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识

一·史识

我一直把老子看成是一位伟大的清道夫,他用“做减法”的哲学把中国人的思维引向简约、质朴,使得中华文明长寿。其实,人的长寿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我们一生,常常为层层叠叠的虚设目标、虚设赛场所困。你们今后只要又一次被困,不妨抬起头来,看看云端之上那个白发老人的平静目光。

把中庸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天理、天命、天道,这与“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维有关。中华文明的基础是农耕文明,紧紧地依赖着四季循环、日月阴晴,因此很清楚一切极端主义都不符合天道。夏日炎热到极端必起秋风,冬天寒冷到极端即来春天,构成一个否定极端主义的生态循环圈。

中国的古代哲人把中庸看成是存亡的关键,而事实证明,中华文明确实成了人类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或湮灭的幸存者。

据我本人对各大古文明遗址的实地考察、对比、研究,确认中庸之道是中华文明长寿的最重要原因。正是这种坚守中间态、寻常态、随和态的弹性存在,使中华文明避过了无数次断裂和崩塌。

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说法,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种迷人的“生命情调”——至善、宽厚、优雅、快乐,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让君子充满魅力。

君子之道在中国历史上难于实行,基于君子之道的治国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远远望去,就在这个道那个道的起点上,那个高个儿的真君子,却让我们永远地感到温暖和真切。

作为遥远的后人,我们可以对儒、墨之间的争论做几句简单评述。在爱的问题上,儒家比较实际,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层层扩大,向外类推,因此也较为可行;墨家比较理想,认为在爱的问题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术,但他们的“兼爱”难以实行。

如果要问我倾向何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墨家。虽然难以实行,却为天下提出了一种纯粹的爱的理想。这种理想就像天际的光照,虽不可触及,却让人明亮。儒家的仁爱,由于太讲究内外亲疏的差别,造成了人际关系的迷宫,直到今天仍难以走出。当然,不彻底的仁爱终究也比没有仁爱好得多,在漫无边际的历史残忍中,连儒家的仁爱也令人神往。

墨子以极其艰苦的生活方式、彻底忘我的牺牲精神,承担着无比沉重的社会责任,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种巨大的感召力。他去世之后,这种感召力不仅没有消散,而且还表现得更加强烈。

据记载,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后来此君因受国君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难再坚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杀。自杀前,墨家首领派出两位弟子离城远行去委任新的首领,两位弟子完成任务后仍然回城自杀。被委任的新首领阻止他们这样做,他们也没有听。按照墨家规则,这两位弟子虽然英勇,却又犯了规,因为他们没有接受新任首领的指令。

为什么集体自杀?为了一个“义”字。既被委托,就说话算话,一旦无法实行,宁肯以生命的代价保全信誉。

慷慨赴死,对墨家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这不仅在当时的社会大众中,而且在以后的漫长历史上,都开启了一种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

司马迁所说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的“任侠”精神,就从墨家渗透到中国民间。千年崇高,百代刚烈,不在朝廷兴废,更不在书生空谈,而在这里。

大概在宋朝建立一百年后,那些高水准的哲学派别开始出现。这个时间值得注意,表明一个朝代如果上上下下真心着力于文化建设,浅层次的成果二三十年后就能看到,而深层次的成果则要等到一百年之后才能初露端倪。准备的时间长一点,出来的成果也像样一点。文化的事,急不来。

像样的成果一旦露头,接下来必然林林总总接踵而至,挡也挡不住了。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黄金时代。宋代哲学思想的黄金时代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其间真是名家辈出、不胜枚举: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杨时、罗从彦、李侗……终于,一个辉煌的平台出现了,朱熹、陆九渊、吕祖谦、张栻、陈亮、叶适等一众精神巨匠,相继现身。这中间还不包括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如此密集的高层智能大迸发,只有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即中国的诸子百家时期和古希腊哲学的繁荣时期才能与之比肩。

朱熹是一个集大成者。他的学说有一种高贵的宁静,企图为中华文明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永恒体系,并为这个永恒体系找出一个唯理论的本原。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为长期处于散逸状态的儒家教诲找到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基础。他找到了,那就是天地万物之理。因此,他也找到了让天地万物回归秩序的理由,找到了圣人人格的依据,找到了仁、义、礼、智、信的起点。

为此,他在儒学各家各篇的基础上,汲取佛学和道学的体系化立论法则,对天地万物的逻辑进行重新构造。他希望自己的思考获得感性经验的支持,因此用尽了“格物致知”的功夫,而且他相信,人们也只有通过感性经验才能渐渐领悟本原。这样,他就把宏观构建和微观实证的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了,近似于以一人之力挖几座山、堆几座山、扛几座山。这种情景,直到今天想来,还让人敬佩不已。

宏观的因果,是一种不朽的因果。为此,胡适先生曾写过一篇《不朽》来表述。

节约了一杯水,细细推导,正面结果将是不朽的;随地吐一口痰,细细推导,负面结果也将不朽。那么同样,美言不朽,恶语不朽,任何一个微笑不朽,任何一次伤害不朽……它们全都轻轻地传递着,曲折地积累着,迟早会归并成两个世界,一个让人喜乐的世界,一个让人厌弃的世界。

佛教的逻辑出发点,倒不是善,而是苦。人为什么有那么多苦?因为有很多欲求。而细究之下,所有的欲求都是虚妄的。世间种种追求,包括人的感觉、概念、区分,都是空相。在快速变化的时间过程中,连自己这个人也是空相。由此,得出了“无我”“无常”的启悟,可以让人解脱一切羁绊。

包括佛学家在内的很多哲学家都认为,人之为人,在本性上潜藏着善的种子。灌溉它们,使它们发育长大,然后集合成一种看似天然的森林,这就是文化的使命。

从古到今,中国民众对抽象学理缺少“消费欲望”。几千年来他们只记住不多的几句圣人教言,自在度日。背得多一点,是为科举。那些评古论道、咬文嚼字的人,不多,与千家炊烟、万家灯火关系不深。如果这些人成了气候,空论、激论、偏论泛滥,对谁也没有好处。

总之,根子上的农耕文明使中国民众很难信奉一切离开脚下大地太远、离开直觉经验太远的东西。躲避灌输,不喜喂食,有可能是生命的一种自救。

天下长寿之人,大多简食薄饮。中华老矣,回首渺茫生平,得长寿的原因之一,是不太喜欢精神文化上的浓脂厚味、巍楼巨厦。

恶,在乱纷纷的时代傲然挺立;善,却在这个时代萎弱衰退。心地光明的女主角,把人生与爱,交付给了一个心造的幻影;把仇恨与蔑视,交付给了一个乱世英雄。于是,道德准绳背后牵连着巨大的遗憾,历史车轮的近旁杂卧着难割难分的善与恶。

只有哲理,才能使遥远的故事焕发出普遍魅力。

陶渊明毕竟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在深入地体验过生命哲学以后,就从自己的院子里跳了出来,跳到了桃花源。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田园是陶渊明的“此岸理想”,桃花源则是他的“彼岸理想”。田园很容易被实际生活的艰难摧毁,因此他要建造一个永恒的世界。这个世界对现实世界具有一种宁静的批判性,批判改朝换代的历史,批判战乱不断的天地,批判刻意营造的规矩,批判所有违背自然的社会形态。但是,他又把这些批判完成得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往。

桃花源是无法实现的,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国。有人说中国文化缺少一种超世的理想结构,我觉得桃花源就是。

一切伟大从外面看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从里面看则是一种无比智慧的秩序。秩序对于周边的无序有一种强大的吸附能力和整合能力,但是无序对于秩序也有一种不小的消解能力和颠覆能力,谁胜谁负,主要是看秩序能包含什么样的智慧浓度。

人们看到,儒、道、佛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境界出现在中华文化之中。一种是温柔敦厚,载道言志;一种是逍遥自由,直觉天籁;一种是拈花一笑,妙悟真如。中国文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种,但如果从更高的精神层面和审美等级上来看,真正不可缺少的是后面两种。在后面两种中,又以第三种即佛的境界更为难得。

儒家重善,道家重真,都看轻了美,而法家当然更不在乎美,因此造成了中华文化在整体上对审美问题的若即若离。

陶渊明以自己的诗句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那就是戒色彩,戒夸饰,戒繁复,戒深奥,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滞。几乎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最文学”的架势全推翻了,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审美系统。

在人类审美的高低雅俗等级中,大凡自然、和谐、中性、收敛为高雅,反之,人工、极端、艳丽、刺激为低俗。现代派艺术家会突破这种常识,但那显然不属于中国的宫殿式建筑和餐馆。

喜剧美,是一个大概念,其中有一项叫滑稽。滑稽的一大特点,就是用荒诞的方式让人跳出惯性,然后破除更大的荒诞。人是容易沉迷的,因此需要唤醒。沉迷得浅的,可用悲剧来刺激;沉迷得深的,可以用喜剧来阻断。因为悲剧用的是和沉迷者同一逻辑,而喜剧用的则是另类逻辑。

人间尊严的一个关键形态,是美。

美有可能被迫失去尊严,但尊严总会转化为美。

美之于人,集中了自信、教养、风度、见识,最终凝结成一种外化形态,举手投足气象非凡。这种气象,使尊严获得塑造,从此不再涣散。

《红楼梦》则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域的存在了。这部小说的高度也是世界性的,那就是:全方位地探寻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它为天地人生设置了一系列宏大而又残酷的悖论,最后都归于具有哲思的巨大诗情。虽然达到了如此高度,但它极具质感的白话叙事,竟能把一切不同水准、不同感悟的读者深深吸引。这又是世界上寥寥几部千古杰作的共同特性,但它又中国得不能再中国。

一位兵家女孩,极有才华又非常美丽,不幸还没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认识这家的任何人,也不认识这个女孩,听到消息后却莽撞地赶去吊唁,在灵堂里大哭一场,把满心的哀悼倾诉完了才离开。阮籍不会装假,毫无表演意识,他那天的滂沱泪雨全是真诚的。这眼泪,不是为亲情而洒,不是为冤案而流,只是献给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声,中国数千年来其他许多死去活来的哭声就显得太具体、太实在,也太自私了。终于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模像样地哭过了,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只为美丽,只为青春,只为异性,只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尽致。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尽矣。

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做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

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书法家王羲之、画家顾恺之、诗人陶渊明相继出现;二百年后,文论家刘勰、钟嵘也相继诞生;如果把视野拓宽一点,这期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涌现。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魏晋名士们的焦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以后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

陆游企盼的王师和辛弃疾寻杀的敌人,在历史进程中已失去了绝对意义。但是,这些诗句包含的精神气质却留下来了,直指一种刚健超迈的人生美学。我一直不希望人们把这样的诗句当作历史事件的写照,或当作民族主义的宣教,那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人生美学比什么都大,就像当年欧洲莱茵河流域中世纪庄园的大门突然打开,快马上的骑士手持长剑,黑斗篷在风中飘飘洒洒掠过原野。历史铭记的就是这个形象,至于他去哪里、与谁格斗,都不重要。

有的学者说,宋代扼杀了大诗人陆游和辛弃疾,我不同意。陆游是活到整整八十五岁才去世的,辛弃疾没那么长寿,也活了六十七岁。我不知道所谓的“扼杀”是指什么。是让他们做更高的官吗?是让他们写更多的诗吗?在我看来,官不能再高了,诗已经够多了。

我的观点正相反:是宋代,造就了他们万古流芳的人生美学。

这就是魏晋名士的风采。按照罗宗强先生的说法,他们把庄子的理想人间化了,也就使生活变得诗化、艺术化了。

他们鄙视权贵、漠视世俗、傲视成规、无视生死,最后凝聚为一种充满诗意的孤傲美和寂灭美。这种生态在后来世世代代知识分子身上无法重复,后人只能仰望,或者只能局部模仿。

中国古人喜欢用比喻手法在自然界寻找人生品质的对应物,因此,水的流荡自如被看成智者的象征,山的宁静自守被看成仁者的象征。这还不仅仅是一般的比喻和象征,孔子分明指出,智者和仁者都会由此而选择自己所喜爱的自然环境,这已近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心理格式对应关系了。在我的记忆中,先秦诸子都喜欢以山水来比附人间哲理,但最精彩的还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个说法,直到今天还给人们许多联想。

我历来提倡“审美历史学”。美不是历史的点缀,而是历史的概括。商代历史的归结是青铜器和玉器,就像唐代历史的归结是唐诗,或者说,欧洲好几个历史阶段的归结是希腊神话、达·芬奇和莎士比亚,而不是那些军事政治强人。

好好的女孩子,为了追求“美”,每天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涂抹成虚假而又雷同的形象,这就走向了不美;又如,偶尔举行一些选美活动本来也不错,但是如果夹杂着很多竞争、觊觎、嫉妒,也就走向了不美;再如,美和美感,本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不知怎么冒出来那么多“美学教授”,连篇累牍地把美讲得那么枯燥、刻板、啰唆、冗长,这也走向了不美;更可笑的是,由于美的极度张扬,结果造成美的无限贬值,以致像一个讽刺段子所说的,现在街上只要有人呼喊一声“美女”,满街从老太太到小姑娘全会回过头来。

用哲学态度对待古人,古人也就变成了理念;用美学态度对待古人,古人便从理念中释放出来重新成为活人。美学态度是一种亲切态度、俏皮态度、平视态度,可能会引起学究们的不悦,不管他们。因为好的人生就是诗,隔了两千多年还在被人惦记的人生,更是诗。

从审美心理学的立场来看,艺术作品的留存史,比艺术作品的发生史更加重要。那么多作品都自然问世了,为什么就是这些作品能够留存下来?这与民族的深层心理有关,与社会的变迁有关,其间又一定沉潜着一部部有关抗击人们厌倦、赢得时间青睐的心灵探索史。可惜历来的文化史家缺少这种视角,只知记录一部部作品的问世,无视它们问世后的万般沧桑,更无视人们围绕着它们的命运所做的各种努力。

其实,艺术的可贵,人类的坚韧,很大一部分就体现在这些沉潜着的心灵探索史之中。

照理,审美争论是很难成立的,因为审美没有是非。但是,任何民族对自己精神家园的最佳风景,总会有难分轩轾的徘徊和犹豫。因此所谓审美争论其实不是争论,是同行者们充满享受的徘徊和犹豫。

请相信:一往情深是一种审美状态,徘徊和犹豫则是一种更富足的审美状态。

小时候每次进山,总会采摘一些不同的树叶带回来,夹在书本簿册间,让它们慢慢干去。有时不小心翻到,脉纹清晰而生机全无,却能让人想起满山树林,轻风一过,声如湖潮。

我的那些文章和著作,也算是栽种在山间的一棵棵树木吧,栽种之时只考虑到它们的整体生命,不敢想象它们的叶子会被一片片采摘。在我看来,树叶之美,在于树杈的能量和姿态;树杈之美,在于树木的能量和姿态;树木之美,在于山峦的能量和姿态;山峦之美,在于天地的能量和姿态。

因此,树叶不宜采摘。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是不智之举。

但是,此论不可绝对。寒冬季节,万木凋零,山河失色,只有夹在书本间的那些树叶还为人们保留着某种记忆。即使不在冬季,世上还有很多人无暇或无力畅游山林,那么几片树叶也算是一种不俗的馈赠。如果不同的树叶还能拼接出几组神奇的图案,那就更有意思了。

无论是浓黑天际的一道微曦,无论是黝黝丛山间的一星孤灯,还是数里之外的一堆野烧,都会给夜行者带来生机和兴味。

光听着窗外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便满心都会贮足了诗。要说美,也没有什么美,屋外的路泥泞难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浑身湿透。但正是在这种情境下,你会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静,被雨声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归位,死心塌地地在雨帘包围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对窗而立。暗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呵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淅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会干扰这放任自由的风声雨声。你用温热的手指划去窗上的雾气,看见了窗子外层无数晶莹的雨滴。新的雾气又腾上来了,你还是用手指去划,划着划着,终于划出了你思念中的名字。

只有在层峦叠嶂之中,才有巍峨的高峰。

一代艺术不能没有最高代表,但最高代表往往是孤独的,违逆常规的。因此,与他们一起热闹了剧坛的同行,往往也会变成他们的对头。在这里,主峰和群峦的关系,常常以对峙的方式出现。但是,他们又毕竟是一个系统,而且是不可分割的系统。

在中国历史上,唐诗和书法都产生过长时间的社会性痴迷,社会的精神翅翼围着它们转,人生的形象、生活的价值都与它们不可分,为着一句诗、一笔字,各种近乎癫狂的举动和匪夷所思的故事都随之产生,而社会大众竟也不觉为怪,由此足可断定唐诗和书法在中国的古典审美构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代的研究者大多把东方美学作为一种观照对象来看待,很少把它当作一种立身之本或思维工具,东方美学虽然为现代孕育了不少美的实绩和创造者,却未能在理论上构建起自身的现代形态。它在现代学者中能够找到不少眺望者、理解者和赞赏者,却很难真正找到魂魄与共的代言人。因此我们需要重新追寻它,这其实也是追寻自己。

任何一种事物的特殊性只有在设身处地的体验中才能确切感受到,如果只是以陌生的眼光做一些外在的观照就容易大而化之地模糊掉。明哲精细如黑格尔在他的宏伟巨著《美学》中谈到东方美学时也只能显得十分粗疏和笼统,搞不清东方美学本身真正的多元性。这就像对东方未曾长期深入的欧洲人会觉得东方人从长相到性情都差不多一样。

艺术和美归根结底只属于人文现象而不是科学现象,而人类精神是无法用逻辑的解剖刀细加分割的。人是一个有机整体,人类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人类发展也是一个有机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交错、倒置、回归不仅大量存在而且浑然一体,原始情怀和现代困惑难分难解,科学的清晰性在这里往往束手无策。

中国古代美学的重要原则是“气韵生动”,这里的“气”指的是宇宙生命,是一种游荡广远而又包涵广远的整体性存在,容不得分割和阻断。这种“气”化解着主、客体的界限,也模糊了人与自然的鸿沟,是“天人合一”哲学的派生概念。

自然的最美处,正在于人的思维和文字难于框范的部分。让它们留住一点虎虎生气,交给人们一点生涩和敬畏,远比抱着一部《康熙字典》把它们一一收纳有意思得多。

无论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还是人类本身的互相关系,都是从混沌整体出发,经过分解、冲突、个别化,然后重又进入整体。

东方绘画喜欢取钝角、圆线、曲线,而不像西方绘画那样有更多的锐角、直线、硬线,这些小节正直逼一种由柔静态、被动态组合成的和谐。

东方美学的至高境界是人和自然的默契。人不是对抗自然、索取自然、凌驾自然,而是虔诚地把自然当作最高法则,结果自然也就人情化、人格化,这样的山水画也就因描绘了人化的自然而充满了整体意识,包容之大远超于西方的风景画和人物画。

早期东西方有的图腾图案包含鲜明的原始宗教意义,虽然有装饰性却不自觉,只有在一种特殊文明的许诺下进入“逍遥游”的状态并“游于艺”,才会把人生的潇洒蜕化成对形式美的张扬。

也许是先民艰难生态的审美凝结,有些东方艺术追求着一种与通畅、朗润相反的格调,洪荒中的玄黄,激烈中的狞厉、野朴、粗悍、破残、苍凉感、风霜态,组成一种不愿获得现代安慰的天然性悲苦……

美学在东西方的差异只不过是人类精神在不同的方位展现出不同的侧面罢了,那么,现代交融的无数动人实例则进一步证明这不同的侧面毕竟依附于同一机体之上,在深层本性上有许多相通之处,因此艺术和美学的现代选择,既不是让西方来选择东方,也不是让东方来选择西方,而是在两方的碰撞、交汇、比较中一起强化全人类的意识。

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陨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腊傍海而居,无数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间前仆后继,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腊悲剧。

混沌整体的美学格局只有在混沌整体的社会格局中才会安然自适,而现代社会多层复杂结构的精细展开必然会对东方艺术的每一部分都提出严格要求,要求它焕发出多方位的生命力,这是传统的东方美学所难以满足的。

既然大千世界的一切都可以交融一体而成为一种精神存在,那么美的课题也极易为善、德、道、史等政治、伦理、心理、生理、科学等命题所吞食、所杂交,这使东方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总是卓然独立于社会之上,也缺少质地纯粹的艺术构建,这种情况使东方无论是过去、今天还是将来都不能傲视西方。

当大多数的东方人在生活形态上都已进入现代之后,再模拟原始之态毕竟夹杂着不小的造作感,而造作恰恰与原始的天真和拙朴南辕北辙。

中国古代的祭仪性表演,或者说表演性祭仪,构成了一个宽松的弹性系统。正由于它的柔韧,避免了它早早地破碎。即便在社会风俗和审美观念发生了历史性变化的情况下,它也因具备相当的吸纳能力和应变能力而留存下来。

这个弹性系统保留到今天,祭祀典仪的具体目的性更趋淡化,审美娱乐跃升到了主导地位,但是它的仪式性构架始终保持着,未曾蜕脱。如果把它的仪式性构架去掉,只留下一堆零碎和简陋的小节目,即使经过精心挑选,也失去了这种演剧的自身魅力,失去了它借以代代相传的依据,失去了它在中国文化领域中的整体生命。

中国原始表演中这种打破舞台区域的自由环境意识,并不仅仅出自对一种新奇演出技巧的追求。追根溯源,还应归之于中国原始礼仪向生活和艺术双向散落的时候,一直处于一种边界模糊的交融状态。古代中国人不曾也不愿把生活仪式和演剧仪式划分得泾渭分明、一清二楚。因此,当他们把生活环境和表演环境互相延伸的时候,觉得十分自然,并不以为是异想奇设。

审美结构本身当然也会在技巧上有一个不断递进、逐步圆熟的过程,但一种结构方式长时间地留存,却有更深刻的文化意义。

中国原始表演以娱乐为目的的技艺化,是与它的仪式化相表里的,这一点,在世界上颇为特殊。技艺性的表演不少,仪式性的表演也不少,但是把这两种低度表演连成一体,却与儒家“礼乐”观念的世俗理解有关。或许可以说,以礼仪追求为里,感官娱乐为表,一起走向大众聚会,正构成了儒家“礼乐”观念的世俗性演绎。

中国历来对艺术品的收藏,是竭力地避免它们接触公共空间,因此很难构成一种公众共享的鉴赏水平。结果,千百年来,审美舆论从来十分微弱,远远比不上其他社会舆论,如政治舆论、道德舆论。在审美领域,真正具有民间性传播广度的倒是诗歌,但又形不成公众性的评判舆论,这个结果就是从古到今,写诗的人数总是风起云涌,完全不知进退,这就是我们审美评判薄弱的一个标志。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剥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在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

唐代是一场审美大爆发,简直出乎所有文人的意料。

政文两途,偶尔交错。然而,虽交错也未必同荣共衰。唐代倒是特例,原先酝酿于北方旷野上、南方巷陌间的文化灵魂已经积聚有时,其他文明的渗透、发酵也到了一定地步,等到政局渐定,民生安好,西域通畅,百方来朝,政治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极好的平台,因此出现了一场壮丽的大爆发。

这是机缘巧合、天佑中华,而不是由政治带动文化的必然规律。其实,这种“政文俱旺”的现象,在历史上也仅此一次。

不管怎么说,有没有唐代的这次大爆发,对中国文化大不一样。试看天下万象:一切准备,如果没有展现,那就等于没有准备;一切贮存,如果没有启用,那就等于没有贮存;一切内涵,如果没有表达,那就等于没有内涵;一切灿烂,如果没有迸发,那就没有灿烂;一切壮丽,如果没有汇聚,那就没有壮丽。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展现、迸发、会聚,都因群体效应产生了新质,与各自原先的形态已经完全不同。因此,大唐既是中国文化的平台,又是中国文化的熔炉。既是一种集合,又是一种冶炼。

唐代还有一个好处,它的文化太强了,因此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不以政治取代文化的朝代。说唐朝,就很难以宫廷争斗掩盖李白、杜甫。而李白、杜甫,也很难被曲解成政治人物,就像屈原所蒙受的那样。即使是真正的政治人物,如颜真卿,主导了一系列响亮的政治行动,但人们对他的认知,仍然是书法家。鲁迅说,魏晋时代是文学自觉的时代。这大致说得不错,只是有点夸张,因为没有“自立”的“自觉”,很难长久成立。唐代,就是一个文学自立的时代,并因自立而自觉。

一切生命体都会衰老,尤其是那些曾经有过强劲勃发的生命体,衰老得更加彻底。这正印证了中国古代哲学家所揭示的盛极必衰、至强至弱的道理,对我来说,并不觉得难以理解。但是,当我从书本来到实地,看到那些反复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熟悉地名与现实景象的可怕分裂,看到那些虽然断残却依然雄伟的遗迹与当代荒凉的对照,心中还是惊恐莫名。人类,为什么曾经那么伟大却又会那么无奈?文明,为什么曾经那么辉煌却又会那么脆弱?历史,为什么曾经那么精致却又会那么简单?……面对这样的一系列大问题,我们的生命微若草芥。

法国思想家卢梭说:“我在静止不动时简直无法思考。”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思考是一种精神移位运动。或者说,是一种摆脱既定模式的流浪。

一个重大的思想流派,最后成果是它对民间社会的渗透程度。而对其中最重要的思想流派来说,则要看它在民族集体心理中的沉淀状况。墨子和墨家,只是衰微在政治界和文化界,丢失在史官的笔墨间,而对中华民族的集体心理而论,却不是这样。中国民间许多公认的品质并不完全来自儒家,似乎更与墨家有关。例如——

一、“言必信,行必果”;

二、对朋友恪守情义,却又不沾染江湖气息;

三、对于危难中人,即使不是朋友,也愿意拔刀相助;

四、以最朴素、最实在的方式施行人间大道,不喜欢高谈阔论;

五、从不拒绝艰险困苦,甚至不惜赴汤蹈火。

……

请不要小看这些民间品质,它们虽然很少见诸朝廷庙廊、书斋文苑,却是中华民族的重要“脾性”,与田头巷陌、槐下童叟有关。与它们相比,那些书籍记述,反倒浅薄。

墨子不以亲疏为界,不以等级为阶,敞开胸怀兼爱他人,兼爱众生,才是中国精神文化的更新之道。在这方面,除了墨子,佛教也埋下了很好的种子。

由“兼爱”,必然会引致“非攻”,这里面有一种逻辑关系。墨子的“非攻”思想,是一种比儒家更彻底的和平主义。儒家说,不要去追杀败逃的敌人,他们逃跑时战车如果卡住了,我们还要上前帮忙抬一抬,这就是儒家的仁爱。但在墨家看来,战争本来就不应该发生,任何攻击性的行为都应该被否定,这就是墨家的“非攻”。

我对百家争鸣时代的热闹极其神往,就像永远牢记着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在那样的时光中,每一个小伙伴都是一种笑声、一种奇迹。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记住那几个后来“成功”的人?如果仅仅这样记忆,那是对少年时代的肢解。

我们可以永远为之骄傲的是,在那个遥远的古代,我们的祖先曾经享受过如此难能可贵的思想自由,创造出了开天辟地的思想成果。

我们暂且撇开内容不管,光在表述方式上,老子就展现了一种让人仰望的简约和神秘。在生活中,寡言和简言是别具魅力的,这对思想家来说更是这样。任何思想如果需要滔滔不绝地说,说明还处于论证阶段,而如果到了可以作结论的境界,就不会讲太多话了。而且,也没有什么表情了。

简约是一种结论境界,而且,老子要给予的又是对辽阔宇宙的结论,因此由简约走向宏伟。这种宏伟由于覆盖面大,因此又包含着大量未知,结果就走向神秘。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官一直做下去,孔子会怎样?按照能力,孔子应该能当上宰相,从而成为管仲、晏婴这样的人。但是这么一来,他就不再是孔子,中国历史上也就没有这个伟大的思想家了。所以,我赞成知识分子为理想而投入一定程度的实践体验,却又不主张被权力吸引,把官一直做下去。幸好,出于一些主观和客观的原因,孔子不得不离官而去。离开得好,从此他又回归了自己的文化本位。

孔子遇到的问题直到今天还存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为了把理想付诸实践,有不少人也会做官。但是,官场权力又最容易销蚀他们在精神层面上的使命,因此如有可能,仍然要退回到自身思考的独立性。究竟有多少人出而实践、退而思考?又在什么契口上完成这种转化?转化的结果是不是一定回到文化本位?……这些问题,永远存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利钝高下,也都与此有关。

桃花源,是对恶浊乱世的一个挑战。这个挑战十分平静,默默地对峙着,一声不吭。待到实在耐不住的时候,中国人又开掘出一个水帘洞。这个洞口非同小可,大闹天宫的力量正在这儿孕育。

“别有洞天”,是中国人创造的一个成语。中国人重义轻利,较少痴想洞中财宝,更想以洞穴为径,走进一个栖息精神的天地。

杰出作家的长寿,与别人的长寿不一样。他们让逝去的时间留驻,让枯萎的时间返绿,让冷却的时间转暖。一个重要作家的离去,是一种已经泛化了的社会目光的关闭,也是一种已经被习惯了的情感方式的中断,这种失落不可挽回。我们不妨大胆设想一下:如果能让司马迁看到汉朝的崩溃,让曹雪芹看到辛亥革命,让鲁迅看到“文革”,将会产生多么激烈的思维碰撞!他们的反应,大家无法揣测,但他们的目光,大家都已熟悉。

巴金的重要,首先是他敏感地看了一个世纪。这一个世纪的中国,发生多少让人不敢看又不能不看、看不懂又不必要懂、不相信又不得不信的事情啊。但人们深陷困惑的时候,突然会想起还有一些目光和头脑与自己同时存在。存在最久的,就是他,巴金。

巴金成功地在“深刻”和“普及”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让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反封建、求新生、倡自由、争人道的思想启蒙,通过家庭纠纷和命运挣扎,变成了流行。流行了,又不媚俗,不降低,在精神上变成了一种能让当时很多年轻人“够得着”的正义,这就不容易了。

巴金的忧郁,当然可以找到出身原因、时代原因、气质原因,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些。忧郁,透露着他对社会的审视,他对人群的疏离,他对理想和现实之间距离的伤感,他对未来的疑虑,他对人性的质问。忧郁,也透露着他对文学艺术的艰守,他对审美境界的渴求,他对精神巨匠的苦等和不得。总之,他的要求既不单一,也不具体,因此来什么也满足不了,既不会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也不会甜言蜜语、歌功颂德。他的心,永远是热的;但他的眼神,永远是冷静的,失望的。他天真,却不会受欺;他老辣,却不懂谋术。因此,他永远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剩下的,只有忧郁。

科举制度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也就是儒家经典被一个庞大的群体背诵了一千三百年。初一看,是儒家经典滋养了这么多年轻的生命,而实际上,更是年轻的生命滋养了儒家经典。年轻人背诵的目的当然是应试做官,但在宏观上所达到的却是儒家经典的一脉相承、万口相传。

科举制度的成功是依赖于它所设计的好几个别无选择。别无选择的儒学,别无选择的门径,别无选择的人生。当中华文明结束了别无选择的状态,科举制度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中国古代所尊奉的礼,是为了强化社会等级;现代社会的礼貌公德,是为了淡化社会等级。

中国的传统礼貌是仰视的,现代的礼貌是平视的。中国的传统礼貌是隆重的,现代的礼貌公德是随意的。中国的传统礼貌是减少自由的,现代的礼貌公德是阐释自由的。中国的传统礼貌是在公共空间的平地上搭建起一座座阶梯,现代的礼貌公德相反,把一座座阶梯拆卸成平坦的公共空间。

书架上成排成叠的书籍似乎在故意躲避,都在肆肆洋洋地讲述雄才大略、铁血狼烟、升沉权谋、理财门径。生存竞争,永远是生存竞争,却很少说到善良,似乎一说就会丢失现代,丢失深刻,丢失文化。

对此,我虽然不断呼吁,却显然毫无作用。现在只剩下了一声嘟哝:生存竞争、生存竞争,地球已经竞争得不适合生存……

现在,人类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面临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险处境,一系列全球性法规的制定已不可拖延。以自由市场经济为最终驱动的发展活力,以民主政治体制为理性基座的秩序控制,能否在全球范围内取得协调并一起面对危机?时至今日,各国热衷的仍然是自身的发展速度,掩盖了一系列潜在的全球性灾难。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北欧和德国的经济学家们提出的以人类尊严和社会公平来评价经济关系原则,令人感动。

我学着概括了他们在这里的一系列逻辑关系——

社会安全靠共同福利来实现;

共同福利靠经济发展来实现;

经济发展靠市场竞争来实现;

市场竞争靠正常秩序来实现;

正常秩序靠社会责任来实现;

社会责任靠公民义务来实现。

因此,财产必须体现于义务,自由必须体现于责任,这就是现代经济的文化伦理。

政治当然很重要,但是在我的排列中,经济高于政治,文化高于经济,宗教高于文化,自然高于宗教。

一切有关纳粹的记忆,并不是一场偶然的噩梦。这是历史的产物、民族的产物,具有研究的普遍价值。要不然,这些古老的街道和坚固的房子,这个严肃的人种和智慧的群体,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癫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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