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文学理论主张论略
崔际银
柳宗元与韩愈齐名,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唐宋八大家”的重要成员,对唐代文学及后世文学(特别是散文)的发展,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这种贡献,不仅体现为大量的优秀作品,对创作发挥指导作用的文学理论主张也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
一、文学理论主张之形成
柳宗元文学理论的形成,大致基于三个方面的因素:
第一,早期学习创作经历的反思。柳宗元自幼聪慧,极为“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除了自幼的聪慧、掌握大量书本知识,他写作的文章,也有很高的知名度:“贞元中,上方向文章。昭回之光,下饰万物。天下文士,争执所长,与时而奋,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东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欤!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于贞元初,至九年,为名进士,十有九年,为材御史,二十有一年,以文章称首。”自小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希望通过科举考试谋求政治出路。所以,他学写文章是从骈文入手的。“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熟练掌握骈体文的写作技巧是应试、觅官的基本功,他在及第前后所写的文章,大都是他后来批评的“柔筋脆骨”的骈体文。他所生活的京城长安,既是当时政治斗争的中心,也是文学斗争的中心,“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其创作也是受到社会直接影响的。柳宗元进学之初的大量阅读经典文献、认真研习与写作“时文”(骈体文),既使自己积累了丰富的知识,也为迎接科举考试奠定了基础。此外,在参与永贞革新之前,他便已成为蜚声文坛的青年作家,已有不少后进学子向他求教。虽说这些人主要是学习骈体文以备应试,但也标志着柳宗元影响的扩大。凡此,都为此后文学观念的确立提供了参照。他的文学观念之中,包含着对早年进学与创作体验的思考。
第二,参与政治革新期间的定位。在步入仕途、特别是参加永贞革新期间,现实的政治斗争使他逐步认识到“饰其辞而遗其意”的骈体文,不能很好地反映现实、为政治斗争服务,纯属“无用之文”。此时(唐德宗贞元中期、795年前后),文坛上新兴的“古文”与流行的时文(骈文)进行着激烈的斗争。韩愈正在积极从事古文运动,并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取得了成绩。韩愈的古文创作及其文学活动,无疑对柳宗元产生了影响。此外,古文家梁肃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为好友,当时活跃于京城文坛;热心于“古文”的名流权德舆也是柳宗元敬仰的人物,这些也都直接间接地对他产生了影响。促使他在创作理论与实践上发生大的变化,标志着这一时期在文学理论方面所达到的高度的是他的《杨评事文集后序》一文。文中对什么是“文”、文章的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文学的社会作用等问题进行了探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此同时,他创作了一些体现自己的文学主张、反映现实生活的优秀篇章。如反对藩镇割据的《辨侵伐论》,反映吏治问题的《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等,均是以简洁明快为特征的“古文”、探讨严肃重大问题的佳作。长安为官时期,是他政治上快意的时期,也是他在文学上开始发生变化的时期。尽管他在理论上还不够成熟完备、创作上还处于探索阶段、目的主要在于使文学为政治斗争服务,但已然显露出他非凡的文学才华,且取得了可喜的创作成就。关注社会现实、研究政治问题,成为他思想与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三,被贬之后的深入探究。被贬永州,是他的生活道路的一大转折,也是创作道路的一大转折。由于远离政治斗争的中心,又无公事可办,这在客观上为他致力于文学创作提供了可能。他在《与杨京兆凭书》中写道:“宗元自小为文章,中间幸联得甲乙科第,至尚书郎,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文之道。自贬官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可见,他在被贬之后,确实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去读书、写文章、思考和探究许多过去无暇深入思考的文学创作问题,使他在文学创作和理论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同时,他也有了更多的机会交结后学,指点他们为文,使“古文”在南方得到很快的发展:“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这几句话,真实地反映了柳宗元这一时期为开展古文运动所作出的巨大努力。此时的柳宗元,以自己成熟的创作理论、大量的创作成果、热情奖掖后进的导师风范,推动了古文运动的顺利发展。
二、文学理论主张之蕴含
柳宗元的文学主张,大致可以做出这样的表述:
一是明确指导思想。从事文学创作,必须具有明确的指导思想,柳宗元提出的主张是“文以明道”。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作者通过以往与现在的对比,说明自己创作思想的转变过程。这一过程标志着对六朝以来重形式、轻内容的骈俪文风的弃绝,对内容充实、言之有物创作风格的肯定。并且,把“明道”作为自己创作的自觉行动。在另一篇讨论写作问题的《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中,他对此进行了具体说明:“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他认为写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宣传“道”,并列举了“道”(思想)、“辞”“辞藻”、“书”(书本)三者及其相互关系加以说明:作品的内容观点,必须借助文辞才能表达;而文辞应当根据内容的需要,进行必要的选择;正确运用文辞表达思想的优秀文章,可以依靠书本传之久远。他认为前人的文章,凡是流传广泛长久者,缘于阐述了某种有价值的思想观点,而且语辞运用得较好。对作品的评价,应当首先看其思想内容,不应当仅仅从辞藻等形式方面出发。因此,他对当时不少作家片面追求华丽辞藻、忽视思想内容的不良文风提出了批评,认为这种“好辞工书”的做法,是一种不懂创作的“病癖”。当然,他并不是一味强调思想内容,而是希望文道相宜、文质彬彬。对此,他在《送豆卢膺秀才南游序》中讲得极为透彻:“君子病:无乎内而饰乎外,有乎内而不饰乎外者。无乎内而饰乎外,则是设覆为阱也,祸孰大焉?有乎内而不饰乎外,则是焚梓毁璞也,诟孰甚焉?于是有切磋琢磨、镞砺括羽之道,圣人以为重。”所谓的“内”“外”,就是内容和形式,亦即思想性和艺术性。“有乎内”就是要有充实的内容,“饰乎外”就是要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他认为文学创作必须注意克服两种倾向:一种是没有好的内容,单纯追求艺术形式;一种是内容很好,却不能用完美的艺术来表达。他用了两个比喻对这种情况进行了说明:如果作品没有充实有益的内容,而只是在形式上装饰得非常华丽,就好比设置了陷阱,对读者乃至社会的危害是很大的;相反,如果只有干巴巴的内容,不用适当的艺术形式予以装饰,这些内容也就不可能得到很好的表达,如同“焚梓毁璞”,难以发挥其应有作用。柳宗元的这些观点,说明他是强调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的。此外,柳宗元还提出“以神志为主”的创作主张。这里的“神志”,可以理解为:以理性思考为基础的思想意志的表达。这一主张,比之过于强调主观能动的“以气为主”、限于客观被动的“穷而后工”两种文学观,更加显示出作者的创作定力。当然,也就更加利于展现作者的思想观点。
二是强调社会功用。在文章与社会现实的关系上,柳宗元强调文章的社会作用,提出“褒贬讽谕”之观点。他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中说:“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意,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这段话主要谈了两个问题。一是“褒贬讽谕”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用。也就是说,文学作品要反映现实、干预现实、积极地为现实斗争服务,对美好的事物要赞美、歌颂,对丑恶的事物要批判、揭露。上对下要疏导、教化,下对上要有美刺、有讽谕。二是怎样做到“褒贬讽谕”。“褒贬”要学习春秋笔法,做到风格“高壮广厚”,格式“词正而理备”;讽谕要学习古代民歌民谣,做到风格“丽则清越”,格式“言畅而意美”,以便于流传“谣诵”。由于“褒贬”与“讽谕”在形式、风格等方面不同,他认为达到兼而有之的程度很难。柳宗元的这一见解,继承了儒家关于文学社会作用的传统观点。导源于《春秋》的“一字寓褒贬”,是《诗经》可以“兴、观、群、怨”(见《论语·阳货》)的美刺说、《毛诗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的讽谕说之延续。同时,与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观点也十分吻合。需要说明的是,柳宗元写作此文是在京城为官期间,所以他当时所指的“褒贬讽谕”,当是符合儒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庙堂文学。至于他被贬之后的大量作品,其特征应以“无褒有贬、多讽少谕”概括。当然,这从总体上讲,也合乎“褒贬讽谕”的主张。
三是善于学习借鉴。在如何学习前人,作好古文的问题上,柳宗元提出了“旁推交通”的观点。这一观点出自《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着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作者在此指出了学习古文的方法及途径。在他看来,最基本的学习对象是《书》《诗》《礼》《春秋》和《易》,它们具有朴素质实、中正如一、进退合度、是非分明、变异流动的特征。同时,《谷梁传》的文气(气势)舒畅、《孟子》《荀子》的条理畅达(枝条畅茂)、《老子》《庄子》的放荡恣肆、《国语》的富有奇趣、《离骚》的幽深微妙、《史记》的雅健简洁等等,都是创作取法的对象。当然,这种对前人成果的吸收继承,是建立在将儒家经典作为“取道之原”基础之上的。柳宗元善于发现和总结作家、作品的独到特征,用以借鉴,希望做到“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即使对于辞赋和六朝诗文,他也能淘沙拣金,吸取有益的营养。柳宗元极其重视对各种文学遗产的学习和继承,但他是有批判地继承,而不是照搬古人、食古不化。如果自己有不同看法,“必先究穷其书,究穷而不得焉,乃可以立而正也。……有不可者而后革之。”他对《国语》的做法,可以充分体现出对古代著述的态度:一方面他专门写了《非国语》(共六十七篇),对这本书进行了批判,斥之为“以文锦覆陷阱”;另一方面,他又“参之《国语》以博其趣”,使自己不少文章的风格接近于《国语》。明代胡应麟曾就此说道:“柳宗元爱《国语》,爱其文也;非《国语》,非其义也。义诡僻则非,文杰异则爱,弗相掩也。好而知恶,宗元于《国语》有焉。”可见,他的“旁推交通”的“通”,不仅是懂得、明了之意,而且具有辨别、选择、创新之意。正是由于他对革新与继承的关系有明确的认识,所以能够博采众家之长而不拘于成法,使其文既视野宽广、思路开阔、手法多样,又别开生面、富于独创性。
四是注重品性修养。在创作与作家关系上,柳宗元特别强调作家的修养。他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说道:“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之,其术可见。”主张为文应“以行为本”“先诚其中”,把研修六经放在“其外”的位置,这是柳宗元与前代或同代多数人的观点——论文“原本六经”的不同之处。他是把作家的修养,放在了首要位置。这里的“行”,不单是指作家个人的道德行为,而且包括作家所具有的政治理想及伦理道德思想观念的表现;这里的“诚其中”,指的是纯正真实的思想感情。只有首先注重品德修养,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远大理想,再去研读儒家典籍,才能够事半功倍,受益良多。细究起来,他讲的“行”,应当包括深入社会、了解现实、体验人生的含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考验人、锻炼人。同时,也提供了作文的素材:“吾观古豪贤士,能知生人艰饥羸寒、蒙难抵暴、捽抑无告、以呼而怜者;皆抱穷厄,恒孤危,忡忡,东西南北无所归,然后至于此也。”“君子遭世之理,则呻呼踊跃以求知于世,而遁隐之志息焉。于是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以效于当世。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是有其具而未得行其道者之为之也。”很显然,经历了这样的人生、投身于如此活生生的现实之中,与在书斋内吟哦圣贤之书所获的知识,对个人品格情操的砥砺,是不可同语的。因此,柳宗元的这种观点在当时是非常新颖的,也是很有道理的。
三、文学理论主张之作用
柳宗元的文学理论主张,在当时及后世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此处仅就两个方面稍加说明:
其一,充实古文运动之理论。柳宗元与韩愈,身为当时的文坛领袖,共同领导了古文运动。这种领导,既有散文创作的具体示范,更有创作理论的引领。柳宗元与韩愈的文学主张,有着不少的相似点。例如:在对文道关系的理解上,他和韩愈大体一致,认同“文以明道”。不同之处在于,韩愈对“道”(儒道)是心中(包括运用)明了而表述得模糊(未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命题);柳宗元则是表述得明确(多次明确提出)而心中(实际运用)模糊。柳宗元之所以“模糊”,是因为他既奉儒又信佛,试图“统合儒释”。在他的“道”中,夹杂较多的佛教思想(其“道”亦含有“自然之道”的倾向),使得其理论与创作实际之间产生了矛盾和距离,影响了“明道”(儒道)。另外,由于柳宗元有着复杂而又坎坷的生活经历与感悟,思想较为活跃开阔,又勇于实践、勤于思考,所以在创作实践中较少受儒家道统的束缚,成就了不少具有深刻现实意义的作品。他虽然崇拜圣人,但有时他怀疑圣人主观意志的作用,注重客观形“势”(时势)的作用(如论“分封”,他就认为是时势使然),甚至还说“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所以后世儒家正统学者对其颇多非议,说他论及“经旨义理,则是非多谬于圣人,凡皆不根于道故也。”可见,他心中的“道”,不仅异于道学家的“道”,也不同于韩愈的“道”,而是将“道”的内涵予以拓宽丰富,从而进一步扩展了创作指导思想。又如:在学习借鉴的方法上,他提出的“旁推交通”与韩愈的“兼收并蓄”有相似之处。人们经常将他们二人的有关表述相提并论,认为这是提高写作水平的关键所在:“韩退之自言:作为文章,上规姚、姒、《盘》《诰》《春秋》《易》《诗》《左氏》《庄》《骚》太史、子云、相如,闳其中而肆其外。柳子厚自言:每为文章,本之《书》《诗》《礼》《春秋》《易》,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着其洁。此韩、柳为文之旨,要学者宜思之。”比较而言,柳宗元此处的解说,比韩愈的列举更加明确清晰。从古文运动领袖的角度考察,柳宗元与韩愈各有所长。北宋晏殊曾评价道:“韩退之扶导圣教,刬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一人而已矣。”这是由他们二人的不同个性、不同人生经历等因素所决定的。不过,从总体上说,柳宗元做到了与韩愈紧密配合,积极支持韩愈的事业,在理论和实践等方面增其声威、补其不足,使古文运动的队伍、声势进一步扩大。他作为古文运动的中坚和领袖是当之无愧的。
其二,提供后学创作之借鉴。柳宗元的文学理论主张,以及在此理论指导下创作的优秀作品,在当时及后世都有着极强的示范引领作用。他对社会政治、道德教化等现实问题的重视、勇于表达自己思想观点的魄力,并且在其作品中加以鲜明体现的特点,得到人们的格外关注:“夫扶舆博大之气,纾而为道德,郁而为文章。文章者道德之绪余,而其精则蕴奥也。……昌黎先生,原本《六经》,摭剔微言,力振八代之衰,盖所云文章之泽于道者。河东柳子厚氏,其流亚也。先生居永州,十年窜斥崎岖蛮瘴间,感郁一寓于文,为《惩咎》《梦归》《悯生》之辞,以自伤其志。……设为《橐驼》《捕蛇》之说,俟观风者。……若起萎而了蒙乎,故其作《吏商》也。……夫先生绪言在集中,多零陵时笔,如愚溪、愚丘、乳穴、小石潭诸景,人人道识之;乃其激世寓言未有味及之者。读柳子之文,而不穷柳子之意,得无糟粕之乎?诸如作《贞符》以杜邪萌,传梓人以立相体,赞梁丘以严斧钱,表箕子以扬忠仁,论《易》、论《春秋》、论封建、辩诸子之旨,此均道德之绪烨为词章,诸不暇具论,而特阐其风世之微术,以为官戒焉。”他的善于学习借鉴前人而自出新意的创作技巧,更是得到普遍的赞赏:“柳子厚《正符》《晋说》虽摹写前人体裁,然自出新意,可谓文矣。”至于他在创作过程之中,注重规模格局、强调语辞精炼,更是有益于后学。在这些方面,他与韩愈形成了对比:“韩退之文浑大广远难窥测,柳子厚文分明见规模次第,初学者当先学柳文后熟韩文,则工夫自易。”“柳子厚看得文字精,以其人刻深,故如此。韩较有些王道意思,每事较含洪,便不能如此。”由此可知,韩愈之文有时难免空泛不实,而柳宗元的文章则表现为切中肯綮。柳之“刻深”(深刻)较之韩之“含洪”(含溷),自然更加益于学者的学习借鉴。如果对柳宗元成为后学楷模之因进行分析,首先与其先进的创作理论密不可分。其次是其大量的优秀而风格多样的作品作为支撑:“子厚在中朝所为文,尚有六朝规矩,至永州,始以三代为师,下笔高妙,直一日千里。退之亦云,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而子厚自谓贬官来无事,乃得驰骋文章。此殆子厚天资素高,学力超诣,又有佳山水为之助,相与感发而至然耶。子厚居永最久,作文最多,遣言措意最古。”再次,则是他与韩愈等人一样,善于接引奖掖后进:“元和中,后进师匠韩公,文体大变。又柳柳州宗元、李尚书翱、皇甫郎中湜、冯詹事定、祭酒杨公、余座主李公,皆以高文为诸生所宗,而韩、柳、皇甫、李公皆以引接后学为务。”基于这些因素,方才成就了柳宗元的文学成就与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唐代及后世的文坛。
总之,柳宗元的文学理论观念,是伴随着其人生成长过程(为学、为政、为师;早年顺意、中晚年失意等),逐步明确而完善的。这些理论,确立了其本人的创作方向与格范,指导着后学走上了正确的创作道路,充实了古文运动的理论,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借鉴。因此,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作者单位:天津财经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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