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

孟浩然

大小相形 巨细反衬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乃天下之壮观,诗人之胜域,游客之福地。今人从左侧的坡道拾级而上,可见道门两侧立柱上,镌刻有书写过《岳阳楼记》的清人张照的联语:“南极潇湘千里月,北通巫峡万重山。”而在古代,岳阳楼两侧大书的是两副诗联,其一是杜甫《登岳阳楼》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另一联则是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它们是何年何月高书于其上的呢?元人方回在《瀛奎律髓》中选录并提及孟浩然之诗,说:“予登岳阳楼,此诗大书左序(1)毬门(2)壁间,右书杜诗,后人自不敢复题也。”即使从元代算起,这一景观至少在八百年前就闪亮登场了。

孟浩然与杜甫的上述诗句,是壮哉洞庭的诗的注册商标,纵然有诗胆大如天的后人敢于复题,如刘长卿有“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之句,元稹有“驾浪沉西日,吞空接曙河”之语,许棠有“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之词,但都无法“颠覆”前贤。且不要说诗圣杜甫的大作了,孟浩然之诗也是高居众生的心头不可取代,千百年来风雨不动安如山。

湖北襄阳人氏孟浩然,是盛唐时代的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与王维齐名而号称“王孟”。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张九龄为相,孟浩然希求援引,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一作品是所谓“干谒诗”,唐代的文士常呈献自己的诗文请求有力者援引,但它的巨大的知名度,绝不是因为后半首中希望当权者引荐的寓意巧妙自然而不卑不亢,不像是某些想往上爬的小人低声下气人格卑劣,而是因为前四句确实不同凡响。如果没有前四句永恒性的轰动效应,这首诗很可能就会在历史的长河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泡沫都没有一个。

这首诗的前四句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其主要的艺术奥秘就是大小相形,巨细相衬。在诗歌创作中,既要有如椽大笔写出大的境界(大景),也要有精细的笔墨写出小的景观(小景)。一味粗豪,就会空无依傍,大而无当;一味工细,则易流于琐屑,格局狭窄。只有概括“大”而刻画“细”,大中取小,小中见大,才会大而不空,小而不碎。尤其是要创造出壮阔雄浑的意境,更非单一的“大景”所能奏效,而必须注意以“小景”去衬托。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如杜甫的“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咏怀古迹》),如余光中咏汉代的名将李广:“两千年的风沙吹过去/一个铿锵的名字留下来”(《飞将军》),如洛夫写唐代名诗人李贺“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瘦得/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与李贺共饮》),均是如此。而孟浩然此诗,就是艺术上的大小结合,点面相映的典范之作。

孟浩然首先写俯视所见,接着写仰视所感。“八月湖水平”的境界本来不能称小,但和“涵虚混太清”相较,前者景小而后者景大,因“太清”就是“天宇”之意,这样大小交融,巨细映照,视觉艺术效果就十分强烈。诗人如此起笔已是不同凡俗了,但他觉得还不足以为洞庭写照传神,于是百炼精金,化为颔联光芒四射的诗句。古代有二泽,江北为“云”,江南为“梦”,颔联的出句着眼于“云梦泽”这一个浩浩荡荡的平面,一个“蒸”字,诉之于视觉,写足了洞庭的浩瀚风神与雄伟气派;颔联的对句落笔于一个相对狭小的实体“岳阳城”,一个“撼”字,不但诉之于听觉,也因“通感”手法的运用而诉之于触觉,补足了洞庭湖摇山撼岳的巨大力量。出句写“气”,对句写“力”,前者景大而后者景小,大小反衬,相辅相成。大因小而神气充塞,小因大而精神飞动,构成了一幅大小相形而多姿多彩的可以传之千古的图画。后来者写洞庭虽然不乏好句佳篇,但从大气魄大手笔而言,只有杜甫一人才能与孟浩然分庭抗礼甚至后来居上。

以上所述主要是从艺术着眼,如果从精神境界而言,孟浩然此诗前半首之“大”与后半首之“小”也构成了强烈的反差。虽然他的“乞仕”无可厚非,古语说“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舟楫”“垂钓”之类的暗喻也和前面一“水”相牵,堪称水到渠成,艺术上相当自然;但是前半首的壮阔雄浑和后半首的狭小局促,总令我感到不太协调,好像一位歌手唱同一首歌却前后跑了调。原来20世纪之初发现的甘肃敦煌石窟抄本中,它却题为《洞庭湖作》,只有前面四行,“波撼”作“波动”,首句的句律是“仄仄平仄平”,是一首不讲究平仄的古体绝句。我想,敦煌抄本所录应该是此诗的原始版本,而且可能是孟浩然年轻气盛时之作,系纯粹的写景抒情诗,后来为了得到张九龄的援引,他便顺水推舟,由四句而扩张为八句,由绝句而蔓衍为律诗,由写景诗变化为干谒诗,由《洞庭湖作》而乃题为《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真相究竟如何,当然最好去问作者本人,如果他拒不作答,那就只好去问洞庭湖的千古涛声了。

动静对映 情深谊长 ——《过故人庄》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唐代诗歌争奇斗艳,流派纷呈,其中的山水诗派(或名田园诗派)的掌门人,就是王维与孟浩然,世称“王孟”。

孟浩然(689年—740年),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人,后人尊称为“孟襄阳”。傲岸不谐的李白有一首五律送给他:“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杜甫不仅在《遣兴》一诗中说,“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而且在《解闷》一诗中又再次致意,“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王维除为孟浩然画像并绘《襄阳吟诗图》外,还有《哭孟浩然》一诗悼念:“故人不可见,江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孟浩然在唐代这几位大诗人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

《过故人庄》是孟浩然的五律名篇,曾入选清人蘅塘退士孙洙的《唐诗三百首》。它表现了身居乡野的友人邀约款待的深情厚谊,也展示了动静对映的诗的艺术。

动静对映的艺术,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就已经初露光彩了。《小雅·车攻》描绘了这样的场面:“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诗句动静对映,极饶情致,千余年后,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即是从这里吸取了出蓝之美的灵感。诗歌,长于抒写事物的动态,诗人也往往着意化美为媚,“媚”,就是动态的美,也就是尽量将静态叙述的形象,化为动态演示的动作性形象。“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的《少年行》写人物动态已然是神情毕现了,但杜甫的同名之作似乎更胜一筹:“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原因就在于杜甫的写生妙笔,更生动地表现了事物的动态,更传神地表达了人物的意态神情。宋代兼擅文学的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以对‘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

《过故人庄》,是孟浩然隐居在襄阳附近鹿门山时的作品。诗题是《过故人庄》,“过”为动词,即“访问”“拜访”之意。诗人从造访之初写起,最终写到重阳再会的后约。全诗整体呈现的是动态性的艺术结构,然而,诗人为了使全诗不至单调而具有多样之美,在全诗的主体部分——中间两联着重运用了动静对照的艺术手段。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以静为主,静中有动。诗人所造访的故人村庄,周围都是蓊郁成荫的绿树,这是静景,也是远景,而句尾的“合”字,显然是一个动态性的意象,它使静态的绿树,有了跃动的姿态和生命。“郭”,外城,“郭外”即城外,从村庄往远处瞭望,隐隐的青山横卧在城郭的外边,这是远景,也是静景;而句尾的“斜”字,是形容词而兼动词,这样,就使静态的青山有了生动的气韵。在对故人庄的周围环境做了一番布置和描写之后,“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则主要是登堂入室后的动态性描写。“轩”,此处指长廊或小室的窗槛,陶渊明《饮酒》有“啸傲东轩下”之语,杜甫《夏夜叹》有“开轩纳微凉”之辞。禾场、菜园和桑麻之类固然是静态的,但占据全诗画面中心的却是开轩面对、把酒欢谈的活跃情态,而且那些静态的事物都成为主客对话时流动的话题了。主客尽欢,由今日而他日,由现实而未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全诗就在预设和期待中收束,留给读者以联想的广阔余地。

对于诗中的两联,诗人们一般都是采取情景分写的写法,孟浩然此诗是全部写景,然而却不显堆砌和单调,这就得力于动静对映、远近配合。明代学者兼诗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孟集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一句,刻本脱一‘就’字,有拟补者,或作‘醉’,或作‘赏’,或作‘泛’,或作‘对’,皆不同。后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就”字义有多解,此处为“归”“趋”“从”之意,杨慎认为“就”字较其他字为妙,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1) 序:中堂两旁的门叫序,左序即左门。

(2) 毬门:圆形门,“毬”通“球”。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