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毁和狂欢的风暴

第四章 自毁和狂欢的风暴

1945年8月15日12点整,广播里送出播音员和田信贤饱含着复杂感情的声音:“这次广播极其重要,请所有听众起立。天皇陛下现在向日本人民宣读诏书,我们以尊敬的心情播送玉音。”这在日本是有史以来头一次,人们将直接听到神的声音。随之播出日本国歌《君之代》。

此刻,在东京大本营一座昏暗的礼堂里,数百名军官在梅津带领下,身穿整洁的军服,戴着白手套,佩挂勋章军刀.肃立恭听。

冈村宁次率领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的全体人员,聚集在南京鼓楼广场的东侧。就像平时作遥拜天皇的仪式一样,面朝东北方向笔立。人们的神情像死人的脸在冷却。

散布在各地的日军和举国上下的国民,都守着收音机和大喇叭,在寂静中或立或跪,等待着神圣的玉音。等待着耻辱和光明的来临。

只有一个人坐着,那就是“至尊至明”的裕仁天皇。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如仍继续交战,则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如此,则朕将何以保全亿兆之赤子,陈谢于皇祖皇宗之神灵。

“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同为东亚解放而努力之诸盟邦,不得不深表遗憾;念及帝国臣民之死于战阵、殉于职守、毙于非命者及其遗属,则五脏为之俱裂。“然时运之所趋,朕欲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以为万世开太平。

“宜举国一致,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守道义,坚定志操,誓必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近化。尔等臣民其克体朕意。”

主和派精心策划导演的,前外相重光葵所称之为的“鹤声一鸣”,像积郁已久的霹雳,在堆垛着铁块的天空炸响。整个日本晕眩着、颤抖着,脸上混杂着滂沱大雨、污浊的泥泞,和裂开的天空射出的金子般的阳光。这是噩梦和苏醒之间的一瞬。这是历史的决意。

“山河失陷,蝉雨妄然。”

午后,烟中健二少佐和椎崎二郎中佐从宪兵拘询处出来后,径直来到二重桥和坂下门之间的草坪上。烟中面向皇宫,冷峻的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缓缓抬起枪口,抵住自己的眉心扣动了扳机。椎崎面朝皇宫跪了下去,抽出仪礼短剑,猝然剖开自己的腹部。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面孔扭曲了。他又颤抖着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在他身边,烟中的脸浸在血泊里,暴张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宫门。在此之前,古贺参拜了皇宫内的内殿后,在森赳师团长的遗体旁剖腹自杀。

他们追随阿南“玉碎”,奏响自毁狂潮的序曲。

下午5时,海军“神风”部队的司令官宇垣中将,怀着必死的决心和帝国永存的武士道信念,亲率11架满载炸弹的特攻机从九州东北部的大分航空基地起飞,向冲绳的美国军舰作自杀攻击。投死者的血液里还鼓荡着63名少女的激情:“我们,弱质的少女,唯愿跟随你们——伟大的勇士,神风而下光荣而死!”岩手县一初中的63名女生咬破手指,用鲜血绘成10面日章旗,献给关东军总部。

次日黎明,军令部次长、“神风”特攻队的创始人大西泷次郎在家中切腹,并在自己的胸口和喉部戳了几刀。他握住同道儿玉的手说:“我要对你说的话都写在遗嘱上。”生命的余烬仍闪烁着凶残的光焰。

之后,前参谋总长杉山元元帅、东部军司令官田中静一大将、前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大将等十数名高级将领相继自决。曾三任首相的近卫文磨亲王服毒身死。东条英机试图用枪自毙。当时在中国上海、吉林、天津、台湾等地的安滕利吉大将、中村次喜藏中将、城仓义卫中将、人见秀三中将等,在天皇的投降圣谕广播后,为逃避人民和历史对他们的惩罚,亦纷纷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罪恶的生命。然而,用沾满血腥的手结束自己血债累累之生命的剑,正是历史和人民的冷静之剑。

驻华侵略军中下层的狂热之徒,也在这突至的风寒凌袭下碎裂了。当时即有数十人自毙。出于为武士道精神“殉节”的虚枉之誉,各部队对自杀者均倒填日期,按战死处理。

樱花肖人,非草非木,美丽蝴蝶,便是妻子。樱花盛开,落英缤纷,随风而去,永作芳魂。今晨飘飘,明日冉冉,樱花樱花,我将效汝。

空中荣誉突击队之歌,激发和安慰之歌,在天空和地下弥漫。末世怆凉的气氛紧紧地包裹着岛国。

8月22日黄昏,适逢倾盆大雨。10名自称“尊皇攘外义军”的青年,头缠白布,聚集在与足国大使馆遥对的爱宕山上。他们脸上奔流着雨水和泪水,相拥高歌《君之代》,三呼“天皇陛下万岁”,最后拉响了五颗手榴弹,缓缓倒地。几日后,三名反叛者的妻子,也在这里追逐她们丈夫的尸魂而去。

属于佛教某教派的ll名成员,23日在皇宫前自杀。l4名青年学生在代代木练兵场切腹。与公布《陆军大臣训示》有关的亲泊大佐全家自毁。

这一切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愚忠和绝望吗?

日本民族生活于生存空间狭小的岛国,历史上又频遭火山与地震的毁灭性打击,使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宿命的观念。他们以自怜的感情关怀着樱花:一旦开放,美得惊心,艳得夺目,而在顷刻之间便会凋谢飘零,落花如雨。

但他们毕竟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终究是为这场战争的发动者所杀。

中国亦然泪雨如注。但这是痛苦之后欢乐的堤溃。

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延安城沸腾了。街上张灯结彩,旗帜飞卷,街两面的墙壁上刷满了标语。人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汇聚街头和集会场所。欢呼声、口号声、鼓锣声、唢呐声拧绞在一起上下腾舞。人们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把这一切洗得鲜明透亮,把阳光、空气、蓝天、土地洗得格外爽洁。妇女们身穿新裤褂,戴着红色或银色的头饰,十分艳目。入夜,全市灯火辉煌。实验工厂、联政宣传队、大众剧院、延大、完小等十余支秧歌队一路狂扭,在新市场的十字街口冲激起欢潮。市民们点燃用柴棍扎起的火炬,汇进了火焰与光明的河流。郊外的篝火彻夜燃烧。

一位拄拐的荣誉军人低着头,用粗大的手抚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的脑袋,半天才抑制住奔涌的感情,抬起泪花花的脸,吃力地向簇拥着他的群众说:“八年啦,我的血没白流!”面对这位在平型关大战中负伤致残的英雄,人们被巨大的感动攫住了。正在这时,几只梨子从天而落,砸在人们的头上。只见一个推车的瓜果小贩,一边把筐里的桃梨向空中抛掷,一边长腔短调地吆喝:“不要钱的胜利果,请大家自由吃呀!”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解放日报》推出一则消息,每一个粗大的黑体字都洋溢着胜利的表情:“庆祝抗战胜利,边府决定放假三天。”

全国各地都沉浸在勃发的欢乐中。重庆人民夜以继日地狂欢,锣鼓、喇叭、车铃、脸盆等各种响器混成一片,翻滚的人潮在口号声和爆竹的硝烟中漫涌,满载工人、学生、童子军、记者和市民的车辆缓慢蠕动。不相识的人拥抱在一起,竟忘了这是一种陌生的方式。一个扎着一双大翅膀的和平女神,站在彩车上挥舞火炬和中英美苏四国国旗。爆竹店的门板被人们打得粉碎,老板喜上眉梢,宪兵在一旁抚掌微笑。入夜,探照灯光与游行的火炬辉映。禁酒令自动取消,人们在餐馆酒楼猜拳行令,狂喝海饮。有人在街头放声大哭。国际俱乐部里劲歌热舞的人们兴致正浓。一辆美国吉普车经过《新华日报》号外橱窗时,美国兵摘下挂在窗口的联合国旗,竖起大拇指操着中国话嚷嚷:“过年!过年!”一个擦皮鞋的小孩瞅空爬上车子,抓起威士忌咕嘟咕嘟痛饮一气,然后也学美国兵翘起大拇指嚷嚷:“OK!0K!”

成都。刚刚被秋雨清洗过的大街上,许多人手持长串响鞭沿街奔跑,火花和余烬飞洒,硫磺气味弥满空中。一只只拳头猛砸沿街的门板,加入了满街响器的喧沸。鞋铺的伙计抓起两只皮鞋相击。在拥挤的人群中,学生们的腋窝里还夹着书本,一望便知是从课堂上直接跑来的。商贩们抛出囤积的货物,却无人问津,价格直线下跌。20元一份的报纸卖到l000元,仍在顷刻售空。电影院的银幕上打出“日本投降了”的字幕,观众把帽子和手帕向上抛舞。云南戏剧改进社演出时,突然有一个人跳上舞台,抱住正在甩腔的大花脸狂呼:“日本投降啦!”台下观众闻之,一窝蜂拥出剧场。

西安。密如急雨的爆竹声从中央社附近几条街发起,很快就蔓延了全市。士兵弟兄们干脆向空中开枪,表达喜极的感情。人们呼喊、跳跃、敲锣、燃鞭,到处是爆发出来的力量、响声和速度。茶馆免费用茶,酒店免费饮酒,冷饮店有冰淇淋奉送。卖西瓜的抱起半只红瓤瓜让众人过眼,“狗日的太阳旗!”说着便操刀狠狠地切成片,请众人品尝。被监管的几个日本俘虏闻讯竟也不能自抑地鼓掌,其中一人竞忘了自己的臂膀上还缠着绷带。

上海亦然。北平亦然。广州亦然。南京亦然。

与举国上下的狂欢景象相反,蒋介石的办公室里淤积着阴郁的气氛。蒋介石狂喜三分钟后,便冷静下来。他要考虑如何对付共产党。8月11日他就下达了三道命令,核心是让他的军队“积极推进”,抢收果实,而令共军不得“擅自行动”。但朱德和彭德怀于次日即致电抗令,日:“你给我们的这个命令,不但不公道,而且违背中华民族的民族利益,仅仅有利于日本侵略者和背叛祖国的汉奸们。”娘希皮,岂有此理!他噘着稀软的仁丹胡,倒剪双手,在室内来回踱步。而如果现在就消灭共军,尚不是时机,一是各界人士不允,更重要的是我的队伍还远在西南、西北后方,有的嫡系部队还远在缅甸、印度,即便是靠美军运送,也断然赶不及的。

蒋介石踱到办公桌边,脸上的阴云疏散了一些。桌上放着一纸于昨日发给毛泽东的电报:

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悬盼之至。

蒋中正 八月十四日

蒋介石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于是想起他上午在广播电台发表的演说,其中的“不念旧恶”和“与人为善”是具有强烈针对性的暗示,因为他已经派人到南京暗访冈村宁次去了。

8月15日深夜,蒋介石踌躇满志的日记,给历史留下了笑柄:“惟有虔诚感谢上帝赐给我的伟大恩典和智慧。”

8月15日这一天,在陕北延安的窑洞里,毛泽东的胸中大潮奔涌。

他比喻得好。一棵桃树上结了桃子,这桃子就是胜利果实。桃子该由谁来摘?这要问桃树是谁栽的,是谁挑水浇的。蒋介石蹲在峨嵋山上一担水也没挑,却把手伸得长长地要摘桃子,这自然是不行的。

胜利的果实必将属于人民。

他慢慢地抬起夹着纸烟的右手,缓缓地吸了一口烟。这位伟大的革命家和战略家以他锐利的目光,剥开迷朦的烟云,看得很远很远,看到了大海上胜利的航船已经露出的桅尖。

想起蒋介石的三道“命令”与“和平商谈”的邀请电,他轻轻弹掉烟头上的灰烬,信步走出窑洞。

他在绿蓬蓬的菜地间的宽土道上站定。聆听人民喜庆的欢腾,巡看延安的黄土山脉、清澈的延河、高耸的宝塔,他的胸中漫卷着大时代的风云,重现了《沁园春.雪》的意境。1936年2月,在红一方面军由陕北准备东渡黄河进入山西西部的时候,毛泽东写下了那首胸襟浩荡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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