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莉的妈妈
就因为她的妈妈如此美丽,所以一切就更艰难了。如果多莉的妈妈肥胖丑陋,或者是个皱巴巴的老妇人,那么对多莉来说,成长这件事恐怕就会容易一些。不过,没那样的好事。在这个问题上,她找不到一丝安慰。妈妈生得颀长窈窕、婀娜多姿,而且还有着迷人的微笑,能让别人受到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如果她放声笑了,大家会快乐地看着她,觉得赏心悦目,就连陌生人也不例外。妈妈总是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然后挑该说的说。她的脖子上扎着长长的丁香紫丝巾,看起来相当优雅。她走路的时候,丝巾看起来就仿佛是在随她一起飘舞。如果换作是多莉戴着丝巾,那看上去就像是缠了条绷带,或者被人误以为她是哪支足球队的球迷。如果你肩宽腰圆、身板粗壮,又没有半点姿色或风度,那你就很容易对妈妈的美丽感到愤愤不平。
但那只是刹那间的情绪,不是真的恨她。没人能真的恨妈妈,多莉当然也不会。更何况,妈妈待她如公主一般——虽然是位矮胖敦实的公主。她总是说起多莉的长处:那可爱的、暗绿色的双眸。人们会被这美妙的眼睛迷住的,妈妈总是这样说。多莉却对此抱有怀疑——几乎没有什么真实的迹象显示,会有人长时间注视这双眼睛,直到能够意识到它们是绿色的,就更别提无法自持、不可救药地掉进这秋波的深处了。
妈妈总叫爸爸来欣赏多莉头发的出色质感。“你看,”妈妈会兴致勃勃地说,“看看这头发是多么的茂密而健康啊!我们大有机会看到洗发水厂商来求咱家的洋娃娃拍广告。”爸爸会听话地看一看,露出某种温和又适度的惊讶之情,仿佛他是被叫来看一只翠鸟,但那鸟却已经倏然不见了。他便迫不及待地点头赞许,以此来讨好太太和女儿。“噢,是的,”他赞同地说道,“发质很好,而且又蓬松茂密,一根脱发也没有!”
多莉仔细观察自己那沉闷的暗棕色头发,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这头发唯一值得称道的优点是:发量很多,而这也正是妈妈能够辨识的,并且不惜溢美之词地反复赞叹地方。
学校里所有的女孩都喜欢多莉的妈妈,因为她非常亲切友好。姑娘们都说,她对她们真的很关心,因为她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周六下午,她们都喜欢转悠到位于栗树街的这栋房子里来。多莉的妈妈允许她们摆弄那些她不要了的彩妆:一截残存的唇膏,快用完的一小盒眼影粉,还有所剩无几的、即将见底的许多块腮红粉饼。多莉家有一面配有明亮的镜前灯的大镜子,可供女孩们练习化妆,而她妈妈唯一坚持的是,在女孩们回家之前,脸上的妆容必须用卸妆棉清除干净,不留任何痕迹,而且还要涂上面霜。她成功地说服了这群女孩子,让她们相信,这样做才能使皮肤保持健康和清新,而多莉的朋友们同样也享受卸妆的乐趣,一如她们喜爱在自己那年轻的脸上涂涂抹抹那样。
多莉的朋友们,她们真的是朋友吗?多莉经常对此感到疑惑。或许她们喜欢她只是因为她的妈妈?在学校里,姑娘们可不怎么把她当回事。下课后,多莉常常独自坐着,而其他女孩则手挽手地走开;操场上,学生们笑闹围聚,但她从来都不是欢笑的中心;放学后也没人找她一起去买东西,她通常都是最后才会被挑中加入别人队伍的末位人选。就连可怜的奥利芙——长得很胖,还戴着瓶底般厚厚的、有圈状纹理的圆形近视眼镜——都经常会比多莉先被别人挑中。如果不是因为妈妈,她在学校里大概会像沉入水底的沙子,完全隐形无踪。与身边几乎每个学生都不同的是,她有一位能受到大家一致认同和喜爱的母亲。她理应对此感到快乐,她应该满怀感激,而她通常也确实如此,然而,只有在跟自己的猫咪嬉戏时,多莉才是最开心的。
学校组织义卖活动时,妈妈总是烤一个“滑稽蛋糕”。不是大蛋糕——个头显摆张扬得令你尴尬,也不会很小——寒酸到令你羞愧的程度,而是那种上面撒满“聪明豆”的蛋糕,有时还点缀着旱金莲花,旁边有一张剪报字条写着:花朵可安全食用。每逢学校有戏剧表演,妈妈都会有不少宝贝可以借给同学们用。东西用坏了,她也从不埋怨。鲍尔小姐的羊毛开衫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她向鲍尔小姐请教怎么编织那种花样,然后还真的动手织了一件开衫。她告诉鲍尔小姐,她选了不同颜色的毛线,以免她们看上去像双胞胎。可怜的鲍尔小姐,身材跟登山拐杖一般干瘪,与妈妈那杨柳婀娜的美妙曲线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因此当她听到“双胞胎姐姐”这样说时,她都脸红了,不过心里还是挺乐意的,还因此变得更愿意与旁人接近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妈妈为多莉的十六岁生日派对做了绝妙的安排。派对的每个步骤,她都会征求女儿的意见。
“听着,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还有其他姑娘们都喜欢什么。作为你妈妈,要是把这些事搞错了,那就太愚不可及了。我可不会带你们去看电影,或者去麦当劳聚餐什么的,因为那对你来说太幼稚了。”
“妈妈,你从来都不会搞错的。”多莉的声音听上去沉闷刻板。
“我当然可能会犯错,我亲爱的小姑娘。我比你和你的那些朋友早生了一百年啊!我的思想观念都像是上世纪的老古董,所以才要靠你们来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你比我们大不了一百岁。”多莉的语调还是很平淡,“生我的时候,你才二十三岁,现在也还没到四十。”
“是噢,但很快就四十啦!”妈妈叹口气,看着镜子里她那完美的脸庞,“很快,我就会是个弯腰驼背、气色枯黄、脾气古怪的四十岁大妈喽。”她朗声大笑起来,多莉也跟着笑。四十岁黄脸婆,这个概念太滑稽了。
“你十六岁时在做什么?”多莉问道。她不知道如何安排生日,对任何形式的庆祝活动都有畏惧心理。她想把坦白这些的时刻稍稍延后,于是便问了这样的问题。
“哦,我亲爱的,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那天是周五,我们做的也就是当时每个人都做的那些事——看一档电视节目《全民出动抢先冲!》,接着我们吃了香肠和生日蛋糕,还在唱片机上播放甲壳虫乐队的歌。然后我们去了一家咖啡屋,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奶沫咖啡,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说笑。最后大家各自搭公共巴士回家。”
“听起来很美好。”多莉说,露出了惆怅的神情。
“算了,那可是黑暗的中世纪。”妈妈心有不甘,遗憾懊恼地说,“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我猜你们都想去蹦迪吧?其他人的生日是怎么操办的?简妮十六岁了,玛丽肯定也十六了,朱迪呢?”妈妈双眼放光地看着女儿,一一列出多莉朋友的名字。这些女生与多莉关系到底怎样?她在关注的同时,又保持着警觉,开口谨慎。她在乎的是,不管是什么场合,女儿都不该遭朋友冷落,被排除在外。
“我想简妮只是出去看了场电影。”多莉说。
“当然了,她有尼克陪着——没错的。”妈妈贤明地点点头。她可是所有女孩的知心闺蜜。
“我不知道朱迪为什么去了。”多莉一根筋地说。
“但你应当知道啊,亲爱的。她是你朋友。”
“可我还是不知道。”
妈妈的脸色明显缓和起来。多莉能看出,那是一种策略的改变,妈妈现在的语调变得宽慰了些。“当然了,当然,我们别忘了,朱迪那天可能什么也没干,或者只是家人给她庆贺了一下。是的,要说你应当知道,那是没道理的。”
多莉感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真相已经暴露在妈妈面前:她是朋友聚会时被孤立的那个人,而作为如此悲哀的一个角色,为了收买人心,维系和同学的友情,她自己不得不压抑着自卑难堪,去举办一个讨好卖乖的生日派对。多莉的心沉重得像铅锤。她知道,此刻她的脸肯定被沉重悲哀的阴云笼罩。她希望自己能对开朗又美丽的妈妈露出笑容。妈妈总是努力地帮她,总是站在一旁支持她,为她出主意,也总是对她表示肯定和欣赏。可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妈妈有一万个理由去扮演殉道者,去认为女儿辜负了她的牺牲,不知感恩。但妈妈从未有过那样的表现。朱迪的妈妈总喜欢喋喋不休地诉苦,说女儿不仅是母亲肉身遭受的一大苦难,更是精神的折磨、灵魂的煎熬;简妮的妈妈则比警局政治保安处的特工还多疑,即使是最单纯的活动都逃不过她那可疑的目光;玛丽的妈妈看上去如同中古绘画里为基督之死而悲恸哀悼的圣母玛利亚,因为抚养一个青春少女的责任似乎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只有多莉的妈妈是满怀希望与热情,并且足智多谋的。只不过,上帝亮出底牌,明示她得到的是个无趣、木讷、愚钝,而且闷声不响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更有声有色、活泼可爱的娃娃,能跟大人机灵互动——难道这不是走了霉运?
“妈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多莉认真地问道。她是真心实意地想知道答案。
妈妈的脸上几乎没流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她依旧高高兴兴地回答这个问题,面带微笑,这种微笑一直伴着她面对几乎所有的事情……
“宝贝,我没有特意要对你好。我只是和平常一样……不过,这是你的十六岁生日,理应是快乐的一天,是值得你记住的一个经历……哪怕在将来的回忆中显得愚蠢无聊,就像我的生日那样。最起码,我记住了它,记得我们那傻乎乎的衣着打扮,还有可笑的发型。我想让你拥有的,就是快乐的一天。”
多莉沉思了一会儿。来过她家的每个女孩,所有那些小姑娘,都对她的妈妈赞赏有加,她们都说她就像一个再好不过的大姐姐——你可以对她无话不说,而她总是能理解你。
“妈妈,你别费心了。说真的,那一天不会快乐的,也没什么快乐的日子。我说的是实话。日子谈不上快乐,就像你经历过的那样,就像你每天过着的日子那样。我不是在抱怨。活着本来就是这样。”
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涌上来。她祈望妈妈脸上能出现某种会意的迹象。妈妈露出的神情表明她对此极为关切,但多莉明白,那不是真正的理解,那只是同样的东西,只是更多的关切而已,就像以往那样,一直都是那样。
妈妈说的话在她耳边流淌而过。先是安慰:每个人都会在十五岁时感到低落,因为既没有成熟但也不再年少;然后是更多的安慰:很快,一切就会乐观起来,你将有玫瑰色的未来,你那美妙的绿色眼睛会闪闪动人,那浓密亮泽的秀发将随着跑动而翩翩飞舞,而你的内心充满了对生活与冒险的热情和渴望。妈妈轻轻拍打着多莉的手,而多莉呆坐着,郁郁寡欢。
她低头看见妈妈纤长白皙的手指,那指甲很完美,长长的,透出珊瑚粉的美丽色泽。她看见妈妈的戒指,那些戒指本身不是很大,但妈妈的小手因承受它们的重量而显得更柔弱了。这只手轻拍着多莉那宽大厚实、指甲被咬过的手,手上还有油性笔留下的墨水污痕,以及被黑刺莓灌木丛刮伤的印迹。
多莉知道,这都是她的错。妈妈是这么好的人,都怪多莉她自己太差劲。她太平庸,又冥顽不化,糟糕到骨子里,糟糕到心底——那颗粗糙冷硬、刻板古怪、令人生厌的心。
爸爸很多时候显得很忧郁,多莉这样想着,眼前浮现出他提着公文包,从火车站走上小山丘时的样子。他的背有点弓,模样显得很疲惫,但只要一见到妈妈,他就马上变得开朗起来。妈妈可能会在楼上房间的窗边向他挥手,然后轻快地跑下楼梯,在他进门的瞬间拥抱他。她不会响亮地亲吻他的面颊,而是张开双臂搂住他,连带着他的公文包、大衣、腋下夹着的晚报,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抱在怀中。有时她可能正在厨房里忙碌,但这并不妨碍她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门口迎接下班归来的爸爸。多莉注意到,每一次,爸爸都是多么的高兴,甚至还感到有些惊喜。爸爸并不是热衷于这种“自发式”肢体动作的人,但他的回应却像是阳光下盛放的花朵。上班族独有的那种愁闷、焦虑的神情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而妈妈自打他进家门起,就绝不会跟他唠叨任何麻烦事。即使有水管爆了,他也只会在稍后才听到妈妈提起。这里的稍后,指的是很久以后。
就这样,正如多莉预料到的,“十六岁生日”这个议题被放到了爸爸面前,但不是当作麻烦,而是作为令人兴奋的好事来讨论的。妈妈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一个女孩子的十六岁——这是一个象征,一个里程碑,是成长图景中的耀眼地标,这样的大事一定要被记录下来。可是怎样让这一天不同凡响?他们该为多莉做点什么?
多莉看到爸爸的面容变得很温柔。爸爸想必也知道,其他家庭里的妈妈可不像他们家的妈妈一样。那些人家,孩子不管搞什么派对,夫妻多少都会有些争执。而他是多么幸运,能拥有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特例”,能娶到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好女人——这个女人能积极地为少女们张罗派对。
“嗯,那个,这样吧。”他满脸笑意地说,“多莉,毫无疑问,你是个幸运的丫头。好吧,很好,就这样,十六岁,至少也得有个像样的生日派对。”
“如果我们家没闲钱搞这个,我不会介意的。”多莉加入了讨论。
“我们当然花得起这点钱。否则我们,我和你妈妈,我们工作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这些?用偶然的小奢侈来款待亲友,我们承担得起。”
多莉再次惭愧地发觉自己在心里怀疑:父母说的是真话吗?爸爸每日赶远路去工作,去那间平淡无奇、毫无生气的办公室,直到晚上再精疲力竭地回来,为的就是能有点钱给女儿办生日派对?肯定不是这样。还有妈妈,上午去一家大型花店干活,为的就是能挣点小钱当作家用储备金,来支付餐饮享乐之类的开销吗?多莉一直都认为,妈妈去花店上班,是因为她喜欢置身于那些美丽的花朵当中,喜欢在那里跟朋友们一起吃午餐,喜欢这份可以让她将那些快要蔫了的花朵带回家的工作——那些花儿常常能在她的家中重新焕发出活力。她以为,爸爸去上班是因为那本来就是男人们该干的事——他们待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但现在多莉意识到,她对很多事情都有着非常愚蠢的看法,怪不得她没法跟别人进行出色的交流,而妈妈就能做到。就在前几天,她还听到妈妈跟邮差聊起关于幸福的话题。设想一下吧,那只是个过来送信的家伙,你却要跟他谈幸福之类宏大而抽象的问题,而那人竟然还显得很感兴趣。他说,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将这一类的话题引入日常闲谈中。
“妈妈,我很笨,不知道别人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你在这方面就很拿手。你觉得我那些朋友会喜欢什么?”
多莉感到自己跟以往所感觉到的一样差劲。这世界上哪会有人愿意对她表示一丝一毫的同情呢?她是什么?她们只会说,她娇生惯养,是个被宠坏了的毛丫头。家里给了这个丫头一切,但她却什么都不能认可,不懂领受。她这些想法,妈妈都一概不知。妈妈只是一心想着要帮她,顾不上她的内心感受。
“午餐怎么样?”妈妈突然说道,“在格兰德大酒店来个周六午餐会,你们可以精心打扮,你们所有的女孩子还可以分享一瓶酒——只要你们同时也多喝些矿泉水。你们可以照着菜单自己点菜……喜欢什么就点什么。这样好不好?”
这一提议所包含的可能性是确定无疑的。这与以前的生日安排截然不同。
“那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多莉问。
“别扯了,小宝贝。你的朋友们是不会想要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董的……”
“妈妈,求求你了,跟我一起去吧。”多莉说道。
妈妈说,周六她也要上班,所以只能挤点时间来凑热闹,进去逗留片刻,加入她们,喝点酒……或随便其他什么的。
多莉的朋友们认为午餐会这个主意很棒。简妮说她要穿上一套新买的衣服,而且如果尼克知道她竟然能在格兰德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他肯定会很伤心——就像吃错药的呆头鹅那样。玛丽说她要先去酒店看看菜单,以便心中有数,知道点什么菜。朱迪说那里说不定会有电影公司的星探,或者模特经纪人什么的。她们说,能想到这样的派对计划,多莉的妈妈可真是天才。
“哇,你妈妈怎么会这么棒啊!”简妮兴致盎然地追问。
“这就意味着我正相反。”多莉说。
“哎呀,多莉,别这么扫兴好不好。”简妮与玛丽同声说道,一边从她身边走开。多莉坐在教室中,只愿世界早点毁灭——就那么突然崩毁,崩毁在一大片夕阳的血红残照里。让父母花上一大笔钱去款待一伙人享受午餐,而且这些人还当面指责你无趣,这样的安排看起来竟然还是个好主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世界,似乎已经毫无意义。鲍尔小姐走进教室,发现多莉正坐在那里。
“多莉,别无精打采的。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多运动,脸色就会红润点。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来学校时,不要再穿那么旧的收腰衫了,还有那破烂的宽松外套。我敢担保,你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绝不会这样。”
“是不会。应该说那时的她也很完美。”多莉的声音显得不耐烦又刺耳,听来像受了伤害。老师在身后看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
妈妈安排好了周六生日宴上午的活动日程表,要去莉莉安发廊做个新发型,还要去美甲店做指甲护理。多莉不想要这些打扮,同样也不想要妈妈给她的新套装提货券。
“妈妈,派对会令人失望的,”她说,“一切都会令人失望。”
妈妈的眼神是否变得强硬了一点?或者,那只是多莉的想象?
“那么,我还要不要给你挑件生日那天穿的衣服?”妈妈之前这样问过。当然喽,她已经选中了一件漂亮的绿衣服,跟多莉的绿眼睛极为相称。她这样说过,而且这颜色也确实适合多莉,其他姑娘们也都赞同——这还用说,今天她们当然很尊重她,因为她要带她们去格兰德大酒店——多莉意识到了这个。不过,同学们看上去又好像在说真话,她们确实认为多莉这天看上去很不错:她的头发很亮泽,指甲虽然短,但很整洁,闪耀着好看的粉色——美甲店的姑娘还给了她一样东西,涂上之后她就不会再去咬指甲了。
酒店经理热情地欢迎她们的到来。预订人的名字是多莉。
“你的妈妈,那位迷人的女士,稍后将加入聚会。”经理这样说道。
“是的,她在上班,你知道的。”多莉解释道。
“上班?”
“在花店上班。”多莉补充道。
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觉得这说法挺有趣。他微笑着,随即附和多莉:“当然了,她在工作。你妈妈是一位很出色的女士。我们有时也会在这里看到她,但不是很频繁。”
妈妈来了。看起来仿佛每个人都很欣赏她。她加入姑娘们当中,好像非常兴高采烈。你会认为,这些组成世间最为光彩照人的阵容的女孩,一个个都像珍珠般闪亮,而不是四个涉世未深的毛孩子,会因为身处于一个过度富丽堂皇的地方而坐立不安。转眼间,午餐就端上来了。每人都被允许倒了少量的酒,用来举杯向刚刚到来的十六岁致意。姑娘们有一种长大成人的感觉,或者说她们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成年人了。多莉发现,现在她们在环顾四周时显得更有自信了。这是她们所有人都将铭记在心的一个日子。那她自己会记住吗?她在心中忖度。多年之后,她还能回忆起这天的情景吗?就像妈妈那样,还能想起那些唱片、电视节目和咖啡屋中的嬉笑吗?
妈妈说了,午餐之后,她们可以一起在市中心悠闲地散散步,看看喷泉附近的街头音乐家和舞蹈表演。她稍后还有一些小事要处理一下,她们就只管自由活动。女孩子们喝了酒,感觉长大了,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了,乐得没人监管,于是起身去衣帽间拿外套。
多莉没穿外套,她那布料柔软的绿夹克与裙子是不可拆分的完整的一套。同学们走到一边去补妆,拾掇拾掇小脸。等她们都离开,多莉百无聊赖地顺手推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妈妈亲自去那里买单。她想对妈妈说声谢谢,用发自肺腑的温暖和感恩之情去感谢她,告诉她这个生日午餐会很棒,说她也真的很喜欢那套绿衣服。妈妈与经理站得很近,经理一只手搂着妈妈,另一只手在抚摸妈妈的脸。妈妈对经理微笑着,笑得很温暖。
多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但办公室的门依旧还半开着。她在大堂花纹织锦面料的沙发上坐下。
他们肯定注意到了门是开着的,没过一会儿两人就出来了。妈妈的脸看上去有些微微发红,经理也是。当他们看到呆坐在沙发上的姑娘时,那唯恐真相败露的担忧之心又增添了新的惊惶。同时,七嘴八舌的女生们回来了,于是她们纷纷说着“再见”和“感谢”,然后跟妈妈一起离开,漫步去市中心闲逛。简妮、朱迪和玛丽走在前面。多莉心事重重,跟妈妈走在后面。
“我为什么叫多莉?”她问。
“这个,是为了让你爸高兴。我们照搬你奶奶的名字,给你起名叫多萝西,但我从未喜欢过那个名字。那时候你就像个小洋娃娃,所以我后来就改口叫你多莉了。”她回道,正如她会对每个问题都做出的干脆利落的回答,没有内疚的意思。
“你做每件事都是为了让别人高兴?”
妈妈看了她片刻。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我就懂得了这一点,如果你能让别人感到舒心愉快,你的人生旅程就会简单许多。”
“但这是对自己不诚实、违背自己的内心感受,不是吗?”
“你并非总能保持诚实。不能的。”
多莉知道,如果她追问酒店经理的事,她也会得到一个回答。但她能问什么呢?你爱他吗?你打算离开爸爸跟他一起生活吗?其他男人是不是也会搂着你?你说你稍后还有一些小事要处理一下,你的意思就是那个经理,你还要回到酒店那里?
突然之间,多莉意识到自己什么问题也不会问,什么问题都不会再提了。她知道,她将不得不去思考,妈妈所走的路是否真的是一条正确的路——生命短暂,为什么不微笑呢?为什么不去让别人快乐一点?比如去迎合人们,比如很早以前已去世的奶奶多萝西;比如学校的鲍尔小姐,织一件开衫就让她高兴起来;比如爸爸,跑到门口去迎接他就行;还有她这个沉默乖戾、被同学冷落的女儿,破费点办个生日派对她也算是安慰。
多莉挽着妈妈的胳膊向喷泉走去,伴随着强烈的震惊。她意识到,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十六岁生日,这个纪念她长大成人的特殊日子。它将永远在那里,永远被冰冻封存在那里。这一天,她认识到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而妈妈的路仅仅是其中一条。那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同时也绝然不能说是错误的。那只是前方很多路当中的一条。
滑稽蛋糕,原文为“funny cake”,特指结合了蛋糕与馅饼共同特质的点心。
聪明豆,一种巧克力豆的名字。
原文中有部分单词使用了楷体,表示强调,因此中文版沿用了这个特点。
英文中“小洋娃娃”一词是“doll”,与多莉(Dolly)的名字发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