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精神气质各异的字画

第二节 精神气质各异的字画

“字画”一词在宋代常用来指书法,因汉字是从象形文字发展来的,以汉字为载体的书法与绘画具有同源性,宋人将“字画”里的“画”理解为笔画、笔法和用笔。[1]赵构《翰墨志》说:“本朝承五季之后无复字画可称,至太宗皇帝始搜罗法书。”[2]指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在建国之初忙于征战,无暇顾及属于“翰墨”之学的字画,这种状况到宋太宗赵炅即位后大为改观。宋太宗爱好文艺,对琴棋书画十分感兴趣,尤留意于翰墨,在位期间下诏编刻《淳化阁帖》,其中多收“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的法帖,以至帖学盛行,成为宋初书坛的一道风景。但从当时的论书诗来看,宋初还流行学习篆书的风气,追求一种刚健而有力度的书艺,僧人释梦英因别具气质的篆书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能自成一体的文人书法名家李建中、苏舜钦和蔡襄的相继出现,使“字画”在士人“游于艺”的活动中发出光彩,改变了宋初书坛缺乏自身特色的局面。

宋初“二王”和唐人书风的流行,与统治者的爱好和提倡有关系。宋太宗赵炅在《缘识》诗里说:“夜静风还静,凝情一弄琴。看书闲罢笔,自在信缘心。”[3]除了弹琴、弈棋外,还表现出对书法艺术的极大热忱。陶宗仪《书史会要》说:“(太宗)尝出御府所藏历代真迹,命侍书王著临拓,刻板禁中,世谓之《淳化阁帖》是也。”[4]《淳化阁帖》里刊刻的,多数是“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的法帖,宋初钟繇、王羲之的法书受到重视,与宋太宗的大力倡导有关系。米芾《书史》说:“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尽之间,天纵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书无对,飞白入神。一时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学钟、王。”[5]作为宋代帝王爱好文艺的代表之一,宋太宗本人的书法经勤学苦练达到了较高的造诣,他“万机之暇,手不释卷,学书至于夜分,而夙兴如常。以生知之敏识,而继博学之不倦,巧倍前古,体兼数妙,英气奇采,飞动超举,圣神绝艺,无得而名焉。帝善篆、隶、草、行、飞白、八分,而草书冠绝。尝草书《千文》,勒石于秘阁。又八分《千文》及大飞白数尺,以颁辅弼,当世工书者,莫不叹服”。[6]宋太宗的书法得到朝中群臣的高度赞扬,以为可入神品。胡宿《谢御书飞白扇子歌》云:“太宗飞白入于神,玉堂四字标奇势。”[7]钱若水《禁林燕会之什》也称颂宋太宗的飞白书:“四字骊龙争夭矫,两篇琼树斗扶疏。”[8]表达仰霑圣泽而感激涕零的心悦诚服之情。这些朝廷文臣赞颂御制书法的诗歌,虽难免奉承之嫌,却拉开了宋初诗歌与书法融合的论书诗创作序幕。

论书诗创作起于初盛唐,从初唐岑文本的《奉述飞白书势》、李峤的《书》开始,至盛唐时期的王维、高适、岑参、李白、杜甫等著名诗人,都有论书诗的创作,用诗的形式表达观赏书法作品的感受和品评书家。如相传李白所作的《草书歌行》:“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9]以极度夸张的诗的语言,描述怀素醉后恣肆张扬、挥笔疾书的情景,热情赞美其自胸臆流出、无所依傍而自成一家的书风。谈论书法创作和书家风格的“论书诗”,不仅可以体现诗人的艺术爱好和审美鉴赏眼光,还能为诗歌创作增添新的品类。宋初论书诗创作的小高潮是由一位僧人书法家释梦英引起的,他以别具精神气质的篆书吸引了不少士人的目光,出现朝野百人题诗称颂的现象。宋白在《狂吟八韵送英公暂归故乡迁殡二亲》里说:

十八般书四海传,长安话别已多年。今来帝里重相见,转觉师心更自然。下笔入神皆得法,出言成句尽通玄。花时乘兴先行乐,月夜忘机静坐禅。到处僧俗争识面,满朝英俊赠佳篇。[10]

虽然所言略显夸张,但释梦英的篆书因“入神”而广受赞誉也是实情。朱长文《续书断》说:“释梦英,衡州人。效十八体书,尤工玉箸。尝至大梁,太宗召之帘前,锡紫服去,游中南山。当世名士,如郭恕先、陈希夷、宋翰林白、贾大参黄中之俦,皆以诗称述之。”[11]由此可知释梦英因善篆书,曾受过宋太宗的召见和赏赐,当时写诗称颂释梦英的多是社会名流,而且人数众多。

宋初篆书受到重视,与当时追求有力度的书艺,在书法里融入诗人情感而求变化的风气有关。篆书为隶楷之祖,因笔画圆润,线条如筷子,又名“玉箸”体。李斯书写的《峄山碑》向来被视为秦篆的范本,宋初流行的是徐铉的临摹本,用笔实而字画劲,线条圆匀的笔画,凝结着刚健朴拙的精神,气质高古。释梦英擅长的就是这种书体。赵逢《怀梦英大师》诗说:

林峦影里有清贤,与我相知二十年。书札爱工精玉箸,利名抛舍住金田。吟容贾岛称诗匠,辞许刘灵作酒仙。别后近闻栖华岳,乱云应得恣情眠。[12]

在称赞释梦英的“玉箸”体书艺时,表扬其近似贾岛的“晚唐体”诗风。释梦英善作诗,属于“晚唐体”诗人,时人也总是把他比作贾岛。郑起《赠英公大师》诗说:“玉殿承恩四十年,水云心已悟南禅。李斯篆字功何妙,贾岛诗章学太玄。筇在几嗟无虎斗,钵腥长笑有龙眠。”[13]之所以把释梦英与贾岛相提并论,当是二人同为诗僧的缘故。杨昭俭的《赠梦英大师》诗云:“纪赠歌诗数百人,序师多艺各求新。未言篆隶飞龙凤,且说风骚感鬼神。琴有古声清耳目,鹤无凡态惹埃尘。英公所学还如此,不错承恩近紫宸。”[14]意思是说释梦英多才多艺,诗与琴、书无所不精,虽然游走于红尘之中,却如闲云野鹤般的逍遥自在。

从北宋初期的论书诗可以看出,不论是诗歌还是书法,宋人都极力想脱离前人法度另辟蹊径,但这种意愿并没有在创作上得到很好的落实。与释梦英同时的著名书法家李建中在《寄英公大师》诗里说:

往岁潇湘一相见,诗成野逸笔狂颠。近闻归住长安寺,松老书窗又几年。[15]

从这首诗来看,李建中和释梦英有过交往,但情谊不够深厚,评价应该更客观一些。他指出释梦英的诗歌有“野逸”之气,其书法有“狂颠”风骨,后一点与怀素有些许相承之处。李建中有宋初书坛“第一手”之称,他于太平兴国八年(983)中进士,随即被授予大理评事的官职。但他在汴京任职时间不长,大多数时间到各地做闲散之官,晚年任西京(洛阳)留守司御史时,三次放弃升迁机会而求留任,人称李西台。其《题洛阳寺壁》诗云:

杉松倒涧雪霜干,屋壁麝煤风雨寒。我亦平生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16]

洛阳寺的墙壁上留有唐五代书法名家杨凝式的题字,李建中每次到寺里都要认真观摩一番,从中学习到了不少用笔的方法。他家里还藏有颜真卿《大唐中兴颂》书法的真迹,[17]平时能细心揣摩其笔势。在日常生活中,他淡泊名利,徜徉于山水之间,多与方外之士交往,以诗书会友。他的书法以对“二王”和唐人的学习为主,讲究规范与体式;但在洛阳时对杨凝式笔法的追摹,已透出尚意的倾向。他处理字与字之间的连带比较巧妙,结体造型颀长,笔画粗细统一,在平淡的笔墨中透露出精神,于苍重朴厚里有精妙入微的一面。

书法是作者才情和气质的流露,清慎温雅的性格,平和的心态,在李建中的书法和诗歌作品中都有体现。文莹《玉壶清话》说:“李集贤建中,冲退喜道,处搢绅有逍遥之风。善翰札,行笔尤工,至于草、隶、分、篆,俱绝其妙,人得之则宝焉。为诗清淡闲暇,如其人也。”[18]李建中的字画取法李邕、颜真卿和杨凝式,并糅合了魏晋书法的风神,厚重中有飘逸之气。关于他的诗,李颀《古今诗话》说:“李建中恬退,作诗清淡,《望湖楼诗》云:‘小艇闲撑处,湖天景亦微。春波无限绿,白鸟自由飞。落日孤鸿远,轻烟古寺稀。时携一壶酒,恋到晚凉归。’《西湖诗》云:‘涨烟春气重,贮月夜痕深。’皆此类。”[19]人的精神气质反映到文艺创作上,不仅是“诗如其人”,而且字画风格也如其人。李建中的诗风与书风有相通之处,既具庙堂之典雅,也含山林的清思。

在宋初书坛,李建中既是讲究规矩法度的唐代书法的终结,又是在字画里融入诗情而求变化的宋代文人书法的开始。他留存至今的三帖书法真迹———《土母帖》、《同年帖》、《贵宅帖》,都是手书信件,呈现出楷书与行草书混合的文人手札格局;其楷书带有行书笔意,故流畅而不拘谨,行草书里含有楷法,于摇曳多姿中显出沉稳。李建中在行笔时好用中锋,无丝毫草率的痕迹,这当得力于他早年对篆书的研习,因粗细一致是玉箸体用笔的特征,篆书布局的谨严紧凑也会产生厚重的感觉。不过多用中锋而结体端正,也使字势过于平正端庄,缺少欹侧的变化。由于用笔圆厚,李建中的字画肥笔多于瘦笔,但不温不火,清雅宜人,能透露出自己独特的精神气质。

诗歌与书法的深度融合,在苏舜钦、蔡襄等人“游于艺”的文艺活动中有更进一步的展现,向着抒情写意的个性化方向演变。从表现形式看,诗歌和书法分属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诗歌是语言艺术,书法是字画线条艺术。但两者都具有表情达意的功能,有限的文字和简单的线条,经过诗人与书法家的巧妙构思、精心营造,传递给观赏者的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字与笔画之外。

与诗歌风格偏于雄浑奇峭相一致,苏舜钦喜好气质浑厚的碑铭作品,以为《瘗鹤铭》石刻为王羲之所作。他在《丹阳子高得逸少瘗鹤铭于焦山之下,及梁唐诸贤四石刻共作一亭,以宝墨名之集贤。伯镇为之作记,远来求诗,因作长句以寄》里说:“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今存瘗鹤铭。潇洒集仙来作记,风流太守为开亭。两篇玉蕊尘初涤,四体银钩藓尚青。我久临池无所得,愿观遗法快沈冥。”[20]书法刻于崖石,自有一种浑厚刚劲的气质。苏舜钦字子美,是欧阳修的诗友,擅长草书,曾为滕子京重修的岳阳楼手书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但真迹没能留存下来。其《和永叔琅邪山庶子泉阳冰石篆诗》云:

一气破散万事起,独有篆籀含其真。周鼓秦山坏已久,下至唐室始有人。宗臣转注得天法,质虽浑厚气乃振,人间所存十数处,丰疏异体世共珍。其中琅邪石泉记,比之他法殊不伦,铁锁关连玉钩壮,曲处力可挂万钧。复疑蛟虬植爪角,隐入翠壁蟠未伸,近来俗眼苦不赏,惟有风月时相亲。紫微仙人谪此守,此地胜绝旧喜闻,公余往观领宾从,猎猎昼隼摇青春。远休车骑步泉侧,酌泉爱篆移朝昏,挥弄潺湲玩点画,情通恍惚疑前身。作诗缄本远相寄,邀我共赋意甚勤,昨承见教久阁笔,压以大句尤难文。(永叔近以书戒予作诗)高风胜事日倾倒,安得身寄西飞云。[21]

李阳冰独创的“玉箸”体篆书,以线条的匀称圆转和紧劲连绵为特点,书写时常有许多曲线的圆转,对于草书的连绵笔势有影响。这首论书诗称赞唐人李阳冰的篆体书法,诗中提到他的《庶子泉铭》,以及尤奇于铭的别篆十余字,虽缺乏笔势的提顿,但曲处似有万钧之力,故字画尤显得奇特伟劲。[22]苏舜钦草书的真迹已很难目睹,如今能见到的是他补写的怀素《自叙帖》的前六行和跋语,其笔势富于变化,线条转动流畅而多姿,章法疏密跌宕,正欹擒纵纯任自然。摹写范本已是如此,那么自己的随意挥洒当更加汪洋恣肆。

苏舜钦的诗歌风格与其草书的磊落神气相通,他在《赠释秘演》诗里说:“作诗千篇颇振绝,放意吐出吁可惊,不肯低心事镌凿,直欲淡泊趋杳冥。”[23]这很像他自己的创作宣言。其《诗僧则晖求诗》云:“全吴气象豪,诗思合翘翘。风雅久零落,江山应寂寥。会将趋古淡,先可去浮嚣。好约长吟处,霜天看怒潮。”[24]有将古淡精神与气质雄浑合为为一体的意思。刘敞《同邻几伯镇观秘阁壁上苏子美草书》云:“苏子佯狂不自疑,汉庭籍甚莫言非。放歌金马居常醉,穷老沧洲不更归。(苏在吴中自为作诗曰:我今穷无归,沧洲送余生。)浮世功名均梦寐,平生翰墨独光辉。壁间数字龙蛇动,神物通神亦恐飞。”[25]由于将诗人的情性渗透到字画里,苏舜钦的精神气质在其草书里得到了充分体现。欧阳修《答苏子美离京见寄》说:“众奇子美貌,堂堂千人英。我独疑其胸,浩浩包沧溟。沧溟产龙蜃,百怪不可名。是以子美辞,吐出人辄惊。其于诗最豪,奔放何纵横。众弦排律吕,金石次第鸣。间以险绝句,非时震雷霆。两耳不及掩,百痾为之醒。语言既可骇,笔墨尤其精。少虽尝力学,老乃若天成。濡毫弄点画,信手不自停。端庄杂丑怪,群星见欃枪。烂然溢纸幅,视久无定形。使我终老学,得一已足矜。而君兼众美,磊落犹自轻。”[26]将苏舜钦“吐出人辄惊”的诗风与其“端庄杂丑怪”书风相提并论,以为都具备充沛才情、雄豪气质和自然的风格。

如果说苏舜钦的草书是才情磊落的展露,那么蔡襄的楷书则为端正人格的体现,不仅字画形态不同,在精神气质方面也不一样。蔡襄字君谟,是福建莆田人,中进士后一生仕途顺达,没有苏舜钦等人那种遭贬谪的坎坷经历。他早年曾向周越、宋绶学习书法,入朝后任著作佐郎、馆阁校勘等馆职,得以遍览皇家收藏的名贵字画,认真临摹名家作品而书艺精进,一跃成为书坛翘楚。他也因此得到了喜爱书法的宋仁宗的宠爱,多次以御笔相赠,他在《御笔赐字诗》中说:

沿名与字发深旨,宸毫洒落奎钩文。精神高远照日月,势力雄健生风云。混然气质不可写,乃知学到非天真。[27]

通过赞美宋仁宗御书的精神高远和笔力劲健,表明自己的书学思想,要求书法作品须神韵独到、气象完足,以为“神气”充实到一定境界便是天真,可以不受外在形式拘牵,完全是个人意趣的自由表达。“神气”说的提出是蔡襄对中国古代书论的一大贡献,他说:

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尝观石鼓文,爱其古质,物象形势有遗思焉。及得《原叔鼎器铭》,又知古之篆文,或多或省,或移之左右上下,唯其意之所欲。[28]

书法创作是内在精神的一种升华,不应片面的追求外在的字形相似,更应注重笔墨点画之间神与气的传达。在观看了《原甫鼎器铭》后,蔡襄提出“唯其意之所欲”的书法创作观念,以为关键在于把握住书写的核心意趣,具体到字的点画结构和位置安排,都可随意趣做,即兴发挥。他说:“近世篆书好为奇特,都无古意。唐李监(即李阳冰)通于斯,气力浑厚,可谓篆中之雄也。学者宜如此说,然后可与论篆矣。”[29]学习篆体书法,关键在于“古意”的领会,练习草书亦重在情意的相通。蔡襄说:“每落笔为飞草书,但觉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殊可骇也。静而观之,神情欢欣可喜耳。《兰亭》模本,秘阁一本,苏翁家一本,粗有法度精神,其余不足观也。石本唯此书至佳,淡墨稍肥,字尤美健可爱。”[30]他以为对于当时流行的兰亭模本,欲辨真伪,观其“意”即可,这些模本点画相似,结构相仿,但散发在笔墨之间的意趣并不一样。

这种忽略外在形状而重视神意的观念,已是宋代尚意书风的滥觞,但蔡襄书法还有相当浓厚的恪守法度的意味。他对法度的推崇,一方面是对晚唐五代以来纤弱浮靡书风的拨乱反正,一方面则源于对唐人书帖经年日久的临摹,可以看成是唐人书学在宋代的嗣响。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蔡襄任西京留守推官,成为宋绶的幕僚。朱弁《曲洧旧闻》记载:“蔡君谟得字法于宋宣献,宣献为西京留守时,君谟其幕官也。嵩山会善寺有君谟从宣献留题尚存。”[31]宋宣献即宋绶,也称宋中道,蔡襄在《观宋中道家藏书画》中说:

朱函青锦囊,宝轴红牙籖。大令至欧褚,屈玉联钩钤。草行战骑合,楷正中军严。水墨固昏淡,骨气犹深潜。[32]

这首论书诗赞美宋绶藏书之多、治学之精,对其收藏法帖字画做评价,赞赏从晋人王献之到唐人欧阳询、褚遂良的书法,明确提出对各类书体的创作要求。蔡襄以为行书、草书运笔迅速,姿态万千,一如沙场上纵横冲突的战骑,但正如跃马扬鞭的战骑必须听从主帅调遣一样,行书、草书再如何狂放不羁也必须合乎法度,不能完全不顾规矩随意涂抹。最具法度的楷书像坐镇中军的统帅那样仪态端正严肃。到汴京任馆职后,蔡襄遵循由唐入晋的学书路径,通过认真的临帖练习,意识到宋人书法只不过是入海的百川之秋水,晋唐诸家才是真正的汪洋大海。他在《评书》里说:

唐初二王笔迹犹多,当时学者莫不依仿,今所存者无几。然观欧、虞、褚、陆,号为名书,其结构字法皆出王家父子。学大令者,多放纵,而羲之投笔处皆有神妙。余尝谓:篆、隶、正书与草行,通是一法。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岂有异哉。然其精粗,系性之利钝,学之浅深。古人有笔冢墨池之说,当非虚也。[33]

早年师从周越、宋绶的学书经历,使蔡襄的书法有过于清秀乏力的弱点,后来他开始有意识地取法唐人楷书以增加神气和骨力,认为练习书法必须先从楷书入手,只有打下良好的法度基础,才能有进一步的发展,即便是练习行书、草书,依然不能没有法度的约束。蔡襄说:“张长史(张旭)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出入有无,风云飞动,势非笔力可到,可谓雄俊不常者耶。长史笔势,其妙入神,岂俗物可近哉。怀素处其侧,直有奴仆之态,况他人所可拟议。”[34]学习字画还须选择与自己天资个性相近的范式。蔡襄说:“钟、王、索靖法相近,张芝又离为一法。今书有规矩者王、索,其雄逸不常者,皆本张也,旭、素尽出此流。盖其天资近者,学之易得门户。”[35]蔡襄研习书法主张由唐入晋,他于唐人用力较多的是欧阳询、虞世南和颜真卿三家。欧阳询书法下笔险劲,有助于消除妩媚秀弱之气,虞世南书法风流俊迈,笔画肥瘦搭配趋于完美,但蔡襄获益最多的是颜真卿书法的雄浑端庄。今传蔡襄写的《万安桥碑》、《相州昼锦堂记》,用笔与颜真卿《中兴颂》、《家庙碑》相仿佛。蔡襄说:“颜鲁公(颜真卿)天资忠孝人也。人多爱其书,书岂公意耶。”[36]蔡襄非常看重颜体所表现的忠孝精神和个性气质,其楷书学颜真卿《大唐中兴颂》碑,只是外在笔法上偏向和婉,不像颜书原作那样刚正威猛,但两者内在神韵上是一致的。

由于身处新旧书风交替的宋仁宗天圣、景祐年间,唐人的尚法精神在蔡襄作品里留下了浓厚的印记,能够借此扫除宋初书坛的柔弱局面。因从学习北宋天圣年间为世所重的周越字画起步,蔡襄书法染上了周越的“软”“俗”之病,以至后来须用类似篆书的浑厚骨力才能消除。通过对唐人书法的临习,他领悟到唐人字法实出晋人的道理,因此又主张取法晋人,以祈在书法创作中更进一步。比较《虚堂诗帖》与《脚气帖》,不难看出蔡襄书法风格的变化。他以为“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①晋书俊逸潇洒的风神很令蔡襄向往,可谦逊温和的性格使他的字画法有余而意不足,没能促成宋代书风的根本性变革。不过,他在习书过程中从未放弃过对“神气”和“古意”的追求,成为宋朝立国后得到众人承认的书坛盟主,使在宋代由文人主导的书法创作进入了一个有序发展的新阶段。

[1] 何薳《春渚纪闻》说:“古人作字,谓之‘字画’。所谓画者,盖有用笔深意。”见《春渚纪闻》,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3页。

[2] 赵构:《翰墨志》,《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第1页。

[3] 赵炅:《缘识》其四二,《全宋诗》第一册,第428页。

[4] 陶宗仪:《书史会要》,《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第43页。

[5] 米芾:《书史》,《米茦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0页。

[6] 朱长文:《墨池编》上,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页。

[7] 胡宿:《谢御书飞白扇子歌》,《全宋诗》第四册,第2056页。

[8] 钱若水:《禁林燕会之什》,《全宋诗》第二册,第975页。

[9] 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56页。

[10] 宋白:《狂吟八韵送英公暂归故乡迁殡二亲》,《全宋诗》第一册,第289页。

[11] 朱长文:《墨池编》上,第310页。

[12] 赵逢:《怀梦英大师》,《全宋诗》第一册,第145页。

[13] 郑起:《赠英公大师》,《全宋诗》第一册,第149页。

[14] 杨昭俭:《赠梦英大师》,《全宋诗》第一册,第15页。

[15] 李建中:《寄英公大师》,《全宋诗》第一册,第514页。

[16] 李建中:《题洛阳寺壁》,《全宋诗》第一册,第511页。

[17] 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唐中兴颂一》:“右《大唐中兴颂》,元结撰,颜真卿书。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世多模以黄绢,为图障。碑在永州,磨崖石而刻之。模打既多,石亦残缺。今世人所传字画完好者,多是传模补足,非其真者。此本得自故西京留台御史李建中家,盖四十年前崖石真本也。尤为难得尔。”《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七册,李之亮笺注,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479—480页。

[18] 文莹:《玉壶清话》,郑世刚、杨立扬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页。

[19] 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1页。

[20] 苏舜钦:《苏舜钦集》,第89页。

[21] 苏舜钦:《苏舜钦集》,第40—41页。

[22] 欧阳修的《石篆诗》原作:“我疑此字非笔画,又疑人力非能为。始从天地胚浑判,元气结此高崔嵬。”《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三册,第454页。

[23] 苏舜钦:《苏舜钦集》,第15页。

[24] 苏舜钦:《苏舜钦集》,第91页。

[25] 刘敞:《公是集》卷二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 欧阳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三册,第443页。

[27] 蔡襄:《蔡襄集》,吴以宁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页。

[28] 蔡襄:《评书》,《蔡襄集》,第625页。

[29] 蔡襄:《评书》,《蔡襄集》,第626页。

[30] 蔡襄:《评书》,《蔡襄集》,第627页。

[31] 朱弁:《曲洧旧闻》,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6页。

[32] 蔡襄:《蔡襄集》,第35页。

[33] 蔡襄:《蔡襄集》,—第625626页。

[34] 蔡襄:《评书》,《蔡襄集》,第626页

[35] 蔡襄:《评书》,《蔡襄集》,第625页。

[36] 蔡襄:《评书》,《蔡襄集》,第627页。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