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漫漫流逝的岁月,既会揭开一切鲜为人知的秘密,也会埋葬一切人所共知的事实。
——索福克勒斯
在日本伊豆的鸣泽山菩提树和樱树长势茂密的山腰里,静静地站立着一座3米高的铁褐色陶制合掌观音像,它的旁边有一座简陋的殿堂。观音像与殿堂之间的小径左侧浓荫下,竖立着日本前首相吉田茂题写的“七士之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东条英机等七名大战犯被判以绞刑处死,他们掺杂着尘芥的细碎骨殖就被秘密地埋藏在这里。他们的灵位被悄悄地供奉在靖国神社。
广布日本各地的靖国神社,是国家的军事祭坛。它的“神”,是在战争中阵亡者的灵魂。其大部分是死于侵华战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234万余亡灵。
1975年8月15日正午l2时过后,在东京靖国神社的灵堂里,一张脸自默哀中缓缓抬起。他是日本首相三木武夫,是战后第一个参拜靖国神社的总理大臣。
水流风转。此后,这张脸迭变为福田赳夫、大平正芳、铃木善幸、中曾根康弘等历届首相的脸。
时至l994年8月15日。
东京的上空没有一片云。上午10点过后,气温上升到摄氏35度,靖国神社被沉闷焦躁的气氛所笼罩。外苑步道上,正在召开第八届追悼战殁者中央国民集会。主持人抓着麦克风嘶喊:“大东亚战争是日本自卫的战争!”他脖子上的筋脉像蚯蚓一样拱动。嘈杂的人群里有人用手帕擦拭眼窝和额头。一个老和尚身披袈裟,头戴一顶棒球帽,在烈日下木愣地举着标语牌。大殿入口处的陈列窗里,展示着一个“在支那江苏省战死”的陆军中尉的家书。离此处不远的一棵树下,高木拉着素不相识的人与他合影。他刚满18岁,严严整整地穿着40年代的日军军服,湿透的脊背上散发出霉腐的气味。
中午12时,喇叭里响起《君之代》的乐声,参拜的人群垂首默哀。接着,闹哄哄的喧哗和口号声打破了静默。一个佩带指挥刀的旧军官率领一拨子年过70的旧军人来到大殿前。他们有的身穿“大日本帝国海军”白色军服,有的是着绿军衣、背钢盔的陆军士兵装束,还有的穿着飞行服、头戴狗皮帽子,类似旧时的飞行员。前面一队吃力地举着三八大盖枪,打开的刺刀直刺青天,中间一队哩哩啦啦地掺和着吹奏军号,后边一队端臂敬礼,操演得煞有介事。他们的头上还垂萎着一面旗儿,老胳臂颤巍巍地一挥,才露出“关东军第十七方面军鬼魂部队”的旗号来。
在靖国神社的旁门,停满了高级车辆,光是上午就有6名内阁大臣和68名国会议员来此参拜。
在这个闹腾腾的场景后面,有一个阴暗的声音久久不散。就在这一年的5月3日,它又借羽田内阁法务大臣永野之口说道:日本侵略亚洲国家是“解放殖民地”,南京大屠杀是“捏造”的。稍晚,它再假村山内阁环境厅长官樱井之口说出如下的话:‘‘与其说是侵略战争,毋宁说几乎所有的亚洲国家托它的福,从欧洲殖民地的支配下获得独立”,“只不过半个世纪,整个亚洲便出现经济繁荣的气势,也使它们的民族强盛起来”。
天地又变得混沌无序了。每当这个时候,历史老人就走了出来,固执地进入了回忆。
时光回溯到1945年8月15日。凌晨。
在东京国会大厦附近的陆相官邸里,阿南惟几身穿担任侍从武官时天皇赐给的衬衣,与内弟竹下中佐盘坐对饮。他们之间的卧桌上摊开两张纸,有一张被撕去半截,溅上了酒水。竹下默读着纸上的文字。
深沐皇恩之身,无后事可托。
我以一死谦恭地向皇上忏悔我的大罪。
1945年8月14日夜 陆军大臣阿南
他们又对饮了一杯御赐清酒。竹下不动声色地说:你这样做也许是合适的。”阿南沉吟有顷,语音幽闷地说:“我很高兴。”他知道内弟原是想来商议政变之事的。在他看来已无此必要。远处传来一记枪响,门外走过重靴嘈杂的声音。已是凌晨4点多钟了,竹下低着脑袋说:“将军,天快亮了。”说完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开天辟地的天照大神呵,起于海水之上的飓风呵,忠勇威猛的武士道精神呵,已不能救我于厄运了。“八纭一宇”的理想像春之危冰一样颤栗着脆弱的晦光。此时,阿南的身体里升腾起昏暗哀切的《安邦曲》:
长眠在靖国之宫的神灵啊,
你要经常回到母亲的梦中……
时候到了,在悲凉的旋律中,他缓步走到门外的走廊里坐下,面朝皇宫的方向,按照武士道的方式,把寒冷的匕首顶住腹部深深地捅了进去。忍着淋漓的痛楚,他向右剜了一下,又把刀尖向上一挑,沁着腥红血液的肠子流了出来。猛然间他又痉挛着拔出匕首,僵硬地插进了喉管。创日竟然没有出血。伴随着朦胧的知觉,他发出了兽类的呻吟。
这一切被并未离去的竹下看在眼里。他走过来,垂睇着姐夫痛苦抽搐的脸,摘下姐夫手中的血刃,往他的颈背使劲刺了下去。按照武士道的“介错”规矩,他本应砍下姐夫的头颅。事毕,他把挂满勋章的军服披在阿南凉下去的身体上。
是日中午12时整,广播里奏过庄严的国歌《君之代》之后,传送出天皇哽涩而苍凉的玉音。天皇以“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的心情宣读了《终战诏书》。
大日本帝国沉沦了。
恶魔导演的战争落下了血腥大幕,另一幕紧接着开启了。1945年9月11日,盟军司令部下达了逮捕战争罪犯的命令。继而在东京、南京等地设立了审判战犯的军事法庭。昔日高举红日图腾,茹毛饮血、野蛮凶残至极的东方霸主;把战火燃遍整个亚洲东部和太平洋地区,几乎烧焦半个地球的暴徒;在中国实行“三光”政策,制造了无数惨绝人寰凶案的千古罪孽,被押上了历史的被告席。
三年之后。1948年l2月22日深夜,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等七名罪魁被绞死。还有统军大元帅天皇裕仁、疯子理论家大川周明、鸦片贩子星野直树、诡计多端的冈村宁次、血腥刽子手谷寿夫、手舞鬼头刀的田中军吉、汉奸头目陈公博、“男装丽人”川岛芳子等等,数干名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战犯,他们罪行不一,下场各异,但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他们从热昏的峰巅向黑暗渊薮坠落的命运。列宁将日本帝国主义称之为“军事的封建的帝国主义”。自上个世纪下半叶以来,这头集封建专制和军事强权于一身的双头怪兽,张开血口獠牙,裹带着滔滔海浪、熊熊火山、萧萧台风的狂暴激情,频频扑向它的邻邦,企图吞食掉那里的资源和市场,吞食掉亚洲,征服整个世界。这个疯狂的梦彻底破灭了。然而这个梦的破灭是以千万人的血海尸山,千万里的废墟焦土;以荼毒人的感情,扭曲人的本性的人间旷古劫难作为代价的。历史胸口的创伤深入记忆,痛比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