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致我们难以忘怀的童年与乡村
廖可斌
看到书名,细数篇目,我们就知道这是一本关于童真与乡趣的书。读它之前,你最好让自己的心情静下来,静得像池塘和小溪的清水;把自己的神经放松,轻松得有如蓝天飘动的云朵。如果你还带着白天奔忙的劳倦,心中还萦绕着现实生活的烦恼,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开始阅读这些清丽的文字,就如捧起一束芬芳的花朵,它们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着山野田间的清香,会让喜悦和温馨渐渐充溢你的心间。
本书的内容包括童真和乡趣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又是融为一体的。作者从儿童的视角,回忆二三十年前家乡的种种风物。关于儿时游戏与动物的一组作品,如《会生气的麻雀》、《泥墙里的蜜蜂》、《捉蜻蜓》、《抲鱼》、《鸡零狗碎》、《给燕子留个门》等,固然处处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童趣;关于节令的一组作品,如《过年那些事儿》、《正月十四夜》、《清明的青》、《端午端午》、《七月半》等,以及关于村里种种人、事、物的一组作品,如《炊烟》、《女人的河埠头》、《木门》、《天落水》、《像镜子一样的池塘》、《晒场》、《一个叫阿凤姑娘的接生婆》、《最后一位赤脚医生》等,也都是儿童眼中的世界,都以儿童活动的足迹串联起来。那时的农村并不富裕,可以说还相当贫穷,但孩子们可以自由自在、没日没夜、成群结队地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玩耍。捉到一只蜻蜓,捡到一颗玻璃球,都会给他们带来无比的满足和快乐。如《抲鱼》写孩子们用一种叫“板筝”的渔具捕鱼:
找一个地方,把网轻轻放入水中,然后我们收起脚步声,生怕惊动了慢慢游过来的鱼。网在水中的时间不能过短,急促了鱼还来不及进网,时间长了,鱼则游了过去。当我们决定拉“板筝”时,深吸一口气,抓住竹杠,先只能慢慢提,如果过急,鱼比你游得还快。但网就在离水面也就几寸时得快速拉起来,一慢,鱼就会跳出网。
其实小孩子的一切活动都是有意义的。就在这些完全出于天性的游戏里,他们亲近了各种动物和树木花草,锻炼了种种体能和技能,比如学会观察周围的环境,集中注意力,掌握做事情的节奏,锻炼心脑并用的能力和四肢的协调性,增强动手能力,注意与同伴的配合等等,也体会了劳动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感受了父母亲友、乡邻以及小伙伴间浓浓的爱意。现在四五十岁以上的城里人,很多都来自农村。他们现在置身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环境里,承受着现实生活的巨大压力,加上已经到了喜欢回忆的年纪,都非常怀念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时光。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儿女辈和孙辈们,虽然衣食住行、用的、玩的东西远非自己小的时候可比,但整天被应试教育压得喘不过气来,小小年纪就戴上了眼镜,背着沉重的书包,睡眼惺忪,缺少玩伴,即使参加一点所谓田径、球类活动,也往往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按照固定的规则运动,他们都深深感叹。两者相比,如果要做选择,恐怕很多人宁愿选择自己那个虽然贫穷但自由快乐的童年,至少我本人是如此。因此,这是一本老少皆宜的书,成年人读它,可以唤起对自己美好童年的回忆,让我们日渐干涸的心田重新得到童真雨露的滋润;孩子们读它,可以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小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并至少间接感受到另外一种童年的快乐。
作者的家乡余姚位于浙东的宁绍平原,这里是河姆渡文化遗址所在地,属于古代越文化区的中心地带,具有丰饶的民间文化积淀。南宋诗人陆游的著名诗篇《游山西村》,描写了与之相邻的绍兴一带的景致和民情风俗:“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读干亚群这本书,我很自然地联想到陆游的这首诗。在作者笔下,村庄当日的景色明丽如画:
我们的村庄浸润在水中,过的日子也如水样……村里有镜子一样的池塘,村外有星罗棋布的沟、渠,还有从村南一直到村北绕了一圈的河,像标点符号一样连接着一村人的生活。(《抲鱼》)
刚会用手指头数数字时,我曾数过村里的池塘,共有十三口。村东二口,村中三口,村北村西各四口。小的不过十来丈宽,大的可说不准了,像一条河,但我们都管它叫池塘。在村民眼里,村外长长的流水才称河,村内像一面面镜子的水为池塘。有池塘的地方必有人家,一户,数户,十几户不等。(《像镜子一样的池塘》)
一个小小的火缸,折射出当时农村人的生活方式。村里家家户户灶前都建有火缸,用于收集刚刚烧过的草木灰。它们不仅可以用作肥料,还可以引火烧饭、点烟(省去了火柴)。将一罐米埋在里面,可以焖成稀饭。冬天取一部分草木灰用火熜装着,可以放在床上取暖。在火缸上搭个笼子,还可以烘小孩的尿布。温暖的火缸,还是鸡、猫、狗等最喜欢的窝……(《火缸》)
至于乡村人性情之淳朴,则从买鸡苗一事上可见一斑:
每年有一批人来村子里吆喝卖鸡苗……这些鸡苗并不是立即付钱的,半年后才来收钱,而且只收活鸡的钱,那些没长大的是不用给钱的。当然,公鸡与母鸡的钱是不同的,母鸡比公鸡贵一些。没有人记得放鸡苗的人是什么名字,而这些挑担拉车的人也只是在本子上让收下鸡苗的人自己写上只数。有的半年后也没有见人来收钱,村民便惦记那个放鸡苗的人,闲下来凑到一块儿,一个说那个人长得黑黑的,另一个人说看上去有五十出头了。村里人努力地惦记着这个还没来收钱的人。
当有一天那个人端着记账的记事本走进村里的时候,那些收了他鸡苗的人纷纷迎了上去。大家七嘴八舌,似乎迎接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那个说他长得黑黑的会惊呼一声,你怎么变白了?而另一个说他五十出头的人感叹道:“原来还是个后生。”那个人摸摸自己的头憨厚地笑笑,一边让村里人自己报鸡苗数,从不去核对放出去的鸡苗到底存活了多少。(《鸡零狗碎》)
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融的景象。乡村的种种习俗,包含了农村人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和智慧,他们过的是真正的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生活。这样的景致和风俗,千年之前陆游的时代就存在,甚至陆游之前千百年就可能已经存在。陆游之后又过了千百年,当作者小的时候,它们也还存在。它们已绵延数千年。但就在最近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便面目全非了。这不禁使人感叹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变化之急剧。书中最深刻地反映了这一变化的,还是被选作书名的《给燕子留个门》这一篇。作者写到,一家人都喜欢燕子,因此“约定俗成,最晚进门的人,总会看一看燕子是不是到齐了,然后关门——这是晚上最后一道仪式。就像大人牵挂会玩的孩子迟归那样,我也会提醒家里人:给燕子留着门”。可现在这幅图景已不复存在,因为村里的人家纷纷建了水泥墙、预制板的楼房,没有了燕子可以做窝的屋梁,虽然“那些拆了老房子的人家,把拆下来的燕子窝整个地端下来,然后放在树杈上,希望明年燕子归来的时候还能发现这个标记。然而,那些建了新房子的人家第二年再也不会有燕子进出。整天锁着的大门和平整的天花板,让燕子越飞越远了”。这无疑是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隐喻。
作者写作这本书,缘起她的孩子的询问。作者的初衷,也只是为了记录自己对儿时乡村生活的记忆。有的人也许认为这些内容琐屑俚俗,难登大雅之堂。但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古往今来汗牛充栋的高文典册,注重宏大叙事,充满对历史现象的修剪和粉饰。倒是那些人们随意记录下来的野史笔记,如《荆楚岁时记》、《南村辍耕录》等,以及最初并不被文人雅士看重的风俗画《清明上河图》等,提供了当时社会生活最真实生动的细节,成为后世人们了解当年社会生活图景的重要依据。本书作者是个有心人,细心记录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仍留存在浙东曹娥江畔的种种民情风俗的点点滴滴,这是很少有人乐意做、能够做的事情。如今社会生活变迁异常迅疾,这已经是一项抢救性的工作。再过若干年,即使有人再想保存这份文化记忆,它们恐怕也已变得更加模糊依稀,难得如此准确真切了。因此,谁能说几十年或几百年后,这本书不会成为人们了解这几十年中国社会变迁的细致生动的史料?
从现实的角度看,以工业化、城镇化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化,是社会发展的趋势,不可逆转。它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应予以肯定。但毋庸讳言,它也带来了一系列现代化病症:环境污染、竞争激烈、人情淡漠、生活单调,等等。我们能否在享受现代化给我们带来的种种福祉的同时,尽可能多地保留或唤回一些过去农业文明时代美好的东西?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否一定要以损失我们的美丽的田园、快乐的童年、温馨的亲情等为代价?社会的发展能否在一个新的更高层次上实现某种回归?这本书至少客观上触及了这一意义重大而深远的命题。
当然,作者的意图不是写一本历史著作,也不是写一本政论。她要写的是她最喜爱的文艺性散文。因此在存真、崇善之外,她更在意的是求美。除了通过刻画村景之美、童真之美、亲情之美、乡情之美等以融汇成内容之美外,她还着意追求文章的形式之美。写作这种追忆童年时光和乡村生活的散文,重在“纯真”二字,宜用质朴的文风,过于华丽的词汇、夸张的笔调、复杂的结构都不合适,但这样一来又很容易陷入平铺直叙、千篇一律。为此作者不断变换叙述的角度和节奏,单一视角和全知视角交替呈现;交叉运用白描和写意的笔法,尤其注意对细节细如毫发的描摹,飞针走线,移步换形,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试看这一段:
傍晚,竹园里一片叽叽喳喳,整个村子差不多都听到了。那阵势似乎有几百只麻雀。我们悄悄地走进竹园。竹梢上停满了麻雀。一只只不时地转动着小脑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它们在我们头上,但对底下的我们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对准竹梢一个个拉弯了弹弓,一二三,把小石子射了出去。我们满以为这样集中火力,打中几只应该没问题。结果一只麻雀也没打中。嗖嗖嗖,一群麻雀像离弦的箭一样,转眼不见了踪影。竹园里只剩下一片暮色浮动着光影,一半明,一半暗。地上有几根羽毛在晚风中或起或落。当我们被大人叫去吃饭时,竹园里又响起叽叽喳喳,比刚才还热闹。(《会生气的麻雀》)
这里运用了讲故事的口吻,绘声绘色,语言洗练轻快,富于速度感和节奏感,真有如“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作者大多数时候都用写实白描的手法,偶尔则结合对孩子天真的想象的描写,绽放出一个或一串写意性的意象,令读者心眼为之一亮:
夜晚,我们在屋里说着话,它们静静地在泥墙里休息,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村子飘浮在花香里,还有一种蜜味从泥墙里渗透过来。我们贴着墙壁睡觉,做梦,而蜜蜂就在旁边;我们在梦中的呓语,它们都听到了,但它们谁也不会在嗡嗡声里泄露我们的秘密;我们在家里偷吃东西,它们也看到了。我们知道它们的眼睛特别大,大到看不清哪是眼珠,哪是眼眶,所以我们曾经很害怕蜜蜂的眼睛,认为这是一对魔眼。后来发现蜜蜂其实感兴趣的并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手上的花或者身上不知从哪儿沾来的花粉。
我们找来一根柴棒,浸入水中,顺着蜜蜂的方向,轻轻一挑,蜜蜂趴在了柴棒上。蜜蜂在阳光下爬了一会儿,抖抖翅膀,重新飞了起来。一会儿,早已分辨不出哪一只是刚晒干翅膀的蜜蜂。转身,扔掉手中的柴棒,忽然看到水缸里有一朵云,旁边是清澈的蓝天,像一朵盛开的水莲。我们不禁笑了。(《泥墙里的蜜蜂》)
可以想见,作者童年时肯定是一个非常细心、敏感的孩子,也亏得她几十年过去了,还保持着这份真诚与爱心,珍藏着这些记忆,丝丝缕缕记得那么清晰,唤起了我们沉睡已久的童年时光,唤回了我们的童心,使我们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和温馨。
书中像这样饶有情趣的片段俯拾即是,而我已经不能再举例了,我这篇序言已经写得太长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适合给这本书写序的人,作者手中的笔好比轻盈灵巧的绣花针,描出的文字温润如玉,而我就像挥舞棍棒,只能说出一些枯燥乏味充满学究气的话,实在不相称。只是一因作者诚意相恳,二因我实在喜爱这些清丽的文字。阅读她前一本散文集《日子的灯花》感受到的喜悦尚萦绕于怀,这本书又给我带来新的快乐,我希望有更多读者一起分享这种快乐,故勉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