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没到法国之前,就在《三联生活周刊》看到一篇报道,说巴黎当局那年八月份开始实施“巴黎海滩”计划,每年八月将赛纳河数公里最热闹的河岸改造成人工海滩,届时那一区域禁止机动车通过,有很多活动在那里举行。
此举是为那些没有经济条件或因事不能外出度假的人而设。市民可以不出巴黎即享受到阳光、沙滩之乐。我对文章有印象,倒不是因为这事本身,而在作者写得生动俏皮。据说巴黎市民反应热烈,好多人真把河岸当了海滩,兴兴头头就赶来日光浴。文末对法国人的容易当真还来了点调侃,说当局冬天若是在市政厅广场上弄块冰场,或是铺上人造雪,宣布某日至某日此地为阿尔卑斯雪场,没准法国佬戴着盲公镜扛着雪橇就来体味雪地风光。当时看了,不觉莞尔。
第二年夏天我在巴黎,住处挨着塞纳河,连续多少日,每天目睹“海滩”盛况,深感那文章所言不虚。法国人的确是当真。首先是当局煞有介事,从别处运来几千吨沙沿河铺上,几百张躺椅、无数的遮阳伞,还弄了好几棵棕榈树种在沙滩上,活动更衣室,卖饮料的摊点,等等,都不在话下。此外,市政厅广场中央还围起一块场地,建了个沙滩排球场。最大的动作是交通管制,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那一带不让跑车,平日那里可是车水马龙之地。据说当局硬着头皮这么做,担心人多易造成交通事故之外,还有一意是要营造逼真的海滩度假氛围——哪有海滩车来车往的呢?
就算煞有介事折腾到这地步,河岸和海滩能是一回事?塞纳河沿岸都修了河堤,下河是明令禁止的,不能游泳嬉水,也叫海滩?哄小孩呢?!
海滩虽系人造,心情一似在海边。
然而不光是小孩,大人也被哄来了,愣把河岸当了海滩。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涌到这里,站在玛丽亚桥上望过去,直到快到卢浮宫那一带,遮阳伞下,躺椅、沙上,全是或坐或卧的人。到晚上,河边的道上更是人头攒动,以密度而论,比起海滨度假胜地尼斯也差不到哪里。关键是他们的态度,大都是有备而来,全套海滨度假的装备都搬来了,包括小孩堆沙的小桶小铲子。一样地戴墨镜,往身上大抹防晒油,看书,晒太阳,摊开肚皮睡大觉。你若觉得单是那些遮阳伞竖在那里还显得假模假样,看密密麻麻躺着晒太阳的人,尤其是置身其中时,便疑惑真是到了海滩了。
有时从那儿经过,会悬想若是我们那边也有类似的举动,会不会也有这一番热闹。热闹是和他们的当真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换句话说,我们会这么当真吗?其实那篇文章报道的揶揄之辞,还有我本人的反应,都已暗示了我们的态度。
过去和朋友谈论中国和欧美的电影,有一观察朋友许为不当之论,我说中国电影惯于弄真成假,欧美人常是弄假成真。也不知是否因为强调所谓“革命浪漫主义”的缘故,即使有真人真事的底子,我们拍出来还是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哪怕拍的是科幻,没影子的事,也是假戏真做,不会一通大写意,敷衍了事。结果弄得煞有介事,而观众也肯买账,至少陷在电影院黑暗中的那段时间,拍电影的和看电影的达成了默契——“搞得跟真的似的”。
看来并非拍电影看电影是如此。现实中他们也善于以假当真,就像在“巴黎海滩”上的全情投入、“得意忘形”。倒不是他们分不清真假,丧失了现实感,分得清着哩,离了“海滩”,该干嘛干嘛,比如搞这活动,当然是意在向老百姓示好,谁心里都明白。对当局有何不满,第二天该游行游行,该抗议抗议,但在那一刻的“入戏”,确有我们所说的“祭神如神在”的意味。
“祭神如神在”的前提是“临事以敬”,敬了才容易入戏。什么人容易入戏或是当真呢?当然是孩童。有人说,与中国人相比,欧美人更接近小孩——天真。中国人则世故得多。我以为他们临事投入,容易入戏,就是一端,即使面对的是“巴黎海滩”这样实质上的游戏之事。他们容易相信别人,更容易相信自己,我们正相反,不相信别人,其实也不大相信自己。我们常奚落人家“搞得跟真的似的”,北方话里有“给个棒槌,就当了真(针)了”,也是一样的意思,都有暗示对方太嫩、幼稚之意,有此一句,就显着自家世情练达的自矜。
当真了,才会认真,才有临事以敬。有条语录,当年我们都会背的,说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无如要让中国人认真,比让欧美人认真难得多,我们骨子里多少都有点玩世不恭。不该当真而当了真的人难免被人笑话,而中国人似乎最当不起这一笑。
说到中国人的矜持,又想起我一位亲戚给我说的事。她已是移居加拿大了,小孩在洋人的学校里上学,孩子搞活动,学校有时也要求家长参加,毕业典礼之类,当然更不用说。家长还挺当真,北美人平时穿得极随意,以平均水准论,程度绝对在国人之下,到时候一概地正式起来,并且都是一副认真的表情。她去看过几次学生的文艺表演,那水平,搁在国内绝对上不了台面的,真正是“儿戏”,那钢琴弹奏之拙劣,那舞蹈动作之生硬业余,比国内那些孩子差远了。也难怪,国内的孩子上这个班那个班,训练有素,那边的小孩要学什么也就是一个玩。奇的是,台上的小孩对自己幼稚的表演毫无羞惭之意,演得无比卖力,台下教师和家长则起劲地喝彩叫好,气氛之热烈,就好像他们看的是专业级别的演出。
我的亲戚是带着嘲讽的口吻向我描述的——“就那种烂水平,也鼓掌鼓得像真的一样!”这话里隐然有一种对“真”、“假”的计较。何为“真”,何为“假”呢?或者,“真”与“假”按照什么样的法则相互转换呢?偏偏是那个我们以为跑到中国淘金、颇为玩世不恭的米卢说:“态度决定一切。”
关于他们的当真,我自己遇到的一个具体而微的例子,也与演出有关。是圣诞节前几日,就要放假了,我服务的大学旁边有一教育学院举办一个联欢会,知道不会有什么名堂的,纯因要看个新鲜,我也去凑热闹。事实上演出的水准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我要看的新鲜倒是让我看到了——台上台下都很投入,就我和一同去的中国学生众醉独醒地用中文交流我们的讥评。
演到一半,突然觉得饥肠辘辘,这才想起尚未晚饭,好在宿舍就在院内,距礼堂不过一箭之地,便回去啃了块蛋糕,再返回来看看还有什么花样。这才发现,堂门口还有把门的,就这水平,自娱自乐一下,还担心爆棚?把门的一男一女,抽着烟在说闲话,有一个我有点面熟,和颜悦色地跟我打招呼,不过,就是不放我进去。弄了半天才明白,不让我进去,是因为里面的节目正演到一半。黑灯瞎火站了五六分钟,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二人才笑着示意我进去。原来他们是干这事的,并非形同虚设。
我边往里走边无奈地摇头。节目进行当中不让入场,这规矩我是知道的。国内首先搞这一套的是北京音乐厅,跟洋人学的,无非是表示对艺术家的尊重,以免进进出出破坏演出气氛。但那是最高等级的音乐殿堂,他们这简陋的礼堂,业余到家的演出,正经八百的有必要吗?我心里讪笑:“你以为你是维也纳爱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