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初收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来的滴滴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载1923年4月30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初收1983年7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徐志摩诗集》。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初以《献词》为题,收1931年8月上海新月书店《猛虎集》,后载1931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改此题;收1932年7月上海新月书店《云游》。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澹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初收1983年10月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徐志摩全集》第1册。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载1924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15卷第4号,题为《诗(一首)》,又载1924年6月17日《晨报副刊》,改此题,初收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写作年月和发表报刊不详,初收1925年8月中华书局《志摩的诗》。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涂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甚么是生命,甚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那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那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载1926年1月2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56期,又载1月6日《晨报副刊》,署名志摩,初收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翡冷翠絮语

对一个有创造力的心情来说,孤独能像春风一样引出整个世界里隐藏的色与美;它们都无实质,但每一个都各以独特的方式,带来最强最活的生命气息。

一个沉浸在孤独之宝藏中的心灵,就像一颗棱面绚丽的宝石受到日光的射击。灵魂之奥秘将瞬息激发出含有不能想象的辉光的可见形式。

爱不但激起灵魂创造,也催迫它毁灭;毁灭是创造的绝对形式。

爱促使人们敢于向不可能挑战。

终身之恨,大多(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始于懦怯。

仅次于爱的最强烈最丰满的感情是怜。

仅次于自愿牺牲的最圣洁的品质是恕。

真正的宽恕来自心灵之光辉,而它的先决条件是超凡的智能。

一道光线遇到物件时,首先想透过它。做不到这

样时,则满足于让它挡着而把它笼入其怀抱,这样就能把这个不能透光的物质的体积及其确切轮廓精地量出。

凡在一切圣母像中,神灵的生命是靠人类的仁爱这个真谛来传播的。神灵也就是通过人性向凡人作启示。除了在人性中能发现的东西之外,也就没有神灵之为物。“上帝就以自己的形态创造了人。”其实是人就以自己的形态创造了上帝。

悲怆的心灵是有一种生命力的心灵。一个人对悲伤的感受力直接量出他的生长能力。

主呀!难道夜莺歌唱时,狗就必得要吠吗?

猫头鹰毕竟也是一位诗人,一个歌手,即使我们必须承认它十分不高也吧。事实上,就旋律而言,枭鸣比夜莺的热情倾诉更易掌握。枭的失败也就是拙劣的诗人和音乐家的失败,就是说,它把协律原则误认为重复的一致,而协律原则则是旋律之真秘,夜莺就美妙地了解这点。

1930年版《光华年刊》。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载1925年10月29日《晨报副刊》,署名海谷,初收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海边的梦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使他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澹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载1925年11月28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51期,初收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6辑。

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

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

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

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上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阿——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一九二二,六月

载1923年2月4日《努力周报》第40期,初收1969年台湾传纪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6辑。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载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署名志摩,初收1927年9月上海新月书店《翡冷翠的一夜》。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你跟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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