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与美文带来的世界
三亚学院人文分院的学生作品要面世了,指导老师惠慧教授花了很多心血,并要我为序以资激励青年学子。这是美丽的义务。
从我接触美文开始说起吧,因为“文革”,儿时没有机会读人文文本。小学四、五年级的一天,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年代馋虫特别容易作怪,翻箱倒柜找食物,意外地从父亲藏之阁楼的书报纸箱里发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流》、《青春之歌》、《红岩》、《牛虻》等充满理想、激情、浪漫主义的作品,在烙下了英雄情结的同时,一种唯美的情愫也从此流淌于血液;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坐在中学四层楼的走廊上温习功课,日日看着西天变幻、飞逝的晚霞,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一心要乘长风破万里浪,《离骚》、《天问》、《橘颂》、《滕王阁序》、《兰亭集序》、《岳阳楼记》已经掘开年轻人人文沙漠的第一眼井水;大学的时光快乐无与伦比,因为可以如饥似渴地阅读。大学时光寂寞却不孤独,因为社会活动少,而同学都在想把过去年少时耽搁的阅读补回来,有一群同道中人,阅读与名人对话,与美丽同行,其乐可想而知。一年级课程中有位吴周文教授,勤勉、睿智,教授写作、评论当代散文已经有不少成就,作为课代表,我不假思索地喜欢上狭义的美文;二年级有位成名已久的现当代文学评论家曾华鹏教授,讲郁达夫很有穿透力,但我更喜欢他带来的沈从文湘西世外的纯情洁净。有两位名师的吸引,兴趣因为信心而更加浓郁,从此,更多阅读且收集从先秦到明清的美文,耐心于《大学》、《诗经·风》,迷上了唐宋、明清诸散文大家小家,仔细研读反复体会鲁迅、朱自清、沈从文、陆蠡、艾芜以至卢梭、屠格涅夫、泰戈尔、纪伯伦等一批严格或宽泛意义上的美文。美妙的是,夏秋的夜晚在校园的路灯下、在秋虫的围攻下阅读得坦然自在,或者冬春的夜晚靠着盥洗间的昏黄灯光饱受异味围绕而不以为然地阅读,这样的经历,对一个没有艰辛生活的我而言是一笔财富,情调与美文相去甚远而精神与美文高度和合。
与我的美文阅读相关的是大学的诗社生活。年轻学子大抵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因为会强烈了解“我是谁”(心理学讲的镜中之我)的问题,会经由文学平台而变得像个哲人追问“到哪里去”(哲学讲的人的生存意义)。在我和大多数所谓文学青年经历“枕头诗歌阶段”(有表达冲动而没有或不敢上表达平台阶段),有一日同学推介我参加了文学系学长的一个诗社,它培育了3—5位在中国那个时期诗坛的成名青年人物,而其他社中人,毕业后大都不再写诗,但诗歌是大家10年、20年、30年后再次汇聚时候最诗情最写意最脱俗的话题,而且大多数社友日后的生活很有品质。在那个冬日寒意弥漫的下午,走过漫长而灰暗的阶梯教室走廊,进入了空荡荡的大教室,正有学兄学姐热情谈诗、宣读新作、计划出油印刊物。奇怪的是,我没有被诗歌和出版吸引,却被眼前的景象打动,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生存其外的超越功利的精神殿堂,同样的情境在以后我参加的学生党员内部生活讨论时的小教室里重复出现过,这些景象诡异得与“暮春时节,童子六七人”的在凡离凡、与“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滔滔江水、与朱自清“我喜欢独处,亦喜欢群居”的月色、与保尔·柯察金修建西伯利亚铁路当有共青团员退却时支部书记撕去那人的团员证放在油灯上点燃说“这个团员不存在了”的圣洁、与丹柯豪迈的举着自心照亮他者前行之路、与泰戈尔忧郁的“我点着我的灯笼,穿越黑暗的原野、穿越街市和乡村游荡的人群,你在哪里啊”的美丽执著等等叠加,成为美文留给我的重压。
美文的重压首先是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烙印。因为它给我的职业生涯最初带来的是顺应问题。大学毕业时候最想成为一名专业的作家或者大学的写作教师兼职作家,完成我的美文梦想。但是,几乎已经定局的安排让位于大学管理层的人事大调整,作为新入党的“清纯学生党员”,被荣幸选进机关给领导当秘书。双重的难题摆在面前:一方面是被信任的感激与奋发有为之情;一方面是一不会写公文,二骨子里还厌恶公文(记住,我们是那个特殊年代过来的特别惧怕也特别厌恶政治以至也厌恶大多数公务的一代人)。此后,当我终于以为自己渐渐明白事理、已经熬过来顺应社会之后,又有一次事业发展重大机遇降临:凭着我的工作业绩被选送去创业,但是,人文理想或者说误读误解的人文戒律之深刻印象让我自己铩羽而归。一个以应然世界为唯一尺度的人难以理解社会也难以在社会生存。
以此为转折,因为人生的困惑,哲学、历史学逻辑地进入我的补课范围,而政治学、管理学、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方面的知识因为工作、生活的需要和个人兴趣打开我对所知世界的一扇扇新的窗棂。生活的顺应能力(基于价值观的调适、重新更综合的定位)与工作的解决问题的能力随之而提升。然而,与没有这样一段美文浸染的人相比,或者与没有美文与美文的人文世界想象与追求的人相比,我习惯于反思,哪怕工作与事业再顺利;在我于现实世界清醒的努力中,我总会有一个终结价值之梦的参照系,其如北斗于夜空,如日月于地球,有方向、有定位、有意义,这在一个变迁迅急而易于体制失灵、规则失序、人际失范的世界里,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一个人,哪怕在实践中有再强的适应力和行动力,意义感也始终是一件难以随意企及的事,所以,美文与人文的重压之烙印最终给我的是滋养。
当我现在作为万人大学领导的时候,我期望特别小心地把我的美文之梦与美文带来的世界告诉年轻的学子。
中国的高等教育为了坚守教育的社会功能尤其是坚守卫护社会公平的功能,不得不长期坚持高考的基本方向与策略,高等教育影响着基础教育的基本价值与评估走向,应试教育的种种弊端非一朝一夕可迅速改掉。在此背景下,中国学生的学习兴趣比其他文化和制度背景下的学生更难以培育与发扬,对科学的兴趣因为实用和功利的影响可能会相对容易培育一些,而人文艺术的兴趣因为自身的超越功利的特征将更难以培养。
往上回溯缘由,中国的近现代史是在全球一体化背景下受现代化浪潮冲击时遭遇惨痛教训之际开启纪元的,这导致近代、现代国家和国人对科学对技术的不完整不恰当的追捧,有时甚至到了迷信的程度。我所知道的中国最早的两所现代大学,近十年已经没有传统的文史哲学科的教授出任校长了,其中一所的人文优势传统早在几十年前已经变成工科特色了。前人曾经痛定思痛地把中国现代化之路艰辛的教训归于中国传统人文过于厚重过于体制化而加重对人性、对思想的压制,使得国人难以解放,这是误上加误了。事实上,在一些重要的历史交汇点上,中国传统的本土文化优势没有能够有效甄别和应对科学技术工具理性的压制,却天真、可惜地与西来的现代化基本逻辑同步调。
中国的大学对本科教育认识至今仍然稍稍迟滞于世界的发展。在中国高等教育已经迈向大众化教育门槛的时候,本科教育已经是整个高等教育的基础阶段,硕士研究生也还是过渡性学位教育,研究性的学位教育在博士教育。因此,目前比较普遍的是,大多数大学的本科教育仍然过度强调厚基础,而厚基础与基础课程与课时关系仍然恪守最初的片面的理解,许多大学对基础理论如此的重视方法在大学体制未能深刻变化的前提下,是难以作出合理的界定的,这势必导致大学生毕业时的实践能力、解决问题所需要的知识、技术、人格的准备不足,或者说脱节过大。因此,新的大学必须正视这样的困境,有必要强化本科教育的实用能力的提升。这是不少大学和我们这所大学正在做的事情。
然而,新的问题会随之而来:实用性人才的培养自然会导向工具性目的,自然会亲近更加功利的社会与人生目标。我担心年轻人的美文之梦、美文之旅和美文带来的人文取向会因此而冻结于大学这个传统意义上的人文高地。是否这是现代化与人文传统必然的冲撞,是无法调和的?这是否必须向一极屈服?我们可以看看现代化之路走在前面的先例。美国的高等教育在现代大学历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它把现代大学早期文人雅士的聚会与议论为主变迁至现代大学更能影响社会进程的人文与科学的高地与精英所在地;另一方面,它的人才培养从更重视专业性过渡到更重视职业性。然而,在杜威实用主义哲学深刻影响下的美国,如此注重实用的美国大学,却在上世纪两次大学课程改革中,许多大学不约而同地在其核心课程里保留或者增加了人文大书(经典文本阅读)课程,这耐人寻味,虽然不少评论认为,这种变化的直接诱因是前苏联的航天成功刺激了美国教育对艺术与想象力之间关联的反思,但是,毕竟,它调适了。的确,弥漫功利的世界,无论是致力于事业成功还是致力于人生不失方向、不失意义感,人文精神永远是黑暗里的明灯,而美文,是点燃这支明灯的“咵擦”而响而亮的那一支那一根,犹如安徒生笔下之圣诞夜寒冷街角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手中划响并照亮圣诞降临幻境美梦的小小火柴,她牵动的是:人类的良知与善端。在这个意义上,学院年轻人的美文与美文世界给了我们很多的鼓舞与安慰,当学院专注于本科教育的时候,当我们必要地强调学生专业知识与技能更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人文与人格教育是我们持续的关注与忧心。
年轻时我在读杨朔美文的时候,我的老师总结他的作品行文艺术是“文章形散而神不散”的典范。形散是什么?不拘泥格式章法而求内容充盈、胸臆得抒?神不散又是什么?是小桥流水而曲径通幽,或是汪洋恣肆却志在扶摇万里?是人我之间、天人之际的关联默契,还是虽行云流水却总有不言而喻的题中之义?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美文带来的青年美梦也许对多数潜藏文学情结的人而言,短暂而苦痛;但是,美文的欣赏与抒写,却构建了年轻人一生最美丽圣洁的那一刻,它可能是一个人一生伟大事业的基石,也可能是每个人永远回得去的爱与温馨、诗意与想象力的家园。
无论如何,美文与美文带来的世界,是我们最初的美梦与理想,也是我们不竭的想象力,是我们人类迷失的时候回归的时空隧道,是我们一生必然遭遇无数不确定性、压制或诱惑时候的意义所在。“学以济世”是学习的目标,“学以致用”是学习目标实现的平台,“学以去惑”是学习的最初动力与学习能力的标志,而美文与美文带来的世界,恰恰会给我们的终身学习带来生生不息的滋润。
因为美文,因为美文带来的困惑与责任,是为序。
陆丹
2008-11-11
于三亚 落笔洞东 书海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