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圃春讯
对有园子的人来说,眼下正是考虑春天活计之时。园主若有所思地漫步在光秃秃的畦陌上,圃畦北缘还有少许黄色的积雪,显得毫无春意。而在草地上、小溪旁、坡地上葡萄园的周边,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已经冒出了一些绿色的生命。率先开放的是驴蹄草,那黄色小花带着羞涩而欢欣的生之勇气,已经出现在草丛之中,并睁开孩童般的眼睛凝视着这宁静而充满期待的世界。然而在园子里,除了雪花莲之外,一切还是死气沉沉的。在这里,春天本身不会带来太多东西,光秃秃的田垄在耐心地等待照料和播种。如今,漫步者和周日踏青的人又重新有了好光景,他们可以到处转悠,怀着愉快的心情欣赏万物复苏的奇迹。他们看到,绿草地上点缀着率先开放的喜滋滋的、色彩艳丽的花朵,树木已萌发了绿油油的新芽。他们剪下带着银色葇荑花序的棕榈枝,带回家去装点房间,大家怀着怡然的惊奇观赏这大自然的奇妙:一切来得那么轻易而自然,时间一到便抽芽,并且开始开花。他们或许会有所思虑,但却不会担忧,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当下的景致,而无须为夜霜、蛴螬、老鼠之类的危害操心。
在这些时日,园子主人却无法如此安逸。他们四处查看,发觉有些本应在冬天做的事给耽误了;他们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忐忑不安地察看着头年情况不佳的作物和树木,清点种子和土豆的储量,检查园艺工具,发现铲把断了,树剪锈了——当然并非大家全都如此。那些职业老圃整个冬天都把心思用在了活计上,一些勤劳的园艺爱好者和聪敏的家庭主妇也都在各方面做了充分准备。他们的工具一样都不缺,没有生锈的刀,没有受潮的种子包,地窖里的土豆和洋葱也没有腐烂或受损的;新一年的整个田园计划早就订好,并已考虑周详,所需的肥料已经预先订购,总之,一切都准备得完美无缺。的确,他们赢得的赞美和钦佩当之无愧,在今年的每个月,他们园圃的风光又将让我们的园子望尘莫及。
与此相反,我们的园里则是连草都还没长出来。在园圃的活计方面,我们这些人都是半瓶子醋,是懒蛋、梦想家和冬眠者。看到春天来了,又让我们大为惊诧,忐忑不安地发现勤快的邻居早已将一切准备停当,而我们却还在悠悠忽忽地做着冬天的美梦。现在我们羞愧莫及,赶紧拼命直追,要把耽误的事情赶上来,又是磨剪刀,又是紧急给种子商写信。这么一倒腾又白白浪费了一天半日。
最后我们终于也准备停当,要开工了。像往年一样,头几天的劳动总是让人既欣喜又激动,但也甚感吃力。待到额头上滴下今年第一滴汗珠,靴子陷在松软而厚实的泥地里,执铲把的手掌开始红肿并隐隐作痛时,我们竟觉得那和煦、温柔的三月阳光过于暖和了。经过几小时吃力的劳动,我们腰酸背痛、疲惫不堪地回到屋里,感到炉子的热气竟是如此陌生和滑稽可笑。晚上在灯光下翻阅我们的园圃小册,里面叙述的许多事物和章节非常引人入胜,但也记叙着很多枯燥乏味的劳动。不管怎么说,大自然是善良仁厚的,到头来在舒适的园子里生长着一畦菠菜,一畦莴苣,些许水果,还有夏天似锦的鲜花,令人赏心悦目。
先是费力的活——翻地,翻出了不少蛴螬、甲壳虫、幼虫和虫茧,我们怀着怒火,痛快地将其一举歼灭。近处,乌鸫鸟在歌唱,小山雀在闲聊;树木和灌木丛平安度过了冬天,枝上长出肥厚的褐色芽苞,笑对充满期许的希望;玫瑰细小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似沉醉在未来繁花似锦的美梦中微微打着盹儿。我们对大地万物的信心又与时俱增,到处都嗅到了夏天的气息。我们摇摇头,也弄不清这漫长而沉闷的冬天是怎么挨过来的。整整五个月之久,天气昏沉沉的,没有园圃之乐,没有芬芳,没有鲜花,没有绿叶,这有多遭罪啊!然而现在,这一切又重新开始了,即使今天园子仍然荒芜,但对在园中劳作的人来说,生命正在萌发,万物正在复苏。田园已经有了生命,这里将长出绿油油的莴苣,那儿是快乐的豌豆,那边是草莓。我们把松过的土地平整好,用绳子拉出整齐的行列,并按此来播种。至于花坛,我们预先就分好了颜色和形状,在蓝色和白色之间,安排一片喜庆的红色,边上则缀以勿忘我和木犀草,亮丽的金莲花也种了不少,要是想在夏天喝葡萄酒时来点小吃,那就得留出点地方种些小萝卜。
随着园事的进展,心里那汹涌而痴醉、如波涛般的喜悦也平息下来了,并渐渐趋于平静;奇怪的是这小小的、平和的园事却以另一种联想和思考攫取了我们的心。田园之乐有点类似于创作的欲望与恣肆,你可以在一小块地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去安排,创造出自己夏天爱吃的水果、喜爱的颜色和香味;你可以在一小块畦田或几平方米的裸地上培育出不同色彩的艳丽花卉,使之变成赏心悦目的小乐园。不过,这也是有局限性的,你的一切欲望和幻想最终都得视大自然的意愿而定,而且必须让大自然去办,去照应。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也许被你一时所骗,似乎让你侥幸得逞,但随后它对你的惩罚将因此而更为严厉。
作为园艺爱好者,一年中在太过短促的几个暖月里可以多加观察。只要你愿意,并且具有善于观察的气质,你看到的就都会是愉快的东西:在作物的出土与生长中看到地力之充沛,从形态和颜色上看到大自然爱玩乐的脾性与想象力,从小生命联想到人性,因为植物的持家也有好和差之分,有的节俭,有的挥霍,有的怡然自得,有的则是寄生者。有些植物的习性和生活既卑贱又平庸,有的则是十足的大老爷和享受者气派;邻里之间有的和睦友好,有的却彼此厌恶,心怀敌意。有的植物枝繁叶茂,无拘无束地生,优哉游哉地灭;有的则是先天不足,后天不良,凄凄惨惨,度日如年。有的繁殖能力出奇的强,长得极其茂盛;有的则需悉心呵护才能繁衍后代。
适宜于园事的夏季来去竟然如此匆匆,这总让我感到惊诧和疑虑。不过几个月——田畦里各种作物便在这短短的时期里发育、萌芽、生长、枯萎和死亡。刚在一块地里栽下幼苗,给它们浇水、施肥,幼苗就生长,因一时的旺盛繁茂而神气活现——谁知才两三个月,这些鲜嫩的作物便已老了,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就要被清除掉,不得不让位于新的生命。不论你干什么工作,或是无所事事,你都不会像园丁的夏天那样行色匆匆,飞逝如流。
因此,在农园里对于一切生命的有限的循环,在有限的范围里可以比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得更清楚,更一目了然。夏季园耕一开始,园农就将垃圾、动物残骸、剪下的嫩枝、修剪下来的树杈、闷坏的或者其他腐败的植物等收集起来。所有这些东西,连同厨余、苹果皮、柠檬皮和蛋壳,以及其他各种废弃物统统堆积在一起,沤成肥料。园农对这些垃圾的枯萎、分解和腐烂并不听之任之,而是随时察看,不轻易将其糟蹋。阳光、雨水、雾霭、空气与低温使园农仔细保存的那些很不雅观的堆肥分解,一年尚未过去,园耕之夏就消逝了,这时所有垃圾都已腐烂,并且重新渗入土壤,使土壤变得黑油油的,十分肥沃。又过了没多久,从秽污的垃圾和死亡中又重新长出了胚芽和幼苗,于是那腐烂的、分解的物质又以巨大的威力重新回归为新的、美丽的、色彩缤纷的形态。这整个简单而稳定的循环过程给人类提供了那么繁多和困难的思考,各家宗教也对它做了神乎其神的解释,而这种循环在每个小小的园子里都在静悄悄地、迅速而一目了然地进行着。没有一个夏季不是从上个夏季的死亡中汲取的营养;没有一种植物不是同样静悄悄地、准确无误地化作泥土,犹如当初它从泥土里生长出来。
我怀着对春天的期盼,在自己的小园子里播种豆子、生菜、木犀草和水芹,并用其先前的残余物质给它们施肥,回顾其过去,展望将要生长的各种植物。我同大家一样,也认为这个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循环过程是理所当然的,本是美事一桩,只有在播种和收获的时候偶尔会有瞬间想到:这事好生奇怪,在地球上的一切造物当中,唯独我们人类对事物的循环还有责难,对物质守恒不灭非但感到不知足,还奢望自己个人的永生呢!
本文于1908年3月首次发表在《新维也纳日报》;收录于黑塞的短篇散文遗作《小小的快乐》,福尔克·米希尔斯编选,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7年。
- 驴蹄草,学名Trollius paluster,是一种毛茛科驴蹄草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又名驴蹄菜、沼泽金盏花、立金花。原产于北半球的温带地区,包括欧洲的冰岛与俄罗斯北极地区,亚洲温带与北极地区及北美洲。
- 棕榈枝的葇荑花序由长在花轴上的许多无柄或短柄的单性小花构成。开花后(雌花为果实成熟后)整个花序一起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