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生命的伟大

内在生命的伟大

小时候,也许我也曾经像那些顽童一样,尾随一个盲人、一个瘸子、一个驼背、一个聋哑人,在他们的背后指指戳戳、嘲笑、起哄,甚至朝他们身上扔石子。如果我那样做过,现在我忏悔,请求他们的原谅。

即使我不曾那样做过,现在我仍要忏悔。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多么无知,竟然以为残疾人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种类,在他们面前,我常常怀有一种愚蠢的优越感,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现在,我当然知道,无论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天的残疾,这厄运没有落到我的头上,只是侥幸罢了。遗传,胚胎期的小小意外,人生任何年龄都可能突发的病变、车祸、地震、不可预测的飞来横祸,种种造成残疾的似乎偶然的灾难原是必然会发生的,无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被选中。

被选中诚然是不幸,但是,暂时——或者,直到生命终结,那其实也是暂时——未被选中,又有什么可优越的?那个病灶长在他的眼睛里,不是长在我的眼睛里;他失明了,我仍能看见。那场地震发生在他的城市,不是发生在我的城市;他失去了双腿,我仍四肢齐全……我要为此感到骄傲吗?我是多么浅薄啊!

上帝掷骰子,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都同样无助。阅历和思考使我懂得了谦卑,懂得了天下一切残疾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造化的恶作剧中,他们是我的替身,他们就是我,他们在替我受苦,他们受苦就是我受苦。

我继续问自己:现在我不瞎不聋,肢体完整,就证明我不是残疾人了吗?我双眼高度近视,摘了眼镜寸步难行,不敢独自上街。在运动场上,我跑不快,跳不高,看着那些矫健的身姿,心中只能羡慕。置身于一帮能歌善舞的朋友中,我为我身体的笨拙和歌喉的喑哑而自卑。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岂不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吗?

事实上,残疾与健全的界限是相对的。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就已经注定要走向衰老,会不断地受到损坏。由于环境的限制和生活方式的片面,我们的许多身体机能没有得到开发,其中有一些很可能已经萎缩。严格地说,世上没有绝对健全的人。有形的残缺仅是残疾的一种,在一定意义上,人人皆患着无形的残疾,只是许多人对此已经适应和麻木了而已。

人的肉体是一架机器,如同别的机器一样,会发生故障,会磨损、折旧并且终于报废。人的肉体是一团物质,如同别的物质一样,它由元素聚合而成,最后必定会因元素的分离而解体。人的肉体实在太脆弱了,它经受不住钢铁、石块、风暴、海啸的打击,火焰会把它烤焦,严寒会把它冻伤,看不见的小小的病菌和病毒也会置它于死地。

不错,我们有千奇百怪的养生秘方,有越来越先进的医疗技术,有超级补品、冬虫夏草、健身房、整容术,这一切都是用来维护肉体的。可是,纵然有这一切,我们仍无法防备种种会损毁肉体的突发灾难,仍不能逃避肉体的必然衰老和死亡。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人的生命仅是肉体,则生命本身就有着根本的缺陷,它注定会在岁月的风雨中逐渐地或突然地缺损,使它的主人成为明显或不明显的残疾人。那么,生命抵御和战胜残疾的希望究竟何在?

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系列高贵的残疾人形象。在西方,从盲诗人荷马,到双耳失聪的大音乐家贝多芬,双目失明的大作家博尔赫斯,全身瘫痪的大科学家霍金,当然,还有又盲又聋的永恒的少女海伦·凯勒。在中国,从受了髌刑的孙膑,受了腐刑的司马迁,到瞎子阿炳,以及坐着轮椅在文字之境中自由驰骋的史铁生。他们的肉体诚然缺损了,但他们的生命因此也缺损了吗?当然不,与许多肉体没有缺损的人相比,他们拥有的是多么完整而健康的生命。

由此可见,生命与肉体显然不是一回事,生命的质量肯定不能用肉体的状况来评判。肉体只是一个躯壳,是生命的载体,它的确是脆弱的,很容易破损。但是,寄寓在这个躯壳之中,又超越于这个躯壳,我们更有一个不易破损的内在生命,这个内在生命的通俗名称叫作精神或者灵魂。就其本性来说,灵魂是一个单纯的整体,而不像肉体那样由许多局部的器官组成。外部的机械力量能够让人的肢体断裂,但不能切割下哪怕一小块人的灵魂。自然界的病菌能够损坏人的器官,但没有任何路径可以侵蚀人的灵魂。总之,一切能够致残肉体的因素,都不能致残我们的内在生命。正因为如此,一个人无论躯体怎样残缺,仍可使自己的内在生命保持完好无损。

原来,上帝只在一个不太重要的领域里掷骰子,在现象世界拨弄芸芸众生的命运。在本体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赋予了一个不可分割的灵魂,一个永远不会残缺的内在生命。同样,在现象世界,我们的肉体受千百种外部因素的支配,我们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体世界,我们是自己内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够以有尊严的方式活着。

诗人里尔克常常歌咏盲人。在他的笔下,盲人能穿越纯粹的空间,能听见从头发上流过的时间和在脆玻璃上玎玲作响的寂静。在热闹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静的,而他的感觉是敏锐的,能以小小的波动把世界捉住。最后,面对死亡,盲人有权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将无法企及我的双眸……”

是的,我也相信,盲人失去的只是肉体的眼睛,心灵的眼睛一定更加明亮,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事物,生活在一个更本质的世界里。

感官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户,同时也是一种遮蔽,会使人看不见那个更高的世界。貌似健全的躯体往往充满虚假的自信,踌躇满志地要在外部世界里闯荡,寻求欲望和野心的最大满足。相反,身体的残疾虽然是限制,但同时也是一种敞开。看不见有形的事物,却可能因此看见无形的事物;不能在人的国度里行走了,却可能因此行走在神的国度里。残疾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人比较容易觉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从而更加关注内在生命,致力于灵魂的锻炼和精神的创造。

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残疾人更受神的眷顾,离神更近。

上述思考为我确立了认识残奥会的一个角度、一种立场。

残疾人为何要举办体育运动会?为何要撑着拐杖赛跑,坐着轮椅打球?是为了证明他们残缺的躯体仍有力量和技能吗?是为了争到名次和荣誉吗?从现象看,是;从本质看,不是。

其实,与健康人的奥运会比,残奥会更加鲜明地表达了体育的精神意义。人们观看残奥会,不会像观看奥运会那样重视比赛的输赢。人们看重的是什么?残奥会究竟证明了什么?

我的回答是:证明了残疾人仍然拥有完整的内在生命,在生命本质的意义上,残疾人并不残疾。

残奥会证明了人的内在生命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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