的宽袖宽腿衣裤。那个小姑娘梳着一头小短辫,系着各色的绒绳。

广东的胖小子,只穿着一条小裤衩。粗粗的胳臂,胖胖的腿,两眼直不棱地东瞧瞧西看看,真像个混小子。

大家没有一个穿着鞋的,就是两个福建小孩——父亲是开皮鞋店的——也是光着脚丫儿。

他们都站在树阴下,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南星,那个广东胖小子,一眼看见小坡的火车,忽然小铜钟似的说了话:

“咱们坐火车玩呀!我来开车!”说着他便把火车抱起来,大有不再撒手的样儿。

“往吉隆坡开!”小坡只好把火车让给南星,因为他——南星——真坐过火车,而且在火车上吃过一碗咖喱饭。坐过火车的自然知道怎么驶车,所以小坡只好退步。

两个印度小男孩的父亲在新加坡车站卖票,于是他们喊起来:

“这里买票!”

(现在他们全说马来话——南洋的“世界语”。)

大家全拔了一根兔儿草当买票的钱。

“等一等!人太多,太乱,我来当巡警!”小坡当了巡警,上前维持秩序,“女的先买!”

小妞儿们全拿着兔儿草过来,交给两个小印度。他们给大家每人一个树叶当作车票。

大家都有了车票,两个卖票的小印度也自己买了票——他们自己的左手递给右手一根草,右手给左手一个树叶。

他们全在南星背后排成两行。他扯着脖子喊了一声:“门!——”然后两腿弯弯着,一手托着火车,一手在身旁前后地抡动,脚擦着地皮,嘴中“七冬七冬”地响。

开车了!

后面的旅客也全弯弯着腿,脚擦着地,两手前后抡转,嘴中“七冬七冬”,这样绕了花园一圈。

“吃咖喱饭呀!不吃咖喱饭,不算坐过火车!”驶车的在前面嚷。

于是大家改为一手抡动,一手往嘴里送咖喱饭。这样又绕了花园一遭。

火车越走越快了,南星背后的两个马来小妞儿,裙子又长,又没有多大力气,停止了争论谁是姐,谁是妹,喘着气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离吉隆坡还远着呢!到了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们。”小坡在后面喊。“什么?到吉隆坡去?刚才买的票只够到柔佛去的!”两个小印度很惊异地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还得补票。”说着他们便由车上跳下来,跟大家要钱。都没带钱,只好都跳下去,到墙根去拔兔儿草。南星一个人托着火车,口中“七冬七冬”的,绕了花园一遭。

火车还跑着,大家不知道什么股子劲儿,又全上去了。

车跑得更快了!马来小姑娘撩着裙子,头上的小髻向前杵杵着,拼命地跑。到底被裙子一裹腿,两个一齐朝前跌下去,正压在驶车的背上。后面的旅客也一时收不住脚,都自自然然地跌成一串;可是口中还“七冬七冬”地响。仙坡的辫子缠在马来小妞的腿上,脚后跟正顶住印度小姑娘的鼻子尖;但是不管,口中依旧念着“七冬七冬”。

“改成货车啦!就这么爬吧!”小坡出了主意。他看见过:客车是一间一间的小屋子,货车多半是没有盖儿的小矮车。那么,大家现在跌在地上,矮了一些,当然正好变作货车。

南星又“门!——”了一声,开始向前爬,把火车也扔在一边。大家在后面也手脚齐用地跟着。

小猫二喜也来了,跟在后面。她比他们跑得轻俏了,一点也不吃力。

小坡不说话,自然永远到不了吉隆坡,因为只有他认识那个地方。(其实他并没到过那里,因为父亲常提那里的事儿,小坡便自信他和吉隆坡很有关系似的。)可是他偏不说,于是大家继续往前爬。

南星忽然看见小坡的“站台”在篱旁放着,他“门!——”了一声,便爬过去。喊了声:“到了!”便躺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大家也都倒下,顾不得问到底是不是到了吉隆坡。小坡明知还没有到目的地,可是也没有力量再爬,只好口中还“七冬七冬”的,倒在地上不动。

大家不知躺了好久才喘过气儿来。两个马来小妞儿先站起来了,头上的小髻歪歪在一边,脑门上还挂着许多小汗珠,脸上红红的,更显得好看。她们低声地说:“不玩了!坐火车比走道儿还累得慌,从此再也不坐火车了!”

小坡赶紧站起来,拦住她们。虽然是还没到吉隆坡,但是她们既不喜欢再坐火车,只好想些别的玩法吧。她们听了小坡甜甘的劝告,又拉着手儿坐下了。仙坡也抬起头儿问她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于是她们又想起那未曾解决过的问题,忘了回家啦。

“来,说笑话吧!”小坡出了主意。

大家都赞成。南星虽没笑话可说,可也没反对,因为他有个好主意:等大家说完,他再照说一遍,也就行了。

他们坐成一个圆圈,都脸儿朝里,把脚放在一处,许多脚指头像一窝蜜蜂似的,你挤我,我挤你地乱动。

“谁先说呢?”小坡问。

没有人自告奋勇。

“看谁的大拇脚指头最小,谁就先说。”三多——那个福建小儿——建议。

“对了!”仙坡明知自己的脚小,可是急于听笑话,所以用手遮着脚这样说。

南星也没等人家推举他,就拨着大伙儿的脚趾,像老太太挑香蕉似的,检查起来。结果是两个马来小妞的最小,大家都鼓起掌欢迎她们说笑话。

两小妞的脸蛋更红了,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谁应当先说。嘀咕了半天,打算请姐姐先讲,可是根本弄不清谁是姐姐,于是又改成两个一齐说。她们看着地上,手摸弄着腿腕上的镯子,一齐细声细气地说:

“有一回呀,有一回呀,有一个老虎。”

“不是,不是老虎,是鳄鱼!”

“不是鳄鱼,是老虎!”

“偏不是老虎,是鳄鱼!”

一个非说老虎不行,一个非讲鳄鱼不可。姐妹俩越说越急,头上的小髻都挤到一块,大家只听到:“老虎,鳄鱼,鳄鱼,老虎。”

南星鼓起掌来,他觉得这非常好听。平常人们说笑话,总是又长又复杂,钩儿弯儿的,老听不明白。你看她们说的多么清楚:老虎,鳄鱼,没有别的事儿。好!拼命鼓掌!

仙坡恐怕他们打起来,劝她们一个先说老虎,一个再说鳄鱼。她们不听,非一齐说不可,因为她们这两个笑话是一字不差记在心里的;可是独自个来说,是无论怎样也背不上来的。

大家看这个样儿,真有点不好办,全举起手来要说话。及至小坡问他们要说什么,又将手落下去,全一语不发啦。最后还是小坡提议:叫她们姐妹等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请妹妹仙坡说一个。其实仙坡的笑话,他是久已听熟的,但是爱妹妹心切,所以把她提出来。大家也不知究竟听明白没有,又一齐鼓掌。小印度姑娘不懂得怎样鼓掌,用手拍着脚心,心中纳闷:为什么她拍得没有别人那样响亮呢?

仙坡很感激大家鼓掌欢迎她,可是声明:她的嘴很小,恐怕说不好。大家都以为这不成理由,而且南星居然想到:嘴小吃香蕉吗,倒许吃得不痛快;说笑话吗,恐怕嘴小比嘴大还好;他自己的嘴很大,然而永远不会说故事。

仙坡很客气地答应了他们,大家全屏气息声地听着。她先扭着头看了看椰树上琥珀色的半熟椰果,然后捻了捻辫上的红绒绳儿,又摸了摸脚背上的小黑痣儿。南星以为这就是说笑话,登时鼓起掌来。小坡有点不高兴,用脚指头夹了南星的胖腿肚子一下,南星赶紧停止了拍掌。

仙坡说了:

“有一回呀,有一只四眼儿虎——”

两个马来小妞,两个印度小儿一齐说了:“虎都是两只眼睛!”马来和印度都是出虎的地方,所以他们知道得详细。

仙坡把小嘴一噘,生了气:“不说了!”

印度小孩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解说:“你说的是两只虎,那自然是四个眼的。”

“呸!偏是一只老虎,四个眼睛!”仙坡的态度很强硬。

马来姐妹一齐低声问:“四个眼睛都长在什么地方呢?都长在脖子上?”说完,她们都遮嘴,低声笑了一阵。

仙坡回答不出,只好瞪了她们一眼。

三多忽然一时聪明,替仙坡说:“戴眼镜的老虎便是四眼虎!”

南星不明白话中的奥妙,只觉得糊涂得颇有趣味,又鼓起掌来。

仙坡不言语了。小坡试着想个好听的故事,替妹妹转转脸。不知为什么,除了四眼虎这个笑话,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家请求印度小姑娘说,她也说了个虎的故事,而且只说了一半,把下半截儿忘了。

这时候,大家都想说,可是脑中只有虎,虎,虎,虎,谁也想不出新鲜事儿来。

最后南星自荐,给大家说了一个:

“有一回呀,有只四眼虎,还有只六眼虎,还有只——有只——七眼虎。”说到六只眼,他的“以二进”的本事完了,只能一只一只往上加了。一直说到:“还有只十八眼虎。”再也想不起:十八以后还是五十呢,还是十二呢。

想不起,便拉倒,于是他就秃头儿文章,忽然不说了。假如他不是自己给自己鼓掌,谁也想不到他是说完了。

五 还在花园里

南星的笑话说完,不但没人鼓掌,而且两个马来小妞低声地批评:她们向来没听过这样糊涂的故事!南星听见了,虽然没生气,心中可有点不欢喜。糊涂人也有点精明劲儿,这点精明是往往在人家说他糊涂的时候发现,南星也是如此。他想了半天,打算说些绝不带傻气的话,以证明他不“完全”糊涂;他承认自己有“一点”糊涂。他忽然说:

“我坐过火车!”

这句话叫他的身份登时增高了许多,因为在这一帮小孩中,只他一个人有说这个话的资格。大家自然都看见过火车,可是没有坐过,“看过”和“坐过”是根本不同的,当然不敢出声,只好听着南星说:

“火车一动,街道,树木,人马,房子,电线杆子就全往后面跑。”

这个话更是叫他们闻所未闻,个个张着嘴发愣,不敢信以为实,也不敢公然反对。

现在南星看出他的身份是何等的优越,心中又觉得有点不安,似乎糊涂惯了,忽然被人钦敬,是很难受的事儿。于是他双手扯着嘴,弄了个顶可怕,又可笑的鬼脸。

大家此时好像受了南星的魔力,赶快都双手扯嘴,弄了个鬼脸;而且人人心中觉到,他们的鬼脸没有南星的那样可怕又可笑。

到底是小坡胆气壮,不易屈服,他脸对脸地告诉南星,他不明白为什么树木和电线杆子全往后退。

“你看,”南星此刻也有点怀疑,到底刚才所说的是否正确,可是话已说出去,也不好再改嘴,“你看,比如这是火车。”他捡起小坡的火车来,托在手上,“你们是火车两旁的人马树木,你们全站起来!”

大家依命都站起来。

“看着,”南星说,“这是火车,”火车一走,他往前跑了几步,“你们就觉着往后退!”他又往前跑了几步,回过头来问,“觉得往后退没有?”

大家一齐摇头!

南星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

“来!来!咱们大家当火车,你们看两旁的树木房子退不退!”

他们排成两行,还由南星做火车头,“门!——”了一声,绕了花园一遭。

“看出东西全往后退没有?”南星问,其实他自己也没觉得它们往后退,不过不好意思不这么问一声儿。

“没有!没有!”大家一齐喊。两个马来小妞低声儿说:“我们倒看见树叶儿动了,可是,或者是因为有风吧!”说完她们唧唧咕咕地笑了一阵。

“反正我坐过火车!”南星没话可说,只好这样找补一句。

“他瞎说呢,”两个马来小妞偷偷地对仙坡说,“我们坐过牛车,就没看见东西往后退。”

牛车,火车,都是车,仙坡自然也信南星是造谣言呢。

三多想:也许树木和房子怕火车碰着它们,所以往后躲,这也似乎近于情理,但是他没敢发表他的意见。看着大家还排着两行,没事可做,他说了话:

“咱们当兵走队玩吧!”

大家正想不出主意,乐得的有点事儿做,登时全把手搁在嘴上吹起喇叭来。南星一边儿吹号,一边儿把脚丫抬起老高,噗嚓噗嚓地走。大家也噗嚓噗嚓地在后面跟着。小坡拔起一根三楞草插在腰间,当作剑,又捡起根竹竿骑上,当马,耀武扬威地做起军官来。

“不行!不行!站住!”小坡在马上下命令,“大家都吹喇叭,没有拿枪当兵的还行吗?”

全部军队都站住,讨论谁吹喇叭,谁当后面跟着的兵。

讨论的结果:大家全愿意吹喇叭,南星说他可以不吹喇叭,但是必须允许他打大鼓。

“我们不能都吹喇叭!”小坡的态度很坚决,“这么着,先叫小姑娘们吹喇叭,我们在后面跟着当兵。然后我们再吹喇叭,叫她们跟着走,这公道不公道?”

小坡的办法有两个优点:尊敬女子和公道。大家当然赞成。于是由仙坡领队,她们全把手放在嘴上,嘀嗒嘀嗒地吹起来。

可是,后面的兵士也全把手放在嘴上吹起来。

“把手放下去!”小坡向他们喊。

他们把手放下去了,可是嘴中依然嘀嗒嘀嗒地吹着,而且吹得比前面的乐队的声音还大得多。小坡本想惩罚他们中的一个,以示警戒。可是,他细一听啊,好,他自己也正吹得挺响。

走了一会儿,小坡下命换班。

男的跑到前面来,女的退到后边去,还是大家一齐出声,谁也不肯歇着。小坡本来以为小姑娘们容易约束,谁知现在的小妞儿更讲自由平等。

“大家既都愿意吹喇叭,”小坡上了马和大家说,“落得痛痛快快地一齐唱回歌吧!”

唱歌比吹喇叭更痛快了,况且可以省去前后换班的麻烦,大家鼓掌赞成。

“站成一个圆圈,我一举竹竿就唱。”小坡把竹竿——就是刚才骑着的那匹大马——举起,大家唱起来。

有的唱马来歌,有的唱印度曲,有的唱中国歌,有的唱广东戏,有的不会唱扯着脖子嚷嚷,南星是只会一句:“门!——”

啊哎吆喝,门!——吆哎啊喝,门!——哎呀,好难听啦,树上的鸟儿也吓飞了,小猫二喜也赶快跑了,街坊四邻的小狗一齐叫唤起来,他们自己的耳朵差不多也震聋了。

小坡忽然想起:陈妈在楼上睡觉,假如把她吵醒,她一定要对妈妈说他的坏话。他赶紧把竹竿举起,叫大家停住。他们正唱得高兴,那肯停止,一直唱(或者应该说,“嚷”)下去,声儿是越来越高,也越难听。唱到大家都口干舌燥,嗓子里冒烟,才自动地停住。停住之后,南星还补了三四声“门!——”招得两个马来小妞说:设若火车是她们家的,她们一定在火车头上安起一架大留声机来,代替汽笛——天下最难听的东西!

幸而陈妈对睡觉有把握,她始终没醒;小坡把心放下去一些。

歇了一会儿,大家才彼此互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你听我唱的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你唱的我一点也没听见!”大家这么毫不客气地回答。

大家并不觉得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来吗,唱歌是要“唱”的,谁管别人听不听呢。

又没事可做了!有的手拍脑门,有的手按心口,有的撩着裙子,有的扯着耳朵,大家想主意。主意本来是很多的,但是一到想的时候,便全不露面儿了。想了半天,大家开始彼此问:“你说,咱们干什么好?”

“我们‘打倒’吧?”小坡提议。

“什么叫‘打倒’呢?”大家一齐拥上前来问。

据小坡的经验,无论开什么会,演说的人要打算叫人们给他鼓掌,一定得说两个字——打倒。无论开什么会,听讲的人要拍掌,一定是要听到两个字——打倒。比如学校里欢迎校长吧,学生代表一喊打倒,大家便鼓起掌来。比如行结婚礼吧,证婚人一说打倒,便掌声如雷。这并不是说,他们欢迎校长,而又想把他打出去;他们庆贺人家白头偕老,又同时要打新郎新妇一顿:这不过是一种要求鼓掌的记号罢了。

不但社会上开会如此,就是小坡的学校内也是如此。三年级的学生喊打倒,二年级的小姑娘也喊打倒,幼稚园的胖小子也喊打倒。先生不到时候不放学,打倒。妈妈做的饭不好吃,打倒。好像他们这一辈子专为“打倒”来的,除了他们自己,谁都该打倒。最可笑的是,小坡看出来,人人喊打倒,可是没看见过谁真把谁打倒。更奇怪的是:不真打,人们还真不倒。小坡有点不佩服这群只真嚷嚷,而不真动手的人们。

小坡的计划是:去搬一只小凳当讲台,一个人站在上边,作为讲演员。他一喊打倒,下面就立起一位,问:“你是要打倒我吗?”台上的人一点头,登时跳下台去,和质问的人痛打一番。讲演人战胜呢,便再上台去喊打倒,再由台下一人向他挑战。他要是输了呢,便由战胜者上台去喊打倒。如此进行,看最后谁能打倒的顶多,谁就算赢了,然后由大家给他一点奖品。

南星没等说完,已经把拳头握好,专等把喊打倒的打倒。两个小印度也先在自己的胸上捶了两拳,作为接战的预备。三多也把暑凉绸褂子脱了,交给妹妹拿着。

两个马来小妞儿一听他们要打架比武,吓得要哭。仙坡虽然胆子大一些,但是声明:男和女打不公道。印度小姑娘主张:假如非打不可,那么就三个女的打一个男的,而且女的可以咬男子的耳朵。三多的妹妹没说什么,心中盘算:大家要打成一团的时候,她便把哥哥的褂子盖在头上,藏在花丛里面。

南星虽然凶猛非常,可是听到她们要咬耳朵,心中未免有点发嘀咕:设若他长着七八十来只耳朵呢,咬掉一个半个也原不算什么。可是一个人只有两只——他摸了摸耳朵,确是只有一对儿!——万一全咬下去,脑袋岂不成了秃球!他傻子似的看着小坡,小坡到底有主意:女子不要加入战团,只要在远处坐着,给他们拍掌助威。

大家赞成这个办法。女子坐在一边,专等鼓掌。小坡搬了一只小矮凳来,怕南星抢他的,登时便跳上去。

小坡的嘴唇刚一动,南星便蹿过去了,他以为小坡一定要说打倒的。谁知小坡并没那么说,他真像个讲演家似的,手指着天上:“诸位!今天,哥哥到这里——”(有仙坡在座,他自然要自称哥哥,虽然他常听人们演说的时候自称“兄弟”)“要——打倒!”

“你要打倒我吗?”下面四位英雄一齐喊。

小坡原是主张一个打一个的,可是一见大家一齐来了,要一定主持原议,未免显着太不勇敢。于是他大声喝道:

“就是!要打你们一群!”

这一喊不要紧,简直地像拆了马蜂窝了,大家全吼了一声,杀上前来。

两个小印度腿快,过来便一人拉住小坡一只胳臂。南星上来便搂他的腿。三多抡圆了拳头,打在自己头上,把自己打倒。小坡拼命往外抽胳臂,同时两脚叉开,不叫南星搂住。

仙坡一看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捋了一把树叶,往南星背上扔,可是无济于事,因为树叶打人是不疼的。两个马来小妞害怕,遮着眼睛由手指缝儿往外看,看得分外清楚。印度小姑娘用手拍脚心,鼓舞他们用力打。三多的妹妹看见哥哥自己打倒了自己,过去骑在他身上,叫他当黄牛。

小坡真有能耐,前抡后扯,左扭右晃,到底把胳臂抽出来。南星是低着头,专攻腿部,头上挨了几拳,也不去管,好像是已把脑袋交给别人了似的。他本来是搂着小坡的腿,可是经过几次前后移动,也不知是怎回事,搂着的腿变成黑颜色了。好吧,将错就错,反正摔谁也是一样,一使劲,把小印度扳倒了一个。这两个滚成一团,就手儿也把小坡绊倒。于是四个人全满地翻滚,谁也说不清哪个是自己的手脚,哪个是别人的;不管,只顾打;打着谁,谁算倒运;打着自己,也只好算着。

打着打着,南星改变了战略:用他的胖手指头钻人们夹肢窝和大腿根的痒痒肉。大家跟着都采用这个新战术,哎呀!真痒痒!都倒在地上,笑得眼泪汪汪,也没法再接着作战。笑声刚住,肋骨上又来了个手指头,只好捧着肚子再笑。刚喘一口气,脚心上又挨了一戳,机灵的一下子,又笑起来。小姑娘们也看出便宜来,全过来用小手指头,像一群小毛毛虫似的,痒痒出出,痒痒出出,在他们的胸窝肋骨上乱串。他们满地打滚,口中一劲儿央求。

“谁赢了?”三多忽然喊了一声。

大家都忽然地爬起来,捧着肚子喘气,刚喘过气来,大家一齐喊:“我赢了!”

“请仙坡发给奖品!”小坡说。

仙坡和两个马来小妞嘀咕了半天,然后她上了小凳手中拿着一块橘皮,说:

“这里是一块黄宝石,当作奖品。我们想,”她看了两个马来小妞一眼,“这个奖品应当给三多!”

“为什么?没道理!”他们一齐问。

“因为,”仙坡不慌不忙地说,“他自己打倒自己,比你们乱打一回的强。他打倒自己以后,还背着妹妹当黄牛,又比你们好。”她转过脸去对三多说:“这是块宝石,很娇嫩的,你可好好地拿着,别碰坏了!”

三多接过宝石,小姑娘们一齐鼓掌。

“不公道!”两个小印度嚷。

“不明白!”南星喊。

“分给我一半!”小坡向三多说,跟着赶紧把妹妹背起来,“我也爱妹妹,当黄牛,还不分给我一半?”

南星一看,登时爬在地上,叫小印度姑娘骑上他:“也分给我一半!”

两个小印度慌着忙着把两个马来小妞背起来。

三多的妹妹在三多的背上说:

“不行了!太晚了!”

“不玩了!”南星的怒气不小。

“不玩了?可以!得把我们背回家去!”小姑娘们说。

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小姑娘,和小坡兄妹告辞回家。

六 上学

要是学校里一年到头老放假,这一年的光阴要过得多么快活,多么迅速;你看,年假一个来月过得有多么快,还没玩耍够呢,又到开学的日子了!不知道先生们为何这样爱教书,为什么不再放两三个月的假,难道他们不喜欢玩耍吗?那怕再放一个月呢,不也比现在就上学强吗?

小坡虽然这么想,可是他并不怕上学。他只怕妹妹哭,怕父亲生气;此外,他什么也不怕,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儿。开学就开学啵,也跟做别的游戏一样,他高高兴兴地预备起来。由父亲的铺中拿来七八支虫蚀掉毛,二三年没卖出去的毛笔。父亲那里不是没有好笔,但是小坡专爱用落毛的,因为一边写字,一边摘毛,比较地更热闹一些。还拿来一个大铜墨盒,不为装墨,是为收藏随时捡来的宝贝——粉笔头,小干槟榔,棕枣核儿等等。

父亲给买来了新教科书,他和妹妹一本一本地先把书中图画看了一遍。妹妹说:这些新书不如旧的好,因为图画不那么多了。小坡叹了口气说:先生们不懂看画,只懂看字,又有什么法儿呢!

东西都预备好了,书袋找不到了。小坡和妹妹翻天捣洞地寻觅,连洗脸盆里,陈妈的枕头底下都找到了,没有!最后他问小猫二喜看见了没有,二喜喵了一声,把他领到花园里,哈哈!原来书袋在花丛里藏着呢。拿起一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些小棉花团,半个破皮球,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原来二喜没有地方放这些玩艺儿,借用小坡的书袋做了百宝囊。他告诉了妹妹这件事,他们于是更加喜爱二喜。小坡说:等父亲高兴的时候,可以请求他给买个新书袋,就把这个旧的送给二喜。妹妹说:简直地她和二喜一人买个书袋,都去上学也不坏。可是小坡说:学校里有一对小白老鼠,要是二喜去了,恐怕小鼠们有些性命难保!这个问题似乎应该等有工夫时,再详加讨论。

由家里到学校有十几分钟便走到了。学校中是早晨八点钟上课,哥哥大坡总在七点半前后动身上学。可是小坡到六点半就走,因为妹妹每天要送他到街口,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家,然后她再送他到街口,然后他再把妹妹送回来。如此互送七八趟,看见哥哥预备好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妹妹交给母亲,然后同哥哥一齐上学。

有的时候呢,他和妹妹在附近走一遭,去看南星,三多,和马来小妞儿们。小坡纳闷:为什么南星们不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要是大家成天在一块儿够多么好!不行,大家偏偏分头去上学,只有早晚才能见面,真是件不痛快的事。还更有不可明白的事呢:大家都是学生,可是念的书都不相同,而且上学的方法也不一样。拿南星说吧,他一月只上一天学。那就是说:每月一号,南星拿着学费去交给先生,以后就不用再去,直等到第二月的一号。听说南星所入的学校里,有一位校长,一位教员,一个听差,和一个学生——就是南星。校长,教员,听差,和南星都在每月一号到学校来。大家到齐,听差便去摇铃,摇得很响。一听见铃声南星便把学费交给校长。听差又摇铃,摇得很响,校长便把南星的学费分给先生与听差。听差又摇铃,摇得很响,校长和先生便出去吃饭。他们走后,南星抢过铜铃来摇,摇得更响,痛痛快快地摇过一阵,便回家去。他第一次入学的时候,拿着第一册国语教科书,现在上了三年的学,还是拿着第一册国语。他的父母说:天下再找不出这样省书钱,省笔墨费的地方,所以始终不许南星改入别的学校。校长和先生呢,也真是热心教育,始终不肯停。新加坡学校太多,招不来学生,那不是他们的过错。小坡很想也入南星所在的学校,但是父亲不但不允所请,还带手儿说:南星的父亲是糊涂虫!

两个马来小姑娘的上学方法就又不同了:她们的是个马来学校。她们是每天午前十一点钟才上学,而且到了学校,见过先生便再回家。听说:她们的学校里不是先生教学生,是学生教先生。她们所担任的课程是“吃饭”。到十一点钟,她们要不到学校去,给先生们出主意吃什么饭,先生们便无论如何想不出主意来,非一直饿到晚上不可!她们到了学校,见了先生,只要说:“今天是咖喱饭和炒青菜。”说着,向先生一鞠躬。先生赶紧把这个菜单写在黑板上。等他写完,她们便再一鞠躬,然后手拉手儿回家去。小坡也颇想入这个学校,因为他可以教给马来先生们许多事情。但是父亲不知为何老藐视马来人,又不准小坡去!

两个小印度是在英文学校念书。学校里有中国小孩,印度小孩等等,还有白脸,高鼻子,蓝眼珠的美国教员,而且教员都是大姑娘。小坡时时想到:“我要是换学校啊,一定先入这个英文学校。那里有各样的小孩,多么好玩;况且有白脸,高鼻子,蓝眼珠的教员,而且都是大姑娘!我要是在那里好好念书,先生一喜爱我,也许她们把仙坡请去当教员;仙坡虽然没长着蓝眼珠,但是她反正是姑娘啊!”

两个小印度上学的方法也很有趣味:他们是上一天学,休息一天的,因为他们俩交一份儿学费,两个人倒换着上学。今天哥哥去,明天弟弟去。蓝眼珠的先生们认不清他们谁是谁,所以也不知道。到学期考试的时候,哥哥预备英文,弟弟就预备地理,你看这有多么省事!谁能把一大堆书都记住,就是先生们吧,不也是有的教国语,有的教唱歌吗?可见一个人不能什么都会不是?小印度们的办法真有道理,各人抱着一角儿,又省事,又记得清楚。小坡想:假如他披上他那件红绸子宝贝,变成印度,再叫妹子把脸涂黑,也颇可以学学小印度们,一对一天地上学。唉!不好办!父亲准不许他们这样办!一问父亲,父亲一定又说:“广东人上广东学校,没有别的可说!”

小坡要是羡慕南星们呀,可是他真可怜三多。三多是完全不上学校,每天在家里跟着个戴大眼镜,长胡子,没有牙的糟老头子,念读写作,一天干到晚!没有唱歌,也没有体操!顶厉害的是:书上连一张图画没有,整篇整本密密匝匝地全是小黑字儿!也就是自己能打倒自己的三多,能忍受这个苦处;换个人哪,早一天喊五百多次“打倒”了!不错,三多比谁都认识的字多。但是他只认识书本上的字,一换地方,他便抓瞎了。比如你一问他街上的广告,铺户门匾上的字,他便低声说:“这些字和书本上的不一样大,不敢说!”可怜的三多!

小坡虽然羡慕别人的学校,可是他并不是不爱他所入的学校。那里有二百多学生,男女都有。先生也有十来位,都能不看图就认识字。他们都很爱小坡,小坡也很爱他们。小坡尤其爱他本级的主任先生,因为这位先生说话声音洪亮,而且能在讲台上站着睡觉。他一睡,小坡便溜出去玩一会儿。他醒来大声一讲书,小坡便再溜进来,绝对的不相冲突。

六点半了,上学去!背上书袋,袋中除了纸墨笔砚之外,还塞着那块红绸子宝贝,以便随时变化形象。

拉着妹妹走出家门。

“先去看看南星,好不好?”

“好哇。”

绕过一条街,找到了南星。

“上学吗,小坡?”南星问。

“可不是。你呢?”

“我?还没到一号呢。”

“呕!”小坡心中多么羡慕南星,“咱们找三多去吧?”

“别去啦!三多昨儿没背上书来,在门口儿罚站,脑袋晒得直流油儿。我偷偷地给他用香蕉叶子做了个帽子,好!被那个糟老头子看见了,拿起大烟袋,邦!给了我一下子!你看看,这个大包!”

果然,南星的头顶上有个大包,颜色介乎青紫之间!

“啊!”小坡很为南星抱不平,想了一会儿,说,“南星,赶明儿咱们都约会好,去把那个糟老头子打倒,好不好?”

“他的烟袋长,长,长着呢!你还没走近他身前,他把烟袋一抡,邦!准打在你的头上!好,我不敢再去!”南星摸着头上的大包,颇有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神气。

“先去偷他的烟袋呀!”小坡说。

“不行!三多说过:老头子除了大烟袋,还有个手枪呢!老头子常念道:没有手枪不用打算教学!”

“手枪?”仙坡不明白。

“唉,手枪?”南星也不知道什么是手枪,只是听三多说惯了,所以老觉得“似乎”看见过这种名叫手枪的东西。——不敢说一定是什么样儿。

“什么是手枪呢?二哥!”仙坡问小坡。

小坡翻了翻眼珠:“大概是个顶厉害的小狗,专咬人们的腿肚子!”

“那真可怕!”仙坡颤着声儿说。

小坡知道这个老头子有些不好惹,他只好说些别的:“咱们找小印度去,怎样?”

“已经上学了,刚才从这儿过去的。”南星回答。

“反正他们总有一个在家呀,他们不是一对一天轮着班上学吗?”小坡问。

“今天他们学校里开会,有点心,有冰激凌吃。他们所以全去了。他们说:一个先进去吃,吃完了出来换第二个。这样来回替换,他们至少要换十来回!可惜,我的脸不黑,不然,我也和他们一块去了!点心,冰激凌!哼!”南星此刻对于生命似乎颇抱悲观。

“冰激凌!点心!”小坡,仙坡一齐舔着嘴唇说。

待了半天,小坡说:“去看看马来小姑娘们吧?”

“她们也上学了!”南星丧气颓声地说,似乎大家一上学,他简直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儿”啦。

“也上学啦?这么早?我不信!”仙坡说。

“真的!我还背了她们一程呢!她们说:有一位先生今天早晨由床上掉下来了,不知道怎么再上去好,所以来传集学生们,大家想个好主意。”

“呕!”仙坡很替这位掉下床来而不知怎么再上去好的先生发愁。

“把床翻过来,盖在他身上,就不错,省得上床下床怪麻烦的。”小坡说,待了一会儿,“可是,那要看是什么床啦:藤床呢还可以,要是铁床可未免有点压得慌!”

“其实在地板上睡也不坏,可以不要床。”仙坡说。

“有这样的老师,真是好玩!我赶明儿告诉父亲,也把我送到马来学校去念书。”南星说。

“你要去,我也去。可是你得天天背着我上学!”仙坡说。

“可以!”南星很高兴仙坡这样重视他。

“好啦,南星,晚上见!我可得上学啦!”小坡说。

“早点回来呀!小坡!咱们还得打一回呀!”南星很诚恳地央求。

“一定!”小坡笑了笑,拉着妹妹把她送回家去。到了家门,哥哥已经走了,他忙着扯开大步,跑向学校去。

七 学校里

到了学校里,小坡的第一件事是和人家打起来了。假如你们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们或者不至于说他是好勇斗狠,不爱和平了。小坡的打架,十回总有九回半是为维持公道,保护别人呀。尤其是小姑娘们,她们受了别人的欺侮,不去报告先生,总是来找小坡诉苦。小坡虽然还在低年级,可是一见不平的事儿,便勇往直前,不管敌人的胳臂比电线杆子还粗,也不管敌人的腿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打!没有别的可说!人们仗着胳臂粗,身量大,去欺侮人,好,跟他们拼命!

小坡到拼命的时候,确也十分厉害。双手齐抡,使敌人注意上部,其实目的是用脑袋撞敌人的肚子。自然哪,十回不见得有三四回恰好撞上;但是,设若撞上呀,哈!敌人在三天之内不用打算舒舒服服地吃香蕉了!

小坡的头是何等坚硬!你们还记得:他和妈妈上市买东西去,不是他永远把筐子,不论多么沉重,顶在头上吗?再说,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他还贴着墙根,两脚朝天,用脑袋站着,一站就是十来分钟。有经过这样训练的脑袋,再加以全身力量做后盾,不要说撞人呀,就是碰在老山羊头上,也得叫山羊害三天头疼!据被撞过的人说,只要小坡的脑门触上你的肚皮,得啦,你的肚皮便立刻贴在脊梁骨上去,不好受!

小坡对于比自己身量矮,力气弱的呢,根本不屑于这么费“脑力”——脑袋的力量,他只要手拍脑门然后一指敌人的肚子,敌人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罪赔情。

对于“个子”,力气差不多与小坡相等的,他也轻易不用脑袋;用拳头打胜岂不更光荣,也显着不占便宜啊。到底是小坡,什么事都讲公道!

还有一类小孩呢,好欺侮人,又不敢名正言顺地干,偷偷摸摸地占小便宜儿;被人指出过错来,不肯认罚;听人家跟他挑战,便赶紧抹着泪去见老师。小坡永远不跟这样的小鬼儿宣战,只是看见他们正在欺侮人的时候,过去就是一拳,打完再说。被打的当然去告诉先生,先生当然惩罚小坡。小坡一声不出,低头领受先生的罚办。他心里说:“反正那一拳打得不轻!至少叫你三天之内不敢再欺侮人!”

“操场的树后面见!”是正式挑战的口号。

这个口号包括着许多意思:操场东边有一排密匝匝的小山丹树,剪得整整齐齐的,有三尺多高。这排红花绿叶的短墙以后,还有块空地。有几株大树把这块地遮得绿荫荫的,又凉爽,又隐僻,正好作为战场。到这儿来比武的,目的在见个胜负,事前事后都不准去报告先生们的。打完了的时候,胜家便说:“完了,对不起呀!”败将也随着说:“完了,对不起呀!”假如不分胜负,同时倒在地上,便喊个一,二,三,一齐说:“完了,对不起呀!”这样说,虽是打了架,而根本不伤和气。所以小坡虽常常照顾这块地方,可是并没和谁结下仇恨。

现在我们应当低点声儿说了!小坡,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原来也有时候受贿赂,替人家打架。

“小坡,替我和王牛儿打一回吧!他管我父亲叫大洋狗!”一个小魔鬼手里握着五张香烟画儿,“打倒王牛儿,这全是你的,保管全是新的!”

小坡一劲儿摇头,可是眼睛盯着小魔鬼的手。

小魔鬼递过一张来。

小坡迟疑了一会儿,接过来了,舍不得再交还回去,果然是骨力硬整,崭新的香烟画!

“你先拿着那张,打赢了之后再给这四张!”小魔鬼张开手,不错,还有四张,看着特别的可爱。

“输赢总得给我?”小坡的灵魂已经被小魔鬼买了去!

“打输了哇?吹!打赢了?给!你常打胜仗,是不是?”小魔鬼的话说得甜美而带力量。

“好了,什么时候?”小坡完全降服了。

“下了第二堂,操场后面。”

“好吧,那儿见!”小坡把画儿郑重地收好,心中十分得意。

时间到了,大家来到大树底下。

打!哎呀,自己的脑袋没有热力贯着,一撞就撞了个空。拳头也只在空气中瞎抡,打不着人。敌的拳头雨点般打来,打在身上分外的疼。而且好像拳拳打在小坡的良心上了!只觉得疼,鼓不起勇气来!心中越惭愧,手脚越发慌。每拳打在身上都似乎是说:“要人家的洋画,不要脸!”哪!……结果,被人家打倒在地!王牛儿得意扬扬地说:“完了,对不起呀!”小坡含羞带愧地说:“完了,对不起呀!”

呸!呸!呸!——小魔鬼的声音!

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多么丢脸!为争公道的时候,打得多么有力气,打输打赢都是光荣的;为几张香烟画打的时候,头和豆腐一样软,而且心里何等的难过!况且事后一打听,原来是小魔鬼先说王牛儿的姐姐长得像只小老鼠,王牛儿才反口说他父亲像大洋狗。

“小坡!”后来又有一个小魔鬼捧着一把各色的花蛤壳,“你和李三羊打——”

小坡没等他说完,手遮着眼睛就跑开了。

我们往回说吧。小坡进了校门正问看门的老印度,在新年的时候吃了什么好东西,听了什么好笑话。背后来了个小妞儿,拉了他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的小英。她满脸是泪,连脑门上都是泪珠,不晓得她怎么会叫眼泪往上流。

“怎么了?小英!”

小英还是不住地抽搭,嘴唇张了几次,吃进去许多大咸泪珠,可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小英,别哭,吃多了眼泪可就吃不下饭去了!”小坡常见妹妹仙坡闹脾气哭喊的时候,便吃不下饭去,所以知道吃眼泪是有碍于饮食的。

小英果然停住哭声,似乎是怕吃不了饭。她委委屈屈地说:“他打我!”

“谁?”小坡问,心中很替小英难过。

“张秃子!打我这儿!”小英的手在空中随便指了一指。

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并没有被打的痕迹。或者张秃子打人是不留痕迹的,也未可知。反正小英的眼泪是真的,一定是受了委屈。

“他还抢去一只小船,张秃子!”小英说。

小坡有点发糊涂:还是那只小船叫张秃子呢?还是张秃子抢去小船?

“小船?”他问。

“纸折的小船,张秃子!”

小坡决定了:这一定是张秃子(人),抢去张秃子(小船)。

“你去告诉了先生没有?”

“没有!”这时小英的泪已干了,可是用小指头在眼睛上抹了两个黑圈。

“好啦,小英,我去找张秃子把小船要回来。”小坡说着,撩起老印度的裙子给小英擦了擦脸。老印度因为开学,刚换上一条新裙子,瞪了小坡一眼。

“要回小船还不行!”小英说。

“怎么?”

“你得打他!他打了我这儿,张秃子!”小英的手指又在空中指了一指。

“小英,他要是认错儿,就不用打他了。”小坡的态度很和平。

“非打他不可!张秃子!”

小姑娘们真不好惹!小坡还记得:有一回妹妹仙坡说,拉车的老牛故意瞪了她一眼,非叫他去打牛不可。你说,万一老牛真有意打架,还有小坡的好处吗?经过长时间的辩论,不行,妹妹是“一把儿死拿”,一点儿不退步。最后小坡急中生智,在石板上画了只老牛,叫妹妹自己去打,算是把这斗牛的危险躲过去了。

“好啦,小英,咱们先上教室去吧。”

小英和小坡刚进了讲堂,迎面正好遇见张秃子。张秃子一看小坡拉着小英的手,早明白了其中的故典儿,没等小坡开口,他便说了:

“操场的树后面见哪,小坡!”

“什么时候?”小坡问。

“现在就走!你敢不敢?”张秃子的话有些刺耳。

“你先去,等我把衣裳脱了。”小坡穿着雪白的新制服,不敢弄脏。脱了上身,挂在椅子上,然后从书袋中掏出红绸宝贝,围在腰间,既壮威风,又省得脏了裤子。

“小英,你看我一围上这个宝贝,立刻就比张秃子还高了许多,是不是?”

“真的!”小英一看小坡预备到战场去,拍着两只小手,连话也说不出了。

大树底下,除张秃子与小坡之外,还有几个参观的,都穿着新制服,坐在地上看热闹。

由树叶透进的阳光,斑斑点点射在张秃子的秃头上,好像个带斑点的倭瓜,黄腊腊儿地带着些绿影儿。张秃子虽然头发不多,力气可是不小。论他的身量,也比小坡高好些;胳臂腿儿也全筋是筋,骨是骨的,有把子笨劲。

可是小坡一点没把这个倭瓜脑袋的混小子放在心里。他手插在腰间,说:

“张秃子,赶快把小英的小船交回去!再待一会儿,可就太晚了!”

张秃子把那只小纸船放在树根下的青苔上,然后紧了紧裤带,又摸了摸秃脑袋,又咽了口气,又舔了舔嘴唇,又指了指青苔上的小纸船,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参观者,又捏了捏鼻子,这才说:

“打呀!不用费话,你打胜,小船是小英的;你打败,小船归我啦!”

张秃子不但态度强横,对于作战也似乎很有把握。把脚一跺,秃头一晃,吼了一声,就扑上来了。

一看来得厉害,小坡算计好,非用脑袋不足以取胜。他架开敌人的双手,由尾巴骨起,直至头顶,联成一气,照着张秃子的肚子顶了去。张秃子也是久经大敌的手儿,早知小坡的“撞羊头”驰名远近,他赶快一吸气,把肚子缩回,跟着便向旁边一偏身,把小坡的头让过去。

小坡每逢一用脑袋,便只用眼睛看着敌人脚步移动,把脖子,脊梁一概牺牲。他见张秃子的脚挪到旁边去了,心中说:“好,捶咱脊背!”果然,当当,背上着了拳,胸中和口腔里还似乎有些回响。张秃子打人有这样好处:捶人的时候老有声有韵的,当当,五声一顿,不多不少,怪有意思的。

小坡赶快往后退,拉好了尺寸,两手虚晃,头又顶上前去。喝!张秃子的脚又挪开了,头又撞着了空气!当当,背上又挨了五拳。哎呀,脖子上也当开了。只好低着头听响儿,一抬头非叫敌人兜着脖子打倒不可。得换些招数了:不往后退,往前死攻,抱住张秃子的腿,给他个短距离的碎撞。好容易得着敌人的胖腿,自己的背上不知当了多少次了,牺牲不小!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办法了。唉!还是不好,距离太近,撞不上劲来,而背上的当当更响亮了。

“小坡要完!小坡要完!”参观人这样乱说。

小坡有点发急了!

急中生智,忽然放了张秃子的腿,“急溜的”一下,往敌人背后转去。张秃子正扬着头儿捶得有趣,忽然捶空一拳,一低头,唉!小坡没有了。忙着转身,身儿刚转好,!肚子好像撞在个大皮球上,可是比皮球还硬一些。“啊!小坡的脑袋!”想起小坡的脑袋来,心中当时失了主心骨儿。两手不往前抡,搁在头上,好像要想什么哲学问题。肚子完全鼓出去,似乎说:来,再撞。果然,!“我要倒下。”他心里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脚不触地,向后飞去,耳旁忽忽地颇有风声。咯喳!秃脑瓜扎进山丹树叶里面去了。

“完了,对不起呀!”小坡一手摸着脑门,一手搓着脖子说。

“完了,对不起呀!”张秃子的嘴在一朵大红山丹花下面说。

参观的过来,把张秃子从树叶里拉出来。张秃子捧着肚子说:“可惜,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从树根下捡起那只小船,绕过山丹树,到操场来找小英。她正在矮树旁边等着呢。

“哟!小坡!小坡!我都听见了!你邦邦邦地打张秃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着脚说。

“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地拿着,别再叫别人抢去!”他把小船交给小英,心里说:“邦邦邦地打张秃子,那敢情好!打张秃子,我脊背上可直发烧!”

“可是有一样,张秃子以后也许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语地往教室里走,“你捶得痛快呀,我顶得也不含糊!”

八 逃学

先生正教算术,一手提着教鞭,一手捏着粉笔,很快地在黑板上画了两个“7”,然后嗽了一声,用教鞭连敲黑板,大声喊道:

“小英!七七是多少?说!”

小英立起来,两腿似乎要打嘀溜转,低头看桌上放着的小纸船,半天没言语。

“说!”先生又打了个霹雳。

小英眼睛慢慢往左右瞭,希望同学们给她打个手势;大家全低着头似乎想什么重大的问题。

“说!”先生的教鞭在桌上啪啪连敲。

张秃子在背后低声地说:“七七是两个七。”

小英还是低着头,说:“七七是两个七。”

“什么?”先生好似没有听见。

“七七是两个七。”小英说,说完,腿一软,便坐下了。坐下又补了一句:“张秃子说的!”

“啊?张秃子?”先生正想不起怎么办好,听说张秃子,也就登时想起张秃子来了,于是:“张秃子!七七是多少!说!快说!”

“不用问我,最讨厌‘7’的模样,一横一拐地不像个东西!”张秃子理直气壮地说。

先生看了看黑板上的“7”,果然是不十分体面。

小坡给张秃子拍掌,拍得很响。

“谁拍掌呢?谁?”先生瞪着眼,教鞭连敲桌子。

大家都爱小坡,没有人给他泄漏。可是小坡自己站起来了:“我鼓掌来着。先——!”他向来不叫“先生”,只是把“先”字拉长一点。

“你?为什么?”先生喊。

“‘7’是真不好看吗!‘8’字有多么美:又像一对小环,又像一个小葫芦,又像两个小糖球黏到了一块儿。”

小坡还没说完,大家齐喊:“我们爱吃糖球!”

“七七是多少,我问你!”先生用力过猛,把教鞭敲断了一节儿。

“没告诉你吗,先——!‘7’字不顺眼,说不上来。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

“我问你七七是多少,谁叫你说八!”先生一着急,捏起个粉笔头儿,扔在嘴里,咬了咬,吃下去了。吃完粉笔头,赌气子坐在讲桌上,不住地叨唠:“不教了!不教了!气死!气死!”

“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小坡继续着念。

大家稀里哗啦,一齐在石板上画“8”。

小坡画了个大“8”,然后把石板横过来,给大家看:“对了,‘8’字横着看,还可以当眼镜儿。”

大家忙着全把石板横过来,举在面前:“真像眼镜!”

“戴上眼镜更看不真了!”张秃子把画着“8”的石板放在鼻子前面。

“‘9'也很好玩,一翻儿就变成‘6’。”小坡在石板上画了个“9”,然后把石板倒拿,“变!是‘6’不是?”

大家全赶快画“9”,赶快翻石板,一声呐喊:“变!”有几个太慌了,把石板哗嚓嚓摔在桌子上。

先生没有管他们,立起来,又吃了一个粉笔头。嘴儿动着,背靠黑板,慢慢地睡去。

大家一看,全站起来,把眼闭上。有的居然站着睡去,有的闭着眼慢慢坐下,趴在桌上睡。张秃子不肯睡。依旧睁着眼睛,可是忽然很响地打起呼来。

小坡站了一会儿,轻手蹑脚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叨唠:

“大家爱‘8’,你偏问‘7’,不知好歹!找你妈去,叫她打你一顿!”

小坡本来是很爱先生的,可是他们的意见老不相合;他爱“8”,先生偏问“7”;他要唱歌,先生偏教国语。谁也没法儿给他们调停调停,真糟!

走到校外,小坡把这算术问题完全忘掉。心中算计着,干什么去好呢。想不出主意来,好吧,顺着大街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

一边走,一边手脚“不识闲儿”,地上有什么果子皮,烂纸,全像踢足球似的踢到水沟里去!恐怕叫小脚儿老太太踩上,跌个脚朝天。有的时候也试用脚趾夹地上的小泥块什么的。近来脚趾练得颇灵动;可惜脚趾太短了一些,不然颇可以用脚拿筷子吃饭。洋货店门外挂着的皮球也十分可爱,用手杵了一下,球儿左右摆动了半天,很像学校大钟的钟摆。假如把皮球当钟摆多么好,随时拿下来踢一回,踢完再挂上去,岂不是“一搭两用”吗?钟里为什么要摆呢?不明白!不用问先生去,一问他钟摆是干什么的,他一定说:七七是多少?哎呀,还有小乒乓球,洋娃娃,口琴儿等等!可惜都在玻璃柜里,不能摸一摸,只好趴在玻璃盖儿上看着,嘴中叨唠:有钱的时候,买这个口琴!不,还是乒乓球好,没事儿和妹妹打一回,准把妹妹赢了;可是也不要赢太多了,妹妹脸皮儿薄,输多了就哭。还是长大了开个洋货店吧!什么东西都有:小球儿,各种的小球儿;口琴儿,一大堆;粉笔,各种颜色的;油条,炸得又焦又长。可是全不卖,自己和妹妹整天拿着玩,这够多么有趣;也许把南星找来一块儿玩耍;南星啊,一定光吃油条,不干别的!

旁边的鸡鸭店挂着许多板鸭,小烧猪,腊肠儿,唉,不要去摸,把烧猪摸脏了,人家还怎么吃!“小坡到处讲公德,是不是?”他自己问自己,“公德两个字怎么写来着?”……“又忘了!”……“想起来了!”……“哼,又忘了!”慢慢地走到大马路。有一家茶叶铺是小坡最喜爱的。小徒弟们在柜台前挑捡茶叶,东一笸箩,西一竹篓,清香的非常好闻。玻璃柜中的茶叶筒儿也很美丽,方的,圆的,六棱儿的,都贴着很花俏的纸,纸上还画着花儿和小人什么的。小坡每逢走到这里,一定至少要站十来分钟。

这个还有点奇怪的地方,每逢看见这个茶叶店,便想起:啊,哥哥大坡一定是在这里被妈妈捡去的!这条大街处处有水沟,不知道为何只有此处像是捡哥哥的地方。他往水沟里看了看,也许又有个小孩在那里躺着。没有,可是有个小青蛙,团着身儿不知干什么玩呢。“啊,大概哥哥也是小青蛙变的!小蛙,上这儿来,我带你看妈妈去!”小坡蹲在沟边上向小蛙点头。来了一股清水,把小青蛙冲走了,可惜!

咚,咚,咚,咚,由远处来了一阵鼓声。啊!不是娶新娘,便是送殡的!顶好是送殡的,那才热闹!小坡伸着脖子往远处看,心中噗咚噗咚地直跳,唯恐不是送葬的。而且就是出殡,也还不行,因为送殡的有时完全用汽车,忽——一展眼儿就跑过去,有什么好看!小坡要看的是前有旗伞执事,后有大家用白布条拉着的汽车,那才有意思。况且没有旗伞的出殡的,人们全哭得红眼妈似的,看着怪难过。有旗伞执事在街上慢慢走的呢,人人嘻皮笑脸的,好似天下最可乐的事就是把死人抬着满街走。那才有意思!

“哎呀,好天爷!千万来个有旗伞执事的!”小坡还伸着脖子,心中这样祷告。

咚,咚,咚,咚,不是一班乐队呀,还有“七擦”,“七擦”的中国吹鼓手呢!这半天还不过来,一定是慢慢走的!

等不得了,往前迎上去。小坡疯了似的,撒腿就跑,一气跑出很远。

可了不得,看,那个大开路鬼哟!一丈多高,血红的大脸,眼珠儿有肉包子大小,还会乱动!大黑胡子,金甲红袍,脚上还带着小轮子!一帮小孩子全穿着绿绸衣裤,头戴蛤壳形的草帽,拉着这位会出风头,而不会走路的开路鬼。小坡看着这群孩子,他嘴里直出水:“哈!我也去拉着那个大鬼,多么有趣哟!”

开路鬼后面,一排极瘦极脏的人们,都扛着大纸灯,灯上罩着一层黄麻。小坡很替这群瘦人难过,看那个瘦老头子,眼看着就被大灯给压倒了!

这群瘦灯鬼后面是一辆汽车,上面坐着几个人,有的吹唢呐,有的打铜锣,有的打鼓。吹唢呐的,腮帮儿凸起,像个油光光的葫芦。打锣的把身子探在车外,一边笑,一边当当地连敲,非常得意。小坡恨不得一下子跳上车去,当当地打一阵铜锣!

汽车后面又是一大群人,一人扛着一块绸子,有的浅粉,有的淡黄,有的深蓝,有的葱心儿绿,上面都安着金字,或是黑绒剪的字。还有一些长白绸子条,上面的字更多。小坡想不出这都是干什么的,而且一点“看头儿”也没有。把大块很好的绸子满街上摆着,糟蹋东西!拿几块黑板写上几个“7”,或是画上两只小兔,岂不比这个省钱!小坡替人家想主意。也别说,大概这许是绸缎店的广告队?对了,电影院,香烟庄都时常找些人,背着广告满街走,难道不许人家绸缎铺也这么办吗!小坡你糊涂!小坡颇后悔他的黑板代替绸子的计划。

啊,好了!绸子队过去了!又是一车奏乐的,全是印度人。他们是一律白衣白裙,身上斜披大红带,带子上有些绣金的中国字。小坡认不清那是什么字,过去问老印度。老印度摇头,大概也不认识。

“不认识字,你们倒是吹喇叭呀!”小坡说。

印度们不理他,只抱着洋喇叭洋号,仰头看着天。

汽车后面有一个打白旗的,襟上带着一朵花儿,一个小红缎条,小坡不知道这个人又是干什么的。只见他每一举旗的时候,前面的绸子队便把绸子扛得直溜一点,好像大家的眼睛全往后瞭着他似的。有的时候,他还骂街,骂得很花哨,前面的绸子队也不敢还言。小坡心里说,这个人一定是绸缎庄的老板,不然,他怎么这样威风呢。

后面又是一辆没篷的汽车,车里坐着个老和尚,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小坡心里说:“这必定是那位死人了!”继而一看,这位老和尚的手儿一抬,往嘴送了一牙橘子。小坡明白了,这不是死人,不过装死罢了。他走过去把住车沿,问:“橘子酸不酸呀?”老和尚依然一动也不动。小坡没留神,车前面原来还有两个小和尚呢。他们都是光头未戴帽,脑袋晒得花花地流油。他们手打问心,齐声“呸”了小坡一口。小坡瞪了他一眼,说:

“操场后面见!”

小和尚们不懂,依旧打着问心,脑袋上花花地往下流油。

这辆后边,还有一车和尚,都戴黑僧帽,穿着蓝法衣,可是法衣上有许多口袋,和洋服一样。他们都嘟囔着,好像是背书。小坡想出来了:前面的老和尚一定是先生,闭着眼听他们背书。不知道背错了挨打不挨?

这车背书的和尚后面,又有一辆大汽车,拉着一大堆芭蕉扇儿,和几桶冰水,还有些大小纸包,大概是点心之类。两个戴着比雨伞还大的草帽的,挑着水桶,到车旁来灌水,然后挑去给人们喝。小坡过去,欠着脚看了看车中的东西。“喝!还有那么些瓶子柠檬水呢!”

“拿一把!”驶车的说。

小坡看前后没人,当然这是对他说了,于是拿了一把芭蕉扇,遮着脑袋。还跟着车走,两个挑水的又回来灌水,小坡搭讪着喝了碗冰水,他们也没向他要钱。哼,舒服多了,冰水喝了,头上还有芭蕉扇遮去阳光,这倒不坏!天天遇见送葬的,岂不天天可以白喝冰水?哼!也许来瓶柠檬水呢!还跟着车走,希望驶车的再说:“拿一把!”岂不可以再拿一把芭蕉扇,给妹妹拿回去。可是驶车的不再言语了。后面咚咚地打起鼓来,不得已,只好退到路旁,去看后面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喝!又是一车印度,全是白衣,红裙,大花包头。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不得了,还有一车呢!三车印度一齐吹打起来,可是你吹你的,我打我的,谁也不管谁,很热闹,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不像音乐。

小坡过去,乘着打鼓的没留神,用拳头捶了鼓皮一下,捶得很响。打鼓的印度也不管,因为三队齐吹,谁也听不出错儿来。小坡细一看,哈!有两个印度只举着喇叭,在嘴上比画着,可是不吹。小坡过去戳了他们的脚心一下,两人机灵的一下子,全赶快吹起来。小坡很得意,这一戳会这么有灵验。三车印度之后,有两排穿黄绸衣裤的小孩,一人拿着个纸人儿。纸人的衣裳很漂亮,可惜脸上太白,而且脑袋全左右前后乱转。小坡也试着转,哼,怎么也把脸转不到后面去;用手使力扳着,也不行!算了吧,把脸转到后面去,万一转不回来,走路的时候可有点麻烦!

纸人队后面,更有趣了,一群小孩头上套着大鬼脸,一路乱跳!有一个跳着跳着,没留神,踩上一块香蕉皮,大爬虎似的倒在地上,把鬼脸的鼻子摔下一块去。哎,戴鬼脸到底有好处,省得摔自己的鼻子!

又是辆大汽车,上边扎起一座松亭。亭上挂满了花圈,有的用鲜花做的,有的用纸花做的。小坡纳闷:这些圈儿是干什么的呢?花圈中间,有一张大相片,是个乌漆巴黑的瘪嘴老太太。小坡又不明白了:这张相片和出葬有什么关系呢?摆出来叫大家看?一点不好看哪!不明白,死人的事儿反正与活人不同,不用管,看着吧!

啊哈!更有趣了!七八十,至少七八十人,都是黑衣黑裤,光着脚。一人手中一条白布带,拉着一辆老大老大的汽车。一个老印度驶车,可是这群人假装往前拉。小坡笑起来了:“假如老印度一犯坏主意,往前忽然一赶车,这群黑衣人岂不一串跌下去,正像那天我们开火车玩,跌在花园中一样?那多么有趣!”小坡跺着脚,向老印度打手势,低声而恳切地说:“开呀!往前开呀!”老印度偏不使劲开。“这个老黑鸟!糊涂!不懂得事!”

车上扎着一座彩亭,亭中放着一个长方的东西,盖着红绸子,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亭上还站着一对小孩,穿着彩衣,可是光着头,晒得已经半死了。小坡心里说:“大概这两个小孩就是死人,虽然还没死,可是等走到野外,也就差不多了!多么可怜!”

车后面有四五个穿麻衣,麻帽,麻鞋的,全假装往前推着汽车。他们全低着头,可是确是彼此谈笑着,好像这样推车走很好玩似的。他们的麻衣和林老板的夏布大衫一样长,可是里边都是白帆布洋服。有一个年纪轻的,还系着根红领带,从麻衣的圆大领上露出来。

这群人后面,汽车马车可多了!一辆跟着一辆,一辆跟着一辆,简直地没有完啦!车中都坐着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小妞儿,有的穿麻衣,有的穿西装,有的梳高髻,有的剪着发,有的红着眼圈,有的说说笑笑,有的吸着香烟,有的吃着瓜子,小妞儿是一律吃着洋糖,水果,路上都扔满了果皮!喝!好不热闹!

小坡跟着走,忽然跑到前面看印度吹喇叭,忽然跑到后边看小孩儿们跳鬼。越看越爱看,简直地舍不得回学校了!回去吧?再看一会儿!该回去了?可是老印度又奏起乐来!

走着走着,心中一动!快到小坡了!哎呀,万一叫父亲看见,那还了得!父亲一定在国货店门外看热闹,一定!快往回跑吧!等等,等他们都走过去,“再向后转走!”拿着芭蕉扇立在路旁,等一队一队都走过去,他才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到底没看见死人在那儿装着!”他低着头想,“不能藏在乐队的车上!也不是那个老和尚!在哪儿呢?也许藏在开路大鬼的身里?说不清!”

“无论怎样吧,出殡的比什么都热闹好玩。回家找南星们去,跟他们做出殡玩,真不错!”

九 海岸上

设若有人说,小坡是个逃学鬼儿,我便替小坡不答应他!什么?逃学鬼儿?哼,你以为小坡不懂得用功吗?小坡每逢到考试的时候,总考得很好咧!再说,就是他逃学的时候,他也没做坏事呀!就拿他看殡说吧,他往学校走的时候,便做了件别个小孩子不肯做的好事。那是这么一档子事:他不是正顺着大马路走吗,唉,一眼看见个老太太,提着一筐子东西,累得满头是汗,吁吁带喘。小坡一看,登时走过去,没说什么,抢过筐子便顶在头上了。

“在哪儿住哇,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小坡的样儿,便知道他是个善心的孩子,喘着说:

“广东学校旁边。”

“好啦,跟着我走吧,老太太!”小坡顶着筐子,不用手扶,专凭脖子的微动,保持筐子的平稳。两脚吧唧吧唧地慢慢走,因为老太太走道儿吃力,所以他不敢快走。

把老太太领到家门口——正在学校的旁边——小坡把筐子拿下来,交给老太太。

“我怎么谢谢你呢?”老太太心中很不过意,“给你两个铜子买糖吃?还是给你一包瓜子儿?”老太太的筐中有好几包瓜子。

小坡手,脚,脑袋一齐摇,表示决定不要。老太太是很爱他,非给他点东西不可。

“这么办吧,老太太!”小坡想了一会儿,说,“不用给我东西,赶明儿我不留心把衣裳弄脏了的时候,我来请你给收拾收拾,省得回家招妈妈生气,好不好?你要是上街买东西,看见了我,便叫我一声,我好替你拿着筐子。我叫小坡,是妈妈由小坡的电线杆旁边捡来的。妹妹叫仙坡,是白胡子老仙送给妈妈的。南星很有力量,张秃子也很厉害,可是他们都怕我的脑袋!”小坡拍了拍脑门,“妈妈说,我的头能顶一千多斤!我的脑袋不怕别的,就怕三多家中糟老头子的大烟袋锅子!南星头上还肿着呢!”

“哎!哎!够了!够了!”老太太笑着说,“我的记性不好,记不住这么些事。”

“不认识南星?老太太!”小坡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叫小坡,是不是?好,我记住了。你去吧,小坡,谢谢你!”

小坡向老太太鞠躬,过于慌了,脑袋差点碰在墙上。

“老太太不认识南星,真奇怪!”小坡向学校里走。

到了学校,先生正教国语教科书的一课——轮船。

看见小坡进来,先生假装没看见他。等他坐好,先生才问:

“小坡,上哪儿啦?”

“帮着老太太拿东西来着,她怪可怜的,拿着满满的一筐子东西!她要给我一包瓜子儿,我也没要!”

“你不爱吃瓜子,为什么不给我带来?”张秃子说。

“少说话,张秃子!”先生喊。

“坏秃子!张秃子!”小英还怀恨着张秃子呢。

“不准出声,小英!”先生喊,教鞭连敲讲桌。

“听着先生一个人嚷!”大家一齐说。

“气死!哎呀,气死!”先生不住摇头,又吃了个粉笔头儿。吃完,似乎又要睡去。

“小英,先生讲什么呢?”小坡问。

“轮船。张秃子!”小英始终没忘了张秃子。

“轮船在哪儿呢?”小坡问。

“书上呢。张秃子!”

小坡忙掀开书本,哎!只有一片黑字儿,连个轮船图也没有。他心里说,讲轮船不到码头去看,真有点傻!

“先——!我到码头上看看轮船去吧!”小坡向先生要求。

“先生——!我也去!”张秃子说。

“我也跟小坡去!不许张秃子去!”小英说。

“先生——!你带我们大家去吧!”大家一齐喊。

先生不住地摇头:“气死!气死!”

“海岸上好玩呀,先——!”小坡央告。

“气死!”先生差不多要哭了。

“先生,那里轮船很多呀!走哇!先生!”大家一齐央告。

“不准张秃子去呀,先生!”小英说。

“下午习字课不上了,谁爱看轮船去谁去!哎呀,气死!现在好好地听讲!”先生说。

大家看先生这样和善,允许他们到海岸去,立刻全一声不发,安心听讲。

你们看小坡!喝!眉毛拧在一块儿,眼睛盯着书本,像两把小锥子,似乎要把教科书钻两个窟窿。鼻子也抽抽着一块,好像钞票上的花纹。嘴儿并得很严,上下牙咬着动,腮上微微地随着动。两耳好似挂着条橡皮筒儿,专接受先生的话,不听别的。一手按着书角,一手不知不觉地有时在鼻下搓一阵,有时往下撕几根眉毛,有时在空中写个字。两脚的十趾在地上抓住,好像唯恐地板跑了似的。喝!可了不得!这样一用心,好像在头的旁边又长出个新脑袋来。旧头中的南星,三多,送殡,等等事故儿,在新头中全没有地位;新头中只有字,画,书。没有别的。这个新头一出来,心中便咚咚地跳:唯恐听不清先生的话,唯恐记不牢书上的字。这样提心吊胆的,直到听见下堂的铃声,这个新头才的一下,和旧头联成一气,然后跳着到操场去玩耍。

下课回家吃饭。吃完,赶快又跑回学校来,腮上还挂着一个白米粒儿。同学们还都没回来,他自己找先生去:

“先——,我到码头看轮船去了!”

“去吧,小坡!早点回来,别误了上第二堂!”

“听见了,先——!”小坡笑着跑出来。

码头离学校不远,一会儿就跑到了。喝!真是好看!

海水真好看哪!你看,远处是深蓝色的,平,远,远,远,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脚下,才卷起几道银线儿来,那一列小山儿是深绿的,可是当太阳被浮云遮住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挂上一层紫色,下面绿,峰上微红,正像一片绿叶托着几个小玫瑰花蓇葖。同时,山下的蓝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儿,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点发红,好像小姑娘害羞时的脸蛋儿。

稍近,阳光由浮云的边上射出一把儿来,把海水照得碧绿,比新出来的柳叶还娇,还嫩,还光滑。小风儿吹过,这片娇绿便摺起几道细碎而可怜儿的小白花。

再近一点,绿色更浅了,微微露出黄色来。

远处,忽然深蓝,忽然浅紫;近处,一块儿嫩绿,一块儿娇黄:随着太阳与浮云的玩弄,换着颜色儿。世上可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小燕儿们由浅绿的地方,飞,飞,飞,飞到深蓝的地方去,在山前变成几个小黑点儿,在空中舞弄着。

小白鸥儿们东飞一翅,西张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像盘算着什么事儿;又忽然一抿翅儿,往下一扎,从绿水上抓起一块带颜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离岸近的地方,水还有点绿色;可是不细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浅灰,小船儿来了,挤起一片浪来,打到堤下的黄石上,溅起许多白珠儿。哗啦哗啦的响声也很好听。

渔船全挂着帆,一个跟着一个,往山外边摇,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蓝镜面上去。

近处的绿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着锚,桅杆很高,齐齐地排好,好似一排军人举着长枪。还有几排更小的船儿,一个挨着一个,舱背圆圆的,好像联成一气的许多小骆驼桥儿,又好像一群弯着腰儿的大黑猫。

小轮船儿,有的杏黄色,有的浅蓝色,有的全黑,有的杂色,东一只西一艘地停在那里。有的正上货,哗啦,哗啦,哗——鹤颈机发出很脆亮的响声。近处,哗啦,哗啦,哗——远处,似乎由小山那边来的,也哗啦,哗啦,哗——但是声音很微细。船上有挂着一面旗的,有飘着一串各色旗的。烟筒上全冒着烟,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气。

另有些小船,满载着东西,向大船那边摇。船上摇桨的有裹红头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国人。还有些小摩托船嘟嘟地东来西往,好像些“无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长的短的。然而海中并不显出狭窄的样儿,全自自然然地停着,或是从容地开着,好像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涨。声音也很多,笛声,轮声,起重机声,人声,水声,然而并不觉得嘈杂刺耳,好似这片声音都被平静的海水给吸收了去,无论怎么吵也吵不乱大海的庄严静寂。

小坡立在岸上看了一会儿。虽然这是他常见的景物,可是再叫他看一千回,一万回,他也看不腻。每回来到此处,他总想算一算船的数目,可是没有一回算清过。一,二,三,四,五,……五十。哼,数乱了!再数:一五,一十,十五,十五加五是多少?不这样干了,用八来算吧!一八,二八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嗐!一辈子也记不清五八是多少!就算五八是一百吧,一百?光那些小船就得比一百还多!没法算!

有一回,父亲带他坐了个小摩托船,绕了新加坡一圈儿。小坡总以为这些大船小船也都是绕新加坡一周的,不然,这里哪能老有这么多船呢;一定是早晨开船,绕着新加坡走,到晚上就又回到原处。所以他和南星商议过多少次,才决定了:

“火车是跑直线的,轮船是绕圈儿的。”

“我要是能跳上一只小船去,然后,哧!再跳到一只大船上去,在船上玩半天儿,多么好!”小坡心里说。说完,在海岸上,手向后伸,腿儿躬起,哧!跳出老远。“行了,只要我能进了码头的大门,然后,哧!一定能跳上船去!一定!”他念念道道地往码头大门走。走到门口,小坡假装看着别处,嘴里哼唧的,“满不在乎”似的往里走。

哼!眼前挡住只大黑毛手!小坡也没看手的主人——准知道是印度巡警!——大拇脚指头一捻,便转过身来,对自己说:“本不想进去吗!这边船小,咱到那边看大的去!”他沿着海岸走,想到大码头去:“不近哪,来,跑!”心里一想,脚上便加了劲,一直跑到大码头那边。

哼!一,二,三,四,那么些个大门全有巡警把着!

他背着手儿,低着头,来回走了几趟。偷眼一看,哼!巡警都看着他呢。

来了个马来人,头上顶着一筐子“红毛丹”和香蕉什么的。小坡知道马来人是很懒的,于是走过去,给他行了个举手礼,说:“我替你拿着筐子吧?先生!”

马来人的嘴,咧开一点,露出几个极白的牙来。没说什么,把筐子放在小坡的头上。小坡得意扬扬,脚抬得很高,走进大门。小坡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白替人做工,总觉得分外的甜美有趣。

喝!好热闹!卖东西的真不少:穿红裙的小印度,顶着各样颜色很漂亮的果子。戴小黑盔儿的阿拉伯人提着小钱口袋,见人便问“换钱”?马来人有的抱着几匣吕宋烟,有的提着几个大榴莲。地上还有些小摊儿,玩艺儿,牙刷牙膏,花生米,大花丝巾,小铜钮子……五光十色地很花哨。

小坡把筐子放下。马来人把“红毛丹”什么的都摆在地上,在旁边一蹲,也不吆喝,也不张罗,好似卖不卖没什么关系。

小坡细细地把地上的东西看了一番,他最爱一个马来人摆着的一对大花蛤壳儿。有两本邮票也很好玩,但是比蛤壳差多了。他心里说:“假如这些东西可以白拿,我一定拿那一对又有花点,又有小齿,又有弯弯扭扭的小兜的蛤壳!可惜,这些东西不能白拿!等着吧,等长大了有钱,买十对八对的!几儿才可以长大呢?……”

啊!到底是这里,轮船有多么大呀!都是长,长,长的大三层楼似的玩艺儿!看烟筒吧,比老树还粗,比小塔儿还高!

一,二,三,四……又数不过来了!

看靠岸这只吧!人们上来下去,前后的起重机全哗啦啦地响着,船旁的小圆窟窿还哗哗地往外流水,真好玩!哎呀,怎能上去看看呢?小坡想了一会儿,回去问那个马来人:“我拿些‘红毛丹’上船里卖去,好不好?”

马来人摇了摇头。

小坡叹了口气,回到大船的跳板旁边去等机会。

跳板旁有两个人把着。这真难办了!等着,只好等着!

不大一会儿,两个人中走去了一个。小坡的黑眼珠里似乎开了两朵小花,心里说:“有希望!”慢慢往前凑合,手摸着铁栏杆,嘴中哼唧着。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他手摸着铁栏,口中哼唧着,又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往前凑。又假装扶在铁栏上,往下看海水:喝,还有小鱼呢。又假装抬起头来看船:哼,大船一身都是眼睛,可笑!——他管舱房的小圆窗叫眼睛。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人,哼!纹丝儿不动,在那里站着,好像就是给他一百个橘子,他也不肯躲开那里!小坡真急了!非上去看看不可!

地上有块橘子皮,小坡眼看着船身,一脚轻轻地推那块皮,慢慢,慢慢,推到那个人的脚后边。

“喝!可了不得!”小坡忽然用手指着天,撒腿就跑。

那个人不知是怎么了,也仰着头,跟着往前跑,他刚一跑,小坡,手还指着天,又跑回来了。那个人,头还是仰着,也赶紧往回跑。噗!嗞——!他被橘子皮滑出老远,然后老老实实地摔在地上。

小坡刺溜的一下,跑上跳板去。

到了船上,小坡赶快挺直了腰板,大大方方地往里走。船上的人们一看这样体面的小孩,都以为他是新上来的旅客,也就不去管他。你看,小坡心里这个痛快!

哟!船上原来和家里一样啊!一间一间的小白屋子,有床,有风扇,有脸盆架儿。在水上住家,这够多么有意思呢!等着,长大了我也盖这么一所房子,父亲要打我的时候,咦,我就到水房子里住几天来!还有饭厅呢!地上铺着地毯,四面都有大镜子!照着镜子吃饭,看着自己的嘴一张一闭,也好玩!还有理发所呢!在海上剪剪发,然后跳到海中洗洗头,岂不痛快!洗完了头,跑到饭厅吃点咖喱鸡什么的,真自在呀!

小坡一间一间地看,一直看到后面的休息室。这里还有钢琴呢!有几个老太太正在那里写字。啊,这大概是船上的学校,赶紧躲开她们,抓住我叫我写字,可不好受!

转过去,已到船尾。哈,看这间小屋子哟!里面还有大轮子,小棍儿的,咚咚地直响。水房子上带工厂,可笑!我要是盖水房子呀,一定不要工厂:顶好在那儿挖个窟窿,一直通到海面上,没事儿在那里钓鱼玩,倒不错!

小屋的旁边有个小窄铁梯,上去看看。上面原来还有一层楼呢。两旁也都是小屋子,又有一个饭厅……回去告诉南星,他没看见过这些东西。赶明儿他一提火车,我便说水屋子!

看那个铁玩艺儿,在空中忽忽悠悠地往起拉大木箱,大麻口袋。看这群人们这个嚷劲!不知道拉这些东西干什么,但是也很有趣味!

扶在栏杆上看看吧。远处的小山,下面的海水,看着更美了,比在岸上看美得多!开了一只船,闷——闷!汽笛儿叫着。船上的人好像都向他摇手儿呢,他也向他们摇手。看船尾巴拉着那一溜白水浪儿,多么好看!——看那群白鸟跟着船飞,多么有意思!

正看得高兴,背上来了只大手,抓住他的小褂。小坡歪头一看,得!看跳板的那个家伙!那个人一声没发,抓起小坡便走;小坡也一声不发,脚在空中飘摇着,也颇有意味。

下了跳板,那个人一松手,小坡摔了个“芥末蹲”儿。

“谢谢你啊!”小坡回着头儿说。

十 生日

星期日,小坡早晨起来稍微晚一点。

一睁眼,有趣,蚊帐上落着个大花蛾子。他轻轻掀起帐子,蛾子也没飞去。“蛾子,你还睡哪?天不早啦!”蛾子的绒须儿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说:“我还得睡一会儿呢!”

妹妹仙坡还睡得很香甜,一只小胖脚在花毯边上露着,五个脚趾伸伸着,好似一排短圆的花瓣儿。有个血点红的小蜻蜓正在她的小瓣儿上落着。小坡掀起帐子看了看妹妹,没敢惊动她,只低声地说:“小蜻蜓,你把咬妹妹的蚊子都吃了吧?谢谢你呀!”

他去冲凉洗脸。

冲凉回来,妹妹还睡呢。他找来石板石笔,想画些图儿,等妹妹醒了给她看。画什么呢?画小兔吧?不!回回画小兔,未免太贫了。画妹妹的脚?对!他拿着石板,一眼斜瞭妹妹的脚,一眼看着石板,照猫画虎地画。画完了,细细地和真脚比了一比,不行,赶快擦去吧!叫妹妹看见,她非生气不可。闹了归齐,只画上四个脚趾!再补上一个吧,就非添在脚外边不可,因为四个已经占满了地方。

还是画小兔吧,到底有点拿手。把脚擦去,坐在床沿上,聚精会神地画。画了又擦,擦了再画,出了一鼻子汗,才画成一只小兔的偏身。两个耳朵像一对小棒槌,一个圆身子,两条短腿儿,一个小嘴,全行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可怎么办呢?要是只画小兔的前脸吗,当然可以像写“小”字似的,画出一个鼻子两只眼。可是这样怎么画兔身子呢?小兔又不是小人,可以在脸下画身子,胳臂,腿儿。没有法子,只好画偏身吧,虽然短着一只眼睛,到底有身子什么的呀!

他抱着石板,想了半天,啊,有主意了!在石板的那边画上一只眼,岂不是凑成两只!对!于是将石板翻过来,画上一只眼,很圆,颇像个小圆糖豆儿。

画完了,把石板放在地板上,自己趴下学兔儿:东闻一闻,西跳一跳,又用手前后地拉耳朵,因为兔耳是会动弹的。跳着跳着把妹妹跳醒了。

“干什么呢,二哥?”仙坡掀起帐子问。

“别叫我二哥了,我已经变成一个小兔!看我的耳朵,会动!”他用手拨弄着耳朵。

“来,我也当兔儿!”仙坡光着脚下了床。

“仙!兔儿有几只眼睛?”

“两只。”仙坡蹲在地上,开始学兔儿。

“来,看这个。”小坡把石板拿起来,给妹妹看,“像不像?”

仙坡点头说:“真像!”

“再看,细细地看。”他希望妹妹能挑出错儿来。

“真像!”仙坡又重复了一句。

“几只眼?”

“一只。”

“小兔有一只眼睛行不行?”他很得意地问。

“行!”

“为什么?”小坡心里说,“妹妹有点糊涂!”

“三多家里的老猫就是一只眼,怎么不行?”

“不行!猫也都应当有两只眼,一只眼的猫不算猫,算——”小坡一时想不起到底算什么。

幸而仙坡没往下问,她说:“非有两只不行吗,为什么你画了一只?”

“一只?谁说的?我画了两只!”

“两只!那一只在哪儿呢?”

“这儿呢!”小坡把石板一翻过儿,果然还有一只圆眼,像个小圆糖豆儿。

“哟!可不是吗!”仙坡乐得把手插在腰间,开始跳舞。

小坡得意非常,又在石板上画了只圆眼,说:“仙,这只是给三多家老猫预备的。赶明儿三多一说他的老猫短着眼睛,咱们就告诉他,还有一只呢!他一定问,在哪儿呢?咱们就说,在石板上呢。好不好?”

“好!”仙坡停止了跳舞,“赶明儿我拿着石板找老猫去。见了他,我就说,我就说,”她想了一会儿,“瞎猫来呀!”

“别叫他瞎猫,他不爱听!”小坡忙着插嘴,“这么说,猫先生来呀?”

“对了,我就说,猫先生来呀!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只带来一只眼睛,你看合适不合适?”

“别问他,石板上的眼睛也许太大一点!”小坡说。

仙坡拿起石板,比画着说:“请过来呀,瞎——呸,猫先生!他一过来,我就把石板放在他的脸前面。听着!忽——的一声,这只眼便跳上老猫脸上去,老猫从此就有两只眼,你看他喜欢不喜欢!”

“也不一定!”小坡想了想,“万一老猫嫌有两只眼太费事呢?你看,仙,有一个眼也不坏,睡觉的时候,只闭一只,醒了的时候,只睁一只,多么省事!尤其是看万花筒的时候,不用费事闭上一只,是不是?”

“也对!”仙坡说,并没有明白小坡的意思。

“吃粥来——”妈妈的声音。

“仙还没洗脸呢!”小坡回答。

“快去洗!”妈妈说。

“快来,仙!快着!”小坡背起妹妹,去帮着她洗脸。

洗了脸回来,父亲母亲哥哥都已坐好,等着他们呢。

小坡仙坡也坐下,母亲给大家盛粥。

小坡刚要端碗,母亲说了:

“先给父亲磕头吧!”

“为什么呢?”小坡问。

“今天是你的生日,傻子!”妈妈说。

“鞠躬行不行?”

“不行!”妈妈笑着说。

“过新年的时候,不是大家鞠躬吗?”小坡问妹妹。妹妹看了父亲一眼。

“非磕头不可呀!新年是新年。生日是生日!养活你们这么大,不给爸爸磕头?好!磕!没话可说!”父亲说,微微带着笑意。

小坡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跪在地上,问:“磕几个呢?”

“四八四十八个。”仙坡说。

“磕三个吧。”妈妈说。

小坡给父亲磕完,刚要起来,父亲说:

“不用起来,给妈妈磕!”

小坡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刚要起来,哥哥说:

“还有我呢!”

小坡假装没听见,站起来,对哥哥说:

“你要是叫我看看你的图画,我就给你磕!”

“偏不给你看!爱磕不磕!”哥哥说。

小坡不再答理哥哥,回头对妹妹说:

“仙,该给你磕了!”说着便又跪下了。

“不要给妹妹行大礼,小坡!”妈妈笑了,父亲也笑了。

“非磕不行,我爱妹妹!”

“来,我也磕!”仙坡也忙着跪在地上。

“咱们俩一齐磕,来,一,二,三!”小坡高声地喊。

两个磕起来了,越磕越高兴:“再来一个!”“哎,再来一个!”随磕随往前凑,两个的脑门顶在一起,就手儿顶起牛儿来,小坡没有使劲,已经把妹妹顶出老远去。

“好啦!好啦!快起来吃粥!”妈妈说。

两个立起来,妈妈给他们擦了手,大家一同吃粥。平日的规矩是:粥随便喝,油条是一人一根,不准多拿。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油条也随便吃,而且有四碟小菜。小坡不记得吃了几根油条,心里说:多咱把盘子吃光,多咱完事!可是,忽然想起来:还得给陈妈留两条呢,二喜也许要吃呢!于是对哥哥说:

“不要吃了,得给陈妈留点儿!”

父亲听小坡这样说,笑了笑,说:“这才是好孩子!”

小坡听父亲夸奖他,心中非常高兴,说:“父亲,带我们到植物园看猴子去吧!”

哥哥也说:“下午去看电影吧!”

妹妹也说:“现在去看猴子,下午去看——”她说不上“电影”来,因为没有看过。

父亲今天不知为什么这样喜欢,全答应了他们:“快去换衣裳,趁着早晨凉快,好上植物园去。仙坡,快去梳小辫儿。”

大家慌着忙着全去预备。

哥哥和小坡全穿上白制服,戴上童子军帽,还都穿上皮鞋。妹妹穿了一身浅绿绸衣裤,没穿袜子,穿一双小花鞋。两条辫儿梳得很光,还戴着一朵大红鲜花。

坐了一截车,走了一截,他们远远望见绿丛丛一片,已是植物园。

“园中的花木没有一棵好看的,就是好看吧,谁又有工夫去看呢!”小坡这样想,“破棕树叶子!破红花儿!猴子在哪儿呢?”越找不到猴,越觉得四面的花草不顺眼。“猴子!出来呀!”

“我看见了一条小尾巴!”仙坡说。

“哪儿呢?”

“在椰子树上绕着呢!”

“哎哟!可不是嘛!一个小猴,在椰子下面藏着哪!小猴——小猴——快来吃花生!”

哥哥拿着许多香蕉,妹妹有一口袋花生,都是预备给猴子吃的。

三个人,把父亲落在后边,一直跑下去。

一片密树林,小树挤着老树,老树带着藤蔓。小细槟榔树,没地方伸展叶子,拼命往高处钻,腰里挂着一串槟榔,脚下围着无数的小绿棵子。密密匝匝,枝儿搭着枝儿,叶子挨着叶子,凉飕飕地摇成一片绿雾。虫儿不住吱吱地叫,叫得那么怪好听的。哈哈,原来这儿是猴子的家呀!看树干上,树枝上,叶儿底下,全藏着个小猴!喝!有深黄的,有浅灰的,有大的,有小的,有不大不小的,全鬼头魔儿眼的,又淘气,又可爱。顶可爱的是母猴儿抱着一点点的小猴子,整跟老太太抱小孩儿一样。深灰色的小毛猴真好玩,小圆脑袋左右摇动,小手儿摸摸这里,抓抓那里,没事儿瞎忙。当母猴在树上跳,或在地上走的时候,小猴就用四条腿抱住母亲的腰,小圆头顶住母亲的胸口,紧紧地抱住,唯恐掉下来。真有意思!

妹妹往地上撒了一把落花生。喝,东南西北,树上树下,全呕呕地乱叫,来了,来了,一五,一十,一百……数不过来。有的抢着一个花生,登时坐下就吃,吃得香甜有味,小白牙咯哧咯哧咬得又快又好笑。有的抢着一个,登时上了树,坐在树杈上,安安稳稳地享受。有的抢不着,便撅着尾巴向别人抢,引起不少的小战争。

大坡是专挑大猴子给香蕉吃。仙坡是专送深黄色的喂花生,父亲坐在草地上看着,嘻嘻地笑。小坡可忙了,前后左右乱跳,帮着小猴儿抢花生。大猴子一过来对弱小的示威,小坡便跑过去:“你敢!不要脸!”大猴子急了,直向小坡呲牙,小坡也怒了:“你来,跟你干干!张秃子都怕我的脑袋,不用说你这猴儿头了!”一个顶小的猴儿,抢不着东西,坐在一旁要哭似的。小坡过去由哥哥手里夺过一只香蕉:“来!小猴儿,别哭啊!就在这儿吃吧,省得叫别人抢了去!”小猴子双手抱着香蕉,一口一口地吃,吃得真香;小坡的嘴也直冒甜水儿!

大猴子真怕了小坡,躲他老远,不敢过来。有的竟自一生气,抓着一个树枝,三悠两摆到树枝上坐着生气去了。有的把尾巴卷在树上,头儿倒悬,来个珍珠倒卷帘。然后由树上溜下来。

花生香蕉都没啦。又来了一群小孩,全拿着吃食来喂他们。又来了两辆汽车,也都停住,往外扔果子。

小坡们都去坐在父亲旁边看着,越看越有趣,好像再看十天八天的也不腻烦!

有些小猴似乎是吃饱了,退在空地方,彼此打着玩。你咬我的耳朵,我抓你的尾巴,打得满地乱滚。有时候,一个遮住眼,一个偷偷地从后面来抓。遮眼的更鬼道,忽然一回身,把后面的小猴,一下捏在地上。然后又去遮上眼,等着……

有的一群小猴在一条树枝上打秋千,抡,抡,抡,把梢头上的那个抡下去。他赶快又上了树,又抡,把别人抡下去。

有的老猴儿,似乎不屑于和大家争吵,稳稳当当的,秃眉红眼的,坐在树干上,抓抓脖子,看看手指,神气非常老到。

“该走了!”父亲说。

没人答应。

又来了一群小孩,也全拿着吃食,猴子似乎也更多了,不知道由哪儿来的,越聚越多,也越好看。

“该走了!”父亲又说。

没人应声。

待了一会儿,小坡说:“仙,看那个没有尾巴的,折跟头玩呢!”

“哟!他怎么没有尾巴呢?”

“叫理发馆里的伙计剪了去啦!”哥哥说。

“呕!”小坡仙坡一齐说。

“该走了!”父亲把这句话说到十多回了。

大家没言语,可是都立起来,又立着看了半天。

“该走了!”父亲说完,便走下去。

大家恋恋不舍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到花室,兰花开得正好,小坡说,兰花没有小猴那么好看。到河边,子午莲,红的,白的,开得非常美丽。仙坡说,可惜河岸上没有小猴!到棕园,小坡看着大棕叶,叫:“小猴儿别藏着了,快下来吧!”叫了半天,原来这里并没有猴子!他叹了一口气!

午饭前,到了家中。小坡顾不得脱衣服,一直跑到厨房,把猴儿的事情全告诉了妈妈。妈妈好像一辈子没看过猴子,点头咂嘴地听着。告诉完了妈妈,又和陈妈说了一遍。陈妈似乎和猴儿一点好感没有,只顾切菜,不好好地听着。于是小坡只好再告诉妈妈一遍。

仙坡也来了,她请求妈妈去抱一个小猴来。

妈妈说,仙坡小时候和小猴儿一样。仙坡听了非常得意。小坡连忙问妈妈,他小时候像猴儿不像。

妈妈说,小坡到如今还有点猴气。小坡也非常得意。

十一 电影园中

吃过午饭,小坡到妈妈屋中去问:“妈!明天还是生日不是呀?”

妈妈正在床上躺着休息呢,她闭着眼,说:“哪有的事!一年只有一个生日。”

“呕!”小坡有点不痛快,“不许有两个,三个,一百个生日?”

“天天吃好东西,看猴子,敢情自在!”妈妈笑着说。

“妈妈你也有生日,是不是?”

“人人有。”

“你爱哪一天过生日呢?”

“我爱哪一天不行啊,生日是有一定的。”

“谁给定的呢?父亲?”小坡问。

“生日就是生下来的那一天,比如仙坡是五月一号生的吧,每到五月一号我们就给她庆贺生日,明白不明白?”

“妹妹不是白胡子老仙送来的吗?”

“是呀,五月一号送来的,所以就算是她的生日。”

“呕!我可得记住:比如明天桌椅铺给咱们送张桌子来,到明年的明天,便是桌子的生日,是这么说不是?妈!”

妈妈笑着说:“对了!”

“啊,到桌子生日那天,我就扛着他去看猴子!”

“桌子没有眼睛啊?”妈妈说。

“拿粉笔圆圆地画两只呀!妈,猴子也有生日?”

“自然哪,”妈妈说,“有一个小孩过生日的时候,小猴儿之中也必有过生日的,所以小孩过生日,一定要拿些东西去给猴子庆贺。”

“可是,妈!那里这么多猴子,怎能知道是哪个的生日呢?”

“不用管是哪个的,反正其中必有一个今天过生日。你过生日吧。哥哥妹妹全跟着吃好东西,猴子也是这样,一个过生日,大家随着欢喜。这个道理好不好?”妈妈很高兴地问。

“好!真好!”小坡拍着手说,“妈,回来父亲要带我们去看什么?”

“看电影。”

“电影是什么玩艺儿呢?”

“到电影院就知道了。”

“那里也有猴子?”小坡心目中的电影院是:是几根电线杆子,上面有些小猴。

“没有。”妈妈似乎要睡觉。

小坡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一看妈妈困了,赶快走出去,然后又轻轻走回来,把手在妈妈的眼前摆了一摆,试试妈妈是否真睡了;妈妈不愿说话的时候,常常假装睡觉。“啊,妈妈是真困了!赶快走吧!”他低声地说。

哼!妈妈闭着眼笑了!

“啊!妈妈你又冤我呢!不行!不答应你!你个小妈妈!”小坡说着,把头顶在她的胸口上,“妈,小猴儿顶你来了,顶!顶!顶!”

“小坡好好的!妈妈真困了!”妈妈睁开眼说,“快去,找仙坡去!别惹妈妈生气!”

“走喽!找妹妹去喽!”小坡跑出去,“仙!仙!你在哪儿呢?仙——!”

“别嚷!”父亲的声音。

小坡赶紧放轻了脚步,手遮着嘴,恐怕出气儿声音大点,叫父亲听见,又挨说。

快走到街门,门后忽然“咚”!吓了他一大跳。一看,原来是妹妹抱着二喜在门后埋伏着呢。

“好你个坏姑娘,坏仙坡,吓吓我!好你个二喜,跟妹妹玩,不找我去!”小坡叨唠了一阵。

“二哥,父亲说了四点钟去看电影。”

“四点?现在什么时候了?看看吧!”小坡把手腕一横,看了一眼,“十三点半了!还有三刻就到四点。”说完,他假装在手腕旁捻了捻,作为是上弦。然后把手腕放在耳旁听了听:“哼!太快了,咯噔咯噔一劲儿响!仙,你的表什么时候了?”

仙坡学着父亲掏金表的样儿,从小袋中把二喜的脚掏出来,看了看:“三刻!”

“几点三刻?”小坡问。

“就是三刻!”

“你的表一定是站住了,该上弦啦!”他过去在二喜的脚旁捻了几捻。二喜以为这是捻它玩呢,小圆眼儿当中的一条小黑道儿随着小坡的手转,小脚儿团团着要抓他。

他们和二喜玩了半天,小坡忽然说:“到四点了吧?”忙着跑去看父亲,父亲正睡觉呢。回来又玩了一会儿,又说:“到四点了吧?”跑去看父亲,哼,还睡觉呢!跑了几次,父亲醒了,可是说:“还早呢!”简直地永远到不了四点啦!一连气问了四五次,父亲老说:还早呢!

哎呀可到了四点!

原来电影院就离家里不远呀!小坡天天上学,从那里过,但是他总以为那是个大礼拜堂。到了,父亲在个小窗户洞外买了票。有趣!电影院卖票的和二喜一样,爱钻小洞儿。

父亲领着他们上了一层楼。喝!怎么这些椅子呀!那个桌椅铺也没有这些椅子!可是没有桌子,奇怪!大堂里很黑,只在四角上有几支小红灯。台上什么也没有,只挂着一块大绣花帐子,帐子后面必有好玩艺儿!小坡心里说:这就是电影吧,看,四下全是黑的吗。

他们坐好,慢慢地人多起来,可是堂中还是那么黑,除了人声啛啛嘈嘈的,没有别的动静。来了个卖糖的,仙坡伸手便拿了四包。父亲也没说什么,给了钱,便吃开了。小坡一边吃糖,一边想:“赶明年过生日,叫父亲给买个大汽车,他一定给我买!过生日的时候,父亲是最和气的!”

人更多了。台上的绣花帐子慢慢自己卷起,露出一块四方的白布,雪白,连个黑点也没有。小坡心里说:这大概是演完了吧?忽然,叮儿当儿打起钢琴,也看不见琴在哪儿呢。当然看不见,演电影吗,自然都是影儿。一个人影打一个钢琴影,对,一定是这么回事。

电灯忽然一亮,把人们的脑袋照得像一排一排的光圆球。忽然又灭了,堂中比从前更黑了。楼上嗒嗒嗒嗒地响起来,射出一条白光,好像海岸上的灯塔。喝,白布上出来个大狮子,直张嘴儿。下面全是洋字,哎呀,狮子念洋字,一定是洋狮子了。狮子忽然没了,又出来一片洋字。字忽然又没了,出来一个大人头,比牛车轮还大,戴着一对汽车轮大小的眼镜。眼毛比手指还粗,两个眼珠像一对儿皮球,滴溜滴溜地乱转。

“仙!看哪!”仙坡只顾了吃糖,什么也没看见。

“哟!我害怕!”她忽然看见那个大脑袋。

“不用害怕,那是鬼子脑袋!”父亲说。

忽然,大脑袋没有了。出来一群人,全戴着草帽,穿着洋服,在街上走。衣服没有颜色,街上的铺子,车马,也全不是白的,便是黑的。大概全穿着孝呢?而且老有一条条的黑道儿,似乎是下雨了,可是人们全没打伞。对了,电影中的雨。当然也是影儿,可以不打伞的。

来了辆汽车,一直从台上跑奔楼上来!喝,越跑,越大,越近!小坡和仙坡全抱起头来,往下面藏。哼!什么事儿也没有。抬头一看,那辆汽车跑得飞快,把那群人撞倒,从他们的脊背上跑过去了。楼上楼下的人都笑了。小坡想了想,也觉得可笑。

汽车站住了,下来一个人,父亲说,这就是刚才那个大脑袋。小坡也认不清,但是看出来。这个人确乎也戴着眼镜。下了车,刚一迈步,摔了个脚朝天,好笑!站起来了,又跌了个嘴啃地,好笑!小坡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二哥,你笑什么呢?”仙坡问。

“摔跟头的,看着呀!”小坡立起来,向台上喊,“再摔一个,给妹妹看!”

这一喊,招得全堂都笑了。

连汽车带摔跟头的忽然又都没有了。又出来一片洋字,糟糕!幸而:

“仙,快看!出来个大姑娘!”

“哪儿哪?哟!可不是吗,多么美呀!还抱着个小狗儿!”

戴眼镜的又钻出来了,喝!好不害羞,抱着那个大姑娘亲嘴呢!羞!羞!小坡用手指拨着脸蛋。仙坡也说:“羞!羞!”

好了!后面来了个人,把戴眼镜的抓住,提起多高,!摔在地上!该!谁叫你不害羞呢!该!那个人拉着大姑娘就跑,跑得真快,一会儿就跑得看不见了。戴眼镜的爬起来,拐着腿就追;一边跑一边摔跟头,真可笑!

又出来一片洋字,讨厌!

可了不得!出来只大老虎!

“四眼虎!”仙坡赶快遮上眼睛。

老虎抓住了戴眼镜的,喝,看他吓得那个样子!混身乱抖,头发一根一根地立起来,像一把儿棒儿香。草帽随着头发一起一落,真是可笑。

看哪!戴眼镜的忽然强硬起来,回手给了老虎一个大嘴巴子!喝,打得老虎直咧嘴!小坡嚷起来:“再打!”果然那个人更横起来,跟老虎打成一团。打得草帽也飞了,眼镜也飞了,衣裳都撕成破蝴蝶似的。还打,一点不退步!好朋友!

小坡握着拳头往自己腿上捶,还直跺脚。坏了!老虎把那个人压在底下!小坡心里咚咚地直跳,恨不能登时上去,砸老虎一顿好的!那个人更有主意,用手一捏鼻子,老虎立刻抿着耳朵,夹着尾巴,就跑了。

“仙!四眼虎怕咱们捏鼻子!”他和妹妹全捏住鼻子,果然老虎越跑越远,不敢回头。

大姑娘又回来了,还抱着小狗。那个人把眼镜捡起来,戴上。一手拿着破草帽,一手按在胸前,给她跪下来。

“二哥!”仙坡说,“今天是戴眼镜的生日,看他给大姑娘磕头呢!”

又亲嘴了,羞!羞!羞!,后面有人放了枪,把草帽儿打飞了!忽!灯全亮了,台上依然是一块白布,什么也没有了!

小坡叹了口气。

“父亲,那些人都上哪儿啦?”仙坡问。

“回家吃饭去了。”父亲笑着说。

小坡刚要问父亲一些事,灯忽然又灭了,头上那条白光又射在白帐上。洋字,洋字,一所房子,洋字,房子里面,人,老头儿,老太太,年青的男女,洋字,又一所房子,又一群人,大家的嘴唇乱动,洋字!

好没意思!也不摔,也不打,也不跑汽车,也不打老虎!只是嘴儿乱动,干什么呢?

一片海,洋字;一座山,洋字;人们的嘴乱动,洋字!

“父亲,”小坡拉了父亲一把,“他们怎不打架啦?”

“换了片子啦,这是另一出了!”

“呕!”小坡不明白,也不敢细问,只好转告诉妹妹,“仙,换了片子啦!”

妹妹似乎要睡觉。

“妹妹要睡,父亲!”

“仙坡,别睡啊!”父亲说。

“没睡!”仙坡低声地说,眼睛闭着,头往一旁歪歪着。

房子,人,洋字,房子,人,洋字!

“父亲,那戴眼镜的不来啦?”

“换了片子啦,他怎能还来呢?”

“呕!”小坡说:“这群人不爱打架?”

“哪能总打架呢!”

“呕!”

小坡心里说:“我也该睡会儿啦!”

十二 嗗拉巴唧

小坡,仙坡的晚饭差不多是闭着眼吃的。看猴子,逛植物园,看电影,来回走路,和一切的劳神,已经把他们累得不成样儿了。

吃过晚饭,小坡还强打精神告诉母亲:“大脑袋”怎么转眼珠,怎么捏鼻子吓跑四眼虎。说着说着,眼皮像小金鱼的嘴,慢慢地一张一闭,心中有些发迷糊。脖子也有些发软,脑袋左右地直往下垂。妈妈一手拉着小坡,一手拉着仙坡,把他们两个小瞎子送到卧室去。他们好似刚一撒妈妈的手,就全睡着了。

睡觉是多么香甜的事儿呀!白天的时候,时时刻刻要守规矩;站着有站着的样子,坐着有坐着的姿势,一点儿也不自由。你不能走路的时候把手放在头上,也不能坐着的时候把脚放在桌子上面。就是有意拿个“大顶”,耍个“猴儿啃桃”什么的,也非到背静的地方去不可!谁敢在父亲眼前,或是教室里,用脑袋站一会儿,或是用手走几步“蝎子爬”?只有睡觉的时候才真有点自由。四外黑洞洞的,没有人来看着你。你愿把手枕在头下也好,愿把两腿伸成个八字也好,弯着腰儿也好,张着嘴儿也好,睡觉的时候你才真是自己的主人,你的小床便是王宫,没人敢来捣麻烦。

况且顶有意思的是随便做些小梦玩玩,谁能拦住你做梦?先生可以告诉你不要这么着,不要那些着,可是他能说,睡觉的时候不要做梦?父亲可以告诉你,吃饭要慢慢的,喝茶不要唏溜唏溜的响,可是他能告诉你要一定怎样做梦吗?只有在梦里,人们才得到真正的自由:白天里不敢去惹三多的糟老头子,哼!在梦中便颇可以夺过大烟袋,在他带皱纹的脑门上凿两三个(四五个也可以,假如你高兴打)大青包。

做梦吧!小朋友们!在梦里你可以长上小翅膀,和蜻蜓一样地飞上飞下。你可以到海里看鲸鱼们怎样游戏。多么有趣!多么有趣!

请要记住:每逢看见人家睡觉的时候,你要千万把脚步放轻,你要小声地说话,简直地不出声儿更好。千万不要把人家吵醒啊!把人家的好梦打断是多么残忍的事呀!人家正在梦中和小蝴蝶们一块儿飞呢,好,你一嚷,把人家惊醒,人家要多么不痛快呢!

来!我挨在你的耳朵上轻轻告诉你:小坡睡着了,要做个顶好玩的梦。我自己也去睡,好看看小坡在梦中做些什么可笑的事儿。

小坡正跪在电影院中的戏台上,想主意呢。还是把白帐子弄个窟窿,爬进去呢?还是把帐子卷起来,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呢?还是等着帐子后面的人出来,给他们开个小门,请他进去参加呢?

忽然“大脑袋”来了,向小坡转眼珠儿;小坡也向他转眼珠儿,转得非常的快。他向小坡摇头儿,小坡也赶快摇头儿。他张了张嘴,小坡也忙着张嘴。“大脑袋”笑了。啊,原来这转眼珠,摇头,张嘴,是影儿国的见面礼。他们这样行礼,你要是不还礼,可就坏了。你不还礼,他们就一定生气!他们一生气可不得了:不是将身一晃,跑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和你一块儿玩;便是嘴唇一动,出来一片洋字,叫你越看越糊涂!幸而小坡还了礼,“大脑袋”笑了笑,就说:

“出来吧!”

“你应当说,进去吧!”小坡透着很精明的样儿说。

“没有人不从那边出来,而能进到这里来的,糊涂!”“大脑袋”的神气很骄慢,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小坡因要进去的心切,只好咽了口气,便往白帐子底下钻。

“别那么着!你当我们影儿国的国民都是老鼠吗,钻窟窿?”“大脑袋”冷笑着说。

小坡也有点生气了:“我没说你们是老鼠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怎样进去!”

“碰!往帐子上碰!不要紧,碰坏了帐子算我的事儿!”

“碰坏帐子倒是小事,碰在你的头上,你可受不了!你大概知道小坡脑袋的厉害吧?”小坡说。

“呕!”“大脑袋”翻了翻眼,似乎是承认:自己的头是大而不结实。可是他还很坚强地说:“我试试!”

“好吧!”小坡说完,立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往前碰了去。哼!软忽忽地好似碰在一片大蘑菇上,大脑袋完全碎了,一点迹渣没剩,只是空中飞着些白灰儿。“怎样告诉你来着?我说我的头厉害,你偏不信,看看!”小坡很后悔这样把大脑袋碰碎。

忽然一回头,哈!“大脑袋”——头已经不大了——戴着眼镜,草帽,在小坡身后站着笑呢!

“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你个会闹鬼儿的大脑袋!”小坡指着他说,心中非常爱惜他,“你叫什么呀?大脑袋!”

“我?等等,我看一看!”“大脑袋”把草帽摘下来,看了看里面的皮圈儿,“啊,有了,我叫嗗拉巴唧。”

“什么?”

“嗗拉巴唧!”

“嗗里嗗噜行不行?”小坡问。

嗗拉巴唧想了一会儿,说:“行是行的,不过这顶帽子印着‘嗗拉巴唧’,我就得叫嗗拉巴唧。等买新帽子时再改吧!”

“那么,你没有准姓呀?”小坡笑着问。

“影儿国的国民都没有准姓。”

“呕!呕!”小坡看着嗗拉巴唧,希望问他的名字,他好把为什么叫“小坡”的故事说一遍。

嗗拉巴唧把帽子戴上,一声也没出。

小坡等不得了,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呢?”

“不用问,你没戴着帽子,怎会有名字!”

“哟!你们敢情拿帽子里面印着的字当名字呀?”

“怎么,不许呀?!”

“我没说不许呀!我叫小坡。”

“谁问你呢!我说,我的帽子呢?”

小坡哈哈地笑起来了。他初和嗗拉巴唧见面的时候,他很想规规矩矩地说话行事;继而一看嗗拉巴唧是这么一种眼睛看东,心里想西,似乎明白,又好像糊涂的人,他不由得随便起来;好在嗗拉巴唧也不多心。嗗拉巴唧原来就是这么样的人:两眼笑迷迷的,鼻子很直很高,透着很郑重。胳臂腿儿很灵活,可又动不动便摔个嘴啃地。衣裳帽子都很讲究,可是又瘦又小紧巴巴地贴在身上,看着那么怪难过的。他似乎很精明,可又有时候“心不在焉”:手里拿着手绢,而口中叨唠着,又把手绢丢了!及至发觉了手绢在手中,便问人家:“昨天下雨来着没有?”

小坡笑了半天,嗗拉巴唧想起来了,帽子在头上戴着呢,赶紧说:“不要这样大声地笑!你不知道这是在影儿国吗?我们说话,笑,都不许出声儿的!嘿喽!你腰中围着的是什么玩艺儿呀?”

“这个呀?”小坡指着他那块红绸宝贝说,“我的宝贝。有它我便可以随意变成各样的人。”

“赶快扔了去,我们这里的人随意变化,用不着红绸子!”

“我不能扔,这是我的宝贝!”

“你的宝贝自然与我没关系,扔了去!”

“偏不扔!”

“不扔就不扔,拉倒!”

“那么,我把它扔了吧?”

“别扔!”

“非扔不可!”小坡说着,解下红绸子来,往帐子上一摔,大概是扔在戏台上了,可是小坡看不见,因为一进到帐子里面去,外边的东西便不能看见了。

“我说,你看见钩钩没有?”嗗拉巴唧忽然问。

“谁是钩钩?”

“你不知道哇?”

“我怎会知道!”

“那么,我似乎应该知道。钩钩是个大姑娘。”

“呕!就是跟你一块儿,抱着小狗儿的那位姑娘!”小坡非常得意记得这么准确。

“你知道吗,怎么说不知道,啊?!”嗗拉巴唧很生气的样子说。

小坡此时一点也不怕嗗拉巴唧了,毫不介意地说:“钩钩哪儿去了?”

“叫老虎给背了去啦!”嗗拉巴唧似乎要落泪。

“背到哪儿去啦?”

“你不知道啊?”

小坡摇了摇头。

“那么,我又似乎该当知道。背到山上去了!”

“这个嗗里嗗噜,呸!嗗拉巴唧,有点装糊涂,明知故问!”小坡心里说。然后他问:“怎么办呢?”

“办?我要有主意,我早办了,还等着你问!”嗗拉巴唧的泪落下来了。

小坡心中很替他难过,虽然他的话说得这么不受听。“你的汽车呢?”

“在家呢。”

“坐上汽车,到山里打虎去呀!”小坡很英勇地说。

“不行呀,车轮子的皮带短了一个!”

“哪儿去了?”

“吃了!”

“谁吃的?”

“你不知道哇?”嗗拉巴唧想了一会儿,“大概是我!”

“皮带好吃吗?”小坡很惊讶地问。

“不十分好吃,不过加点油醋,还可以将就!”

“呕!怪不得你的脑袋有时候可以长那么大呢,一定是吃橡皮轮子吃的!”

“你似乎知道,那么,我一定不知道了!”

“这个人说话真有些绕弯儿!”小坡心里说。

“呕!钩钩!钩钩!”嗗拉巴唧很悲惨地叫,掏出金表来,擦了擦眼泪。

“咱们走哇!找老虎去!”小坡说。

“离此地很远哪!”嗗拉巴唧撇着大嘴说。

“你不是很能跑吗?”

“能!”嗗拉巴唧呜咽起来,“也能摔跟头!”

“不摔跟头怎么招人家笑呢?”

“你摔跟头是为招人家笑呀?!”

“我说错了,对不起!”小坡赶快地道歉。

“你干什么说错了呢?!”

小坡心中说:“影儿国中的人真有点不好惹。”可是他也强硬起来:“我爱说错了!”

“那还可以!你自要说‘爱’,甚么事都好办!你看,我爱钩钩,钩钩爱我,跟你爱说错话一样!”

小坡有点发糊涂,假装着明白,说:“我爱妹妹仙坡!”

“你无论怎么爱妹妹,也不能像我这样爱钩钩!再说,谁没有妹妹呢!”

“那么,你也有妹妹?”小坡很关心地问。

“等我想想!”嗗拉巴唧把手指放在鼻子上,想了半天,“也许没有,反正我爱钩钩!”

“钩钩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告诉你,你也不明白,我只能这么说:我一问她,钩钩你爱我不爱?她就抿着小红嘴一笑,点点头,我当时就疯了!”

“爱和疯了一样?”小坡问。

“差不多!等赶明儿你长大成人就明白了!”

“呕!”小坡想:假如长大就疯了,也很好玩。

“你到底要帮助我不呢?”

“走啊!”小坡挺起胸脯来。

“往那里走?”

“不是往山里去吗?”

“那边是山?”

“山那边啊?”小坡很聪明地说。

“对了!”嗗拉巴唧拿腿就走,小坡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会儿,嗗拉巴唧说:“离我远一点啊,我要摔跟头了!”

“不要紧,你一跌倒,我就踢你一脚,你就滚出老远,这样不是可以走得快一点吗?”

“也有理!”说着,嗗拉巴唧摔出老远去,“踢呀!”

小坡往前跑了几步,给了他一脚。

“等等!”嗗拉巴唧立起来,说,“得把眼镜摘下来,戴着眼镜滚,不痛快!”

嗗拉巴唧把镜子摘下来,给小坡戴上,钩儿朝前,镜子正在小坡的脑勺儿上。

“怎么倒戴眼镜呢?”小坡问,心中非常高兴。

“小孩子戴眼镜都应当戴在后面!”

十三 影儿国

戴着眼镜,虽然是在脑勺上,小坡觉得看得清楚多了。他屡屡回头,看后面的东西,虽然叫脖子受点累,可是不如此怎能表示出后边戴眼镜的功用呢。

他前后左右地看,原来影儿国里的一切都和新加坡差不多,铺子,马路等等也应有尽有,可是都带着些素静气儿,不像新加坡那样五光十色的热闹。要是以幽雅论,这里比新加坡强多了。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很多,颜色虽不十分鲜明,可是非常的整齐静美。天气也好,不阴不晴地飞着些雨丝。不常看见太阳,处处可并不是不光亮。小风儿刮着,正好不冷不热地正合适。

顶好玩的是路上的电车,没有人驶着,只用老牛拉着。影儿国的街道有点奇怪:比如你在“甲马路”上走吧,眼前忽然一闪,哼,街道就全变了,你不知不觉地就在“乙马路”上走啦!忽然又一闪,你又跑到“丙马路”去;忽然又一闪,你就跑到“丁马路”上去。这样,所以电车公司只要找几只认识路的老牛,在街道上等着马路变换,也不用驶车的,也不用使电气,马路自然会把电车送到远处去。街道的变动,有时候是眼前稍微一黑,马路跟着就变了,一点也看不出痕迹来。有时候可以看得明明白白的,由远处来了条大街,连马路连铺子等等,全晃晃悠悠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摆动,好像在大海中的小船,看着有些眼晕。

要是嗗拉巴唧会在街上等着,他们早就闪到城外去了。他是瞎忙一气,东撞一头,西跑一路,闪来那条街,他便顺着走;有时走出很远,又叫马路给带回来了。而且他是越急越糊涂,越忙越摔跟头。小坡起初以为这样乱跑,颇有意思,一语不发地随着他去;转着转着,小坡有点腻烦了,立住了问:

“你不认识路呀?”

“我怎么应当认识路呀?!”嗗拉巴唧擦着汗说。

“这样,咱们几儿个才能走到城外呢?”

“那全凭机会呀,凑巧了,转到上城外的大路,咱们自然走到城外去了!”

“呕!”小坡很想休息一会儿,说,“我渴了,怎么办呢?”

“路旁不是有茶管子吗,过去喝吧!”

“水管子!”

“茶管子!”

小坡走到树木后面一看,果然离不远儿便有个大水龙头,碧绿的,好像刚油饰好。过去细看,龙头上有一对浅红宝石的嘴鸭,上面有两个小金拐子。“茶”,“牛奶”在鸭嘴上面的小磁牌子上写着。龙头旁边有张绿漆的小桌,放着些玻璃杯,茶碗,和糖罐儿。雪白绦织桌布上绣着“白喝”两个字。

小坡细细看了一番,不敢动,回过头来问嗗拉巴唧:“真是白喝呀?”

嗗拉巴唧没有回答,过去拧开小金拐子,倒了杯牛奶,一气喝下去,也没搁白糖。

小坡也放开胆子,倒了碗茶,真是清香滚热。他一边喝,一边点头咂嘴地说:

“比新加坡强多了!”

“哪里是新加坡呢?”嗗拉巴唧问,随手又倒了杯牛奶。

“没听说过新加坡?”小坡惊讶得似乎有点生气了。

“是不是在月亮上呢?”嗗拉巴唧咂着牛奶的余味说。

“在月亮底下!”小坡说。

“那么天上没有月亮的时候呢?”嗗拉巴唧问,非常的得意。跟着把草帽摘下来,在胸前扇着。

小坡挤了挤眼,没话可答。低着头又倒了碗茶,搭讪着加了两匙儿糖,叨唠着:“只有茶,没有咖啡啊!”

“今天礼拜几?”嗗拉巴唧忽然问。

“礼拜天吧。”

“当然没有咖啡了,礼拜五才有呢!”

“呕!”小坡虽然不喜欢嗗拉巴唧的骄傲神气,可是心中还不能不佩服影儿国的设备这么周到,口中不住地说,“真好!真好!”

“你们新加坡也是这样吧?”嗗拉巴唧问。

小坡的脸慢慢地红上来了,迟疑了半天,才说:“我们的管子里不是茶和牛奶,是橘子汁,香蕉水,柠檬水,还有啤酒!”

“那么,咱们上新加坡吧!”嗗拉巴唧大概很喜欢喝啤酒。

小坡的脸更红了,心里说:“撒谎到底不上算哪!早晚是叫人家看透了!”他想了一会说:“等过两天再去吧!现在咱们不是找钩钩去吗?”

这句话正碰在嗗拉巴唧的心尖上,他赶快说:“你知道吗,还在这里自在地喝茶?!”

小坡忙着把茶碗放下就走。

嗗拉巴唧一边走一边叨唠,好像喝醉了的老太太:

“你知道吗,还不快走!你知道吗,成心不早提醒我一声儿!什么新加坡,柠檬水,瞎扯!”

小坡现在已经知道嗗拉巴唧的脾气,由着他叨唠,一声也不出,加劲儿往前走。嗗拉巴唧是一边叨唠,一边摔跟头。走了老远,还是看不见山,小坡看见路上停着辆电车,他站住了,问:

“我们坐车去吧?”

“没带着车票哇!”

“上车买去,你有钱没有?”

“你们那里是拿钱买票啊?”

“那当然哪!”小坡说,觉得理由十分充足。

“怎会当然呢?我们这里是拿票买钱!”嗗拉巴唧的神气非常的骄傲。

“你坐车,还给你钱?”小坡的眼睛睁得比酒盅儿还大。

“那自然呵!不然,为什么坐车呢!可惜没带着票!”

“车票是哪儿来的呢?”小坡很想得两张拿票买钱的票子玩玩。

“妈妈给的!”

“你回家跟妈妈要两张去,好不好?”小坡很和气地说。

“妈妈不给,因为我不淘气。”嗗拉巴唧带出很后悔的样子。

“不淘气?”

“唉!非在家里闹翻了天,妈妈不给车票,好到电车里玩半天,省得在家中乱吵。”

“你还不算淘气的人?”小坡笑着问,恐怕得罪了嗗拉巴唧。

“我算顶老实的人啦!你不认识我兄弟吧?他能把家中的房子拆了,再试着另盖一回!”嗗拉巴唧似乎颇得意他有这样的兄弟。

“呕!”小坡也很羡慕嗗拉巴唧的弟弟,“他拿票买来钱,当然可以再拿钱买些玩艺儿了?”

“买?还用买?钱就是玩艺,除了小孩子,没有人爱要钱!”

两个人谈高了兴,也不知道是走到哪儿去啦。小坡问:

“你们买东西也不用钱吗?”

“当然不用钱!进铺子爱拿什么就拿什么。你要愿意假装给钱呢,便在口袋掏一掏,掏出一个树叶也好,一张香烟画片也好,一把儿空气也好,放在柜台上,就算给钱啦。你要是不愿意这么办呢,就一声不用出,拿起东西就走。”

“铺子的人也不拦你?”

“别插嘴,听我说!”

小坡咽了口气。

“你要是爱假装偷东西呢,便拿着东西,轻手蹑脚儿地走出去,别叫铺子里的人看见。”

“巡警也不管?”

“什么叫巡警啊?你可别问这样糊涂的问题!”

小坡本想告诉他,马来巡警是什么样子,和他自己怎么愿当巡警;一看嗗拉巴唧的骄傲劲儿,他又不想说了。待了一会儿,他问:

“假如我现在饿了,可以到点心铺白拿些饽饽吗?”

“又是个糊涂问题?当然可以,还用问!况且,你是真饿了不是?为什么你说‘假如’?你说‘假如’你饿了,我要说,你‘假如’不饿,你怎么办?”

小坡的脸又红了!搭讪着往四外看了看,看见一个很美丽的小点心铺。他走过去细看,里面坐着个顶可爱的小姑娘,蓝眼珠儿,黑头发,小红嘴唇,粉脸蛋儿,脑后也戴着一对大眼镜儿。小坡慢慢地进去,手在袋中摸了摸,掏出一些空气放在小桌儿上。小姑娘看了看他,抿着嘴笑嘻嘻地说:“要什么呢?先生!”

小坡伸着食指往四围一指,她随着手指看了看。然后她把各样的点心一样拿了一块,一共有二十多块。她一块一块地都垫上白纸,然后全轻轻地放在一只小绿竹篮里,笑着递给小坡。跟着,她拿出一个小白绸子包儿来,打开,也掏出一点空气,说:“这是找给你的钱,你给得太多了。”

小坡乐得跳起来了!

“哟,你会跳舞啊?”小姑娘娇声细气地说,好像个林中的小春莺儿。

“会一点,不很好。”小坡很谦虚地说。

“咱们跳一回好不好?”小姑娘说着,走到柜台的后面,捻了墙上的小钮子一下,登时屋中奏起乐来。她过来,拉了拉小裙子,握住小坡的手。小坡忙把篮子放下,和她跳起来。她的身体真灵活轻俏,脚步儿也真飘飕,好像一片柳叶似的,左右舞动。小坡提心吊胆的,出了一鼻子汗,恐怕跳错了步数。

“点心在哪儿哪?”嗗拉巴唧在门外说。

“篮子里呢。”小坡回答,还和她跳着。

嗗拉巴唧进来看了看小绿篮子,说:

“你刚才一定是伸了一个手指吧?你要用两个指头指,她一定给你一样两块!”

“馋鬼!”小坡低声地说。

“他是好人,不是馋鬼!”小姑娘笑着说,“我们愿意多卖。卖不出去,到晚上就全坏了,多么可惜!我再给你们添几块吧?”

小坡的脸又红了!哎呀,影儿国的事情真奇怪,一开口便说错,简直地别再说了!

“不用再添了,小姑娘!”嗗拉巴唧说,“你看见钩钩了没有?”

“看见了!”小姑娘撒开小坡的手,走过嗗拉巴唧那边去,“跟着个大老虎,是不是?”

嗗拉巴唧的鼻子纵起来,耳朵也竖起,好像个小兔:“对呀!对呀!”

“老虎在这儿给钩钩买了几块点心,临走的时候,老虎还跟我握手来着呢!”小姑娘拍着手说。

“这一定不是那个专爱欺侮小姑娘的四眼虎!”小坡说。

“少说话!”嗗拉巴唧瞪了小坡一眼。

“你要是这么没规矩,不客气,”小坡从篮子里拿起一块酥饼,“我可要拿点心打你了!”

嗗拉巴唧没答理小坡,还问小姑娘:“他们往哪边去了呢?”

“上山了。老虎当然是住在山上!”小姑娘的神气似乎有点看不起嗗拉巴唧。

“该!”小坡咬了口酥饽饽。

“山在哪里呢?”

“问老虎去呀,我又不住在山上,怎能知道!”小姑娘嘲笑着说。

“该!”小坡又找补了一口酥饼。

嗗拉巴唧的脸绿了,原来影儿国的人们,一着急,或是一害羞,脸上就发绿。

小姑娘看见嗗拉巴唧的脸绿了,很有点可怜他的意思。她说:

“你在这儿等一等啊,我去找张地图来,也许你拿着地图可以找到山上去。”

小姑娘慢慢地走到后边去。嗗拉巴唧急得什么似的,拿起点心来,一嘴一块,恶狠狠地吃。小坡也学着他,一嘴一块地吃,两人一会儿就把点心全吃净了。嗗拉巴唧似乎还没吃够,看着小绿竹篮,好像要把篮子吃了。小坡忙着捡起篮子来,放在柜台后面。

小姑娘拿来一张大地图。嗗拉巴唧劈手抢过来,转着眼珠看了一回,很悲哀地说:“只有山,没有道路啊!”

“你不要上山吗,自然我得给拿山的图不是!”小姑娘很得意地说。

“再说,”小坡帮助小姑娘说,“拿着山图还能找不到山吗?”

“拿我的眼镜来,再细细看一回!”嗗拉巴唧说。

小姑娘忙把眼镜摘下来,递给他:“这是我祖母的老花镜,不知道你戴着合适不合适。”

“戴在脑后边,还有什么不合适!”嗗拉巴唧把眼镜戴在脑勺上,细细看着地图。看了半天,他说:“走哇!这里有座狼山,狼山自然离虎山不远。走哇,先去找狼山哪!拿着这张地图!”

小坡把地图折好,夹在腋下,和小姑娘告辞。

“谢谢你呀!”嗗拉巴唧向小姑娘一点头,慌手忙脚地跑出去。

十四 猴王

小坡忽然一迷糊,再睁眼一看,已经来到一座小山。山顶上有些椰树,鸡毛掸子似的,随着风儿,来回掸天上的灰云。

“嗗拉巴唧!”小坡喊。哎呀!好难过,怎么用力也喊不出来。好容易握着拳头一使劲,出了一身透汗,才喊出来:“嗗拉巴唧!你在哪儿哪?”

没有人答应!小坡往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未免心中有点发慌。这就是狼山吧?他想:在国语教科书里念过,“狼形似犬”,而且听人说过狼的厉害;设若出来几只似狼的东西,叫他手无寸铁,可怎么办!

他往前走了几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嗗拉巴唧也许叫狼叼去了吧?!”正这么想着,由山上的小黄土道中来了一只猴子,骑着一个长角的黑山羊,猴子上身穿着一件白小褂,下身光着,头上扣着个小红帽盔,在羊背上扬扬得意的,神气十足。山羊有时站住,想吃些路旁的青草,猴儿并没拿着鞭子,只由他的尾巴自动地在羊背上一抽,山羊便赶快跑起来。

小坡简直地看出了神。离他还有几丈远,猴儿一扳羊角,好像驶汽车的收闸一样,山羊便纹丝不动地站住了。猴儿一手遮在眼上,身子往前弯着些,看了一会儿,高声地叫:

“是小坡不是呀?”

“猴儿怎么认识我呢?”小坡惊异极了!莫非这是植物园?不是呀!或者是植物园的猴子跑到这儿来了?他正这么乱猜,猴子又说了:“你是小坡不是呀?怎么不言语呀!哑巴了是怎着?!”

“我是小坡,你怎么知道呢?”小坡往前走了几步。

猴儿也拉着山羊迎上来,说:“难道你听不出我的语声来?我是张秃子!”

“张秃子?”小坡有点不信任自己的耳朵,“张秃子?”

这时候,猴子已经离小坡很近,把山羊放在草地上,向小坡脱帽鞠躬,然后说:“你不信哪?我真是张秃子!”

小坡看了看猴子头上,确是头发很少,和张秃子一样。

“坐下,坐下!咱们说会儿话!”张秃子变成猴子,似乎比从前规矩多了。

两个坐在大石头上,小坡还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坡,你干什么装傻呀?”张秃子的猴嘴张开一些,似乎是笑呢,“你莫非把我忘了?”

小坡只能摇了摇头。

“你听我告诉你吧!”

“呕!”小坡还是惊疑不定,想不起说什么好。

张秃子把小红帽子扣在头上,在大石头上,半蹲半坐地,说:

“有一天我到植物园去,正赶上猴王的生日。我给他些个香蕉什么的,他喜欢得不得了。一边吃,一边问我愿意加入猴儿国不愿意。我一想:在学校里,动不动就招先生说一顿。在家里,父亲的大手时常敲在咱的头上,打得咱头发越来越少。这样当人,还不如当猴儿呢!可是对猴王说:‘我不能当普通的猴子,至少也得来个猴王做做。’你猜怎么着,猴王说:‘正好吗,你到狼山做王去吧。哪里的猴王是我的弟弟——’小坡,我告诉你,敢情猴王们都是亲戚,不是弟兄,便是叔侄。——前两天他和狼山的狼王拜了盟兄弟。狼王请他去吃饭,哪知狼王是个老狡猾鬼,假装喝醉了,把我兄弟的耳朵咬下一个来,当酒菜吃了。然后他假装发酒疯儿,跟小猴们说:‘咱们假装把猴王杀了好不好?’小猴们七手八脚地便把我兄弟给杀了!”

“好不公道!不体面!狼崽子们!”小坡这时候听入了神,已经慢慢忘了张秃子变猴儿的惊异了。

“自然是不公道哇!小坡,你看,咱们在操场后面打架多么公平!是不是?”

“自然是!”小坡好像已把学校忘了,听张秃子一提,非常的高兴。

“猴王落了许多的泪,说他兄弟死得太冤枉!”

“他不会找到狼山,去给他兄弟报仇吗?”小坡问。

“不行啊,猴王不晓得影儿国在哪里呀!他没看过电影。”

“你一定看过电影,张秃子?”

“自然哪,常由电影园的后墙爬进去,也不用买票!”张秃子的嘴又张得很大,似乎是笑呢。

“别笑啦,笑得那个难看!往下接着说吧。”此时小坡又恢复了平日和张秃子谈话的态度。

“猴王问他的兄弟亲戚,谁愿到狼山做王,大家都挤咕着眼儿一声不出。后来他说:‘你们既都不敢去,我可要请这位先生去了!他虽不是我的亲戚,可是如果他敢去,我便认他做干兄弟。’于是猴王和我很亲热地拉了拉手,决定请我去做狼山的猴王。我自己呢,当然是愿意去。我父亲常这么说:秃子将来不是当王,就做总统,至少也来个大元帅!”

“大元帅是干什么的?”

“大元帅?谁知道呢!”

“不知道吗,你说?”

“说,一定就得知道哇?反正父亲这么说,结了,完了!”

“好啦,往下说吧!”

“我答应了猴王,他就给我写了一封信。”

“他还写信?”小坡问。

张秃子往小坡这边凑了凑,挨着小坡的耳朵根儿说:“他们当王的都不会写字,可是他们装出多知多懂的样儿来,好叫小猴子们恭敬他们。他只在纸上画了三个圈儿,画得一点也不圆。他对我说:‘你拿着这封信到狼山去,给那里的官员人等看。他们就知道你是他们的新王了。’”张秃子抓了抓脖子底下,真和猴子一样。

小坡笑开了。

“你是笑我哪?”张秃子似乎是生气了,“你要晓得,我现在可是做了王。你顶好谨慎着一点!”

“得了,张秃子!你要不服我,咱们就打打看!你当是做了猴王,我就怕你呢!”

张秃子没言语,依旧东抓西挠的,猴气很深。

小坡心里说:做王的人们全仗着吹气瞪眼儿充能干,你要知道他们的老底儿,也是照样一脑袋顶他们一溜跟头!然后他对张秃子说:

“得了,咱们别吵架!你做了王,我好像得恭敬你一点。可是你也别假装能干,成心小看我!得了,说你的吧。”

张秃子自从做王以后,确是大方多了,一想小坡说得有理,就吹了一口,把怒气全吹出去了。“没人看着咱们,你爱怎样便怎样;当着小猴儿们,你可得恭敬着一点,不然,我还怎叫他们怕我呢?好,我往下说呀:拿着猴王的信,我就跑影儿国来了。”

“打哪儿进来的?”

“从点心铺的后门进来的。”

“喝了街上的牛奶没有?”小坡很想显显他的经验。

“当然,喝了六杯牛奶,吃了一打点心!”

“肚子也没疼?”小坡似乎很关心猴王的健康。

“疼了一会儿就好了。”

“好,接着说。”

“你要老这么插嘴,我多咱才能说完哪?”

“反正你们当王的一天没事,随便说吧。”

“没事?没事?”张秃子挤着眼说,“你没做过王,自然不知道哇。没事?一天到晚全不能闲着。看那个猴子力气大一些,好淘气捣乱,咱赶紧和他认亲戚,套交情,送礼物;等冷不防的,好咬下他一个耳朵来,把他打倒!对那些好说话的猴儿呢,便见面打几个耳光,好叫他们看见我就打哆嗦!事情多了!没事?你太小看做王的了!”

“呕!”小坡没说别的,心中有些看不起猴王的人格。

张秃子看小坡没说什么,以为是小坡佩服他了,很得意地说:

“到了狼山,我便立在山顶上喊:‘猴儿国的国民听着:新王来到,出来瞧,出来看!’这一喊不要紧哪,喝!山上东西南北全呕呕地叫起来,一群跟着一群,一群跟着一群,男女老少,老太太小姨儿,全来了!我心中未免有点害怕,他们真要是给我个一拥而上,那还了得!我心里直念道:张秃子!张秃子!挺起胸脯来干呀!我于是打开那封信,高声地喊:‘这是你们死去猴王的哥哥给我的信,请我做你们的王!’喝!他们一看纸上的圈儿,全跪下磕起头来。”

“磕了几个?”小坡问。

“无数!无数!叫他们磕吧,把头磕晕,岂不是不能和我打架了吗?等他们磕了半天,我就又喊:‘拿王冠来!’有几个年老白胡子的猴儿,嗻了一声,就爬到椰子树上,摘下这顶红小帽来。”张秃子指了指他头上的红盔儿。

“很像新加坡的阿拉伯人戴的小红盔儿!”小坡说。

“阿拉伯人全是当腻了王,才到新加坡去做买卖!”

“呕!”小坡这时候颇佩服张秃子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戴上王冠,又喊:‘拉战马来!’”

“什么是战马呀?”

“你没到二马路听过评书呀?张飞大战孔明的时候,就这么喊:‘拉战马来!’”

“孔明?”

“你赶明儿回新加坡的时候,到二马路听听去,就明白了。站着听,不用花钱。”

“呕!”小坡有点后悔:在学校里,他总看不起张秃子,不大和他来往,哪知道他心中有这么些玩艺儿呢!

“我一喊,他们便给这个拉来了。”张秃子指着长角山羊说,“我本来是穿着件白小褂来的,所以没跟他们要衣裳。我就戴着王冠,骑上战马,在山坡上来回跑了三次。他们都吓得大气不出,一劲儿磕头。我一看,他们都有尾巴,我没有,怎么办呢?我就折了一根棕树叶,把对片扯去,光留叶梗,用根麻绳拴在背后,看着又硬又长。他们一看我有这么好的尾巴,更恭敬我了。这几天居然有把真尾巴砍下去,为是安上棕叶梗,讨我的喜欢。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两天我正和他们开会商量怎么和狼王干一干。”

“你们会议也和学校里校长和先生的开会一样吧?”

“差不多,不过我们会议,只许我说话,不许别人出声!”张秃子说,摇着头非常得意。

“你要和狼王打起来,干得过他吗?”

“其实我们是白天出来,狼们是夜间出来,谁也遇不见谁,不会打起来。不过,我得好歹跟他们闹一回;要不然,猴子们可就看不起我啦!做王的就是有这个难处,非打仗,人们不佩服你!”

“你要真和狼王开仗的时候,我可以帮助你!”小坡很亲热地说。

“那么,你没事吗?”

“哟!”小坡机灵的一下子,跳起来了,忽然想起嗗拉巴唧,“有事!差点忘了!你说,你看见嗗拉巴唧没有?”

“看见了,在山洞睡觉呢。”

“这个糊涂鬼!把找老虎的事儿忘了!”

“干什么找老虎呀?”张秃子抓着胸脯,问。

“老虎把钩钩背去啦!”

张秃子呕呕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小坡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找不出可笑的地方来。

“他找老虎去?他叫老虎把钩钩背走的!”

“我不信!他一提钩钩便掉眼泪!再说,你怎么知道?”

“你不信?因为你还不晓得影儿国人们的脾气。他们一天没事儿做,所以非故意捣乱不可。他叫老虎把钩钩背去,好再去找老虎不答应。可是有一样,老虎也许一高兴,忘了这是嗗拉巴唧闹着玩呢,硬拉住钩钩不放手。”

“我真盼着老虎变了卦,好帮着嗗拉巴唧痛痛快快打一回!”小坡搓着手说。

“那么好啦,你跟我去看他吧。”张秃子骑上山羊,叫小坡骑在他后面,好似两人骑的自行车。走着走着,张秃子忽然问:

“小坡,看见小英没有?”

“干什么呀?”

“很想把她接做王妹,哎呀,王的妹妹该叫作什么呢?王的媳妇叫皇后,王的儿子叫太子,妹妹呢?”

小坡也想不起,只说了一句:“小英恨你!”

“恨我?我做了猴王,她还能恨我?”

小坡没说什么。

走了半天,路上遇见许多猴子,全毕恭毕敬的,立在路旁,向他们行举手礼。张秃子睬也不睬的,仰着头,一手扶着羊角,一手抓着脖子。小坡一手扶着羊背,一手遮着嘴笑。

过了一个山环,树木更密了。穿过树林,有一片空场,有几队小猴正在操演,全把长尾巴围在腰间当皮带,上面挂着短刺刀。

过了空场,又是个山坡,上面有两排猴儿兵把着个洞门。洞门上有面大纸旗,写着两个大黑字:“秃子”。

“到了!”张秃子说。

十五 狼猴大战

猴子们本来住在树林里,用不着盖什么房屋,找什么山洞的。张秃子虽变成猴子,但还一时住不惯树林,所以他把那个山洞收拾了一下,暂作为王宫。

洞真不小:一进门有三间大厅,厅里并没有桌椅,只在墙的中腰掏了些形似佛龛的小洞,猴王接客的时候,便一人坐在一个小洞里,看着很像一群小老佛爷。穿过大厅,还有两列房子。一列是只有四壁,并没有屋顶,坐在屋里,便可以直接看天。这是猴王的诸大臣的卧室,因为他们住惯了树林,一旦闷在屋里,有些不痛快,而且下雨的时候,不淋得精湿,也不舒服,出门入户地也觉得太麻烦,所以猴王下命,拆去屋顶,以示优遇。对面的一列是猴王住着的地方,确有屋顶,但是一连十几间,全没有隔断,因为猴王张秃子睡觉好打“把式”,既没有隔断,他便可以自由地从这头滚到那头。吃饭的时候,爱嚼着东西翻几个跟头呢,也全没有阻挡,而且可以把汤放在这头,把菜放在那头,来回跑着吃,也颇有趣。这列房的房顶上有许多小猴,一手拿着喇叭,一手遮在眉上往远处望着,若是有狼国人来行刺,或有别的野兽来偷东西,他们好吹喇叭警告山洞四围的卫兵——张秃子自做了猴王以后,一点也不像先前那样胆粗气壮了!

这两列房后面有个花园,园里并没有花草,只在园门上张秃子用粉笔写了“花园”二字。张秃子游园的时候,随意指点着说:“玫瑰很香很美呀!”随着他的人们,便赶快跑到他所指的地方细看一回,一齐说:“真好!真好!”他们要不这样说,张秃子一生气,便把他们种在那里当花草儿。

张秃子领着小坡在洞内看了一遭,诸大臣都很恭敬地在后面随着。到花园里,小坡问:“花草在哪里呢?”诸大臣全替他握着一把儿汗。可是张秃子假装没听见,回过头来向大臣们说:“谁叫你们跟着我呢?去!”诸大臣全弯着腰,夹着尾巴,慌忙跑去。

张秃子把小坡领回到大厅里。他自己坐在最大的一个龛里,正对着屋门。小坡坐在猴王的右手。门外来来往往的小猴们全偷着眼看小坡,不知他是猴王的什么人。张秃子板着脸,不肯多说话,怕小坡乱问,叫小猴们听见,不大好。正这么僵板地坐着,忽然进来一个猴兵,慌慌张张的,跑在大厅中间,说:“报告!”

“什么事?”张秃子仰着脸,高声地问。

“不好了,大王!狼王派了八十万大军,打我们来了!”猴兵抹着眼泪说。

“你怎么知道?”张秃子问。

“我们捉住一个狼侦探,他说的!”

“他在哪儿呢?”

“在外面睡觉呢!”

“他睡觉吗,你怎会知道他们有八十万人马,啊?糊涂!不要脸!”张秃子扯着脖子喊,为是叫门外的小猴们全听得见。

猴兵抓着大腿,颤着说:“大王!他要是不睡着,我们哪能拿得住他呢。我们捉住他,把他推醒,他就说:‘八十万人马!’就又睡去了。”

“把他拿进来!”

“不行呀,大王!一动他就咬手哇!”

“怎么办呢?”张秃子低声地问小坡。

“咱们出去看看,好不好?”

“那不失身份吗?我是猴王啊,你要记清楚了!”

“你这些猴兵没有用,有什么法儿呢!”

“好吧,咱们出去看看。”张秃子说,然后很勇敢地问那个猴兵,“把他捆好了没有呢?”

“捆好了,大王!”

“那么,捆他的时候,为什么不咬手呢?”

“大概他愿意叫人家捆起来,不喜欢叫人家挪动他,狼们都有些怪脾气呀,大王!”

“不要多说!”张秃子由墙上跳下来。

小坡遮着嘴笑了一阵。

随着猴兵,他们走出洞口,一队卫兵赶快跟在后面。到了空场,一群猴兵正交头接耳地嘀咕,见猴王到了,登时排好,把手贴在眉旁行礼。

“狼侦探在哪里呢?”张秃子问,态度还很严重,可是脸上有点发白。

队长赶快跑过来,用手一指,原来狼侦探在一块大石头上睡得正香呢。一根麻绳在狼身上放着,因为猴兵不敢过去捆他,只远远地把麻绳扔过去。张秃子打算凿猴兵的头几下,惩罚他报告不真,可是往四下一找,猴兵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张秃子看着那群兵,那群兵瞧着张秃子,似乎没有人愿意去推醒狼侦探。

小坡看得不耐烦了,扯开大步,走到大石头前面,高声地喊:

“别睡了,醒醒!”

张秃子和兵们也慢慢地跟过来。

狼侦探张了张嘴,露出几个尖利的白牙。兵们又往后退了几步。

“起来!起来!”小坡说。

狼侦探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腰儿,歇松地说:“刚做个好梦,又把我吵醒了,不得人心!”

“你要是瞎说,我可打你!快起来!”

众猴兵一听小坡这样强硬,全向前走了两步,可是队长赶快叫了个:“立——正!”于是大家全很勇敢地远远站住。

“你是哪里来的?”小坡问。

狼侦探不慌不忙地坐起来,从军衣中掏出个小纸本来,又从耳朵上拿下半根铅笔。他看了看小坡,又看了看大家,然后伸出长舌头来,把铅笔沾湿,没说什么,开始在小本上写字,写得很快。

“我问你的话,没听见是怎么着?”小坡有点生气了!

“等等,不忙!等我写完报告,再说。”狼侦探很不郑重地说,一边写,一边念道,“有一块空场,场里有猴兵四十万。还有一小人,模样与猴兵略有不同,问我从哪里来的。此人之肉,或比猴兵的更好吃。好了!”狼侦探把小本放回去,铅笔插在耳上,向小坡说:“你问我从哪儿来的?我是狼王特派的侦探!你似乎得给我行个礼才对!”

“胡说!”小坡又往前凑了一步,“我问你,听着!你们有多少兵?”

“八百万大军!”

张秃子往前走了一步,立在小坡身后,说:“八十万,还是八百万?”

“八十万和八百万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有个八字!”狼侦探笑了,笑得一点也不正当。

“你们什么时候发的兵?”小坡问。

“前天夜里狼王下的令,我们在山下找了一夜,没有看见一个猴兵。”

“怪不得前天夜里我听见狼嚎!”张秃子和小坡嘀咕。

“昨天白日我们依旧在山上找你们,走错了道儿,所以没遇见你们。昨日夜里还在山上绕,又没遇见你们。今天大家都走乏了,在山坡下睡觉呢。我做着梦走到这里,叫你们给吵醒了,不得人心!”

“你回去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有——”小坡低声地问张秃子,“说有多少兵?四八四十八万,行不行?”

张秃子接过来,高声喊道:“回去告诉你的王,我们这里有四十八万人马,专等你们来,好打你们个稀里哗啦!你们要知道好歹,顶好回家睡觉去,省得挨打!听明白了没有?”

狼侦探恶意地吐了吐舌头,又把小本掏出来,写了几个字。写完了,也没给张秃子行礼,立起来,抖了抖毛儿,便得意扬扬地走下去。

张秃子愣了一会儿,看狼侦探已走远,高声地喊:“吹号齐集人马!”然后指着一个小队长说:“去请各位大臣到这里会议,快!”

号声紧跟着响了:“嘀嗒——嘀嗒——嘀——”喝!四面八方,猴兵一队跟着一队,一营跟着一营,全跑向前来。前面的掌旗官都打着一大枝香蕉,香蕉的多少,便是军营的数目:有五个香蕉的,便是第五营,有十九个香蕉的,便是第十九营。军队陆续前来,路上黄尘滚滚,把四面的青山都遮住,看不见了。每营的人数不齐,有的五个,有的五百,有的兵都告假,只有掌旗官,打着枝香蕉,慌忙跑来。兵们有的打着枪,有的抱着个小猴,有的拿着本《国语教科书》。马兵全骑着山羊,比步兵走得还慢,因为——快跑,兵便从羊背上噗咚噗咚地摔下来。

人马到齐,张秃子骑上长角山羊,跳动着,左右前后的,穿营过队的,检阅了一番。猴兵全直溜溜地站着,把手放在眉旁行礼。掌旗官们把香蕉枝子举得笔直,工夫太大了,手有点发酸,于是把枝上的香蕉摘下几个来,吃着,以减轻重量,这样一来,军营的次数也乱了,好在也没人过问。这时候诸大臣全慢条斯理地来到,向张秃子深深地鞠躬。张秃子下了战马,坐在石头上,对他们说:

“现在开会,大家不要出声,听我一个人说!现在狼王故意——”他想不起说什么好。诸大臣都弯着腰,低着头说:“故意——”张秃子忽然想起来:“故意和我们捣乱,我们非痛打他们一回不可!你们带一营人去看守王宫,好好用心看着,听见没有?”

诸大臣连连点头。内中有个聋子,什么也没听见,但也连连点头。他们又深深鞠躬,然后带了一营人马,回宫去看守。

张秃子又喊:“各营营长!”

营长都慌忙走上前来,有的因为指挥刀太长,绊得一溜一溜地摔跟头,摔得满脸是黄土。

张秃子问他们:“哪边狼兵最多?是东边?”

众营长一齐拔出指挥刀,向东边指着。张秃子说:“还是西边?”大家的刀往西指。“还是南边?”大家的刀往南指。“还是北边?”大家的刀往北指。“这样看,四面都有狼兵了?”大家的刀在空中抡了个圈儿。

小坡双手遮着嘴笑开了。

“你们三营到东边去,守住东山坡!”张秃子指着东边说。

三个营长行了礼,跑回去,领着三营兵往西边去了。

“你们三营往西边去,守住西山口!”张秃子指着西边说。

三个营长行了礼,跑回去,领着三营兵往东边去了。

小坡低声问:“你叫他们往东,他们偏往西,叫他们往西,他们偏往东,是怎回事呀?”

“一打起仗来,军官就不好管了,随他们的便吧!好在一边三营,到哪边去也是一样。你要一较真儿,他们便不去打仗,回来把王杀了,然后迎接狼王做他们的皇帝,随他们的便吧!”

张秃子把人马派出去,带着卫队和四五营马兵,到山顶上去观望。

“我说,我乘着狼们还睡觉,去给他们个冷不防,打他们一阵,好不好?”小坡问猴王。

“你先等等吧!狼们是真睡了不是,简直地不敢保准!”张秃子很精细的样子说。

“那么,应当派几个侦探去看看哪!”小坡说。

“对呀!哼,一慌,把派侦探也忘了!”张秃子说着指定两个卫兵,“你们到东山去看看,狼们是睡觉呢,还是醒着呢!”

“他们一定是睡呢,大王!不必去看。”两个兵含着泪说。

“我叫你们去!”

“大王,我们的脚有点毛病,跑不快啊!请派两个马兵吧!”

“没用的东西!”张秃子说,“过来两个马兵!”

马兵一听,全慌忙跳下马来,一齐说:“我们情愿改当步兵呀,大王!”

“营长,把他们带到空场去,一人打五个耳瓜子!”张秃子下令。

“大王呀,饶恕这回吧!”营长央求,“平日我们都喜欢当侦探玩,但是一到真打仗啊,当侦探玩真有危险呀!顶好大王爬到树上去,拿个望远镜往远处看一看,也可以了!”

张秃子没有言语。

小坡本想先给营长两拳,可是一见猴王不发作,也就没伸手。

过了一会儿,张秃子说:“哪里有望远镜呢?”

大家都彼此对问:“哪里有望远镜呢?”

有一个卫兵看见小坡脑后的眼镜,赶紧往前迈了一步:“报告!大王旁边这位先生有望远镜!”

小坡忽然想起来:“我说,嗗拉巴唧呢?这是他的眼镜。”

“他在洞里睡觉呢,你刚才没看见吗?”张秃子说。

“没有!你不告诉我,他在哪间屋子里,我怎能知道呢!”

“先不用管他,把镜子借给我吧!”

“这是眼镜!有什么用!”小坡说。

“大王!眼镜也可假装做望远镜呀!”一个营长这样说。

小坡赌气子把眼镜递给张秃子。

张秃子戴上镜子,往一棵椰树上爬。爬到尖上,不敢往下瞧,因为眼晕,只好往天上看:“不好了,黑云真厚,要下大雨了!营长!快到宫里取我的雨伞来!”

“影儿国的雨是干的,不用打伞!”小坡说。

“我打伞不为挡雨,是为挡着雷!”

喝!天上黑云果然很厚,一团一团,来回乱挤。远处的已联成一片灰色,越远越白,白亮亮地在远山上横着。忽然一阵凉风,黑云跑得更快了,山上的椰树,叶子歪在一边,唰唰地在雾气中响。远处忽然一个白闪,把白亮亮的雨云打开几道长而颤动的缝子。跟着咯嚓嚓一个雷,雨点斜着下来,在山上横着溅起一溜白烟。又一个闪,在可怕的黑云上开了个大红三角。咯嚓!咕隆,咕隆,雷声由近处往远处走,好像追着什么东西!看不出雨点来了,只是一片灰色!里面卷着些乱动的树影。

咯嚓!张秃子一缩脖,由树上掉下来。

雨确是干的,打到身上一点也不湿,可是猴儿们(胆子大的)开始东搓西挠的似乎是洗澡呢,洗得很痛快。有的居然拿出胰子来往头上搓。胆儿小的猴子们全闭上了眼,双手堵住耳朵,不住地叫:“老天爷,不要劈我呀,我是好人哪!”

小坡坐在大石头上,仰着头看,打一个大闪,他叫一声“好!”

过了一会儿,雨声小一点了。黑云带着雷电慢慢往远处滚。远处的山尖上,忽然在灰云边上露出一缕儿阳光,把椰树照得绿玻璃似的。

张秃子听着雷声小了,叹了一口气。忽然由山下跑来一个猴儿兵,跑得满头是汗,喝喝带喘。见了张秃子,张了几次嘴,才说出话来:

“大,大,大王!不好了!东山的兵们一打雷全吓傻了,叫狼兵把他们生擒活捉全拿去了!”

“你怎么能跑回来呢?”张秃子问。

“我吓晕了,倒在地上,狼兵以为我死了,所以没拿去!”

张秃子回头喊:“三营马兵赶快到东山,救回他们!快!”

三个营长上了马,带着队伍往西去了,一边走一边说:“西边比较的平安一些!”

又跑来个猴兵,也跑得惊鸡似的,跪在猴王面前:“报告!北边的军队全投了狼王,带着狼兵快杀到王宫了!”

张秃子的颜色转了,低声地问小坡:“咱们也跑吧?”

“非打一回不可!”小坡很坚决地说。

说话之间,又跑来一个小猴,说:

“大王,不好了!狼兵已打进王宫!那个嗗拉巴唧原来是狼王变的,他已经把大王的香蕉全吃净了!”

张秃子吓得手足失措,正想不起主意来,只见西南北三路,猴兵全败下来,有的往树上逃命,有的往绿棵子乱藏,有的坐在石头上遮着脸等死,只有南路的兵还好一些,且战且走,没完全溃散。

小坡由猴兵手里抢过一条木棍,对张秃子说:“走啊,帮助南路的兵去啊!”

张秃子上了战马,带着卫队和一些马兵,随着小坡往南杀。一会儿就和他们自己的兵合在一块,小坡手抡木棍,冲上前去,众猴兵齐声呐喊,跟着往前杀。狼兵是一声不出,死往上攻。小坡的木棒东抡西打,!在狼头上乱敲。狼们一点不怕,钩钩着眼睛,张着大嘴,往前叼猴儿的腿。

猴兵退了三次,进了三次,双方谁也不肯放松一步。

小坡正打得高兴,忽然背后大乱,回头一看,可了不得啦!北方的狼也攻上来,把他们夹在中间。跟着,东西两面的狼兵也上来了,把猴兵团团围住,没法逃生。小坡闭上眼睛,双手抡木棍,只听见,乱响,不知到底打着谁了。张秃子也真急了,把王冠也扔了,一手拿着一枝木棍乱抡。抡了一会儿,哼!跨下的山羊被狼叼了去,幸而跳得快,还没倒在地上。小坡呢,抡着抡着,手中的木棍碎了!睁眼一看,四面全是狼,全红着眼睛向他奔。小坡也有点心慌了,东遮西挡地不叫狼咬着。“张秃子!咱们怎么办呢?!”

张秃子还抡着木棍,喊:

“换片子啦!”

这样一喊,忽然狼也没有了,山也没有了,树也没有了,张秃子也不是猴儿了,依然是张秃子。

远远的嗗拉巴唧一瘸一拐地来了。

十六 求救

小坡和张秃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喘气,谁也说不出话来。嗗拉巴唧跑过来,坐下,也一声不发,只由张秃子脸上把眼镜摘下来,他自己戴上。三人这样坐了好久,每人出了几身透汗,张秃子说了:

“嗗拉巴唧!你还算个好人?好好地款待你,你反倒变成狼王,抢我的王宫!”

嗗拉巴唧的眼珠转得很快,带出很惊讶的样儿,说:“我什么时候变狼来着?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变狼?就是我爱变着玩吧,什么不可以变,单单地变狼?啛!”

“大概是狼王变成嗗拉巴唧,诈进了王宫,嗗拉巴唧并不知道。”小坡给他们调解,“现在咱们已经换了片子,就不用再提那些事了!”

张秃子慢慢地站起来,瞪了嗗拉巴唧一眼,说:

“小坡,再见吧!我还是回狼山去!”

“你?一个人去打狼?”

“非报仇不可!非夺回王宫不可!”张秃子晃着秃脑袋,似乎有做王的瘾头儿。

“你打得过他们吗?”小坡还没有忘记狼兵的厉害。

“我自有办法!我也会变成嗗拉巴唧,去和狼王交朋友,乘冷不防咬下他一个耳朵来!”

小坡虽然以为张秃子的计划不甚光明正大,可是很佩服他有这样的胆量。

嗗拉巴唧委委屈屈地叨唠:“你也变嗗拉巴唧,他也变嗗拉巴唧,谁也不来帮助帮助嗗拉巴唧!”他捶了胸口两下,捶出许多怨气。

小坡看他怪可怜的,赶紧说:“我帮助你,嗗拉巴唧!不要发愁啊,愁病了又得吃药,多么苦哇!”

嗗拉巴唧听了这片好话,更觉得委屈了,落下好多大颗的眼泪来,摘下草帽来接着,省得落在衣服上。

小坡看他哭了,自己也好似有点难过,也红了眼圈。

“再见,小坡!”张秃子挺着胸脯儿就走,也没招呼嗗拉巴唧一声儿。

“我说,张秃子,咱们学校里见啦!”小坡说。

“不用再提学校!做了猴王还上学?”

“先生要问你呢?要给你记过呢?”

“给我记过?带些猴兵把学校拆了!”

“你敢!”小坡也立起来。

“你看我敢不敢!”张秃子一边说一边走。

“好啦,等着你的!看先生不拿教鞭抽你一顿好的才怪!”

“不怕!不怕!”张秃子回头向小坡吐了吐舌头。

“爱怕不怕!破秃子,坏秃子,猴秃子!”小坡希望张秃子回来,和他打一场儿;可是张秃子一直走下去,好像很有打胜狼王的把握。

小坡看张秃子走远啦,问嗗拉巴唧:“你刚才上哪儿了?叫我各处找你!”

“我上哪儿了?你上哪儿啦?我问你!”嗗拉巴唧撅着乖乖说。

“我上狼山找你去啦!”

“我上虎山找钩钩去啦!”

“找着了她没有呢?”

“找着她,我还在这儿干什么,糊涂!”

“老虎把她留下了?”小坡忍着气问。

“钩钩自己不愿意回来!”嗗拉巴唧把草帽一歪,倒出一汪儿眼泪,然后又接好,从新落比花生米还大的泪珠儿。

“这么说,不是老虎的错儿了?”

“那还能是钩钩的错儿吗?”

小坡有点发糊涂,没说什么,看着自己的手。两手,因和狼们打了半天,很不干净,拿起草帽用眼泪洗了洗。嗗拉巴唧的眼泪很滑溜,好像加了香胰子似的,洗完了,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剔着指甲,叨唠:“到底是谁的错儿呢?我的?你的?他的?我们的?你们的?他们的?张秃子的?南星的?三多家里糟老头子的?”

“正是他!”嗗拉巴唧忽然站起来说,“要不是他给老虎出主意,老虎哪能留住钩钩?”

“你刚才不是说,钩钩自己不愿意回来吗?”小坡问。

“你要是这么来回绕圈儿问我,我可要疯了!”嗗拉巴唧“急扯白脸”地说。

“你要是这么绕着圈儿回答我,我可也要疯了!”小坡笑着说,“我要是疯了,要变成一丁点的一个小蚊子,专叮你的鼻子尖,看你怎么办!”

“不要变吧,我好好告诉你!”嗗拉巴唧似乎很怕蚊子,赶紧用手遮住鼻子说,“钩钩自从到虎山上,就想回来找我,老虎也有意把她送回来。可是那个糟老头子给老虎出了主意,叫他留住钩钩,给山上的小老虎们做衣裳,洗袜子什么的。于是老虎就变了卦,天天假意地带着她逛山,给她拿树叶做了件花袍子,又给了她许多玩艺儿。可是钩钩还想回家,老虎就又和糟老头子要主意,糟老头子就偷偷地给钩钩一碗迷魂药儿喝。”

“什么是迷魂药呀?”小坡问。

“就是龙井茶里兑点冰激凌!喝了这个,她就把家也忘了,把我也忘了,把什么都忘了,一心愿住在山上!你说怎么好?!”

“可怜的钩钩!喝龙井冰激凌!”小坡低声儿说。

“怎么办呢?”嗗拉巴唧没有注意小坡说什么。

“咱们走哇,打倒老虎去!”

“不行啊!干不过他呀!”

“咱们不会向他捏鼻子吗?他最怕那个,是不是?”小坡问。

“捏鼻子也没用了!糟老头子给他出了主意:叫老虎向我捏鼻子!你不知道,老虎捏鼻子比什么也可怕!”嗗拉巴唧说着,直打冷战。

“糟老头子是老虎什么人呢?他为什么不在三多家里,去到虎山呢?”

“他是老虎的老师,白天他教三多,晚上做梦的时候就来教老虎。老虎不怕别人,就是怕他,糟老头子!”

“那么现在咱们是做梦哪?”

“可不是!生命是梦的材料做成的,莎士比亚这么说。你知道莎士比亚?”嗗拉巴唧点头咂嘴地说。

“知道!我喝过‘莎士’汽水!”

“呕!”嗗拉巴唧颇有点佩服小坡的知识丰富。待了半天,他说:“小坡,你得想法子多多地找人去打老虎啊!”

“一定!”小坡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这么办吧,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南星他们。南星会驶火车,也坐过火车。还有两个马来小姑娘也很有‘杜撰儿’。妹妹仙坡也会出主意。”

“人越多越好呀!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

“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小坡问。

“那张地图呢?”嗗拉巴唧想起来了。

“哟!哟!”小坡的脸红得像个老茄子似的,“在狼山打仗,丢了!”

“好啦!以后只有狼们知道地名了,地图一定被他们捡去了!这么办吧,你一直往东去,到了新加坡,再一直地回来,直来直去,还不容易吗?”

“不用拐弯儿行吗?”

“行!小孩儿们都应当走直道儿!”

“那么,我就走吧?”

“快去快回来!要是等我把钩钩忘了,你回来可也没用了!”嗗拉巴唧本想和小坡握手,误心中打了小坡一个耳瓜子。小坡也跳起来,给嗗拉巴唧一掌。两人分了手。

小坡踢着块砖头儿,踢一下,往前赶几步;又踢一下,又往前赶几步。这样,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新加坡的大马路。正是半夜里,街道两旁的灯光很亮,可是除了几个巡警,和看门的老印度,只看见些关着门的铺户,一点儿也不像白天里那么花哨好看。小坡心里说:“我要是赶明儿开个铺子呀,一定要黑天白日老开着,关上门多么不好看!”

房脊上有些小猫,喵喵地叫着,大概是练习唱歌呢。小坡不由得叫出来:“二喜!二喜!你也在这儿唱歌哪?”等了会儿,小猫们全跑开了,他说:“二喜大概和妹妹一块睡觉呢,赶紧走吧!”

走到了家,街门已经关好,小坡用头轻轻一碰,门就软乎乎地开了。他轻手蹑脚地去找仙坡,仙坡正睡得很香,小鼻子翅儿一松一紧地有些响声,吓呼,吓呼,吓呼,小坡推了她一下,低声地说:“妹妹,仙!起来,到虎山去救钩钩,快!”

仙坡坐起来点了点头,并没睁眼。小坡把小褂给她披上。她一声没出,拉着小坡便往外走。

出了门,本想先找南星去,没想到走了不远,正遇上他。不只南星一个,两个小印度(印度小姑娘可是没在那儿),两个马来小姑娘,三多和妹妹,全在那块学猫叫呢。

小坡喵了一声。

大家看见小坡,全扭过头去,给他个脑瓢儿看。小坡很纳闷,为什么大家这样对待他。

“不用理他!不跟他玩!”南星细声细气学着猫的腔调,这样故意地卖嚷嚷。

“过生日,不告诉我们一声儿,一个人把好东西都吃了!”两个小印度帮着腔儿。

仙坡睁开一只眼,过去问两个马来小妞:“是不是二喜告诉你们的?”

两个小妞彼此看了一眼,一齐说:“要不是二喜来告诉我们,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我们还想不起学猫叫呢。”好像过生日和学猫叫大有关系似的。

“赶明儿糟老头子过生日,我又得给他磕头!”三多哭丧着脸说。

“顶好乘磕头的时候,爬过去,咬他脚面两口!”南星说,看着小坡。

“我现在就敢去打糟老头子,你们谁有胆子跟我一块儿去?!”小坡问。

大家听了,登时都向小坡伸出大拇指,似乎忘了不满意他的过生日没通知他们了。

“凡是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南星嚷着说,一高兴也忘了细声地学猫叫了。

“糟老头子没在家,你们去也是白去。”三多说。

“我自然知道他在哪里呢!”小坡说。

“他许又上虎山啦吧?”三多的妹妹问她哥哥。

三多点了点头,然后仰着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说:“哼,现在他正教小老虎们算术呢!”

“可惜张秃子没来,他最会和算术先生捣乱!七七是两个七什么的。”小坡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说的都是哪儿的话呀?一点不懂!不懂!”南星很着急地说。

“大家站成个圆圈,听我告诉你们。”小坡说。

大家站成个圆圈,都手拉着手儿,听小坡说,他一五一十地把嗗拉巴唧和钩钩的事儿告诉了他们一遍。

南星听得真高兴,跳起来喊:“咱们走呀!打呀!反正糟老头子在虎山,不能还带着大烟袋,只要没大烟袋,咱一点也不怕他!走呀!”

“没有大烟袋,可是有老虎呢!”两个马来小妞慢慢地说。

“我准知道老虎比大烟袋厉害!”一个小印度补了这么一句。

“那里要是有四眼虎,我可不敢去!”仙坡拉着马来小妞的手说。

“你们不去,就回家睡觉去,我一个人去,看老虎把我怎样得了!”南星拍着胸脯,大有看不起他们的神气。

“去是一定要去的,可是咱们得先商量个办法。”小坡说。

“得先商量个办法!”大家,除了南星,一齐这么答腔儿。

大家全仰着头想主意。天上的星星都向他们挤眼,他们也向星星们挤眼,谁也想不出高明招儿来。

“你们知道老虎的事儿,说话呀!”小坡对两个小印度说。

“知道老虎,可是没和老虎打过仗,对不起呀!”两个小印度很客气地回答。

“你们呢?”小坡问两个马来小姑娘。

“我们哪?”她们彼此看了一眼,慢慢地说,“有主意,就是不告诉你们!”

“不告诉我们,从此再不背着你们上学了!”南星吓吓她们。

她们又彼此看了一眼:“那么,咱们告诉他们吧?”两个同时点了点头,一齐对仙坡说,好像不屑于跟男孩儿们说话似的:“咱们都变成小老虎,偷偷混进虎山去,和小老虎们一同学算术。然后咱们跟糟老头子捣乱。小老虎们也一定学我们的样子。老头子一生气,必定打他们,把他们打急了,他们还不咬老头子?把老头子咬坏,大老虎就没有帮手了。这样,我们不是可以救出钩钩来吗?”

大家听了,一齐鼓掌。马来小妞们仰头看着天,态度非常的傲慢。

南星慌忙跪在地上,摇晃着脑袋,不住地叫:“变!变!”

“知道老虎是什么样儿吗?就变?”马来小姑娘撇着嘴说。

“父亲说过:照猫画虎。咱们先变成猫,大概就离虎不远了!”小坡提议。

“来!变!”南星真变成一只大黑猫。

“再变大一点!再加上点黄毛儿!”两个小印度给南星出主意。

一展眼的工夫,大家全变成大猫。

三多变得很好,可惜只有一只眼睛,因为他是按着家中老猫的样子变的。

十七 往虎山去

大家变成猫,高兴得不得了,一齐喵了一声。这一叫不要紧哪,喝!四面八方,房脊上,树枝上,墙上,地上,全喵起来了,大概新加坡所有的猫,老的,少的,丑的,俊的,黑白花的,通身白的,一个没剩,全来了!这群猫全撅着尾巴往前走,不大一会儿,就把小坡们给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围好之后,他们全双腿儿坐下,把一个前腿举到耳旁,一齐说:“推举代表!”说完,把前腿放下去,大家开始你挤我,我推你,彼此乱推。推了半天,把前面的一只瘦而无力的老猫给推出去了。大家又一齐喊:“代表推出来了,去,跟他们交涉!”

南星看着这样推举代表有点可笑,赶紧给他们鼓掌,可惜手已变成猫掌,软乎乎的怎么也拍不响,于是他又高声地喵了两声。

“不要吵!不许出声!”那个瘦猫代表瞪着南星说。然后,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闻了闻小坡们的鼻子,说:“你们的代表是谁?”说话的时候,几根稀胡子撅撅着,耳朵轻轻地动弹,神气非常的傲慢。

“我们都是代表!”小坡们一齐说。

“都是代表?”老猫往四围看了一眼,似乎是没了主意。

“都是代表就省得推了!”一个狐狸皮的猫说。

老猫点了点头,喉中嗗㖨了半天,说:“你们好大胆子呀!没有得我们的允许,就敢变成猫,还外带着变成很大的猫!冒充大猫,应当何罪!啊!”老猫似乎越说越生气,两眼瞪得滴溜儿圆,好像两个绿珠子。

四外的猫们听了,非常得意,嗓子里全嗗嗗㖨㖨响起来。

“跟他们打呀!”南星向小坡嘀咕。

“他们人太多呀!”小坡低声地说,然后问两个马来小妞,“你们有主意没有?”

“咱们先洗脸吧,一边洗一边想好主意,也许他们一看咱们会洗脸,就以为咱们是真猫了。”她们揪着小坡的尾巴说。

“洗脸哪!”小坡下了命令。

大家全抬起前掌来,沾了点唾沫,从耳后滑到鼻梁,又从耳梁绕到耳后,洗得颇有趣味,一边儿洗一边儿想逃走的主意。

南星想不起主意,一着急,把两条前腿全抬来,按着在家中洗脸的样儿,两手齐用,东一把西一把地洗起来。

“看哪!”老猫向四围笑了笑,说,“可有两手一齐洗脸的猫?!我们怎么办?还是咬下他们的耳朵呢,还是咬下尾巴,叫他们当秃猫呢?”

仙坡忙着把尾巴藏在身底下,双手遮住耳朵,低声地向小坡说:“二哥!快想主意呀!他们要咬耳朵呢!”

小坡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看树上,又看了看房顶,忽然喊了一声:“老鼠!”

四围的猫登时把耳朵全竖起来,腰儿躬着,眼睛往四处瞭。

“树上一个!房上三个!”小坡指点着说。

猫们也没等代表下命令,全争着往树上房上蹿。

南星过去给猫代表一个嘴巴,扯起三多就跑。三多只有一只眼睛看不清道路,一溜歪斜地直摔跟头。

大家拼命地跑。乍变成猫,两眼离地太近,都有点发晕。于是大家全闭上眼睛,瞎跑。

“二哥,”仙坡闭着眼,喘吁吁地问,“跑到哪儿啦?”

“睁开眼看哪!”小坡向大家说。

大家全站住了,睁开眼一看,面前是一座高山。山上满安着电灯,把山道照得清清楚楚的,路旁的绿树在灯光下摆动,好像一片绿云彩似的。路上隔不远儿,就有只长角的大梅花鹿,角上挂着指挥刀,大概是此地的巡警。

“这就是虎山吧?咱们找糟老头子去呀!”南星非常地高兴。

“等我问问巡警去。”小坡说。

“我也去!”南星说。

他们俩走上前去,向梅花鹿点了点头。

“请问这是虎山不是的呀?”小坡很客气地问。

梅花鹿咩了一声。

“老虎学校在哪儿呀?”

鹿用大犄角向山左边指了指,又咩了一声。

“学校里的教员是个糟老头子不是?”南星问。

鹿又咩了一声。

“老鹿你真有意思,我骑你一会儿行不行呀?”南星说着就要往起蹿。

老鹿瞪了南星一眼,摇了摇头。

“南星!好好的!”小坡说。

老鹿很客气地向小坡咩了一声。

小坡向老鹿行了个举手礼,就往回走,南星在后面跟着,很不满意小坡拦住他骑鹿。

“这儿是虎山不是呀?”仙坡问。

“是虎山,老虎学校就离这儿不远。”小坡说。

“要是离老虎学校不远的话呀,”三多想起糟老头子的可怕,“我顶好回家去睡会儿觉。”

“你要爱睡觉哇,早就不该来!”两个小印度一块儿说。

三多不言语了,用那只瞎眼瞪了他们一下。

“你们还麻烦什么呢,不快快地去打糟老头子!”南星很着急地说。

“不行呀,咱们得先找嗗拉巴唧去,没有他,咱们怎认识大老虎和钩钩呢?”小坡说。

“那么就找他去吧!”南星说。

“可是,他在哪儿呢?”小坡因为瞎跑了一阵,忘了嗗拉巴唧在什么地方了。

“谁知道呢!”两个马来小姑娘酸酸的一笑。

“还得问巡警去,我看。”小坡说,脸上有点发红。

大家没说什么,一齐上山道中找巡警。

见了挂刀的梅花鹿,大家一齐问:

“嗗拉巴唧在哪儿呢?”

老鹿向他咩了一声,不住地摇头。

“得!老鹿也不知道!”南星说。

“老鹿怎就该知道呢!”两个马来小妞低声地说。

“我们找他去吧!”小坡说。

“来,坐火车去,我开车!”南星跟着“门!”了一声,把梅花鹿吓得直往起跳。

“又是你开车!要命也不坐火车!”两个马来小妞说。

“不坐,拉倒!我一个人开,更快!”南星说着就往山下跑,嘴中“七冬七冬”的响。

“南星!回来!你知道往哪边去吗?”小坡喊。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南星回着头儿嚷。

小坡没有话可说。

“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就跟着南星跑吧,也许半道儿上遇见嗗拉巴唧!”两个小印度说着赶上前去,拉住南星的尾巴。

别人也没有高明主意,只好全赶上去,拉着尾巴,一串儿往前跑。

“大家可往左右看着点呀,看见戴草帽的就是嗗拉巴唧!”小坡在后面嚷。

大家往左一扭头,往右一扭头,不顾得再看前面。跑着跑着,南星的脑门正撞在一棵老树上,幸而大家都变成猫,手脚灵利,除了南星倒在树根上,大家全七手八脚地上了树。

南星脑门上碰了个大包,一边用手摸,一边叨唠:“乱出主意!开火车不往前看着!哪有的事!哪有的事!”

大家由树上跳下来,争着用猫手给南星按摩脑门上的大包。急于给他的包儿按平了,大家未免用力过猛了些,咕哧一声,把脑门上的包按到脑勺儿上去。“好了!好了!”大家一齐说。

南星摸了摸脑门,果然平了,也就不去管脑后是肿着还是平着,又预备好开车的架势。

“别开车了,这样一辈子也找不着嗗拉巴唧。”小坡向大家说。

“怎么办呢?”大家一齐问。

“咱们坐在这儿等他好啦,反正他得到虎山来,是不是?”小坡蹲在一块石头上说。

“也好。”两个马来小妞说,她们是最不喜欢坐火车的。

大家都背靠背儿坐在大石头上,石头有点儿凉,于是全把尾巴垫在身底下。

坐了一会儿,凉风儿吹来,大家全有点发困。南星是头一个,把头低下去,闭上眼睛。待了会儿,他又慢慢地卧下去,把嘴藏在胸前的厚毛上,稳稳当当地睡去。大家也照着他的样儿,全卧下去睡。

仙坡没有十分睡熟,听见地上噗咚噗咚地轻轻地响。她慢慢睁开眼,偷偷地往外看。可不得了,有四五个小老虎(长得和猫差不多,可是“个子”大,脖子粗,眼睛像小电灯似的发光),全背着书包,戴着童子军帽,向他们走来,仙坡连一根毛也不敢动弹,只是偷偷地看着:小虎们走到他们前面便站住了。仙坡赶紧闭上眼,不敢再看,听着小虎们说话:

“这些小孩是干什么的呢?”

“也是学生吧?”

“不能,没有书包呀!”

“也许不是虎,看他们的身量多小啊!”

“还有个瞎子!看!”

仙坡偷偷地睁开一只眼看,所以小老虎以为她是瞎子呢。她赶紧把眼闭上,听着:

“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好不好?”

“先把他们围好,别叫他们跑了!”

小虎们把他们围好,一齐嚷:“别睡哩!你们是干什么的?说!”

大家全醒过来,楞眼巴唧地看着小虎们。

“说话呀!”小虎们说。

“你问我们哪?”南星说,“我们问谁呢?”

小老虎们全摘了帽,抓了抓头,似乎不大明白南星的话。

“我们是小老虎!”小坡说。

“你们的书呢?”小虎中的一个问小坡。

“书?在学校里呢。”

小虎们嘀咕了半天,有一个由书包里掏出一本黄皮书来,掀了几篇,问小坡:“你们的第七课是什么?”

“第七课?”小坡想了半天,“你们的第七课是什么?”

“我就始终没念到第七课!”南星插嘴说。

“听着!”小虎瞪了南星一眼,然后有腔有调地念,“第七课:人,猫,狗,都好吃!捉住一个吃一个,捉住两个吃一双。吃完了,肚儿圆,嘴儿光!”小虎念完,把书放在地上,抿着嘴笑了一阵。

仙坡吓得心里真哆嗦。两个马来小妞挤在一块,不敢出声。

“我们的第七课不是这样!”小坡高声地说,“你们听着!第七课:糟老头子,真好吃!捉住一个吃一个,捉住——有两个没有呢?”他回头问南星。

“三多知道!”南星说。

“有一个就够受的了,还要两个?”三多颤着声儿说。

“捉住一个吃一个,捉住两个,捉不着两个,因为只有一个!捉不着,吹,拉倒,稀里哗啦一大堆!”小坡说完,吹了对面小虎的鼻梁儿一下。

小老虎们听了这课书,大家又嘀咕起来。老虎的脖子粗,气儿壮,虽然是嘀咕,声儿可还不小:

“他们敢吃糟老头子!”

“敢吃糟老头子!”

“胆量不小!”

“可佩服!”

“叫他们跟咱们一块儿玩吧?”

“一定!请他们教给咱们怎么吃糟老头子?”

“沾点酱油醋什么的,也许不难吃?”

“顶好加点咖喱,辣辣的!”南星答了腔。

“他们愿意跟咱们玩吗?”一个老虎小姑娘说。

“当然愿意!”小坡很客气地说。

“那么,就请吧,请到我们山洞里,玩一玩去!”

“请!请!”小坡们说。

十八 醒了

小老虎们看着虽然个子很大,可是岁数都很小,说话行事有些“傻拉光鸡”的。南星是多么糊涂啊,可是跟小虎们一块儿玩,他居然显出很聪明鬼道的样儿来。至于小坡,那更不用说了,他出口气儿,都好似,在小虎们看,有顶大的价值和作用。仙坡和两个马来小姐也十分叫好,小虎们争着管她们叫姐姐。三多的妹妹向来是大气不出的老实头,也居然敢叫小虎们称呼她做姑姑!

他们在山洞里玩了半天“摸老瞎”——三多老做瞎子。因为他只有一只眼,又跑得慢,始终捉不到别人。把“摸老瞎”玩腻了,小虎们请小坡画图,于是他得意非常地画了一山洞的小兔儿。

“到你们的学校去看看,好不好?”南星看小坡画兔,已经看厌烦了,这样问。

“不用吧!好容易刚出来,再叫糟老头子给捉进去,可不是玩的!”小虎们说。

“不要紧哪,咱们跳在墙头上看一看,不用进去呀!”南星是急于找着糟老头子,看看他怎样教老虎们念书。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三多的心里怕糟老头子。

“不必害怕,三多,有我呢!”小坡说。

三多挤咕着瞎眼睛,低声儿说:“你们一定叫我去,就去吧!”

大家出了山洞,顺着出路走,路上的鹿巡警已经全卧在路旁打盹儿。南星看出便宜来,跳上鹿背骑了一会儿,老鹿也没言语。

老虎学校是在一个山环里,门口悬着一块大木匾,上面写着校训(是糟老头子的笔迹,三多认识):“不念就打!”他们跳上墙去往里看:校门里有一块空地,好像是运动场,可是没有足球门,篮球筐子什么的,只有几排比胳臂还粗的木桩子,上面还拴着几条小虎。他们都落着泪,在桩子四围乱转。

“老头子又生气了!”墙上的小虎们低声地说,“看,他们还在这儿拴着呢,大概是没算上算术题目来,不准回家吃饭!”

这片空场后面,是一个小树林,树上正开着些白花。小坡往四外看了半天,找不到讲堂,他问小虎们:“讲堂呢?”

“这就是呀!”小虎们指着那块空地说,“那些木桩便是我们的座位,一进学校门,老头子就把我们拴上,多咱背上书来,多咱放开。”

“呕!”小坡心中也有点害怕。

“小坡!小坡!”从墙根下发出这个声音。

“谁呀?”小坡轻轻地问。

“我!”好像嗗拉巴唧的声儿。

小坡探着头儿看,可不是,嗗拉巴唧在靠墙根的一根木桩上拴着呢。

“你怎么叫人家给捉住啦?”小坡问。

“先把我放开再说吧!”嗗拉巴唧委委屈屈地说。

“谁带着刀子呢?去把他的绳子剌断了!”小坡问。大家一齐摇头。

“你们戴着童子军帽儿,怎么不带刀子呢?”小坡问小虎们。

“我们的牙比刀子还快,干什么还带刀子?”小虎们很得意地说,说完,全张开大嘴,露出白牙来。

“快一点呀!”嗗拉巴唧在底下央求。

“你们下去咬断他的绳子呀!”南星向小虎们说。

“万一叫糟老头子看见呢!”他们这样推辞。

三多听见他们说糟老头子,打了一个冷战,整个的“毛朝下”由墙头掉下去了,正掉在嗗拉巴唧的脊梁上。嗗拉巴唧拉住三多说:“你要是没带刀子呀,咱们俩就一齐往起活动这个木桩,把木桩拔起来,我也就可以跑啦。”

“就是拔起木桩,绳子不是还在你脖子上拴着吗?”三多问。

“那你就不用管啦!”嗗拉巴唧很着急地说。

三多没再说什么,同嗗拉巴唧一齐用力摇动木桩子。

小坡和南星的胆子大,也跳下去帮着他们。人多好办事,不大的工夫,木桩已有些活动气儿了。大家继续用力摇,小坡低声喊着:“左!右!左!右!”好叫大伙儿一齐向同一方向用力。南星不大辨得清左右,于是他接过来叫:“瞎子!嗗拉巴唧!瞎子!嗗拉巴唧!”因为三多是站在左边,嗗拉巴唧站在右边。

一来二去,他们把桩子拔出来了。小坡们先跳上墙去,嗗拉巴唧把木桩往起一扔,他们在上面接住,然后大家像提汲水的罐子一样,把他给拉上来。他喘了一口气,转了一回眼珠,赶紧地说:“快跑哇!老头子一会儿就回来!”

大家跳下墙去,撒腿就跑。嗗拉巴唧叫木桩和大麻绳给赘住,一迈步便摔了个大跟头。

“你们得背着我呀!”他躺在地上求救。

“你那么大个儿,谁背得动呢!”大家一齐说。

“顶好放风筝吧!”两个马来小妞出了主意。

“对!”南星首先赞成。

大家拿起木桩,跑出几步,把绳子拉直,一齐喊:“起!”喝!真有趣!眼看着嗗拉巴唧起在空中,双手平伸,腿儿撇着一点,真像个大风筝。大家非常高兴,越跑越快,绳子也越放得直。跑着跑着,只听“哎哟”一声,大家忙回头看:嗗拉巴唧的两腿骑在一个大树枝上,脑儿顶着一对睡觉的乌鸦!大家忙往回跑,松开绳子,七手八脚地爬上树去,把他给救下来。

嗗拉巴唧飞了半天,头有点发晕,挣扎着说:“别跑了!别跑了!先歇一会吧!”

大家围着他坐下。南星和三多们以前都没见过他,仔细地端详,一边看还一边批评:

“眼珠儿转得真灵动!”“摔跟头也真脆!”“当风筝也不坏!”……

“别胡说啦!”小坡恐怕嗗拉巴唧挑眼,喝住他们,然后问他,“嗗拉巴唧,你怎么叫老头子把你拴起来了?”

“我等你,你老不回来,一着急,我一个人来了。正赶上老头子教数学,我就偷偷地坐在墙根底下了。哪知道,又被他看见了,他问我:一个苹果两人吃,一人该吃多少?”

“自然是一个人吃一半!”大家一齐显聪明。

“怎会是一半?我说的是:谁能抢,谁多吃一口,不一定!”

“有理呀!”大家以为这个答案非常的高明。

“有理!”他含着泪说,“老头子可炸了呢!没容分说,三下两下把我拴在木桩上了,外带着拴得真结实,把手指头磨破了,也解不开扣儿!”

“现在他在哪儿呢?”小坡问。

“他又给钩钩迷魂药喝去了!可怜的钩钩!”

“可怜的钩钩!”大家一齐说。

“咱们找她去,好不好?”小坡问。

“万一遇见了老头子,他硬掐额脖地灌咱们迷魂药儿,怎么好呢?”嗗拉巴唧说,落下一整串眼泪。

“那倒不要紧,”小虎们说,“咱们找些东西蒙上嘴,就灌不下去了!”

大家一齐立起来,不约而同地把嗗拉巴唧的褂子脱下来,一人由褂里上撕下一条布来,把嘴严严地蒙好。

“走呀!”南星用力喊,因为嘴蒙得很紧,说话有些不方便。

嗗拉巴唧认识路,在前面走,大家在后边跟着,扛着他的木桩和大绳子,免得叫他跌倒。

过树林,爬小路,走了半天,到了一个小山洞。洞里灯光还亮着,里边出来些歌声,听着很清亮悦耳。洞外的小树全好似低着头儿听唱,已经听入了神,叶儿连动也不动。

“钩钩唱呢!”嗗拉巴唧回头告诉他们。

大家都挤在洞口往里看,果然有个一朵花似的大姑娘,伸着又白又长又香软的脖儿唱呢。她身上披着件用半红的树叶做成的衫子,头上戴着个各色野花织成的花冠,脚儿光着,踩着一块很花哨的豹皮。

“钩钩!钩钩!”嗗拉巴唧低声地叫。

钩钩忽然不唱了,说:“又是你呀?三番五次地来找我,讨厌不讨厌啦?!”

“她又喝了迷魂药!”嗗拉巴唧对大家说。

“你过去亲亲她的脑门,迷魂药就解了!”小老虎们出了主意。

嗗拉巴唧轻轻地进去,抱住钩钩,在她脑门上吻了一下。果然,钩钩醒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呕!嗗拉巴唧!这是什么地方呀?”

“山洞!”大家一齐回答。

“呕!咱们快回家吧!我不愿意住山洞!我的鞋呢?”她看着自己的白脚,一个劲儿问,“我的鞋呢?”

大家全低着头找,并找不到她的鞋。

“找些树叶包上好啦!”小坡说。

“顶好是香蕉叶子,要是椰子叶儿可有点刺闹得慌!”仙坡说。

正在这个当儿,他们忽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跟着,有人高声地说话。他们全闭着气听:

“我问他两个人分一个苹果,一人该分多少。你猜他说什么?不一定!不一定?好!拴上!永远不放!”

“就得这样惩治他们,这群小孩子们!一天到晚乱吵,不爱念书!拴上!永远不放!”

“坏了!糟老头子!”三多听出语声来,吓得直往洞里退。

“坏了!父亲来了!”小老虎们低声地说,说完就往树后边跑。

“打呀!”南星擦拳磨掌地说。

“不能打呀!干不过他们哪!”嗗拉巴唧说。

当!当!当!

“老头子在石头上磕烟袋呢!”三多的妹妹说。

“跑哇!”南星听见大烟袋响,也着了慌。

钩钩也不顾得找鞋了,光着脚就往外跑,拉着嗗拉巴唧。

“放风筝啊!”两个马来小妞说,“嗗拉巴唧,快跑!”

嗗拉巴唧和钩钩往前跑,小坡们骑上木桩,“起”!起在半空中。

小坡耳旁呼呼地直响,在空中左一歪,右一闪,飘飘摇摇,飘飘摇摇,心中似乎是明白,又似乎有点发糊涂。绳儿忽然弯下去,他落下许多来,脚指头擦着树梢儿。绳子忽然拉直了,他又飞上去,一抬手就可以摸着星星。落,落,落,心中有点发虚。起,起,起,脑袋有些发涨。往左一歪,往右一闪,又有些发晕。有时候,一直地往下落,好像一片树叶,无依无靠地往下飘,手脚也没了劲,随着风儿飘,越落下面越深,怎么也看不见地。哎呀,哎呀,又高起去了;刚一喘气,忽——又头朝下落下来了!

飞着飞着,嗗拉巴唧不见了,只有那根绳儿在空中飘着。小坡想抓住绳子,哼!东捞一把,西抓一下,怎么也够不着。

“仙!仙!南星!”他用力地叫。

没有人答应!

哎呀!下面敢情是大海!黑咕隆的大海!怎么办!

身子一直往下落,眼看着就擦着水皮了!登时出了一身热汗,要喊也喊不出来。

“坏了!”好容易由胸口挤出这么两个字。气舒了一些,用力一挺身,往平了一蹬脚,醒了!

呕!原来是做梦呢!

小坡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了会儿,赶紧拿起枕头来:还好!那块红绸子宝贝还在那儿!

“记得把红绸子扔了,扔在了哪儿呢?想不起来了!真有趣!什么时候再过生日呢?过生日做梦都特别有意思!张秃子也不是到底又做了猴王没有?……”

“仙!仙!”他叫了两声。

仙坡还睡得怪香的呢。

“别叫了,叫她好好睡吧!仙,你睡吧,我不吵你!”

小坡真是爱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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