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拉欣的和平小屋
在抵达耶路撒冷前,听开罗青年旅舍里的萨拉提起过,在耶路撒冷有一位名叫易卜拉欣的老人,他将自己的家命名为“耶路撒冷的和平小屋”,给全球游客提供免费住宿。
我问,如何找到易卜拉欣呢?对方答,只听说他很出名,去橄榄山上打听,人人都知道他。
在入城的小巴车上,一位好心的犹太人听我讲述后,着急地问:“你可知道,在耶路撒冷的街头若掉下一块招牌,砸到的十个人里可能有八九个都叫‘易卜拉欣’?易卜拉欣(Ibrahim)是《古兰经》中记载的古代阿拉伯地区的著名先知之一,是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共同的始祖,这在中东可是个极受欢迎的名字。”
见我失意,又觉得如果我执意独自前往橄榄山无异于冒险,这位乘客叫我跟着他下了小巴,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还谈好价钱,让司机载我去橄榄山。命运就是这般奇妙,这位司机居然说自己听说过易卜拉欣,因为多年前曾载过一位日本背包客前往易卜拉欣的小屋。
车到山腰,再也不能前行,我不得已下车,准备在夜幕里独攀山路。司机担忧我的安全,问山路上一位头顶着大盘食物的男子是否认识易卜拉欣,对方说认识,可以带路,司机便安心驶离了。
我跟着男子,默默走了一路,山路漆黑,我质疑地问:“你确定我们去的是易卜拉欣的家?”
男子头都不回:“是!”
山路越走越黑,而我越想越怕,再问:“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我是易卜拉欣的儿子!”
半信半疑地尾随他入屋,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两位丹麦志愿者正在屋里负责登记来客。原来易卜拉欣不仅提供免费住宿,连家里的水果、饮品、肉类等食物,还有电脑、洗衣房都供陌生人免费使用。家门口放了一个捐赠箱,用以让离开的留宿者随意捐款。
我做了登记,被告知是多年来第一位入住的中国人。我心里异常好奇,急切地想要见到易卜拉欣,却被告知他生病了,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第二日一早,我看到有一位阿拉伯老人在厨房里炒饭。
老人是新面孔,想必是新来入住的。我立马担起介绍的职责,把各楼层各房间的功能都给他介绍了一遍,还指了指桌上的水果:“喏,那些都任吃。”
耶路撒冷的金顶清真寺
末了,我扬起下巴,伸出手:“对了,我叫Carrie,你呢?”
老人笑得灿烂,一把握住我的手:“Carrie你好,我叫易卜拉欣,是这个房子的主人。”
我又惊又喜,并不担心他怪我喧宾夺主。
那日领我入屋的易卜拉欣的儿子是出租车司机,一日,我与同在和平小屋寄宿的几国游客一道付他车资,请他载我们前往临近的巴勒斯坦地区。其时是2011年,巴勒斯坦尚未像现在这样受到越来越多联合国会员国对其“国家”属性的认定。
在耶路撒冷的以巴边境,我见到以色列人只需扬一扬手里的护照,就能轻松跨进巴勒斯坦境内;而巴勒斯坦人却在进入以色列领土前,受到呵斥和搜身,稍有不从,立马被以色列士兵一把推向军车旁,用枪抵着头,命令其举起双手。
与我同车进入巴勒斯坦的都是欧美人,而有着中国面孔的我,在巴勒斯坦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对待。
同行的阿瑟看中了一块蛋白石吊坠,询价时被店主反问是哪里人。一听阿瑟是美国人,店主说:“80美元。”我在一旁站着,瞄见吊坠盒子侧边贴着30美元的定价,捂着嘴偷笑。店主顺着笑声看过来,问我:“你是中国人?”我答是。他把蛋白石捧到我面前:“中巴友好,我们的道路和基础设施都亏得中国援建。你要的话,10美元就好。”
耶路撒冷清真寺
阿瑟气得跺脚。
游览完古城后,随车去了死海。我们几个吝啬的人,不舍得买高价的死海泥,便徒手挖着岸边的泥巴,敷满了全身。说起旅途上的节俭,其实阿瑟并没这个必要——他原本住在耶路撒冷的五星级酒店,在酒店走廊遇到易卜拉欣的表亲,对方说:“你住高档酒店,该有多无聊呀,我的兄弟提供免费的住宿,你来吧。”于是,他便住了进来。
我和贝蒂娜不愿出钱买死海泥,干脆自己动手挖
在巴勒斯坦的游览并不是一路都这般愉悦,更多的是看到民不聊生而引发的同情与沉思。多年过去,以巴冲突仍是我关注的新闻焦点,那一张张友好又刻满苦难的巴勒斯坦民众的面孔,总是随着新闻画面一起显现眼前。
随车回到耶路撒冷后,我们又回到易卜拉欣的和平小屋。
住得久了,我会在入夜后与老房客一道聚在客厅,听易卜拉欣讲人生故事。“老房客”这一称呼毫不夸张:易卜拉欣从不筛选前来入住的人,不问背景和目的,只按性别来分房间,甚至不去过问对方要住多久,以至于有住客在小屋里住了两年。
一天晚上,客厅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我问他名字,一听又是“易卜拉欣”,我不禁笑出声来。小易卜拉欣是老易卜拉欣的孙子,有自己的理想,不愿继承爷爷的免费接待事业。
为了尊重犹太人的精神圣地,我在哭墙几乎没有拍照,尤其在周五晚上至第二天落日的安息日,哭墙更是不允许拍照,只在某个寻常的夜里,我留了这张随意的影像
老易卜拉欣喜欢与我们聊天,尽管每次他的大段英语描述,在客厅里的日韩背包客多半是听不懂的,但这段话大家都能听懂:“我每天只有一个担忧,就是怕来我家的客人吃不饱;我老了,做不了多少年的免费招待,真怕这个事情没有人接手做下去……”往往说到这里,易卜拉欣就会扯过头巾的边角去擦落下的泪。他那条红白格的头巾已旧得破了洞,我们让他去买,他说没必要,能省则省。
离开时,我尽己所能地往门口的捐款箱里放入了心意。关于捐款箱,还有一处感人细节:为了不触犯隐私,住客之间并不过问离开时的捐款数目,也不去好奇箱子里究竟装了多少钱。但后来,我们察觉出,只要当天易卜拉欣去买肉,就说明捐款箱里入了钱。所有的捐款,都被易卜拉欣用来购买食材免费招待住客,因为他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家里的住客吃不饱”。
尽管在易卜拉欣家中只住了短短数日,那份对人性之善的惊叹和感恩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多年后的现在,我也把自己的家敞开给世界各地的旅人,做起了免费接待。虽然做不到像易卜拉欣那样心有大爱、来者不拒,但也算是把他的善意传递开去。我也相信,被易卜拉欣改变人生轨迹的,远远不止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