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梵高弟弟

我的梵高弟弟

弟弟很聪明,可惜自幼厌学,他唯一热衷的事,就是花样翻新地玩。读高一那年,突然迷上了画画,才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从此,他变得认真专注起来。在那群美术特长生中,他一枝独秀,高考时,他以令人咋舌的专业成绩考中了省城一所大学,成为当地历史上第一个美术本科生。弟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没多少文化的爸爸兴奋得像喝了酒,摇摇晃晃地拿毛笔蘸了油漆,在我家三轮车后挡板上,歪歪斜斜地大书“小林”两个红字。此后几年,爸有事没事就骑着这辆写着弟弟名字的三轮车招摇过市。在大学里,他的油画构思新颖,画技脱俗,使他屡获大奖,并得到外籍教授的特别赏识,大家都说他是个梵高一样的天才。他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

可谁也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大学毕业后,弟弟既没有按爸妈设计的那样去做美术教师,也没有像许多同学那样出去开画廊、办工艺美术社、当专业画家,而是成了一个流浪者,年复一年地漂流在都市街头。

弟弟穿着满是颜料和油渍的牛仔裤,背着画夹和马扎,长发飘飘地行走在城市坚硬的街道上;弟弟在街头展开画夹,为几位游客画素描肖像,然后,在游客啧啧的赞叹里,接过一两张钞票;弟弟坐在公园一角的花池边,一边啃肉火烧,一边翻看一本画册;夜色阑珊时,他会找一处墙角旮旯或简陋的旅馆容纳他疲惫的身体。有时他会租个住处,深居其中作画。天冷了,把画送到画廊,能换来一件羽绒服,一个冬天能应付过去了。

弟弟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不喜欢人际关系的纷扰和压力。刚毕业那年,他曾在爸妈的强烈要求下,回家乡县城某单位上班。报到时,单位领导就命令他回家剪掉长发,换掉牛仔裤,穿上白衬衫再来上班。弟弟只工作了三天,就不辞而别了。可能怕爸爸妈妈跟他算账,他走得很远,好久都没有任何消息,把全家人折磨得要死。最后,我们只好默认了他的这种生活方式,默认了现实。

弟弟辗转到过全国许多城市,从海滨之城青岛,到政治文化中心北京,再到时尚前沿上海,还有大西南的重庆。在不同的城市,弟弟过着相同的生活,就是自由自在地画画,自由自在地流浪。每个春节或中秋,弟弟都回家看看家人,然后,再次背上包去往远方。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但家里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他。他不懂家务,不会理财,也不关心任何的事情,他的世界里只有画画。这使他在毕业多年之后,看起来仍然像个学生,每次的回家恍如读大学时放假回家。只不过,“假期”后他再不能返校,而是返回暂时栖居的那个城市。直到现在,他走路的样子都如在校园里散步一样的悠哉游哉。

当然,弟弟也有不惬意的时候。一次,在某个城市的一条僻静街巷里,一群小混混突然跳出来,抢他的包,搜他的身。“闹半天是个穷鬼!破艺术家!”最后,他们失望地骂着,把颜料、画纸、画夹以及弟弟的随身物品狠狠甩在弟弟身上。弟弟突然像发疯一样跳起来,与他们撕打。他用头撞,用牙咬,用脚跺,用身子扑,最后竟使那五六个小混混惊惶逃走。

“你们可以侮辱我,不能侮辱我的艺术!”当警车赶到时,弟弟浑身是血倒在墙角,眼镜粉碎,两颗门牙全掉了。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从小混混手里夺下的半张画,那是他在那个城市流浪多日的心血。

多年里,爸妈虽累但却无憾地供他上学,攒下每一分钱准备给他买房、结婚,等着抱孙子……可是,一切都成了他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不几年的时间,爸妈的头发过早地白了。

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看着弟弟皮包骨头的身板,和那深陷的眼窝,我心酸。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他轻轻抖掉指间的烟灰。

你总该有个固定的收入,有一点积蓄。将来毕竟是要成家的。

还没找到爱情,成什么家?积蓄?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有艺术足够了。

可是,你总该为爸妈考虑一下!

他们暂时用不着我,将来,我会考虑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可是,你现在这种生活不正常呀!你应该去上班,或者发挥你的特长去赚钱。即使独身,你也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呀!

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了?

……

这样的对话进行过很多次,最终变得毫无意义。我知道,我跟他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使用着两套不同的语言,我们都无法听懂对方。其实,我也不喜欢工作和家庭的重担,不喜欢被约束、被训斥,不喜欢柴米油盐的琐碎。像他这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生活,多好!可是,我能吗?我们谁能呢?

上次弟弟回来,突然发现他脸上的皱纹深了,鬓角有几丝银亮的头发。弟弟竟然也见老了!哦,毕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有一天,他会成为六十五、七十五岁的人,就这样度过一生吗?唉!满身艺术才华的弟弟,却只能像浮尘一样流浪在城市和社会边缘。

正当我满怀感慨地写下这些文字时,手机响了,是弟弟的短信:

“姐,又没钱了。再给我打500元钱过来,我急需绘画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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