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诗经》《楚辞》中所见荷花的形象

第一章 乐府诗《采莲曲》的诞生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往往经过许多文人的先后加工、提炼,成为具有高度艺术技巧的作品。有时我们要寻求民间质朴原始的血液,就会注意到那些从民间进入到文人世界中所产生的新的文学作品,但是,那些新的作品同样受到许多文人的提炼,乐府诗就是这样的作品中的一种。

乐府诗原本是从汉代到六朝,由政府和贵族搜集的民歌,以及在民歌基础上创作的作品。之后,那些原始作品的标题与主题就被后世的诗人继续采用着。在中唐早期文人根据自己的思想进行创作的新乐府出现以前,乐府诗的情况主要就是这样。

考察来自民间的乐府诗,当其主题在被自由抒写的过程中,如何发生变化,这是很有趣的。乐府诗中的《采莲曲》具有悠久的创作渊源,而且影响到当时的艺术,就这一点而言,它是一个可以作为对象研究的很好的例子,这篇论文的目的就是要探明其诞生的过程。

《采莲曲》被认为最早出现在南朝梁武帝萧衍《江南弄》七首中的第二首(1)

《采莲曲》

采莲渚,窈窕舞佳人
(以上和声)
游戏五湖采莲归
发花田叶芳袭衣
为君侬歌世所希
世所希,有如玉
江南弄,采莲曲

《江南弄》七首是连续的,除《采莲曲》外还有《江南弄》《龙笛曲》《凤笙曲》《采菱曲》《游女曲》《朝云曲》等六首。《乐府诗集》卷五十《清商曲辞·江南弄》七首题下注引《古今乐录》云:“梁天监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

但是,武帝这首作品并非是凭空唐突之作。荷不仅是观赏植物,也是重要的食物,很早就被种植(2)。因此,采集莲子这种采莲行为从很早就有了。而且,荷花也很早就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诗经》《楚辞》中都可以见到。人与莲的关系,由来已久。本文将考察武帝《采莲曲》之前与之有关的作品,考察其词的影响关系。

还必须指出,武帝的《采莲曲》是作为《江南弄》七首连续作品中的一首创作出来的,当然与其它六首作品有密切的联系。因此,本文在以《采莲曲》为中心进行论述时,必要时也将联系《江南弄》七首的整体情况进行分析。

第一节 《诗经》《楚辞》中所见荷花的形象

《诗经》中所能见到的与荷花有关的作品有以下两首: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郑风·山有扶苏篇》

不论是哪一章,都是前半部描写高地与低地的植物,后半部写到一个男性形象。朱熹《诗集传》注云“淫女戏所私曰者”,将诗意解释成恋人之间的昵语。近人则将诗意解释为“处在对所思慕的男子痛苦相思中的女子的歌”(3),或“恋人在游戏中,没有碰到理想的男性,却碰到一个并不喜欢的别扭的人的游戏之歌”(4)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风·泽陂篇》

郑笺云:“蒲以喻所说男子之性,荷以喻所说女之容体也”。第三章的菡萏,毛传云:“菡萏,荷华也,”郑笺云:“华以喻女之颜色。”《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5)云:“这是一首情诗,疑是女思男之诗,”认为是女性思慕男性的爱情诗。不论是哪一种作品,都是以男女爱情为主题,由此推测,开头出现的荷花应当具有象征爱情的意义。

在《诗经》的其他篇章中,像《小雅·采绿》《周南·卷耳》《王风·采葛》这样通过主人公独自采摘花草表达对恋人或丈夫的思念的作品有很多,采摘花草这种行为据说是带有希望爱情成功的意味(6)

这种带有咒术意味的行为,有许多长期在人们日常的风俗习惯中残留着。乐府诗《采莲曲》以爱情为主题,而六朝时代的民歌中出现的荷花,很多用来表现爱情。这些诗作中所见到的采莲行为和古代带有咒术性的采摘花草的行为之间的关系是值得考虑的。

在《楚辞》中可以见到几处含有“芙蓉”、“荷”的诗句,《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句注云:“言己进不见纳,犹复裁制芰荷,集合芙蓉,以为衣裳、被服,愈洁修善益明。”在《楚辞》中,多数场合下,荷花与其他香草一样,是作为高贵品性(洁、善、明)的象征而被描写。其中,从《九章·思美人》“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这一句来看,“芙蓉”在带有高贵性的香草中特别作为“媒”而具有咒术的力量。作为“媒”的荷花,是男女爱情的媒介。

从《诗经》《楚辞》的荷花直接发展的诗歌,在后世难以历数。认为荷花具有咒术力量的信仰以及用采草来象征爱情的风习对后世也产生了影响。

第二节 汉乐府

西汉乐府古辞《江南》与梁武帝《采莲曲》的关系值得注意(7)。《乐府诗集》卷二十六相和歌辞《江南》题下注引《乐府解题》云:“按,梁武帝作《江南弄》以代《西曲》,有《采莲》《采菱》,盖出于此”。清沈德潜《古诗源》在《江南》题下也有注云:“梁武帝作《江南弄》本此。”梁武帝的《江南弄》果真如注解所言,是仿照古乐府《江南》而创作的吗?下面举出的作品就是《乐府诗集》中所收录的乐府《江南》古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

这首作品的后四句据说是和声(8)

《晋书·乐志》记载:“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自晋以来不复传、遂绝。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也。”《晋书·乐志》中的记载值得注意的是:“自晋以来不复传,遂绝。”同在《乐志》中,还有“永嘉之乱,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没于刘石。江左初立宗庙,尚书下太常祭祠所用乐名。太常贺循答云:‘……遭难丧乱,旧典不存,……旧京荒废,今既散亡,音韵曲折,今无识者,则于今难以意言’”。在晋室南迁的混乱中,乐典、演奏者、乐器都散失了,了解汉魏以来乐曲的人也不存在了。乐府古辞《江南》的曲调也失传了。根据《乐府解题》的记载,梁武帝的《采莲曲》基于乐府古辞《江南》创作,从上面引用的记载来看,二者之间在音乐方面业已不存在相互的影响关系,因此,我们的考察只局限在歌辞方面。

南朝梁刘缓有题为《江南可采莲》的作品,《乐府诗集》卷二十六题下注云:“古辞曰:‘江南可采莲,’因以为题云。”由此可以推定,自梁代流传的乐府古辞的歌辞,与今天流传的歌辞是一致的。从语言上看,乐府古辞《江南》的关键词是“江南”、“采莲”、“田田”、“鱼戏”。这里,梁武帝的《采莲曲》采用了“采莲”和“田叶”二语。前面举出的《乐府解题》的记载,大概就是根据这两个词的相同,而认为乐府古辞《江南》对梁武帝的《采莲曲》有影响。

在这两个词中,“田叶”是有个性的词语。乐府古辞中“田田”一词,很多的解释都将其释为“莲叶盛密的样子”(余冠英《乐府诗选》)。从有限的调查来看,在此之前还没有这样的用法(9)。乐府古辞《江南》之后可以见到几处这样的用例,比如齐谢朓的《江上曲》“莲叶尚田田,淇水不可渡”,齐陆厥《奉答内兄希叔诗》“虽无田田叶,及尔泛涟漪”之句。乐府古辞《江南》的诗句大体上就是这样使用的。

与“采莲”相同或相似的有陆厥的《南郡歌》,起句云:“江南可采莲,莲生荷已大。”还有齐王融《采菱曲》,其中有“荆姬采菱曲,越女江南讴”之句,齐谢朓的《江上曲》:“江上可采菱,清歌共南楚。”

从这些作品可以推知,南朝齐代,吸收乐府古辞《江南》的用语而歌咏水乡风俗的形式已然产生。

此外,出现“采莲”字样的作品还有据说是后汉作品《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晋朝陆机仿照这首作品创作了《拟涉江采芙蓉》。还有被认为是晋朝搜集的民歌《神弦曲》第十一首《采莲童曲》的“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晋朝傅玄《莲歌》中的“渡江南,采莲歌”,其后宋鲍照《拟青青陵上柏》中的“舆童唱秉椒,女歌采莲”之类。梁武帝《采莲曲》之前就出现了几例这样的用法。这些作品称作《采莲歌》,是指乐府古辞《江南》,还是当时民间有关采莲的种种歌谣的总称,还难以确定。从这些诗句可以明白的是,晋朝已经存在了习惯上称为《采莲歌》的歌谣(10)

总之,梁武帝《采莲曲》的题名,并非武帝的独创,而且并非从乐府古辞“江南可采莲”这个句子中直接引用得来。在这个作品之前有许多类似题材之作,它们既接受了乐府古辞《江南》的影响,又以采莲为歌咏对象。梁武帝的《采莲曲》应放在这个创作历史上考察。

下面来看一看作品所歌咏的内容。

乐府古辞《江南》描写的是江上的风景,基本的描写内容是“荷叶田田弥漫的样子”和“鱼在莲叶之下纵横游戏的样子”这两点。虽然有一种意见认为乐府古辞《江南》隐喻了对于恋人的追求,但本文并不采纳这样的意见(11)

而另一方面,梁武帝《采莲曲》从和声“采莲渚,窈窕舞佳人”以及开头“游戏五湖”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是陪伴女性行乐的作品。从描写内容上也可以看到“荷花的香气熏染了衣裳”以及“为君歌唱”等等。

也就是说,两者在主题和描写内容上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两者相互影响的关系只是前面提到的“采莲”“田叶”两个词的使用而已。这种词语上的关联,与主题及描写内容上的关联相比,就不是本质性的。乐府古辞《江南》与其说是对梁武帝的《采莲曲》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不如说是通过当时存在的有关采莲的诗歌为媒介,对梁武帝的创作产生了间接的影响。不仅是《采莲曲》,就是考察《江南弄》的其它六首作品,也难以见到乐府古辞《江南》的直接影响。

如前所述,《乐府解题》与《古诗源》都认为梁武帝的《江南弄》是根据乐府古辞《江南》创作的,事实原来并非如此简单。

下面,将联系梁武帝创作《采莲曲》之前的作品,考察其所接受的直接影响。

第三节 西曲歌

如前所述,当永嘉之乱,汉民族南渡时,乐曲失传,所以不难想象,歌辞创作也因此而中断。理解南朝以后作品创作情况是研究梁武帝《采莲曲》形成过程的关键。

《乐府诗集》在《江南弄》七首的标题之下注引《古今乐录》云:“天监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由此可知,《江南弄》中《采莲曲》之创作直接起因应首先考察西曲歌的情况。

《乐府诗集》卷四七郭茂倩云:“按,西曲歌出于荆吴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从音乐上,西曲歌与吴声曲共同归入清商曲辞一类。

《乐府诗集》还在梁武帝《江南弄》七首的第一首《江南弄》的题下注引《古今乐录》云:“江南弄,三洲韵。”所谓“三洲韵”,是指此诗与西曲中的《三洲歌》押了相同的韵。《古今乐录》这样写,是指梁武帝《江南弄》七首全体而言,还是仅指其中第一首《江南弄》而言,还难以确定。但是至少可以说,武帝在创作《江南弄》七首时,音乐方面受到西曲歌,特别是《三洲歌》的影响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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