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此刻我置身玉米、葡萄酒、油和阳光满盈的大地上,如此人间仙境,夫复何求?

——托马斯·杰斐逊,一七八七年三月二十七日于艾克斯普罗旺斯

想把整个普罗旺斯塞进一本书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里有这么丰富的历史、这么多的材料。人类已在此居住了几千年,这里的教堂和城堡、城镇和村落,都值得在百科全书里记上一笔。这儿有一小批声名卓著或恶名昭彰的人物,有彼得拉克、诺查丹玛斯、蒂雷纳的雷蒙德与萨德侯爵,有凡高、塞尚、米斯特拉尔、马塞尔·帕尼奥尔、都德和吉奥诺等画家、诗人与作家,还有传说与神话、山峦与葡萄园、松露与甜瓜、圣徒与妖魔。该从何说起?哪些要说,哪些不说?

这是很多作家都面临过的问题,他们往往采用专精法来解决,也就是专注于某个特定的主题,比如教会建筑、古罗马人的影响、地中海鱼羹的文化意义,选取普罗旺斯的某个方面来写,写出既周全又往往深具学术价值的著作。这些著作值得赞美,但我不打算也写一本,大概也没法写,因为我不是学者。

我索性汇编了一本带有自传性质、拼图一样的书,里面尽是我的个人兴趣、个人发现和个人怪癖。这样写一本书,听起来似乎有点漫不经心,但至少我敢说,我自有分寸,并未逾矩。

我尽量避开那些较出名的名胜古迹和建筑,就让别人去写加尔桥、阿尔勒的古罗马竞技场、塞南克修道院、阿维尼翁的教皇宫,以及其他被反复赞叹、描写的宏伟史迹。基于同样理由,我也略过不提卡马尔格乡间一望无际的壮丽风景,以及普罗旺斯最美的一段海岸——马赛以东的狭海湾。

我要选什么题材来写是由一连串简单的问题决定的:我对这个题材有没有兴趣?我觉得它有意思吗?这题材有没有哪方面尚未广为人知?这叫作东拾西捡法,从一个大有可为的话题跳到另一个。这带来莫大的好处,那就是我简直可以一网打尽任何人事物,只要能激起我的好奇心,就符合资格。无论如何,这正是我写这样一本书的理由,书里的话题互不相干,既有橄榄酱的制作方法,也叙述了与一位刽子手共度的一个上午。

在我研究的过程中,常常有人提醒我注意普罗旺斯人热爱趣闻逸事,说话喜欢添油加醋,常爱说些根本不可信的故事。很多听来的事,无论多么荒诞不经,我都有闻必录,对此我并不想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毕竟,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真相往往被扭曲,而且通常是基于政治利益。如果我偶尔逾矩,未善尽查证事实的责任,至少我这么做是有好理由的,那就是,博各位读者一笑。

怀抱同样的念头,我也并未仔细质疑一些专家告诉我的专业信息,而普罗旺斯这地方处处有专家。这些专家几乎毫无例外慷慨拨出时间,大方和我分享他们的意见,给我种种忠告。问题在于,如果你向两位专家提出同样的问题,比如,何时采收橄榄,如何防范蝎子进屋,普罗旺斯的气候是否越来越炎热,茴香酒是不是万灵药,你一定会听到完全矛盾的答案,而每个答案都是那么振振有词、头头是道。我承认,我总是选择相信最荒唐无稽的那个。

在多位专家中,有一位在后文中将数度出现,但仍然值得在此提上一笔,那就是荣誉教授法里古乐先生,他如今已从主流学术生涯中退休,创立了为教育落后的外国人服务的慈善课程,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老实说,大概也是他唯一的学生。上课地点是本地的咖啡馆,课程内容包罗万象,因为法里古乐先生似乎样样精通。我请教过他各式各样的问题,包括大黄蜂的蜂巢、拿破仑的情史、如何利用驴粪施肥、米斯特拉尔的诗作、法国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主要的个性差异和阿维尼翁教廷。他永远都不缺答案,虽然答案通常有争议,但他总是极其坚持己见。我亏欠这位非同寻常的缪思很多,现在我感激他。

若干不大可靠的地理学

在我看来,自古罗马第一位地图绘制者以来,关于普罗旺斯究竟包含哪些地方,差不多人人都有非常肯定的见解。然而,一丝不苟、有心探究地理真相的人却倒霉了,因为这些见解莫衷一是、没有定论,有时相差几百公里。比如,我就听说过“从瓦朗斯算起,都是普罗旺斯”,而瓦朗斯远在北边的罗讷-阿尔卑斯地区。前一阵子,我犯了一个错误,竟把这个说法告诉了我个人的师尊法里古乐先生,他骂我满口胡说八道。他说,有人可能破例把尼翁纳进普罗旺斯,以奖励该地生产美味的橄榄油,可是再往北多走一厘米,就不是普罗旺斯了。对于东界尼姆或西界锡斯特龙,他也同样坚持己见。

实情是,几个世纪以来,边界不断向外延伸或向内收缩,这里凸出一点,那里凹进一块,扩大或缩小。地名要么有所改变,要么就消失无踪、不再通用。不久以前,原本卑微的下阿尔卑斯地位获得提升,一跃而为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今天,说到“阿维尼翁教宗领地”的疆域始自何处、终至何处,有谁提得出令人心悦诚服的说法?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多年以来,这整个地区对法国式的整洁、秩序和逻辑,公然表现出轻蔑的态度。

显然,现代社会可容忍不了这种杂乱无章、简直带有中世纪遗风的事,大家非得采取行动不可。就这样,主管这些事的官员在饱受挫折之余,索性放弃,决定把东南几个省一网打尽,组成一个新的行政区。当然,这个行政区得有个名字才行,还有谁能比某位如幽灵一般却深具影响力的人,也就是那位主管缩写名称的官员,更胜任这桩任务呢?

这位官员被召唤来,他仔细而慎重地查阅字母表。这份慎重颇有成果,PACA由此诞生,全名为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从西边的阿尔勒一路绵延至东边的意大利边界,形成一个单一、井然有序、就行政角度而言十分正确的地理单位。真是令人松了一大口气,至少我们都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我们真的知道吗?现在,人们在圣特罗佩、尼斯甚至遥远的芒通度假,都会以兴高采烈的语气写明信片回家,形容他们在普罗旺斯度过的美好时光。外国记者只需在戛纳附近山间的熏衣草田看上一眼,便可以大做文章,颂扬普罗旺斯乡间有多美。在昂蒂布吃顿鲜鱼餐,就可以炫耀尝到了正宗的普罗旺斯鱼羹。在房地产经纪人(这些家伙可真有创意)的语汇中,任何一幢瓦顶石屋,即使距蒙特卡洛不过咫尺之遥,也可被称作普罗旺斯农庄。

换句话说,有很多严格来说根本不相干的地方,也号称“普罗旺斯”或具有“普罗旺斯风”。

那么,普罗旺斯到底指哪里,它的边界又在哪儿?地图各有不同版本,大家莫衷一是,一切依旧混沌不清。不过,到头来,我发现自己同意法里古乐先生的看法,这反映在后面的地图中。至少在本书中,普罗旺斯包含罗讷河口、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沃克吕兹这三省。当然,会有不少人指责说,这种看法失之武断,有读者甚至会觉得,接下来收录的一些篇章可能稍微超出我们武断划下的边界。请原谅,我也只能拿出普罗旺斯式的作风,耸耸肩,表示歉意,同时为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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