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怀念虞逸夫诗老

序 怀念虞逸夫诗老

冯其庸

虞老不幸于去年九月去世了,去世前,从医院里出来,说要住到寺庙里去,一一与家人告别。临上车前,还让他女儿与我接通电话,电话中他说:「我从医院里出来了。」我说:「很好,回家休养罢。」他说:「我住到寺庙里去。」我说:「那也好,可以清静一点。」他说:「我与你告别了!」声音很自然平静,就像病愈出院一样。想不到去寺庙没有几天就溘然长逝了!消息传来,我既悲痛,也感到神奇,因为他与我通话的最後一句是告别的意思。後来火化後,果然得舍利子二枚,晶莹澄洁,如黑宝石,我见到了照片。

虞老与我是同乡,他是武进,我是无锡,虽然不是同一个县,但实际距离相距很近。他长我九岁,记得我十多岁小学失学後,传闻武进的名山先生(钱振鍠)是名士、诗人,我很想去拜他为师,但家贫,又无人引荐,只好作罢。但那时,虞老已从名山先生游,得先生夸奖,说他「下笔如倒三峡,真名世之杰,诗有干莫气,将来主持阳湖风雅,我不及见矣!」可见虞老此时已才华横溢,可惜我未能得见。

一九四六年春,我入无锡国专,不久,得读马一浮先生等主持的《学原》杂誌。我于马老,倾倒备至,但他在杭州,我贫不能行,後来得知,虞老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後,即从马一浮老游,深得马老赏鉴,但我又未能与虞老相见。

我获交虞老,是在本世纪初,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长沙的刘君来,带来虞老为我题写的匾额和对子,匾曰「圆梦庵」,对子两副,其一曰:

身行万里取经路
天降双芝圆梦庵

另一副是:

其气浩然老游大漠
庸行卓尔瑞降神芝

第一副联有长跋,极佳,但文长不能録。对子中说「天降双芝」,是因为我园子里的古梅树上,长出来两棵灵芝,且已长得很大,故虞老于联语中及之。当天,刘君还与我接通了电话,虞老一口乡音,令人倍感亲切。而且还知道他也是无锡国专的,他与诗人严古津交往甚多,而古津恰好是我最亲密的诗友,所以越说越亲密,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这年,恰好是虞老的九十华诞,所以第二天,我就写了《寿虞老九十华诞》这首诗:

逸夫老子如古松。雨雪风暴气更雄。
思如惊风飘白日,笔似海涛走苍龙。
世上岂有神仙客,此老便是真仙踪。
御风他日汨罗去,岳麓山前拜仙翁。

随即画了一幅《古松图》,将这首诗题上,寄给了虞老。

之後,我就收到了虞老的一封长信,此信雅洁,如读唐宋人尺牍,现全文引録如下:

其庸尊兄有道,神交已久,缘悭一面。望远悬想,不解渴怀。奈何!去年刘生还湘,携致见赠华章,直披胸臆之豪情,妙有太白之遗风,大声鞺鞳,如闻遏云之高唱。野老得此,如获大宝,足以尽补平生所失,甚为快慰,可胜言邪!闻八秩大降之期,巧值天运申酉之交,春头腊尾,万象更新,加以大著问世,双芝呈祥,馀庆足以裕後,美意足以延年。五福三多,萃于一门,人间乐事,虽南面王何以加此。良朋有喜,礼当致贺。敬奉小诗三章为寿,聊比野人芹曝之献。贫复不以财施,赠言将意,古人之遗则也。

早年共许雕龙手,晚节争传绣虎才。
朱批墨改蝇头字,细校红楼百二回。

献诗代酒祝还童。大著新刊半世功。
梦入红楼窥究竟,梦圆已是白头翁。

白头方了平生愿,梅谱新呈腊尾天。
妙笔生来闲不得,又追九老续诗缘。

弟虞逸夫拜贺

承远颁手校《红楼梦》三巨册,谨谢腆贶,别附旧作三首请正。平生志愿,可以概见。

这封信未署年月,但信中提到「申酉之交,春头腊尾」,则当在二〇〇四年末到二〇〇五年初,其实这之前也还有诗、信往来,只是不及细检。二〇〇五年以後,我们诗歌的唱和比前更多。二〇〇六年五月,我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他还专程来京参加开幕式,我们得以快谈尽日。同年十二月二日,我与夫人夏菉涓专程到长沙拜望虞老,在虞老家畅怀快谈,得尽平生之欢。特别是二〇〇七年五月,他为我的《云山煙水图》题了三十多韵的长诗,诗後还有短跋,诗长不宜録,但这段跋文却不可不録:

宽堂兄年登耄耋,且又多病,而壮心犹昔,不惜费工旬月,成此长卷。见者莫不叹美,以为无上奇迹。非忘老忘病兼忘天下者勿能为也。书来嘱题,吾初不知如何下笔,思之思之精思之极,一若真有神通之者。忽尔思路顿开,瀑泻泉涌,不可遏抑。逸藻俊语,络绎自至,若宿构然。通篇情景交融,波澜层出,开阖纵恣,而又一气贯注,不劳剪裁,自然成章。结尾别出新意,若从天外飞来,悠然神往,颇有摇曳不尽之致,尤为惬心。吾以望百之年,老秃之笔,苟非傑构在前,吾亦不能得此长句也,盖是神感之力欤!质之宽堂以为何如!勿笑,勿笑!

虞逸夫于长沙万有楼,时年九十又四

从这段跋文,可见虞老对此诗的重视,他曾对我说,这是他生平最快意的诗。收到此诗後,为答谢虞老盛意,我也和了一首三十二韵的长诗,虞老读後,极为称赏,说我俩是真正的诗友。

此後我们的唱和诗愈来愈多,同年八月,我有《怀长沙天遗老人》七律两首:

望断长天一纸书。故人消息近何如。
草书长想僧怀素,新什还思老杜居。
岳麓山前叶黄否,洞庭湖上浪高无。
何时共挈耒阳酒,同醉汨罗酹大夫。

茫茫尘世几知音,尚有天南老逸襟。
闭目尽知前代事,开门不识路歧深。
身縻缧绁三十载,心在昆仑最上岑。
练得冰天傲骨在,挥毫犹挟抟风临。

此诗寄出去不久,即得虞老和诗:

和宽堂兄见怀七律二首

满园芳草一房书。博综多能愧不如。
白玉堂中尊老大,黄金台畔卜新居。
楼名万有吾何有,道本虚无佛亦无。
安得相携归陇亩,细分五谷问田夫。

病起初闻金玉音。天风送月一披襟。
独扬古路逢人少,乐得新知惠我深。
为写林泉明素志,每思诗酒会高岑。
枫丹橘绿清湘岸,秋色正佳肯一临。

逸夫初稿,时年九五,戊子年七月初三日

诗後有一短札:「宽堂兄道右,惠诗大妙,气盛言宜,馀韵悠悠,令人味之不尽,奖饰过情,愧不敢当。谨酬二律,聊答雅贶,幸勿见哂!今国运当昌,而海内耆硕无多,继往开来,任重道远,责在 兄辈,千万保爱,长乐永康!逸夫顿首。」

到本年中秋节,虞老又来信并附诗云:

宽堂兄于吾书情有偏嗜,谬加称叹,奖饰过情,
辞多溢美,愧不敢承,赋此誌谢

绿鬓消磨劫火红。投荒岁月入鸿濛。
家园破碎归无据,故旧沦亡道益穷。
闲弄柔毫娱暮齿,漫劳雕绘饰枯桐。
呕心文字知心话,千里相闻两病翁。

接到此诗柬後,我随即和了一首寄他,诗云:

虞老诗来问候,次韵奉酬,即乞郢正

瓦灶长虚火似红。稚年生死入迷濛。
艰难岁月饥寒过,大道堂堂路未穷。
学古知慕忠义士,琴挥流水识孤桐。
榆关塞雁通南嶽,相照肝胆有两翁。

这年八月,我有《长沙赠天遗老人》三首绝句寄去。诗云:

万里情深似一家。移居悔不到长沙。
应共岳麓山灵语,莫负天翁笔放花。

孤碑岳麓已成仙。北海清冷待後贤。
尚阙名山峻天赋,闲居王粲三十年。

昔年曾上岳阳楼。万顷苍波碧玉流。
最是朦胧湘女髻,银山堆里觅浮鸥。

我的诗寄去不久,很快就得到虞老的和诗:

和其庸兄见怀三绝句

东望吴头不见家。寄栖何敢怨长沙。
羡君如在众香国,乐有瓜庐拥百花。

老得康强胜地仙。别无长技愧前贤。
岳麓名碑今破碎,待君补写复当年。

高咏南天第一楼。平看吴楚掌中浮。
何时相约君山住,管领烟波狎白鸥。

虞老每年都到南嶽避暑,这年八月,虞老上南嶽後,我曾寄去两诗:

虞老去南嶽避暑,因寄二诗

九五之尊到祝融。南天迎得老诗翁。
群山应向髯仙拜,巨笔遍题七二峰。

回雁峰头赞老翁。诗书满腹笔如风。
霜髯布履千山过,竹杖啸吟响万峰。

以上是我与虞老诗歌唱和的大概情况,我俩都觉得自得其乐,为昔所未有。虞老每年都要住一段时间医院,作保健检查并疗养,所以去年虞老住医院,也常与我通信或通话,根本未曾想到会有其他情况,我还留着一个裱好的手卷等虞老出院後请他跋尾,谁也未曾想到虞老会溘然长逝。

去年九月三日,我接到虞老女儿的电话,说虞老已于昨天去世了。我听到此信,如遭雷击,痛定思痛,含泪写了一副用三张四尺对开宣纸接起来的特长挽联,联语是:

噩耗传来,令故人肝肠痛断
乘鹤归去,教众仙鼓乐相迎

我与虞老这十来年的交情,並不是一副挽联可以解脱的,事实上从听到这个消息起,我的心里就无时无刻不泛起虞老的影子,九月十五日夜,我忽然梦见虞老到京来看我,与平时完全一样,我也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不在,真是欢喜不尽。倏然醒来,却是一梦。但觉得此梦怪异,我随即起来写成一诗:

九月十五日夜梦见天遗翁来京相晤,

欢若平生,觉後口占

梦里天翁到北京。精神矍铄气峥嵘。
觉来似见南山月,一片清光两远人。

此後,我对虞老的思念並没有解除,虞老的形象声音也常会自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每到夜半,倏然醒来,脑子里却自然涌出了我思念虞老的诗句,每当这种情况,我就立即起来,将诗写下,以免失忆。在这种情况下写出的诗共有五首。为什麼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诗是虞老与我沟通思想感情的一种语言形式,诗也是我俩生命共通的一种反映和标誌,现在我就选出两首作为本文的结束。

哭长沙虞逸夫诗老

逝去凭谁与子通。艰危世事语难同。
诗情每忆陶彭泽,琢句更无月下翁。
已约罗江寻屈子,还思南嶽问鸿濛。
如今万事都成空,只有思君不可终。

再哭长沙虞逸夫诗老

长沙一望雨濛濛。虞老长归天地空。
岳麓应悲知己少,祝融也哭失诗翁。
如今四海环观下,可有操刀足屠龙。
我亦垂垂九十老,孤单只是语无公。

二〇一二年五月三日于连理缠枝古梅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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