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夜饮

雅记流韵

湖畔夜饮

/丰子恺/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座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酒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支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他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姊姊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铸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走,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账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账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账,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账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载第151期(1948年4月16日出版)

渔村

/许幸之/

苏州真是东方的最幽美的水乡。

当我们的篷船走过山塘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两岸的屋宇,都是用石基建筑在水上;从石基缝中伸出层层的石坡,有许多妇女们在那儿洗浣衣纱。篷船由穹窿形的桥洞中穿过竹竿碰在桥石上,发出寂寞的音响。两岸间,那些复杂的角楼里有时送出些歌女的歌声,还有搭着路栅的酒肆间堆满着酒坛,更令人憧憬着中世纪的威尼斯的往事。

篷船穿过了密如蛛网的桥梁,便渐渐地离开城市了,经过十二里的水路,远远地看见一丛树林和村落,俯视着静僻的湖面。村上立着许多农家的夫妇和孩子,都在举手望我们的篷船欢呼,船夫摇慢了他的橹,把船靠紧了岸边,放好跳板,并且跑来告诉我:

“先生,这就是渔村北庄基了。”

我们由村童的引导,得游览了这渔村的全部。全部的面积共有五十亩的陆地,其余都是环绕村庄的河流。全村共有三百零八家,连婴儿在内共有一千五百多人口,并且各人都有着自己的职业。村上没有警队,但也不听见有什么恐怖的案件发生。因为村上的人口有限,所以各人的姓名和家族关系都互相熟识。虽然离开城市只有十二里的路程,但是乡民的风俗人性却很简朴,对岸有十数家村落互相凝视,两岸的村民隔河可以谈心。他们真和世外的桃源一般,过着那单纯而原始的牧歌的生活。

虽然乡下人总不免有些粗野,但他们却受着良好的教育,村上的学者们给他们创办了贫民夜校,通俗演讲所,民众阅报社,和民众图书馆的设备,这是普及一般年长者的教育机关。此外,还有一个素朴的小学校,可以容纳全村的儿童在那儿读书,虽然房屋不很宽大,可是教师和学生都充满着活泼的精神。一时上课铃响了,小学生们都麇集在那较大的课堂里,凝听着那位先生教授“常识”。一位小学教师带着滑稽的面孔提出许多极浅近的问题,小学生们举起他污秽的小手争相答复。有时一些白须齐胸的农父,搀着他们的孙儿走进小学校来,带着他们和霭而健康的笑颜和那年青的教师们攀谈。学校成了他们的家庭,渔村是一个安静的和平的世界。

在村里,我们还看到农父们坐在茶馆饮茶、谈心,有的架着眼镜在看城里的报纸。据说,这简陋的茶馆,也就是全村村民的俱乐部。村妇们有些抱着孩子们倚在门前,有些坐在树荫下刺绣或纺纱,常常听到她们在闲谈别村的趣事。当然我们穿过村巷的时候,鸡鸭和鹅群往往从脚边绕过,村犬并不咬人,耕牛伏在稻场上打盹。在稻场上我们还看见许多船底向天的渔船和渔网摊在阳光下曝露,因此我带着好奇心地发问了:

“孩子,这些渔船都是村上居民的吗?”

“是格,”那年轻的向导用苏州的土白回答我:“这村上的人大半的靠养鱼过活格。”

“难道一年四季都靠养鱼过活吗?”

“不,一年有三季打鱼,冬季就可以马马虎虎过活了。”

原来捕鱼的工作只有从春暮到深秋,严冬和初春之间,因为小鱼还没有长大,不能捕捉,所以大家都在空闲着。有些年轻的人们,往往利用这个机会出外经商去,或是临时出外帮工。一到了春夏之交,大家都回来,全村的渔夫便开始动员了。他们为了生活,早晨天明就下鱼池,年轻的渔妇们为了帮助他们丈夫的工作,不得不把孩子交给她们的翁姑,没有翁姑的,便交给小犬为他们看照。等到鱼尾装满了渔船时,渔夫便把他们的妻子送回村上,然后满载着船负摇向城里去。

直到傍晚或是明月初升时,渔夫们摇着空船,沿路高谈着市价,或是互唱着调情的山歌归来,渔船停在灯火如萤的村前,渔夫们由船舱里取出从城市里沽来的老酒,扣好船索,缓步穿过村巷,走进矮小的瓦屋。有时妻子们立门前鹄候着,接过丈夫的酒瓶,走进绿光如豆的火油灯前,渔夫在朦胧地饮着老酒,妻子立在桌边剥着花生,听他的丈夫高谈着从城市听来的闲事。

后来,向导又把我们引到村后名三角洲的湖面去游览,那儿和蛛网一般密的鱼池,布满在三角湖的周围。池边插着无数的白杨,湖水被风吹起了微波,中午的太阳正射在那儿远山之上。这时,我们又在湖岸的白杨丛中,发见了一所孤零无靠的茅屋,茅屋的周遭长着深深的草,生满了许多野花,湖水里反射着茅屋的倒影,但是那茅屋的门是静静地锁着。

“这是什么人家呢?”我禁不住地发问,“这样孤零无靠的住在这里。”

“这是一个外乡人陈大力的住屋,”那年轻的向导告诉我:“因为他白天给人家帮工,所以门总是牢牢地锁着。”

然而,我心里正在怀疑,难道这渔村里对于外乡人就应该如此待遇吗?这时那向导好像知道我的心理似的,便开始说那陈大力的身世了。

原来,那茅屋的主人是安徽桐城县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强壮的壮汉,他一个人能担负两三个人的工作,所以人便给他起了一个插号叫陈大力。他本来在城厢里一家徐姓的富豪家里种菜园,后来那家主人因为奸情的关系暗杀了一个美好的丫头,私下把那丫头的尸体埋在自家的园里。两年后,陈大力因为锄地,在榆树根下发见了那丫头的尸骨。可是,当这丫头未死以前,早就和陈大力发生过情爱的,大力便带着尸骨到官厅呼冤,但他不知道当时的县官,就是他主人的未来的女婿。县官当时便把大力押起,一方面拿这案件要挟他的主人,主人畏罪,答应县官的条件,便把这不白的冤案推在大力的身上,以杀人罪判处了他无期徒刑。可是大力因得了外援和内应,便越狱脱逃了。一直流落到这里来求他的朋友帮助,可是他的朋友已经死去多年。初来这里正是工忙的时候,人家看他力大,便找他临时帮工,后来他很勇敢地打退了一个偷鱼的恶汉,于是村人发起捐给他那所茅屋,托他看管全村的渔池。他已经来到这儿二十八年,现在已经衰老,头发已经斑白,并且已经帮工不动,有时自家在公共的湖里钓些鱼,自做自食罢了。

“好了,”那年轻的向导继续着说,“老头子也没有孩子望他要饭吃,先生,这样多不好呢?”

当我们的篷船离开岸边不到半里的路程,远远地看见那边堤上走来一个衰老的渔父,他背着鱼篓和竹竿,蹒跚地向那锁闭着的茅屋走去,向导的孩童顽皮地望他打着招呼:

“大力伯伯,你又钓得几头鱼哪?”

“五六头,”那老者远远地回答道:“好孩子,你又带人来游湖吗?”

这隔水谈话的喉音不久就在湖上消失了,向导的孩童虽然没有向我说明那个老人是谁,但我已经明白,这大概就是那锁闭着的茅屋的主人吧!

载《现代》第4卷第5期(1934年3月出版)

与林语堂游苏记

/张海平/

原来秋天最宜于旅行,不知曾否有怎么斯基说过此话,我却因第十六期航空公路奖券不中,又愤乎国事之蜩螗,乃应语堂先生之约,作姑苏之行,以消来沪三月胸中所积洋楼臭气。语堂先生正从事为《天下》月刊译《浮生六记》,深喜芸娘,我亦颇爱三白,于是以寻求三白夫妇之遗迹为此行之副业。恐抵苏后,途径不熟,遂先函黎庵先生约在花园饭店相候。上北火车站,阳光四射,畅如也。

饭店不知是谁的别墅,虽改为旅馆,犹有园林味。其中有池塘、有垂柳、有菊、有盘松,壁上且有扇面画屏,扇面中有一张仕女图,画一女子,斜抱梧桐,全身重要部分均压在树干上,其下一足微翘,眼神痴痴地,有不胜其情之概,这些,在别处却不易得见。大致苏人确能风雅,连一饭店,亦不肯示弱,随意摆设,便能使人着迷。以此能产生三白等人,不声不响,即可留下杰作几部。我闻才子之名甚久,今天幸而到了盛产才子之区,别的不管,我倒要留心看看这才子区的环境究竟如何。

由语堂先生拟定游程,决议先去虎丘。

虎丘在苏州阊门外,离城几里?位于何方?那是徐霞客或苏州指南编者的事,与我无干。我只说我们坐上黄包车,从饭店出发,一路尽是奇怪曲折高低不平的羊肠小径,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多的河,房舍街道都在河边。桥亦不少,好像到虎丘寺前,还经过一道。入山门,来一卖花女郎,迎头兜售,大有非买不可之势,你站着,她也站着,你看鸳鸯冢,她跟在你后面,你要上山,她走在你的前面,你说话不及她说得多,你要听她说则只是要你买两朵玉兰花。这样,我们才放了心,迈步登山。但黎庵穿得比我漂亮,人也比我高,她似乎更乐于走在他的后面,一直尾随到了二山门。三不知斜刺里忽然钻过来一位卖柑子的,他把语堂先生当着刘基,一定要谈话,所幸谈的是蓝青官话,尤幸谈的是虎丘掌故,虽说他的掌故与经传大有出入,而于我这初来游人,也不无好处。于是他代替了卖花女郎,凭三寸不烂之舌,随定了我们走到剑池。剑池前有两块石碑,一大书“虎丘”,一大书“剑池”,因无上下款识,卖柑者一定要说“剑池”二字为颜鲁公真迹,“虎丘”是后人假造的,细看也有几分道理。语堂先生近来又去研究书法,亦以“剑池”二字写得不错,于是卖柑者更振振有词。走到剑池便一口咬定,这池有一丈八尺深,说本来有三丈六,因吴王炼剑之后,有干将、莫邪二剑飞天而去,不知怎么一来,就只有一丈八了。连他也不甚明白当年经过细则,我们只好望着池上的小桥兴叹。原来此处却有些奇怪,一边是千人石,很大一块石崖,一边平敞,一边高峻,而这一面却有数丈高的石壁与千人石的高峻处相对峙,其下却留出低洼,横可五尺,长约二丈,便算是池了。池窄且狭,又积满崖水,哪里可以炼剑?但崖上之桥,偏有两孔“替二剑飞天时,冲出后所留之余迹”作证。卖柑者还申明乾隆帝三下江南,曾在这里用御眼看过,因此那两个剑孔名曰眼井。但当我们亦正用眼从桥上看下去时,遇着另外一群游人,也有一位卖水果者作他们的指导,据那一位的宣传为西施娘娘梳妆之处。西施娘娘去桥上梳妆,未免过于危险,以此,我们不敢再听那一位的下文,随着卖柑者上了望苏台,一刹那间卖柑者的脸上表现了“胜利的光辉”。

望苏台上,我们先望清楚虎丘的塔。这塔是经过太平军兵燹的残余,塔上粉色惨红似地映着斜阳,还有当年余迹。大致太平军当初亦甚反对风雅,故意处处毁坏与风雅有关之地,以示革命,后来不知如何被几位文人打得不亦乐乎,而能与文人对抗者,偏偏只有会做诗的石达开与李秀成。可见真能风雅的人,打起仗来,有时也许特别好玩,如轻裘缓带的羊祜,填满江红词的岳武穆,谁也不敢骂他玩物丧志,有误民族;不过据说飞机大炮发明以后,谈风雅亦有亡国的危险,所以一切救国文人,只落得关在租界洋楼,大创作其三角恋爱的长篇小说了。

可惜受时间的限制,当前古迹名胜太多,未能一一领略。我们忙得紧,卖柑者亦随着跑得飞快,什么二仙亭、冷香阁都未走到,而望苏台上一望,苏州已经“烟火”万家了。此处四方凌空,极目均达数十里外,在暮霭苍茫中,看“狮子回头望虎丘”,煞有神气。据卖柑者言,早晨登虎丘,还可看出狮子山的两只眼睛来。似乎风景一到他口里,总要活灵活现,令人想起哪里见过游尼罗河逛金字塔,亦能遇着此种导游者。你要是不以他的瞎撰为烦,仅可得些美妙的故事,Irving的杂记不是这样写下来的么?

疑三白所谓千顷云者,即是此处,然卖柑者不知三白,只知唐伯虎,并谓拥翠山庄门首墙上,分刻龙虎熊豹四字,为唐伯虎与祝枝山所合书。看他念念有辞,似尚能追述当年唐寅与秋香恋爱之三部曲,可见唐才子入人之深。然唐寅亦似乎有些学问,虽未学过俄文日文,而他的字画诗文,都不是抄录捃摭而来,所以能深入民间,流露于贩夫走卒辈之粗口。设今日以西洋为了不得者,亦能使黄包车夫懂得其奥妙,而国家亦或从此得救,吾故曰:久矣夫中国的推车卖浆者流不知道有人在替他们呐喊了。再说三白因少年不得志,亦不津津自炫,经商时老实经商,卖画时悄悄住在仓米巷,故能老老实实写出《浮生六记》,单看他写芸娘前齿微露,便不像“苹果般的面庞”那样美丽,而文章到底可以看看,可以翻译,可以千秋了。

这时,一轮圆月已经冉冉升起,远山如七子灵岩,只能看出黑默默的轮廓,历历如围棋名家安排的黑棋子,有呼应,有照顾,而不拥挤杂沓,非似我家故乡,山尽管多,然往往重重叠叠不甚通气。我们边看边下,重新经过生公说法处、白莲池,我还去试一试那点头石,却摇不动,“点头”二字,刻得甚新,疑是好事者为之。再下,又看看吴王试剑石,一石中分,开缝处,俨然剑劈,可看出剑尖剑把,不过分口大而深,不像人手假剑所能劈破。卖柑者于此亦缺乏考据,遂引我们直趋憨憨泉。到那里,他的神话又多,而初入山门时所遇之卖花女郎忽于泉井旁出现。首由黎庵掏包付给卖柑者,语堂先生又略为润色,才算打发了他;但这一来她便一直护送我辈上车,拼命以四朵玉兰花换两毛大洋而去。

载第11期(1936年8月5日出版)

重游玉皇山小记

/许钦文/

交出了考卷和分数单,一个学期总算又告结束。疲倦和郁闷充满着身子,很想透一口气。要隔一小时才有一辆的四路车刚过去,呆立着等候不耐烦,就沿着马路踱步。西子湖畔,吴山之麓,风景委实不错。往常忙碌,虽屡次经过,并未感到兴趣。一经闲空,就觉处处可观。山林醒目,景物诱人;信步欣赏,不久到了望仙亭,知道是上玉皇山的口子。一向苦于人事,缺少游玩自然风景机会的我,以前在杭州连住十几年,连南北高峰龙井天竺都没有到过。玉皇山倒曾经游过,廿五六年,李青崖氏来杭,由郁达夫氏邀同去玩,七星缸、八卦田,还都留下着印象。山路的宽阔使我记起来了福州的鼓山;石级打扫得干净,又使得我联想到四川嘉定的鸟尤山。

钱塘江边,西子湖畔,有名的山上,大概有着寺院,如云栖、五云、龙井、虎跑、灵隐、天丝、韬光和北高峰等处,无非由和尚主持。黄龙洞和玉皇山却由道士主持,所以山上标着“黄老遗风”,那些黄墙壁的建筑物都是叫做观的。道士讲究炼丹成仙;还在山脚里,也就以“望仙”名亭了。究竟怎样炼丹,能否成仙且不说,山上的生活清静总是实在的。无怪爱好清静的人,入山惟恐不深。听着潺潺的溪流,颇有“鸟鸣山更幽”之概。以为到了这种山上,闻不到什么火药气味,可以不再嚷嚷,可是未及山腰,就见到一个壮年的道士在对老道士喘着气报告,一手握着粗竹竿,显得雄赳赳;说是好些部队里的人上来砍竹砍木头,讲了许多好话止不住刀斧,最后说到名胜古迹要保存,这才退下去。可见到了山上做道士,还得用力气斗争。本来道家崇尚返本,无非为着任其自然,并不在于保存什么古迹。如今这种山上的道士,所谓名胜古迹,直接间接,却总与其生活有关。“辟谷”之术未成,种些蔬菜以外,山上见不到什么直接生产的设备;饮食所需,恐怕也要像一般和尚的从“香火”设法,至少要能动人之心。宗教家动人之心的手段,于伟大、庄严和清静等美感以外,就是神秘,藉以激动人的好奇心。好奇固人情之常,神秘有助于信仰。西子湖畔和尚以神秘动人的有灵隐的一线天和净慈寺的运木古井。一线天无非是岩石中的一个空隙,细小得很,隐约难见。说是善心的人由此可以望见佛;有些人说确已望见了佛。其中奥妙,读过托尔斯泰所著空大鼓中皇帝的新衣的可以了然。运木古井是井底里有着一块木头,相传济颠和尚成佛以前曾从这口井里运出许多木头来造寺宇。大概因为木料长大,普通的方法不容易运输,就来了这神话般传说。和尚说得像煞有介事,听的人也似乎大半相信。一看要出蜡烛钱,这就成了运钱井。玉皇山上神秘的、固有的七星缸和八卦田以外,新有了紫来洞的布置。八卦田在山下,在平地看,只是几口田,登上玉皇山远望,才有点像八卦形。实在也只是有点像,并没有真正做到八卦的条件,连太极图都没有弄圆。七星缸虽然造起了七星亭,那七只起了锈的铁缸却仍然歪歪斜斜的乱放在露天下,新布置的紫来洞,附近一带都弄得很整齐;什么象伏地,什么狮啸天,把许多块岩石都新起了名称。紫来洞由紫东道士经营起来。“紫气东来”,确是道家的典故。《关令尹内传》:“关令登楼四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喜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至期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子”。不过洞口所题,牵连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意如何贯通,未能了然。又在近旁岩石上凿有“仁静智流”四大字,大概由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话。山是静的,水是长流的,固然不错。但这是儒家的见解,竟也做了“道山”的点缀。我国人在思想上,说得好听点是和平,说得不好听点是模糊,并无严密的区别。虽然和尚住寺院庙宇,道士住在观里,在丧家出殡,却可以吹打在一起。一般人对于有点哲理思想的事情,往往因觉神秘而盲目的信仰。自然这只是过去的事情。不过西子湖畔,寺院和观并立,和尚道士相安无事,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玉皇山,终究是有着点道家气味的,和尚寺院所在的,无论是五云山、北高峰、灵隐和天竺,都见不到头皮光光的小尼姑,在玉皇山上,将到福星观的地方我就碰着了小道姑,圆圆的头脸上梳着两个螳螂髻,额上养着刘海仙,脚上套着长统的白布袜,裤脚藏在袜统里。并不搽脂搽粉,皮肤白嫩嫩,脸颊红粉粉。这是自然的健康美,一跳一跃的跨着大步子,尤其显得生动活泼。而且,进了福星观,放大的紫东道士的照相,一望见就认得。固然前次来玩时蒙他招待过,“八·一三”的前夕,我跟达夫去福州,在上海碰着这位老道士,达夫托他带回杭州一大捆的木版书,是刚到上海买得的,请他吃中饭,我是同席的。如今达夫据说已去世,许多事还是无从说起,由这位老道士带归的书籍不知去向,大学路旁达夫家的房子是易主了。探问以后,知道紫东道士还健在,已有八十五岁。一时很想找他谈谈,终于因为觉得没有什么道话可说作罢。达夫比紫东道士年轻得多,老者依然,壮者已故。远涉重洋不如深居高山安稳,这或者就是所谓得道了。山上空气鲜新,阳光充足;尤其是玉皇山顶,左钱塘江,右西子湖,风景美丽,气势雄壮,足以爽神悦目。所谓修炼得道,原来处地优良,便于摄生养神就是了罢。不过福星观前固然种些蔬菜以外,见不到什么直接生产的机构,就是开凿岩洞,修屋筑路也未必由于道士的兼工匠。紫来洞口刻石所记,也是称“鸠工”的。那么同山下的社会不能“老死不相往来”;战争的火药气味也是会影响到的罢。

载第171期(1949年2月16日出版)

钱江看潮记

/丰子恺/

在上海时,偶然与友人谈起看潮。问到好几位广东人、北平人、湖南人,都说看过海宁潮的。他们问到我,我是住在离海宁三四十里的石门湾的人,却没有看过,大家引为诧异。言下带可惜之意,仿佛我是暴殄了天物。我自己也一时想不出为什么始终没有到海宁看潮的理由。大概总是由于自己太忙太懒吧?但仔细一想,还有一个至理存在于其中:凡物必难得也,其价值始高。海宁潮名震四海。广东人、北平人、湖南人久慕大名,一到了离海宁不远的地方,自然要去看一看。不管潮水好看不好看,“看过海宁潮”这一句话就有价值了。至于我们住在海宁附近的人,因为近在咫尺,旦夕可至,不希罕它,因而藐视它。石门湾人谈起看潮,都说“没啥看头”;或者说“月月可去看得,何必在八月十八去买座位,嬲闹热呢?”因为月月可去看,就月月不去看,年年不去看了。我的没有看过海宁潮,一部分原因在此。

今年阴历八月十八,我寓居在杭州。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寓中来了二位亲友,和二个例假返寓的儿女。上午,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有一个人说起今天是潮辰,大家兴致勃勃起来,提议到海宁看潮。但是我的左足趾上患着湿毒,行步维艰还在其次;鞋根拔不起来,拖了鞋子出门,违背新生活运动,将受警察干涉。但为此使众人扫兴,我也不愿意。于是大家商议,修改办法:借了一只大鞋子给我的左足穿了,又改变看潮的地点为钱塘江边,三廊庙。我们明知道钱塘江边潮水不及海宁的大,真是“没啥看头”的。但凡事轮到自己去做时,无论如何总要想出它一点好处来,一以鼓励勇气,一以安慰人心。就有人说:“今年潮水比往年大,钱塘江潮也很可观。”“今天的报上说,昨天江边车站的铁栏都被潮水冲去。二十几个人爬在铁栏上看潮,一时淹没,幸为房屋所阻,不致与波臣为伍,但有四人头破血淋。”听了这样的话,大家觉得江干不亚于海宁,此行一定不虚。我就伴了我的二位亲友,带了我的女儿和一个小孩子,一行六人,就于上午十时动身赴江边。我两脚穿了一大一小的鞋子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乘公共汽车到三廊庙,还只十一点钟。我们乘义渡过江,去看看杭江路的车站,果有乱石板木狼藉于地,说是昨日的潮水所致的。钱江两岸两个码头实在太长,加起来恐有一里路。回来的时候,我的脚吃不消,就坐了人力车。坐在车中看自己的两脚,好像是两个人的。倘照样画起来,见者一定要说是画错的。但一路也无人注意。只是我自己心虚,偶然逢到有人看我的脚,我便疑心他在笑我。碰着认识的人,谈话之中还要自己先把鞋的特殊的原因告诉他。他原来没有注意我的脚,听我的话却知道了。这仿佛善于为自己辩护的人,欲掩其短,往往反把短处暴露了。

我在江心的渡船中遥望北岸,看见码头近旁有一座楼,高而多窗,前无障碍。我选定这是看潮最好的地点。看它的模样,不是私人房屋,大约是茶馆酒店之类,可以容我们去坐的。为了脚痛,为了口渴,为了肚饥,又为了贪看潮的眼福,我遥望这座楼觉得异常玲珑,犹似仙境一般美丽。我们跳上码头,已是十二点光景。走尽了码头,果然看见这座楼上挂着茶楼的招牌,我们欣然登楼。走上扶梯,看见列着明窗净几,全部江景被收在窗中,果然一好去处。茶客寥寥,我们六人就占据了临窗的一排椅子。我回头喊堂官:“一红一绿!”堂官却空手走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先生,今天是买座位的,每位小洋四角。”我的亲友听了这话都立起身来,表示要走。但儿女们不闻不问,只管凭窗眺望江景,指东话西,有说有笑,正是得其所哉。我也留恋这地方,但我的亲友们以为座价太贵。同堂官讲价,结果三个小孩子“马马虎虎”,我们六个人一共出了一块钱。先付了钱,方才大家放心坐下。托堂官叫了六碗面,又买了些果子,权当午饭。大家正肚饥,吃得很快。吃饱之后,看见窗外的江景比前更美丽了。

我们来的太早。潮水要三点钟才到呢。到了一点半钟,我们才看见别人陆续上楼来。有的嫌座价贵,回了下去。有的望望江景,迟疑一下,坐下了。到了两点半钟,楼上的座位已满,嘈什异常,非复吃面时可比了。我们的座位幸而在窗口,背着嘈什面江而坐,仿佛身在泾渭界上,另有一种感觉。三点钟快到,楼上已无立锥之地。后来者无座位,不吃茶,亦不出钱。我们的背后挤了许多人。回头一看,只见观者如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被抱着的孩子。有的坐在桌上,有的立在凳上,有的竟立在桌上。他们所看的,是照旧的一条钱塘江。久之,久之,眼睛看酸了,腿站得痛了,潮水还是不来。大家倦起来,有的垂头,有的坐下。忽然人群中一个尖锐的呼声:“来了!来了!”大家立刻把脖子伸长,但钱塘江还是照旧。原来是一个母亲因为孩子挤得哭了,在那里哄他。

这时候我觉得钱塘江可恶极了!大家越是引领等候,它的架子越是十足。这仿佛有的火车站里的卖票人,又仿佛有的邮政局里收挂号信的,窗栏外许多人等候他,他只管悠然地吸烟。

三点二十分光景,潮水真个来了!楼内的人万头攒动,像运动会中决胜点旁的观者。我也除去墨镜,向江口注视。但见一条同桌上的香烟一样粗细的白线,从江口慢慢向这方面延长来,延了好久,达到西兴方面,白线就模糊了。再过了好久,楼前的江水渐渐地涨起来,浸没了码头的脚。楼下的江岸上略起些波浪,有时打动了一块石头,有时淹没了一条沙堤。以后浪就平静起来,水也就渐渐退却。看潮就看好了。楼中的人,好像已经获得了什么,各自纷纷散去。我同我亲友也想带了孩子们下楼,但一个小孩子不肯走,惊异地责问我:“还要看潮哩!”大家笑着告诉他:“潮水已经看过了!”他不信,几乎哭了。多方劝慰,方才咕噜咕噜地下楼。

我实在十分同情于这个小孩子的话。我当离座时,也有“还要看潮哩!”似的感觉。似觉今天的目的尚未达到。我从未为看潮而看潮。今天特地为看潮而来,不意所见的潮如此而已,真觉大失所望。但又疑心自己的感觉不对。若果潮不足观,何以茶楼之中,江岸之上,观者动万,归途阻塞呢?以问我的亲友,一人云:“我们这些人不是为看潮来的,都是为潮神贺生辰来的呀!”这话有理,原来我们都是被“八月十八”这空名所召集的。怪不得潮水毫没看头。回想我在茶楼中所见,除旧有的一片江景外毫无可述的美景。只有一种光景不能忘却:当波浪淹没沙堤时,有一群人正站在沙堤上看潮。浪来时,大家仓皇奔回,半身浸入水中。举手大哭,幸有大人转身去救,未遭没顶。这光景大类一幅水灾图。看了这图,使人想起最近黄河长江流域各处的水灾,败兴而归。

载第73期(1935年10月1日出版)

采石矶半日游

/黄朝仪/

采石矶是在南京迤西扬子江边的一个饶有古迹的名胜地方。我们由南京乘车往游。到了采石矶,到站里坐了一会,问起采石的情形。据说,采石是一个比较闹热的镇市,属当涂县管。全镇约千余户,人口一万左右,泰半都是务农的。在若干年前,因乡民在山头掘得一座直径约一尺,高约五寸的香鼎,作黑紫色,上有红绿花纹,系天然生成,世代流传,奉为至宝,该镇遂因此得名。民十六七年间,曾为直鲁军阀搜去,不久仍索回,现珍藏于耆绅鲁涤文家,不肯轻易示人。采石矶头距车站约三华里,现辟为采石公园。说完,离了车站,雇人力车二辆,一同前往。

过采石镇时见新辟马路,颇宽阔整洁,毫无都市喧嚣之象。未几,过一木桥,见上书“锁云桥”三字,为当涂县长刘一公题。俯视小河中停泊民船甚多。越桥即为公园路,工人正填土铺石,修筑马路。两旁所植树,正值新绿之时,随风摇曳,倍增妩媚。途中伤兵三三两两,皆以木棍撑腋而行,想象彼辈当年效命疆场之英勇,不禁为之同情者再。

将抵江边,见右旁祠庙甚多,墙上大书“纪念先贤”四字。最后二祠,一为彭玉麟祠,一为李太白祠,建筑皆采古时庙宇形式,外表极为壮观。我们下车后,步行人内拾级而登。殿前有行政院长蒋中正亲题对联一副,上书:“胜迹画图中,莫辜负此日登临,依山枕渚;奇才诗酒老,曾记取当年狂放,动地惊天。”殿分三层,皆供有李太白像,两廊匾联,触目皆是,其中颇不乏精心之作,足征后人崇拜先贤的真挚。我们登楼顶眺望,但见含远山吞长江景物如画,不觉心旷神怡。二楼设有茶座多张。闻每届春末夏初之时,游人如织。堂中彭玉麟题联两副,颇能代表李氏当年狂放不羁的气概。“布鼓过雷门,问何人铁板铜琶,敢唱大江东去;挽经于电扫,仍往日珠梁玉栋,重看明月西来。”“击楫几登临,看白纻环来,生成画稿;推窗一凭眺,问青莲在否,同放诗怀。”

出殿后,沿山行登采石公园,至燃犀亭,俯视矶头峭壁千仞,近水处乱石重叠,洪涛汹涌不绝,令人心惊目眩。据传以前在此自杀者极众,乡人因迷信水中必有怪物,仿佛人至矶头,就会被拉下水去一般,都不敢站立矶头朝下俯视。后来经人燃犀牛之角,置于水底,怪物乃被药毙,自杀者遂亦减少。又水中有石一座,约方丈大小,突出水面,以前亦有一般无知妇女,立矶头以铜元掷之,谓如能掷中者,即可生育,今则渐无矣。

越采石公园至三元洞,有石阶十余级,盘旋而下,内有石室中供佛像。出山洞豁然开朗,有亭台一座,距水面仅丈余,备极清凉。稍憩,见天色垂暮,乃循原道返车站。

载第9期(1936年7月5日出版)

皋亭山

/郁达夫/

皋亭山俗称半山,以“半山娘娘庙”出名。地在杭城东北角,与城市相去大约有十五六里路之遥。上半山进香或试春游的人,可以从万安桥头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东北摇去。或从湖墅,拱宸桥以及城里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从陆路去,最好是坐火车到笕桥下车,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桥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错。汽车路,不知通到了什么地方,因为航空学校在皋亭山下览桥之南三五里,大约汽车路一定是有的。

先说明了这一条路径,其次要说我去游皋亭的经验了,这中间,还可以插叙些历史上的传说进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来住后,去年今年总算已经过了两个春天。我所最爱的节季,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个月。以后天气一热,从春晚到夏末,我简直是一个病夫;晚上睡不着觉,日里头昏脑涨,不吃酒也像是个醉狂的人。去年春天,为防止这一种蛀夏—其实也可以说是蛀春—病的袭来,老早我就在防卫,想把身体练得好些,可以敌得过浓春的压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的游山玩水,跑路爬高,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处不曾去过的地方来,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长闲的春昼。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见的诗人何君来了,他是住在临平附近的人,对于那一边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问说:“临平山、超山、唐栖镇,都已经去过了,东面还有更可以玩的地方没有?”他垂头想了一想,就说:“半山你到过没有?”我说:“没有!”于是就决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诗人的集子里,记游皋亭看桃花的诗词杂文很多很多。我们去的那一天,桃花虽还没有开,但那一年春天来得较迟,梅花也许是还有的。皋亭虽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篱落,一树半枝的古梅,倒也许比梅林更为有趣。何君从故乡来,说迟梅还正在盛开,而这一天的天气,也正适合于探梅野步。

我们去时,本打算上笕桥去下车,以后就走到皋亭山上庙里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车站,听说四等车已经开了,于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车到了拱宸桥。

在拱宸桥下车,遥望着皋亭的山色,向北向东,穿桑林,过小桥,一路的走去,那一种箫疏的野景,实在也满含着牧歌式的情趣。到了离皋亭山不远,人沿堤一处村子里的时候,梅花已经看了不少,说话也说尽了两三个钟头,而肚里也有点像贪狼似的饿了。

我们在堤上的一家茶馆里,烘着太阳,脱下衣服,先喝了两大碗土烧酒,吃了十几个茶叶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村里的人,看见我们食量的宏大,行动的奇特,在这早春的农闲期里,居然也聚集拢了许多农工织女,来和我们攀谈。中间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妇,衣服穿得异常的整齐,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满,默默微笑着坐在我们一丛人的边上,在听我们谈海天,说笑话,而时时还要加以一句两句的羞缩的问语。何诗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诗兴发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长句,后来就题上了半山娘娘庙的墙壁。他要我和,我只作成了一半,后一半却是在回来的路上作的,当然是出韵了,原诗已经记不出来,我现在先把我的和诗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难断,村酿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颜称白也,乱抛青眼到红妆。

上方钟定夫人庙,东阁诗咸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树,皋亭山色暮苍苍。

因为我们在茶馆里所谈的,就是这一首诗里的故事。

他们说:“半山娘娘最有灵感,看蚕的人家,每年来这里烧香的,从二月到四月,总有几千几万。”

他们又说:“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这山的半腰,小康王无处躲了,幸亏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来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个老农夫订正这一个传说说:“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赶到了,幸亏娘娘把一篓细丝倒向了洞口,因而结成了蛛网。金人看见蛛网满洞,晓得小康王决不躲在洞里,所以又远追了开去。”

凡此种种,以及香灰疗病、娘娘托梦等最近的奇迹,他们都说得活灵活现,我们仿佛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国。故而何诗人做了诗,而不是诗人的我也放出了那么的一“臭”。其实呢,半山庙所祀的为倪夫人。据说,金人来侵,村民避难人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独倪夫人怕被奸污,留居山上。夜间为毒蛇咬死。人怜其贞,故立庙祀之。所谓撒沙,所谓倒丝筐,都是由这传说里滋生出来的枝节,而祠为宋敕,神为女神,却是实事。

我们饱吃了一顿,大笑了一场,就由这水边的村店里走出,沿堤又走了二三里路,就走上了皋亭脚下的一个有山门在的村子。这里人家更多,小店里的货色也比较得完备。但村民的新年习惯,到了阴历的二月还未除去,山门前的亭子里、茶店里,有许多人围着在赌牌九。何诗人与我,也挤了进去,押了几次,等四毛小洋输完后,只好转身入山门,上山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

庙的确是在半山,庙里的匾额、签文以及香烛之类,果然堆叠得很多。但正殿三间,已经倾颓灰黑了,若再不修理怕将维持不下去。西面的厢房一排数间是厨房,也是管庙管山的人的宿舍,后面更有一个观音堂,却是新近修理粉刷过的。

因为半山庙的前后左右,也没有什么好看,桃树也并没有看见,梅花更加小了,我们就由倪夫人庙西面的一条山路走上了山顶,登高为望远,风景是总不会坏的,我们在皋亭山顶,自然也看见了杭州城里的烟树人家与钱塘江南岸的青山。

从山顶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何诗人将诗题上了西厢的粉壁后,两人就跑也似的走到了笕桥。

一年的岁月,过去得很快;今年新春刚过,又是饲蚕的时节了,前几天在万安桥头闲步,并且还看见了桥杆上张着黄旗的万安集半山超山进香的香船,因而便想起了去年的游迹,因而又发出了一“臭”:

半堤桃柳半堤烟,急景清明谷雨前。

相约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进香船。

三五年三月廿七日

载《文饭小品》第3期(1935年4月出版)

烂柯山和仙霞岭

/姜馥森/

生平所游过的名山大川,仿佛有如尝过山珍海味似的,脑子里常常憧憬着;只要外界有所刺激,就能联想起来。病友黄少敏君是浙赣交界地方—玉山—的人,饭余茶后与他谈起浙江西陲的名山,如烂柯山、仙霞岭、江郎山、方岩等胜地,很想做篇浙西游踪,以追记之,可是事隔二十年,印象已模糊。不过当时我曾写了两篇关于烂柯山和仙霞岭记游文章,隐约的还能把胜事追述下来:

一、烂柯山访仙

烂柯山的故事,民间传说很普遍。在民国初年我刚进小学堂时,第一天所临摹的红方格小字帖,便是王姓樵夫到烂柯山去的诗:

王子去求仙,丹成十九天。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这四行字很简洁,很容易临摹,并且老师给我们讲这首诗的来历,在我幼稚的心灵上深深地印上“洞天仙境”的幻影。后来负笈衢县。衢县又称柯城,就是烂柯山的所在地。我把行笈刚安顿好,就与一个本地同学访游烂柯山去了。

是一个盛暑的早晨,出衢县南门三十里,翠峰环抱,烂柯在望。先到山麓寺院喝茶止渴,承方丈好意,领我们一道到山上去。我们在巨石堆成的月洞桥下休息着。地甚平坦,有石凳可坐。桥如长虹,高三丈,长五丈。四面都是高山,浓荫密布,虽在暑天,凉风飒飒,犹有寒意。方丈对我们说:“以前有两位仙人就在这块地方弈棋,有个王姓樵夫在此旁观,刚看罢一局棋,柯斧已烂了,烂柯山因此得名。”仙家日月,如此局促,依我说不是件快乐的事。张以宁题烂柯山图的诗:“人说仙家日月迟,仙家日月总堪悲。谁将百岁人间事,只换山中一局棋?!”也是有所感而作也。

仰视桥上石隙中有苍劲松柏,古色古香。相传已千数百年,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慢慢爬到桥脊上去看个究竟。蟠枝虬曲,绿鬣舞空,昂然玉立,非人间凡品也。俯视深壑,危壁万仞,摇摇欲坠,不敢逼视。下来时,流了一身虚汗。

桥旁有深洞,相传为仙子寝卧之处,其中有石床,我急欲进去一看,方丈说:“且慢,里面深得很,进去容易,出来很难,好在我已带着火柴与束香,你们紧随着我进去,紧随着我出来。”说完话,他就点着香,预备进去,在洞口高大声嚷着:“里面有人出来没有?”历久无回答,我们方匍匐进去,因洞口甚狭,只容一人,假使有人出来,势必进退维谷,总得有一个人开倒车(倒爬),大感不便也。

进洞时,方丈第一,友人第二,我第三,洞中小且狭,蛇行前进,胸腹背骨,触着石壁与泥土,磨擦而进。每进一程,方丈插一炷香,以备出路时之遵循路线。约行二十分钟,其中豁然开朗,有曙光从岩隙中射入,名谓“一线天”,有类似石床石桌等器具,下垂钟乳,多蝙蝠,地甚潮湿,不能久留,设仙人在此居住也太受罪了。

出洞口,到寺院吃午餐,复上烂柯最高峰,倒很有意思。荒荆丛棘,几将迷途,山势极倾斜,初上时弯腰成三十角度,渐为六十度,后来几至九十度,有如爬行。山路坚滑如冰,登高峰,万山皆在脚下,不觉狂舞,饮山涧清泉,沁涤肺腑,精神为之一振。日暮时下山,衣履尽湿,遥顾山顶云气出没,方知身从此中来也。

是晚宿于僧舍,方丈篝灯论茗,畅谈祈梦王子故事,兴味甚好。抬头见窗外明月鹊巢,又念我身置千里之外,默念宋人王积翁诗:“鹊鹡音断人千里,乌鹊巢寒月一枝。”爰有归思。

二、仙霞岭寻虎

仙霞岭跨浙赣闽三省,地势险要,明人徐霞客亦曾游历此地。昔年校中旅行队曾在仙霞岭附近驻扎一星期,我就与几个淘气同学深夜寻虎,大有幼犊不畏虎气概,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可发笑的。

昔年浙赣铁路未落成时,仙霞岭为浙赣要道,尤为军事上必争之地。岭有五关,在浙境系一二关,岭上为三关,赣境系四五关,高度达千余尺,拾级以上,腰腿酸乏不堪。岭间供有杨二郎庙,遗有当年所用四十斤重铁刀一具。有古碑,碑上刻蛟螭,记述战绩颇详。昔年“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五关易破三关难”,今日飞机凌空而来,历史上的战迹,已不能存在了。

两旁高山峻岭,危崖削壁,苍松巨柏,丛菁蔽天,密不见人。风动时有如虎啸狼嚎,气象森严。我与游伴正在丛林中探胜,忽然发现虎迹,大如米升。心中好奇,赶忙去问庙中僧人,据说:“此山多虎,日落时即无行旅经过,庙中山门,夜间也关上,以防不测。”人说“谈虎色变”,而我们则大喜过望,预备夜间猎虎。

我们旅行队驻扎在山下十里远古庙中,深夜人静中,我们志同道合的八位同学,骑上预先向村人租来的马匹与土枪弓箭直奔仙霞岭而去。

上山时,在危崖中,我高诵石达开诗:“勒马渡崖关,挽弓射明月。头颅当酒杯,饮尽胡儿血。”另一位同学说,末一句应改为“饮尽虎儿血”,方为妥帖。他接着又说:“打虎我倒不怕,可是我忘了携带我的祖母给我的‘洪武通宝’大钱,我回去拿来作镇邪和压惊用。”大家信以为真,也知他一去不返,临阵脱逃了。

到了岭上,我们七员将布成一个半圆形的阵线,静阵以待,土枪与弓箭作预备放的姿势。好久没有响动,约莫到了子夜时分,隐约望见远山里两只牛形动物,从山腰跃出,继而怒吼起来,我们就对准一排枪一排弓箭,倏忽就不见了。大家轮流布岗,让一部人打瞌睡,一直到天明不见动静,清晨和尚开山门时,看到我们一群武装朋友笑眯眯的问:

“你们干什么啦?”

“我们要吃老虎肉,并且为师父们除害!”得啦,得啦。你们也能猎虎?你们希望见到老虎,可又怕见老虎。老虎也不好意思与你们会面哩!我说,你们是虚张声势吧!

因了和尚这句话,大家心里明白,没精打彩的归队去了。

载第25期(1937年3月5日出版)

家在陶然亭

/盛成/

由天桥到陶然亭,唯最是深秋芦花时节,那种述说不出的凄凉景象,这好像回家似地。这里是风月田园,又可说是埋香胜地。我本不预备再写这类的回忆,想一直跑进下层,描写他们的生活,可见到了天桥,不写赛金花,未免是遗憾;到了天桥,不到陶然亭,未免矫情!

陶然亭的艳史,也可说是伤心史,这是故都掌故中,特出的一部。那一对情侣,不曾到此地来过,那一对情侣,到了难解难分而受了社会上礼教的阻碍,谁又不想互抱而死,死后葬在此地呢?

“五四”之后,北平产生了不少恋爱新史,当时曾轰动一时,而今不过黄土两堆。除去我们这班不速之客,到了陶然亭,往事追怀,不堪凭吊,有许多对始爱终离的情侣,也很愿意他们都埋在此地,可供我们不时的追悼,并且可作爱情久远的象征。

我要谈高君宇与石评梅,君宇的坟上有碑,碑上有新诗一首,诗后有跋。文云: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速。

而跋云: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

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评梅的墓,距君宇的坟,约有数十步,墓石上题云:“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员石评梅先生之墓”。又文云:

春风青冢。

转角上坡,见有石,石上有铭: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是一首最有名的《香冢铭》,早经脍炙人口,我正想评梅的墓铭“春风青冢”,或者就是这篇的缩影吧!殉情而死之佳人埋香陶然亭畔的佳城,昔人疑香冢有名无实,而今正名副其实了。

香冢旁有鹦鹉冢,坡下有醉郭墓,庚子联军,攻克北京,愤时骂世,扶醉佯狂而歌于市的醉郭,死了也葬在此地,好比西子湖滨,岳王墓、苏小坟、曼殊塔,情景杂遝;北地之荒草白杨比桃柳争辉当更缠绵悱恻。破井颓垣,凭吊不止一世。

陶然亭因白香山句“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而得名。亭筑在土丘之上,高过城堞数尺,为辽代慈悲院旧址。从前三海为禁地,中央公园仍是社稷坛的时代,春秋佳日,一般骚人墨客都到什刹海陶然亭来寻幽趣。陶然亭虽离嚣闹市不远,但已清净悠闲,如在世外;且芦苇深处,飞鸟满滩,登亭远眺,自然心旷神怡。

我最爱陶然亭,陶然亭好像是我的家,每次到了陶然亭,我都乐而忘返。北望瑶台,东瞰先农坛,西山莲花寺亦在望中,孤坟独墓,禾黍离离,荒烟环绕,偶听秋蝉,心中感想,极难细述其万一。以连年飘泊的我,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一根支柱,眼望着黄土累累如母乳状,极思回家,还有儿时待我最好的老万妈妈,如今她也面对铜山,作长眠了。我到陶然亭,立刻想起过去这许多家中旧话,同我目前的心境,恰巧类似,我希望哪一天打回老家去!那我就无庸再写故都回首了。

载第100期(1936年11月16日出版)

由杨树浦到济物浦

/姜馥森/

到汉城工读去!在上海日本邮船株式会社购得了一张开往济物浦(仁川)的“平安丸”船票,踏上了征途。

斜风细雨中的一个下午,我坐了一辆马车到杨树浦船埠。因为有雨丝,急于把我的笨重的五件行李卸下来,叫马车夫搬到船上去。他有些为难意思,说是杨树浦码头与十六铺不同,给码头脚夫看见要被殴打的呢!

“怕什么呢?‘阿拉’宁波人不怕上海小瘪三。”我虚张声势的说着,随手递给他四角小费。

他看在银钱上面,于是一件件的给我搬上去。刚搬完第三件,两个戴鸭舌帽的码头脚夫—说他是脚夫,无宁是说他码头的流氓为妥帖—怒气冲冲的走来:

“先生阿是到仁川去发财?”

“唔!”我也搭着十足的架子,从鼻孔里哼出声音。我是知道流氓是不能表示柔弱的。

“先生是老上海,应该明白上海的规矩,譬如杨树浦东洋码头的行李,就该叫我们来拿,不应该叫车夫拿。说着就靠近马车夫“拍搭”一个耳光:“猪头三!你赶快把船上的行李拿下来,大爷让你回去。否则,哼,哼……。”

“没有这个道理!拿上去的,还要拿下来。剩下的二件就叫你们拿吧。”我肝火也上来了。一面给马车夫车费连酒力一元四角,打发他走。他垂头丧气的接着银币,扬鞭直驰,一溜烟的走了。

那两位流氓各人措着一件行李到船上。露着一排镶金牙齿笑着说:“先生!照虹口码头的定章,每件行李一元钱,五件行李得化五元钱。现在我们总算搬了两件,就给两元钱脚力吧了!”

“给脚力的多寡倒是小事,说到定章,那我与你同到虹口老头子李先生、李老板地方去评理。”

“先生阿认识李大老板?”

“刚才他还到旅馆里来看我呢。”我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说了这句谎话,好比诸葛亮摆空城计似的,解脱重围。—结果这两个流氓说了许多赔罪的话,拿着四角钱酒力走了。

我自己也觉好笑,对待流氓,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之于其人,不能与他计价还价的。可是我的内心很悲哀,我为什么要用谎话吓吓他们?他们为什么肯轻信这套谎话呢?自骗骗人的世界呀!我今天虽然平静地过去了,但是眼前一片黑暗,好像有无数的魔鬼张牙舞爪的择肥而噬。杨树浦的码头流氓就是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焉。

我在“平安丸”甲板上低着头很烦躁的来回走着;忽然传来叫唤我名字的女郎声音。抬头看去,在邻旁一只“大连丸”甲板栏杆上靠着我的少年至友鸠影女士与她的妹妹。

—我不相信这是现实,我不相信像旧小说上所说的冤家狭路相逢,今天居然碰到了她,居然她还叫我的名字。

“呵,呵,有六七年不见了,往事如云烟,真不堪回首呢!”我的心头渐渐的沉下来。

“别提了,秀蕙姊才貌双全,也够有幸福的哩!哈哈……你说一辈子不与旁的女人结婚!男人的心是如何地不可捉摸哟!”

从她的语调与表情上看出来,她既羡慕我,又像恨我。

“听说你在哈尔滨已与一位铁路的站长结婚了,所以我才与秀蕙结婚的呢!昔年我们曾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角色自任,而今何如?”

“谁人造我的谣言?”她睁起两个圆眼。随后她的妹妹笑着说:

“没有的事!这番,才去举行结婚仪式呢!馥森哥!您也和我们一块儿去大连转哈尔滨吃喜酒好吗?”—我很感谢她报告我这个真实的消息,可是把她的姊姊闹哭了,匆匆的奔到房舱里去,随后“大连丸”放出汽笛起碇了,她再走上甲板,拿着一个手绢与我话别。不知道是风吹的关系抑是她故意遮住面庞变成“手抱琵琶半掩面”的姿态。一个带羞的妩媚的女郎的倩影随着轮机声渐渐的远去。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回到船舱去。我买的是普通船票,在一间宽大的房间中,四面都配着亮窗,铺着十二张洁净的席子。同船的人,日本和朝鲜的男性旅客各三人,还有三位日本女客,二位朝鲜女客,连我一共十二位。大家有说有笑,倒不寂寞;可是风浪太大,一出吴淞口,接连的二昼二夜,狂风暴雨,不能到舱面去,大家都蜷卧着。

第三天的早晨,青岛在望。—我以前北上求学时,好多次坐新铭新丰轮船,路过烟台、威海卫,而未曾经过青岛,这次到仁川去,无意中顺游青岛,欢喜非常,同时海中航程亦已走了四分之三,再有一昼夜就可到仁川了,真是喜上加喜。

青岛在近代外交史上,关系太重大了,旅游旅退,留下欧亚两大国争夺痕迹。当我们的船快驶港口时,最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有无数的带着触角的两栖动物—友邦的避暑舰队—停泊着,飘扬着七星旗、大英旗、三色旗、太阳旗。而我们的军舰,好像人家的载煤的小汽轮似的陪衬着。我流着一身惭愧的汗,几乎惭愧得无地自容。

船身渐渐的靠近码头。船上的公告牌上写着“本日十九时出帆仁川”—下午七时才开船,在青岛差不多有一天的停留,于是我踏上了青岛。青岛的码头用巨大的石造成的,比沪甬津汉的码头都坚固耐用,原是德国人的工程。

坐上了人力车与车夫说好,三毛钱一点钟,周游全市。我好像无羁之马,左顾右盼,喜气洋溢。到中山路上的尽头看到青岛《民国日报》的招牌,猛然想起我的老友易水寒(萧觉先君的笔名)不是在这里当主笔吗?进去撞一撞,果然遇着了他。久别重逢,他为我设宴洗尘,谈了半天的话。后来同到海滨游泳场去喝茶,此时正是青岛的女人季节,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有。

下午回到船上静息。船到傍晚还没有开,因为潮水浅,待到明晨出帆。晚饭后在码头上遛跶。刚过八九点钟码头寂无人影,皓月东升,虫声四起,念蕙妻甚切。况且新婚后才二个多月,回想蜜月滋味,不禁感从中来,返室就寝,不能熟睡。于是在船头月光下写了一封家书,附诗一首:“皓月动乡念,辗转不成寐。遥知芳心碎,孤影入罗帷!”

写罢信,亲自送投附近邮筒,路过咖啡馆,进去喝杯牛奶。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间中,看到媚人的舞女、歌妓,伴着洋丘八狂歌酣舞,彩色纸带、轻气球、香水精,香槟酒随着爵士歌而动荡,手拿手,腰抱腰,真是纸迷金醉。闻说美兵的普通月薪美金八十元,合华币二百余元,故饱暖思淫欲,而我们的一部分女同胞—舞女与歌妓—乃得分润其利矣。返船时,在码头上有四五个渔翁在冰冷如水的月光下垂钓,静观许久,亦颇富诗意也。

船向朝鲜海峡前进,又遇暴风雨,风浪极大,除水手外差不多全都呕吐的不成样子。到了夜间舱内的气味混浊不堪,虽说我是过惯海上生活的人,亦要引起作呕,于是我跑到船头上去散发。看到万顷银涛,汹涌澎湃,说船在水上行走,毋宁说是在海水里穿阵。记得好多年前,我的乡友黄女士所领导的歌舞团到新嘉坡去演艺时,曾与我提起南洋风浪之大,船身上下都被海水所侵袭的景况,今于北洋中亲见之。—第一阵巨浪击上船舷时,早已把我们的衣衫湿透;到了后来,全身海水狂注,好比头上有一个冷水龙头喷射似的;凉快虽是凉快,看到眼前怒浪的雄伟与己身的渺小,真是说不出的惭愧。又想到这块地方正是昔年黄海大战、甲午败绩之地,我还有什么心绪痴看海浪呢!回到舱中,口占四句:“十丈银涛夜出航,孤舟击浪浪击船。狂风声里惊游客,早登彼岸释苦愁。”

离仁川十海哩,即有检疫处来检查身体,手续很慎重周到,我第一次感觉到日本人认真的办事精神。检疫后,驶进仁川内港,那是日本费了数千万代价筑成的海港,能容巨舶,交通便利,为朝鲜物品散集总汇。

仁川又名“济物浦”,与英国之“利物浦”居同样地位也。

船到埠时,适逢大雷雨,雨势弥漫,不辨东西。雨霁后,在晨曦中眺望月尾岛(朝鲜名胜之一):瀑布突空,飞堕天矫,白练千丈,澎湃狂泻;山鹃竞发,芙蓉争研,五色披陈,灿如图绣。我为景物所醉,几把登岸一事忘去。因我由上海起程时,曾给汉城总领事张维城先生拍发一通电报,他就预先派了一位馆员来接我。这位馆员好容易接得了我,就叫码头工人将我的行李转移到仁川海关去,我方才跟他下来,船上的旅客只剩我最后一个人了。

步上了仁川码头,清洁整齐,有条不紊,脚夫也很和气。与神户、长崎码头相似,到底是经过一番设计与训练的。

船埠与海关甚近,我与馆员边谈边走,知道他姓黄,原籍山东,在汉城经商三十年,是个老华侨了。我本了“入国问禁”的意念去请教他,他也告诉我很多有趣的话,现在把它追记下来:

一,韩京已是日本的王道乐土了,日本内地人尽量往朝鲜迁移。韩民则迅速地往“东三省”奔波。又因为朝鲜资源充足而无东瀛地震的天灾,所以到朝鲜来的日人,都是抱了百年的大计。

二,我们华侨在朝鲜各地也有二三十万,其中以我们老乡(山东人)为多。因为烟台、威海卫、青岛……与仁川航程极近,兼我们有的是忍苦耐劳的精神,所以到那边去筑路的、做百工的、贩布的、开药铺的全有。咱们有一个北帮会馆,颇有魄力。其次你们贵乡(宁波)人也不少,大多开西服铺。另有一个南帮会馆。其次广东人,开料理店与糖果店的很多,有个广东会馆。这三个会馆,大家意见很深,各不相谋的。还有湖北人也不少,大多经营理发生涯,现在这门生意,渐渐的将淘汰了,因为要当个理发匠,必须向当地市政机关去考试,很不容易录取呢!—至于其他各业也渐形不支,现在侨民纷纷减退了。

三,汉城总领事馆占地三四十亩,有亭台楼阁之胜,在海外所有使领馆中,要推朝鲜的为第一。因为昔年袁世凯为驻韩大臣时,就驻在这地,他要随便圈购多少地就是多少地,可见当时的势力的膨胀了。现在呢,哼!……我们连说话都不自由了。您先生(指我)年富力壮,心直口快,希望您少说些话罢,免生是非也。—萍水相逢,承他告诉我这句真实话,我真感谢他。

因我穿了一套学生装,仁川海关检查员对我很注意,又因我五件行李中有三大网篮是文学丛书,他就愣了:

“看来阁下是研究文学的,究竟带了几本书呀?”

这句问话,可把我难住了。我想笑没有笑出声,我的态度反转镇定:

“先生!我没有藏书目录,不能说出实在的本数,费心您详细检查吧。但我自信绝无危险思想与违禁的物件。”真的,他就忍心耐气的开始详细检查了。一本一本的翻阅,约莫检查四五十分钟才完事。结果把高尔基、普式金、柴霍甫几位苏俄作家的新旧文学书籍,扣留十余本。最妙的,也可说最幽默的,竟把鲁迅的《呐喊》也扣留,因为是红封面的。《彷徨》倒没有扣留,因它衬着一层淡黄色的纸皮哩。我更庆幸我没有带《马氏文通》,要不然,他就说我是马克斯的信徒,我可担当不起。

在京仁线(仁川到汉城)超特急快车中,我嚼着刚才黄君送我的一包大苹果,真大,比中国的苹果大二三倍,又清脆又多甜汁,一半是朝鲜土壤肥沃(出高丽参的地方),一半是经过日本科学接种的。

现在多年没有吃到这美味的苹果了,可是我憧憬着沫若先生《乐园外的苹果》一篇美妙的散文呢!

载第31期(1937年6月5日出版)

癸酉南归日记

/俞平伯/

二十二年九月九日晨六时半,别父母启程。七时十五分开车。占两“上铺”,同室缪老先生,八十余岁,彼后移至邻室。过津后始来一客,乃津盛锡福帽庄派至上海赛会者,人颇朴实。车上遇半农、叔平。下午室内颇闷热,殊无聊。五时余抵德州,散步月台。晚餐甚饱。十一时余抵泰安。住铁路宾馆,出站即达。管事者李蕙如君,前年在秣陵曾一晤,故招待甚好。宾馆布置极完善,予及莹环、久儿均得快浴,一洗风尘之困,晚睡亦佳。

十日游泰山,雇篮舆三,七时半由宾馆东北行至岱宗坊,入登岳大道,岱宗坊者其名耳,只见标语,并无岱宗二字矣。玉皇阁关庙俱略勾留,关庙之古柏葱翠鲜明,荫覆庭院,压垣蔽街,宜曰柏棚,以配陶厂之“松”。为看柏,小坐始发,垣上有“汉柏第一”四字。自此以上,无甚耽搁。斗母宫徘徊即出,经石峪遥望而已。柏洞约长三里,步行片刻,有北平之中央公园及香山意味,名洞似尚不称,曰弄曰巷曰街始佳。山形渐高,天色阴阴,渐有寒意。润民眩晕不适。在中天门午食稍憩,前山坳有朱阙,似市场之顽意化,即南天门也。其下磴道如悬梯。上御帐坪,云步桥观瀑,更上为对松山,翠润姿幻,如入画图。雨点渐密,寒风振衣,直上南天门,有“紧十八慢十八”之说。磴道峻密,两压高耸,攀跻久之,始登天门,饮热水休息。叩碧霞宫,登玉皇顶。山固高寒,加以风雨,遂不可久留,在岱顶徘徊片刻,虽云气迷离,而群山拱揖,觉一览众山小已尽岱之神理矣。上山约六小时,而下山未及其半,于二时半动身,四时半已在坦途,仍小憩云步桥石亭中。从原路下山,如温书理曲,亦颇有味。穿岱宗坊,入泰安北门,至岱庙。庙有城垣谯楼,其地极大,据云方三里,现则市肆罗列,如北平之东西两庙矣。至天贶殿,柱作惨蓝色,见之太息。以不开门不得观壁画,攀棂一视而已。殿极巨大,如北平之太和殿,想见当年之伟。出观唐槐,虽大半已枯,仅一枝荣。返馆舍已逾五时,拟作日记,检点《泰山小史》而骇,即余顷在庙中以为汉柏者非也,急雇车重往,导游之车夫,犹知说“汉家”。晚霞正媚,畅观四株,以清时石刻较之不差,赞叹而去。汉柏谨严老当,唐槐魁梧奇伟,岱庙故物仅此耳。返寓晚食,午夜仍登三〇一次车南行,承泰安站长拍电定房故得占一室,亦旅中之快也。睡颇好。

十一日醒已抵徐州。下午三时余抵浦口,以新建轮渡未毕工,仍乘澄平轮渡江,直待至五时二十五分,车始东行。云意浓甚,窗外密雨。至无锡时,仍淙淙不止,冒雨下车,住无锡饭店,房价不昂而嘈杂颇甚,彻夜人声直接晓市,在他处所仅见也。天极闷热,赤膊卧席上,重入夏矣。睡不佳。

十二日晨起自至码头雇得舲风船,游太湖边。其舟用橹,略领水乡之趣。穿城河行,过蠡桥后,渐入清旷,出五里湖后,眼界顿宽。舟人指点蠡园、梅园、独山等处,径泊鼋头渚,时已近午。登岸游览苦热,亭台等等布置均佳。断崖插水,刻“包孕吴越”四大字。在舟中午饭。对渡小箕山,食未竟已到,广厅临湖,略堪凭眺。下午游梅园,以天热路不甚近,未入园纵览,拟赶乘六时余车赴苏。舟入城河后,河路拥挤,不得已在莲蓉桥下船,与环相失,寻觅良久,至返旅舍始遇而赶车已不及,无聊之至,饮冰吃饭,消磨时刻。过八时后赴站待车,又值大雨,冒雨过悬桥。此行辄遇雨,殊属不巧。抵苏十一时许,赴铁路饭店时,仍雷电交作,幸未雨耳。

十三日环不适,竟日闷居斗室中,至晚始勉强入城看三姊,晚饭后始返寓。环睡不佳,对付略得朦胧。是日心绪颇劣。

十四日晨九时在新雅仙吃虾仁饺子,赴车站接珣妹,才入站车便到,偕返寓。下午同入城先至老宅,予作引导,至三姊处畅谈,至晚始行。姊自治肴馔可口,亦新添本事。发杭京信各一,睡着颇迟。

十五日起亦早,乘马车偕游虎丘,后至西园观五百罗汉似较在灵隐者尤巨伟。留园池水浓碧,语润儿以绿净不可唾之谛。一亭临水,两老树荫之,景致绝佳。小坐始行,绕园中一匝。归已逾午,未午食,以晨在冷香阁吃面已饱。小睡醒来,珣已留条入城先去,将改寓焉。至观前转至姊家,在松鹤楼叫菜四色,至彼处晚饭。

十六日偕环至护龙街郑燕生医处诊视。郑年已六十余,前曾在马医科寓诊病,看得颇细,处方亦妥,吴下医家中之老辈矣。至幽兰巷谒二姨母,出,至金太史场。下午偕姊至老宅。吾辈游息此屋尚在十八年前,十八年中未曾同到矣。由后门出,至城隍庙前,今改名景德路矣。入郡庙瞻仰,予亦是初次。与环、珣同步观前,在屠鸿兴刻牙铺前与彼等分路。在良利堂打药一剂,至护龙街为珣挂号,郑医处求诊者多,须隔日挂号也。仍晚饭后返寓,拟后日赴沪。

十七日十时入城至姊处,宝积寺访旧,塔倪巷近在咫尺,僧无识我者矣。忆儿时所见金刚似大于今日,无语徘徊而出。下午约王歗缑表叔、二姨母游怡园,三姊亦往一游。此园树石池沼均佳,结构谨严似尚胜寒碧。赏玩移时,始各散去。独登此寺塔,生长吴下十六年中未一往,今始酬愿。塔九级十八梯,登临一望,全郡在目。吴地人稠,故向南极目,唯见万瓦如鳞。西方则是虎丘塔及群山,北则田野,东则水光浮动,云系洋澄湖。下塔更至大殿一观三世佛,极巨伟,尚未毕工。此寺建自孙吴,云三吴首刹。晚饭后姊辗转觅得一吹笛人翁松龄来(富郎中巷廿三号),灯前小聚,所唱曲如下:《折柳》(平、环)、《思凡》(珣)、《学堂游园》(瑛、环)、《拾画》(平)。曲终人散,忘却天涯萍絮矣。实则重会之期,至近亦在来年,此夕固可思也。返舍已近十时,得娴致殉妹书。

十八日挈久儿赴幽兰巷祝二姨母寿,并晤麟兄,至姊处告别,约勾留一小时始行,门前登车有惜别意。至寓,饭后珣促行,即以马车二赴车站,待一小时车开。今日又雨甚,自发平后行辄遇雨,可异也。二时二十分抵上海北站,约有人来接而未见,冒雨雇汽车良久始得。抵娴寓,已三时半矣,派去相迓者并未接着也。雨甚兼风,彻夜不休。

十九日沪市有水,在日升楼一带,报亦未送来。雨渐止。下午访徐孟乾姊丈于外滩十八号稽核所,返寓五时半。娴约赴大光明观《凤求凰》,此院新开不久,设备殊佳,片则平平。又邀至麦瑞晚餐,街市“年红”触处皆是,较往年又多矣。晚治衣上墨水迹,十一时半睡。

廿日知许七有明日来之讯,环、珣去购物。下午访圣陶于兆丰路开明书店,并晤伯祥丐尊。在圣寓吃晚饭,座间有徐调孚、章锡琛诸君。饭后雇汽车返寓。

廿一日上午偕环在南京路购物,午后小眠,浴。以娴、珣昨均不适,五时半偕环至北站接许二妹、七弟,准点到,谈至十二时睡。

廿二日写三姊信,午后邀许七至大千世界仙霓社看《荆钗记》及《折柳》,做得不见佳。牙根肿颇剧,觅一医割之,良已,牙疾已逾一星期矣。本想请伯祥、圣陶在杏花楼吃晚饭,乃被伯祥作了东去,可笑也。同在马路上闲步吃冰,后在电车站分手。十一时半睡。

廿三日晨四妹属为其翁作贺联。许昂若兄来。今日天阴雨。下午环及七弟、久儿去听昆剧,余因昨日上了当未往,又去看牙,一搽药水而已。在福禄寿饮冰而归。环等尚未返。晚环患腹痛,早眠。十时睡。

廿四日拟明日赴杭,发陈葆珊快信。下午至大千世界看《偷诗》后,环等去理发,予返寓。二三四妹拟购物而尚未行,遂偕至永安。予先至福禄寿,环等已在。是晚予约小食,饭后偕环、珣、娴、久儿又往观昆剧,适值倾盆大雨,抵场楼会已过,看宋十回活捉致佳,陶深誉之。环、珣先归并未得见。

廿五日晨八时半起,环等改下午行,予仍早行,天又雨,此次出行盖无不遇雨也。九时十五分车开,车中只吸烟二支,闲坐而已。十一时三刻在嘉兴站下车,葆珊及其妇均来接,寓香花桥亚东旅店。与葆珊别五六年,欢然道故旧。渠年已六十,须发尚黑。天阴雨未出舍,而逆旅主人郑启澄君来,约在楼上唱曲。后雨略止,又约游鸳鸯湖,以小舟渡湖,至烟雨楼品茗。云水迷离,树石苍润,不愧此名。昏瞑始返。郑君待客殷至,约在全永泰酒家吃酒,酒后仍返舍唱曲,散已逾九时。是日竟日未离曲与笛,亦旅游中一快。郑虽业商贾,却纯朴爽直,并于曲有深嗜,其遇葆珊亦甚善。客去后校《认子》工谱,自春间失去后心常不足,重温过书,殊可喜也。十时余睡,尚好。

廿六日七时起,葆珊来,仍在楼上拍曲,并有一蒋君。郑邀午食,饭后即行,待良久始开。葆珊送我车站。今日天又阴雨。近午车开,一时三刻抵杭城站。径赴昂若处,因竟日雨,不能出门,间与许七拍曲耳。住湖滨八弄许宅之邻屋,屋相毗连,来往尚便。晚睡颇早。

廿七日雨止,偕环至花牌楼访劳组云表弟,在湖滨小坐。下午天色转阴,偕环、珣、娴、润民雇船下湖,至湖楼,至广化寺访体圆和尚,已作住持矣。绕至法公埠,天又雨,至安巢,夕佳厂小坐,昔葬稚翠,小碣顷不存矣。归舟雨甚,抵寓已万家灯火。

廿八日晴,以汽车至灵隐,登北高峰,午搭公共车返,往返便捷,迥异往年。同游四人同昨日。下午小睡,晚外姑宴客,予在昂若室中坐谈。

廿九日在湖滨第六公园小坐,下午以肩舆至南山,谒外祖父舅父墓。舅氏墓在杨梅岭下,偕环小立,怅恻久之。旋敬展右台祖茔。在法相寺后樟亭暂息,挈润儿观樟树,其天矫奇伟之姿,不让泰安之唐槐而葱翠过之。归至大世界间壁王万兴晚饭,约珣来同吃,醉饱而归。是日许二妹伉俪来杭。

卅日下午至湖楼访申石伽未值,搭划子而归。在冠生园晚饭。理发。是日二姨母麟伯来杭,与麟伯谈。午夜许六夫妇来杭。睡甚迟。

十月一日午前偕麟伯散步湖边,以舟至葛荫山庄,在楼外楼吃醋鱼莼菜,其结果又麟伯作东。至湖楼访石伽并晤其友刘君,搭公共汽车至灵隐,憩韬光径,山色泉声,四遭竹树,固胜地也。以麟拟赶晚车行,故即返寓。晚刘厚丞、娴挈三小儿来杭。饭后昂约唱曲,俞振飞吹笛,予仅度折格寄生草一曲耳。

二日枕上闻雨声,中午雨止。午后三时偕许氏全家至葛荫山庄,为外姑寿,备有大世界之杂耍。山庄遍悬寿言,布置甚妥。晚歗缎丈徐,章表弟来杭。月色清朗,未得玩赏,只偕歗丈在西陵小立俄顷耳。睡已午夜。

三日上午十一时至葛荫山庄,为外姑六秩寿。午后照相。下午又微雨,日戏以《群英会》为较佳。晚戏章叔三舅之《醉酒》颇有工夫,但亦尚生疏。俞振飞之《奇双会》自多昆小生味,惜配角不称耳。以《乌龙院》为劣,传为笑剧。散已晨二时半,归寓入睡,近四时矣。

四日癸酉年中秋节,天阴晦有雨,今日葛荫山庄宾客公祝。傍晚去,偕娴、厚吃冰,后雇车往,备有戏法。戏法,开场有杭音滑稽对话,颇有“狂言”味,持逊其朴雅耳,然仍富乡土风。入席时唱昆曲,悠扬可听。予歌《拾画》一支。饭后又唱曲,歌《惊梦》、《折柳》。是夜归寓略早,而入睡仍迟。

五日下午有游九溪者,予未往。天微雨,以人力车经白堤、苏堤而迄虎跑。沿途景色至佳,入虎跑后林泉,大苍蔚,在摘翠岩下品泉,池底四角各置一碗备游人以铜子抛掷,碗之四周皆铜元而中独空,盖颇不易中,亦寺中一种收入。予等掷皆不中,环一掷中之。归途沿南山,约略已绕湖一周,仍吃冰而归。晚李君约在王万兴饭,为与娴赌一东道而负故邀同人享之。菜甚丰,饱而归。是夜早睡。

六日环小不适。下午二姨母挈久游湖去,予访组云于其寓。并与其弟组安偕,游吴山,计不到此十余年矣。在四景园吃著名之蓑衣饼,坐对钱塘,望过江山色青翠层层,偶见帆船。窗前一桂方花,颇作流连。略参观庙宇,下大井巷而归。是日许氏姊妹兄弟至杨梅岭,顺游九溪,环未往,归逾八时。是日雨。

七日阴雨,以划子游三潭印月,予及许七未登岸,坐舟中以傍岸舟行。至月下老人祠,昔年所见题壁曾载《燕知草》者尚依稀可辨,惜已残缺。兹为补录,其已缺者空之。

胡蝶交飞江上春,花开缓缓唤归人。

至今越国如花女,荡桨南湖学拜神。

 

入门先见并头莲,池上鸳鸯不羡仙。

哪得仙翁唤明月?年年夜夜照人圆。

 

多情对月仙能醉,恰遇林逋放鹤□。

手种孤山梅百本,何如□□□□□?

 

西子含颦望五湖,苏台鹿迹混青芜。

香云一般随风去,为问当年事有无?

丁已仲秋。(题名漫漶)

相隔又十余年矣,同游者均求签,予则否,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在壁角题同游姓名一行。至自然居饭。至安巢,桂花正繁,登安吟楼,有怀舅氏,环怆然涕下。夕佳厂小坐即返。因昂兄夫妇约在寓吃餐,晚未出游。

八日外姑命观潮,同游者十五人又二小孩,分乘汽车二,由中国旅行社代办,每车价廿六元,近十时半出发。沿路竹林如弄,约十许里,道路平坦,过海宁城外而抵八堡,已将正午。在看台上大嚼携去之面包火腿。是日为八月十九,一时半潮始至,只数尺耳,唯形势似较昔岁在海宁所看者略好,以此地眼界较开阔耳。距杭一百有八里。看二潮到后,即就归途,在竹径下车,厚为摄影。返寓后又偕作湖上游,值密雨,望坚匏别墅未登,厚、娴自去。天色已暝,船篷渗漏,衣履沾濡,登放鹤亭避雨,藕粉稀薄难吃。至新新旅馆,待在坚匏别墅登岸者,久之始至,聚餐而返,易小舟为汽车矣,为雨故。拟明日公宴昂若。

九日以同人迟眠者多,致游事辄始于日哺。今日许六约作上午之游,同行者其小姨钱女士,过旅行社见有明日游富春江之举,即购票,价六元,本拟游江干云栖,因此变计,以人力车行。游招贤寺、岳王庙。玉泉观鱼并览珍珠细雨二泉,正值晴空,细雨弥佳。昔游清涟,未曾注意及之。绕栖灵山背至黄龙洞,路不甚好走,黄龙洞昔荒废,是以客圣湖六年未得一游,今则轮奂之美甲于北山矣。游黄龙洞(天龙洞欤?)、卧云洞,下坡向道士觅食,延入客堂,前有桂花,后有芭蕉喷水,极宏敞,款以肉丝面。是日逢戊,道家有戊不朝真之说,大殿上一牌示之。步游紫云洞金鼓洞。金鼓殊局促,亦聊补昔年之缺耳。循宝石山下返寓,同人正拟作晚游,环应劳宅之宴亦初返,即偕行,在坚匏别墅门口停车,呼厚丞夫妇,而娴独下,厚丞得行,遂至灵隐,此次盖三游矣。吃馄饨,未登大殿,更偕游江干,循六桥而南,江上暮色渐苍然矣,归途为四妹觅失去之帽,余等一车复折回灵隐,大殿上正作晚课,取帽及卷烟而返。晚公宴昂若夫妇于宴宾楼,主人十二。是日闻有求签于猗园者,谈言微中,洵不愧月老矣。

十日晨五时起,六时到旅行社,同游者仍如昨日,以公共汽车至三郎庙,码头极修整,不须踏长跳板矣。乘振川轮至桐庐,六元之票为普通位,亦甚整洁,然眺望不畅,后上舱面,眼界顿宽。七时开船,溯江而上,正午抵桐君山下,在此换民船,以小汽舟江平号拖带之,方舟而行。舱中黑而闷,船头多人拥挤,又值晴日当空,颇苦烦热。近七里泷始佳,行不久即泊钓台下,其台与西台对峙颇高峻。入严先生祠,许六登西台,予不能从也。及人返船,已逾三时,经转舵下水。七里泷之胜始于钓台,今由此转船,大有正看长卷快意忽被人夺却之憾,曰留不尽之兴为重来之券则亦未可必也。在船头顾盼江山,清雄如画,此地先曾祖昔年屡经,且有卜居之意,迄未果。今匆忙投帖,山灵笑人矣。抵桐庐已五时许,振川号尚未来。闲步街市,在李裕顺吃面,楼面临江,眼界亦好。桐君山下水有一处忽清绝,与江水异,想是别浦。六时后船开,以江黑无月,止可兀坐室中,喷烟吃零食而已。十时一刻抵码头,三刻返寓。此次时间经济均省,惟不甚畅。睡逾午夜。

十一日上午偕环至清河坊一带购物食于青年会,情形尚与前仿佛。四时三刻从二姨母至湖上,在俞楼晤石伽,刘君以一书见惠。舟出西泠而归。一时睡。雨。

十二日天阴,有时略透晴色,拟明日成行。上午申石伽、刘东明来访。下午在旅行社购票,平浦轮渡尚无确期。偕许氏姊妹访茹香,未值,晤其夫人,至商品陈列所购物。晚昂设宴同人,聚丰园菜,颇好。明日珣妹约作西溪之游,亦忙里偷闲矣。十二时睡。

十三日九时余游西溪,先至松木场搬两舟行,芦荻尚紫,柿实已丹,沿溪有清旷致。至茭芦厂,重省旧题,有己未年舅氏题名及一九二一年予偕佩弦题名,兹为重题而去。食于秋雪庵,食物是带去的。更拟游花坞,以时促,匆匆返舟,四时余返寓。六时至城站,珣及厚均送至站,许六七赴南京亦同行,车中颇不寂寞。十一时抵上海北站,以行李须转票,又忙碌一番始定。上京沪车,各得一座,有时尚可假眠。苏州、无锡等处均朦胧过之。

十四日醒来抵镇江。许六七去下关,予等八时渡江至浦口待车,二小时始来,得一室颇舒适。十一时车北行,午食后即小眠,补偿昨日之困。晚八时余抵徐州,即睡,睡颇好,稍觉凉耳。

十五日七时抵济南而起,下午四时半抵津总站,下车闲步街市,在新陆春吃饭。复进站待车,车到只一分钟即行,以未脱车为幸。晚八时四十八分抵前门,两亲饬人来迓,抵寓安吉。北方终较南方气候较凉。

载第9期(1936年7月5日出版)

试猎记

/李金发/

几个朋友加入了游猎会,屡次劝我加入去玩玩,自己想,打猎我没有经验,杀生又是我不喜的,试想把生生动动的飞禽走兽,一枪打过去,便倒下来,身体动弹一会就送了生命,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据喜猎的人说,当一枪开过去,生物应声而倒的一刹那,是最开心不过的,迨死禽兽拿到手的时候,便索然无味。我相信喜欢杀人的,也定有同样的感觉,所以久杀不厌。

但杀禽兽的还可以给执照奖励,杀人的则有的视为残忍,犯罪,有的视为建功立业,全在各人的看法如何。到了春季则不宜猎打禽兽,也不过假仁慈的作用,因为这样可以俟其子嗣长大,以作第二年的猎取。有一个人还说凡是背朝天的,都是给人食的,这又不知是什么哲学。

我决意跟他们去学残忍,我因为太仁慈太有同情心,在生活上吃了亏不止一次。

他们每星期日出猎一次,两次我都预备去参加,恰巧都是微雨霏霏(但他们仍是去的)。第三星期我决意去了,他们都说我体重一百五十余磅,一定走不了这许多路,平日又不是行惯马路的,若在半途走不动怎样办呢?起初有点胆怯,但终以毅力下了决心要去。

约定集合的地点,是在下关过江的渡头,目的地是在浦口过去的浦镇,猎野鸡野兔。我破例的五点多钟起来,穿着平日见人不得的服装:工人帽,羊毛衣,布裤,八毛钱的橡皮鞋,袜子还罩在裤子之上,恨不得有一条考而夫裤,可以美观些,或者可以像我们的少帅。

到了江边不见有同志在,站一会,看着无数匆忙渡江的旅客,心头有感。看到黄色汹涌的江水,想到许多穷途末路的人类之归宿,凄然久之,心头一想,不要站得太久,以免警察以为我神色颓丧,行动堪疑。回头一看,有提着桶子卖热水给人洗面的女人,忽然一想,今天中饭是不会有着落的,虽然在家食了四个煎蛋,不如往对面小馆子去再吃一些东西,以免途中气力不足。平日最怕的龌龊的馆子现在也居然进去了,拿来一盘子烧卖,食之不甚可口,尽其四,那边的茶是比我家里还好的。开账来,只花十三铜元,还客气的给四个铜元小账—看见对面一个人这样把的。

一会儿全部人马到来了,全是衣服鲁莽,荷枪在背,布包在腰的,有的是兵工厂的,有的是军政部的,有的是内政部的,给朋友一一介绍之后,就像熟人了。除两条狗之外—一中一西—一共是十七个人,有四五位是老枪手,百发百中的云。

我们开始长征了,向浦镇行去,铁路旁是贫民的茅屋,无数獐头鼠脑的江北人在日光下取暖,人畜同居,尿粪熏人,是何等景象呀!

路旁一个小溪里,有两个野鸭在游泳,给老猎者看见了,鸭子亦许看见一群人,知事不妙,展翅而飞,谁知,枪射去,它便坠下在水上,还拨了一阵翅子,不动了。狗不敢涉水,人又不能特别过河去取一个小鸟儿,就随它浮尸在水中。它清晨起来,也不曾梦想到这样结局呀!

路上一个同志提议去学吴稚晖屙野屎,我没有附和,迨他回来,我们已远离半里路了。江北人是无需WC.的,他们纵在多人来往的道旁,亦旁若无人的蹲在那里办公,远望去,像初出锅的大馒头,是何等的太古遗风呀!

约五里路到了目的地,于是老猎者吩咐大家散队,有左翼,有右翼,成一弧形,向前包抄,方不致打伤人,俨如打仗一样。我与胡君共一枪,交把他先去打,他的布袋可给了我,背起来十足像一个难民,里面有面包,有萝卜,有小刀,有绳子,重量亦不可侮的。初看见山,有些胆怯,但走了一会,也就不觉困难。上到山腰,仍不见有禽或兽走出来。砰然一声,一个张君打到一个斑鸠,血淋淋塞在布袋里,我初次感到杀的悲哀。再走半个钟头,仍无所见,据他们说冬天情形不对,一定成绩不好的。不一会,一个同伴发现一个野鸡在那里飞起,然后落在草丛中,于是几个人向前包围,扑的一声,野鸡向空飞着逃命,三枪齐发,但第一枪打时,它已从空中坠下,他们客气地将猎获物归打第一枪的人。

经过韩信点兵台,又爬过一旧城,然后缘着津浦路行了一会,除姓颜的在乱坟中打了一野兔之外,什么都没有—野兔还不曾死,他们就把它塞在布袋里,这是残酷的死法了。—大家都不高兴,我举枪伏在泥磊上,向树间的喜鹊发一枪,可幸没有中,它从容地飞走了。

近中午的时候了,大家提议到镇上去找饭食。镇上只有一条街,除了茶寮之外,一个可食饭的小馆子亦没有,马路是高低不平,骡子在门口横站着。我很惊讶,有两个形似俄国人的站在纸烟店里,和中国人在谈天。偶回头一看,对面是一间福音堂,私心钦佩他们的牺牲精神。

没有上等食物,除了馒头包子花生米之外,号称素菜包子,我食了一个,就不能下咽,其味有如喂猪的青菜。但同伴都狼吞虎咽似的,吃一顿饱,还带着很多烧饼、油条在布袋里;我花了五个铜元,买三根萝卜,放在袋儿,后来亦在山上口干的时候,分食了。食完了,我们又开始工作,向劳山迸发,一望苍翠的是津浦路的林场,初望去像是小丘,迨走了一阵,汗流浃背,羊毛衣也不能穿,将其脱下来,挂在背上,将两袖结在一起,悬在胸前。天空一片厚云,阳光也没有热力发出,恰好不冷不热,给我们爬山的便利。但汗从额上直流,眼镜也戴不住了,卸下放在袋里,近视地穿着松林爬着石壁,足并不觉得怎样疲倦,只是脚底因磨擦过度,起了两个水泡,小足趾甲,也擦破了,里边充满液体,行动起来开始作痛。大家仍是左翼右翼地分开来猎,但遇见的野兽,实在太少,大概因为松林中的茅草,给人割得很光,还有不少的乡人,在那儿樵采,当然不是禽兽愿意勾留的场所。除见了两个獐子,不曾猎得外,只打着五六个野兔、黄鼠狼、山鸡之类。

做梦也想不到我能继续跑五个钟头的路,走起来一鼓作气好像着了魔似的,全是意志使然罢。过了一山又一山,不知不觉到了山巅,四头一望,渺茫的一片,都是我们两足行过的。崎岖的冈岭,真不禁打一个寒噤!十年前也许不算一回事,然而在现今,真是一个奇迹。到了高峰,发觉我们的左翼人马,不知去向,把打了的枪弹壳作口箫,拼命的吹作信号,都不见有回音,张君还学野人一样高声呼叫,亦不见一点回声。虽不着急,但总觉得不高兴,我们继续向长江的方向走,以为至少可以到花旗营乘火车回去。

不久,听见山后深坑里,有一响枪声,继之以口箫,知道他们亦以我们失踪为念。

在一山凹里我们全队又集合了。有四个人从别路回花旗营搭车走了,一条狗(国狗)不幸从岩上跌下,重伤喙部,满胶着血,不料竟日的功臣有这样的结果。

我们从高山上向下爬,不顾怎样崎岖,但见满望红叶,或铁紫色的干枫叶,被北风一拂,柯柯作响,如万颗金铃在远处齐鸣,此情此景,引我回想起童年的故乡,一群不为人疼爱的农村孩子,各领着一条牛,到崇山中去放,大家出去凑集一点干木或干草,便烧起烽火来驱寒,没有时间的观念,只知道肚子饿时,便赶着牲畜向家蹒跚而去。

山中有一二泥屋,低小污秽,比穴居稍胜一筹而已,在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时,不怕鬼魅扑人吗?

步行到浦镇,足上的水泡使我不能行动,独自坐人力车到码头渡江,迨到家,已如一病人,只好预备骨酸三日了。下次约好的到大胜关打山鸡,我还是决意去。

载第30期(1935年6月20日出版)

行云流水一孤僧

/唐蕴玉/

他,他已经长眠于西子湖畔幽林杂翠间了,当代的诗画,有没有曼殊大师的地位,他是不向你们要的;然而他遗下来的著作和丹青,既彀供我们不倦的鉴赏;他“遭逢难言之恫”的身世,令我们也在暗地里得流着同情之泪。他待人接物处处莫不是一往情深,称为情之圣者,大师当之,想非过誉之词。他浪漫的生活,为什么比甚都要好之所以然者?不外性情的率真,这一点很有风趣的,现在我把将对他的学问、行为、性情等等的见解,拉杂的写出来。

曼殊大师着实具有绝世的天才,比较西方的拜伦,实在过无不及。他虽然老是过着“行云流水一孤僧”的飘泊诗僧的生活,但诗文、小说、笔记、信札、画,创作的丰富,在清末和民国初年的当中,的确世绝无其匹,而且所通晓的中、日、英、梵各种的文字,造诣亦深。他能彀指出各国文字中的组织,谁优谁劣的区别,这也就可想见他治学心得的一斑了。

复次不论他所有的著作对于造句上的工整,使人们读着,好像吟咏诗章一样,并且在“五四”运动以前,曾经写过白话文(如“呜呼广东人”),假定他犹然生在这个时候,我想他对于文字上的运用,不管我们所盛行的文言、白话,或者甚至古文,总不能去拘束他的,至于他所创作的小说、绝诗,的确文笔之秀逸可观。

他的浪漫行为,谈起来,其所以会使我们的七情在脑海里作祟,为的是他富有至高的性灵,所观察的事物,绝不肯被恶劣的社会环境所熔化;因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是出于自然的性情,又绝不是矫揉造作,装饰浪漫的行为的,藉以博得文人多浪漫的所谓文人的美名者可比。他与生俱来,就那样的豪放和任性,玩世不恭的态度,思想超凡的。

他一副温纯文雅的脸孔和满肚皮丰富的情感,怪不得到处总被多少妙龄的娘儿们,缠个不休,不是视他为将来的如意郎君,就是认为他日的佳婿,没奈他是一位“证法身久”的和尚,这是叫她们多失望的一回事呢?!这桩所谓人们终身的大事,他对之这般的冷淡,丽人又是这般的殷勤去款待他,和尚怎样无动于中呢?或者我们要将这一点去说他薄情,其实这正是他的多情处。每一位未出阁的丽人尽情的爱上他,自然他也是深深地的爱她,不过他若是将所有爱他其中的一位女子,真的实行结婚,那是要叫多情如曼殊大师,也许会觉得左右为人难。因为结婚呢,仅有单位的可能,其余以前的所谓爱情,便非真实的爱了,于是我们也就可以明了曼殊大师对于爱他的女人,个个都是心心相印的,诚实的爱着的。无条件的爱着的,像这种的爱,是再神圣可贵不过的,除非是多情如曼殊大师,任谁也都做不到,请念出他两句的遗诗吧:“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他常得饿着肚皮;他垂涎着雪茄烟;他贫病交加的卧在医院里;他也曾匿在西子湖边的破庙里。他—如此这般的经过,心里头怎么的抑郁,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气概,穷困得怎么利害,写信向友人告贷或者有薪可领在干了职业的当中,应该要把黄白物看重些才对哩!不,绝对不!这些身外物,委实打动不着诗僧的心坎。肚子里虽然饿,钱到手了,袈裟和雪茄是不能不要的,而且一买便要花得一干二净;雪茄无着哩,就是连金牙也可以拔下来去掉换香烟,好来打几回烟圈;贫病交加得卧在病榻里,没钱也就罢了,有了钱哩?新出品的德国玩具,非买来玩玩是不行;也可以在西湖的破庙里,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眉宇间悲壮之气迫人”,也可以穿着笔直的西装,在上海吃花酒;难道他碰着穷苦的时候不会感觉着痛苦吗?不!在比较得快乐的时候,没有忆及飘泊的艰难吗?不!在曼殊大师看来,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当他主讲华的时候,一个月得一百二十五盾的薪金,累时整月的代价,便不惜在几十小时内花完,于是,我们可就明白了这位不识好歹的和尚,别去可怜他吧,别去原谅他吧!

复次,他第二次到华,刚教了半年的书,一心决意地的要回中国来,幸得他的好友水淇同样的待遇他,才赠金三百做旅费,但是,船资还未付,钱却丢掉了。啊!曼殊大师对于铜臭物,倒是多么写意呢。还有白布树胶鞋穿脏了;即丢在屋角,再买新的用;他尝病得一塌糊涂,还是一口气地吃着大量的可可糖;还有,“一日饮冰五六斤—人以为死”了,隔天犹然蛮干地得又饮着冰。类似这般的行为,教我们举不胜举,这可不是消极的自杀是什么?有的说他成性怕死,那可就大大的错误了,我们且读他的《秋瑾遗诗序》,首端的两句是:“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那是何等的大澈大悟呢?这样看来,怕他究竟死不?

载第13期(1936年9月5日出版)

清雅真纯—徐志摩印象

/温源宁/

雪莱一生的恋爱事迹是尽人皆知的。在维多利亚时代人的心目中,这些事没一桩不是岂有此理。马修·亚诺德评论起文学来,无论对与不对,总是那么逸趣横生,谈到雪莱跟女人的关系时,便做了一个大大的傻瓜。然而时间已经给雪莱辩白了,替他洗去了浑身烂泥,还把他脱胎换骨变成了遨游八表的爱俪儿—一只穿花的蝴蝶,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轻飘飘的永不着地,又俊美,又天真。雪莱的埃辟卜席契底恩(Epipsychidion)是一个假托的情人的哀歌,他爱的不是这个或那个女人,凡是异性,无论手上、脸上,或声音里给他看到有一个“理想美人”的影子的,都是他的恋人。

说起来,志摩跟女人的关系正与雪莱如出一辙。任哪个女人也别妄想志摩爱过她;他只爱过他自己心中的“理想美人”的幻象。即使一个女人,身上只有那个理想的一点毛影儿,志摩也爱。他的见庙烧香并不是不忠,反之倒正是他对他“理想”的精忠。像一个明朗的夏日里那云影的飘忽明灭一样,志摩从这个女朋友飞到那个女朋友;然而因为云影虽多,毕竟同出于一个太阳,所以志摩的爱也只是出于一件东西—他的“理想美人”的幻象。对于这,他始终是一个忠实信徒,不仅在他和女人的关系上是如此,就是在他的作品里,在他和男朋友的交谊上,乃至在他那乍看仿佛只是一团糟糕的、短促而悲壮的一生中的种种妄念妄动里,亦莫不如此。

志摩之为人,比志摩之为诗人伟大远甚。我们有好多人欢喜他的诗,完全因为那是他写的。我不敢说是否有人因为欢喜他的诗而欢喜他。他的个性就是他的天才,因此,在他所做的事或所说的话里,他的成分愈多,我们就愈觉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就因为这个,所以他的散文远胜于他的诗:那里面他的成分比在韵文里多。读了他的散文,我们马上就看到他个性的妖艳与神彩:他的面貌,他说话的调子,他言谈的神韵—它的活泼,一会儿转弯抹角岔到一些不相干的趣事上去,一会儿又得意扬扬的回到闲谈的主题上来,那么犀利,那么热烈,仿佛除了为闲谈而闲谈什么别的都不要紧—凡这一切全在他的散文里。说到他的诗,可就跟他的个性隔着一层了。看上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那不是他的血肉,而可说是他撒出来的排泄物。它所享的盛名,压根儿是叨他个性的光。随着岁月的消逝,志摩的身影在人心里渐渐褪色,他的诗恐怕也要失去一些现在所有的光芒的:我不敢说,这会儿他死了才两年,它不已经有点黯淡下去了。

志摩个性的秘密在哪里呢?在身体上吗?也许有一点儿。但是身体比志摩更俊更美的人不知有多少,却没一个有他十分之一的魅力。他的鼻子太大,眉毛太不成名堂,嘴稍嫌太阔,下颚也有点蠢像,总之都说不上漂亮。不,他的魔力的秘密另有所有。这我想应当求之于他的气质,和他的心性。他那份气质和心性根本是一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永远不会衰老,对于周遭的事物有着无厌的好奇心,分不清醒的世界与梦的世界,永不能恨人,也从不想到人会厌恶他。生活经验从他身边擦过去,却不能改变他。他像小孩搬弄玩具似的玩玩这样,玩玩那样。观念,相对论,强德拉·波司(Chandra Bose)在植物学上的新发见、爱尔兰文艺复兴、泰戈尔、梁启超、赛尚(Cezanne)的素描、辟卡梭(Picasso)的油画、梅兰芳、克赖斯勒(Kreisler)—这些都曾给他无穷的快乐。他的生活就是不断的串门儿看朋友。他住的地方只能算是他朋友来往的走廊。谁也猜不透他怎么有工夫写出那么些作品。有些事旁人会认为是讨厌的打岔,他看起来正是可喜的变化,而变化对于一个孩子便是生活。

当然,志摩的生活中也有种种的悲哀:剧烈而且锐利,像一个孩子的悲哀一样;可是都和朝露差不多,一会儿便什么也没有了。他常常把痛苦给他的朋友受,但这痛苦却失去了一半的锋芒,因为放它出来的那只手是纯洁天真的。像一个孩子弄死鸟儿或扯去苍蝇的翅膀,志摩有时也能对人残忍无情,自己并不知道。心地纯洁而全凭感情用事,志摩是把摔茶杯、扯花瓣儿、以及在荆棘丛里跳跃嬉笑当做每天的娱乐节目的。

有人说在志摩的最后几年看到了好多成熟的征兆。果尔,他死的倒是正得其时了。而且是何等富有童味意外的死法呵!死在飞机的砰然一响中,又是撞在一座高山上!死为诗人,生为赤子,天之厚人还有过于此的么?

倪受民译,载第8期(1936年6月20日出版)

一代艺师吴昌硕

/陆丹林/

纯乎金石气,发于笔墨间;得之者仙,学之者死。

相对辄忘言,久别又苦忆;世重其画,我重其人。

这是方药雨(若)挽缶老的联。缶老的诗书画金石,有特殊的作风,表现着他崇高伟大力的存在。虽然他有许多弟子,升堂入室的造诣很深,可是无论怎样,一望便知;因为他可以说是特有的天才,独拓千古。方药雨挽他的联子,可谓描写最切当最深刻的了。

缶老是浙江省安吉县人,少年遭逢世变,经历了许多艰苦,从他的高足王个簃所撰《贞逸先生轶事》,便知道他当年的流离苦况。摘录数则于下:

先师十余岁,即好弄石。读书之余,奏刀砉砉。偶为塾师所察,严止勿许,然辄隐牖下无人处为之。太翁辛田先生知其癖好,说之曰:“金石之学,难言也,诚能致力,亦有所事矣。”先师固善治印,宗汉铜而风趣略类文河。先师尝以一二示贤,泫然曰:“庚辛劫后存者益寡,不复能衰为帙矣。”

庚辛之劫,先师族人三千余就歼,乱定存三十人,母万太夫人既殉难,仓卒断楼木为棺,不能尽礼。每值忌辰,先师必端坐沉思,戚容悲叹。而聘室章夫人以岁饥来食于家,死瘗桂树。厥后发之不获。先师尝于印石之侧,刻背面像,印文则曰“明月前身”也。

寇始至,村大饥,先师不得食,曾一至其佃舍,为佃看包米。数月匪至,复遁去,辗转值其宋母。母曰:“我家绝粒亦百日于兹,有南瓜,来共啖之。”既而曰:“速去,吾儿且归,归必嫉汝。”言讫,挈师之田陟,摘一小瓜,大如拳遗之。当是时,饿莩盈野,同食必争。其奄奄欲绝者,道左墙根,往往而见。师言状至凄侧,弥眼微息,疲骨黎颜,投之食仍能咀嚼云。

乱中先师与太翁亡走穷谷,榛莽多蛇蝎,翁命师企足鸠行,佩斤从鞘中作丁丁声,可惊辟毒虺。一日过小溪,脱屣褐而渡,既济,问屣所在,师指所负裹而言曰:“杀在外。”翁叱曰:“毋妄言,此何时邪!”盖惧成谶语也。

既先师与翁走失所,行穷谷中一日闻盗至,隐伏洞下,侧身屏息,藉草而寐。晨起见啮余牲腥遍地,取而啖之,察其迹,乃野彘窟也,足战遁去。

先师尝倦卧溪畔,有老人唤之苏,告以盗且至,不可久留,遂负师过溪,且言树下有米,汝其往搜。从之,果获一瓿,纳米于袜,回顾老人,已不复见。又一日,涂遇数人,同行至古屋,见壁上悬牛革一,宰割入浴釜,(安吉俗家有浴釜,釜大可合抱,汤温跃入。)煎一昼夜,聚而大嚼,视为珍羞,初不以无盐醯之味为难入口也。盖先师避难数载,日剥树皮草根果腹,食无见粟,几及三稔。先师尝云百卉皆可食,唯青草有芒刺,不堪咽耳。

吴昌硕先生治印

缶老生当胡清末年,诗值同光闽赣派汹涌之时,画当山阴鸳湖风靡一世之际,书后安吴仪徵,刻印后西泠八家(见谢玉岑撰《吴昌老之创造精神》)。他则一无所染,绝不受他们的束缚,而能独辟蹊径。“其篆刻本秦汉印玺,敛纵尽其变劙鑱造化,机趣洋溢。书摹猎碣,运以铁钩锁法。为诗至老弥勤苦,抒摅胸臆,出入唐宋间健者。画则宗青藤白阳,参之石田大涤雪个”(见陈散原撰《安吉吴先生墓志铭》)。冯君木所撰《安吉吴先生墓表》于他的艺术,则说是“夙耽文艺,兼擅治印,盘盂鼎碣,沉浸追琢。恢恢游刃,冥合秦汉。孤文小石,获者矜异,等于璆璧。先生之书,出入方圆,肃若栗若,籀篆隶草,靡不赅赡。先生之画,浑噩諔诡,独辟隅奥,千紾万变,无迹可蹑”。可见他的书画金石,皆具有古人所未有之境界意味,而自成一宗派,能学能变,切合今之所谓创造真谛的了。

上面所引的,是客观的好评,我今把他主观的话,略引几句,合拢来看,那就对于一代宗匠吴缶老艺术的究竟,不啻探骊得珠,赤裸裸的表露了。他所论画的诗,有说:“墨气脱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又说:“谓是篆籀非丹青”。又说:“癞竵匾幻作枝连蜷”。那么,他是主张和实行用篆笔来绘画的。他论刻印有说:“赝古之病不可药,纷纷陈邓追遗踪。摩挲朝夕若有得,陈邓外古仍无功。天下几人学秦汉,但索形似成疲癃。……不知何者为正变,是我作古空群雄。……兴来湖海不可遏,冥搜万象游洪濛。信刀所至意无必,恢恢游刃殊从容”。又说:“铁书直许秦丞相,陈邓藩篱摆脱来”。可见得他不特写石鼓文是要略变原形,就是治印也要“自我作古”,而力空依傍了。

他论诗有说:“吾诗自道性情,不知为异,不知为同。”他的朋友施旭臣(浴升)叙述他的诗,是“初为诗学王维,深入奥窣,既乃浩瀚恣肆,荡除畦畛。兴至擩笔,抒写胸臆,雷激雷震,倏忽晦明。皓月在天,秋江千里,至忱深思,跃然简编。呜呼世之学者,誉合毁离,喜甘恶辛,其于仓硕诗刺于目而棘于口,方摈抑之不妨遑,而仓硕独于荒江墟市之间,抱膝长吟,悄乎以思,旷乎以放,时而几傲,时而愁悲。凡以自达其性情不苟合于今,亦不强希于古,所谓克自树立者,其庶几乎!”记得董其昌论书法有说:“其始必与古人合,其后必与古人离。”合是探求古人的矩矱,离呢,是表现自己的精神;缶老的诗画刻印,从他的自白,我们把黄山谷所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两句话,很贴切的做了他的文艺绝对相对的注释。

他有《缶庐诗》七古一首,是记述他在光绪八年四月,金俯将(杰)赠他古缶一颗,说是从古墓里得来,没有文字,但很古朴,所以把缶庐做了室名,同时也别署老缶,诗云:“以缶为庐庐即缶,庐中岁月缶为寿。俯将持赠情独厚,时维壬午四月九。雷文斑驳类蝌蚪,眇无文字镌俗手。既虚其中守缺口,十石五石颇能受。……吾庐风雨漂摇久,暂顿家具从吾苟。折钗还酿三升酒,同我妇子奉我母。……”缶庐得名的由来,于此可知了。

无疑的,缶老的文艺,“艺术大师”他是当之而无愧,国人固已非常的钦佩珍视,而日本的人们,更狂热的爱慕他的作品。他在晚年的时候,每天的写字绘画,差不多十之六七都是从日人方面所来求的。日本的书画收藏家,和中等以上嗜好艺术的人物,他们家里多有缶老的作品,若果得不着的,也要多方设法请画请让或公开征求的罗致。不特缶老本人的书画日人高兴搜罗,就是他的公子和学生们的作品,日本人也是同样的重视。日本人对于缶老的艺术,可说是独具只眼了。他们因为崇拜缶老的艺术,曾集资替缶老铸个铜像,藏在杭州的西泠印社,表示永远诚恳的崇拜。缶老自己撰有赞语,是这样子说的:“非昌黎诗,赞木居士。非敦煌碑,呼石人子。铸吾以良金,而吾苦铁耳。重吾以越蠡,而吾无补于国耻。吾何道而遂东,滋吾作而曷已。辛酉秋日,海东士夫,范金貌余,赍达沪上,环堵之室,与我周旋。歌鸣鼓缶,得此同调。有如梁会稽王所云,喜荷交并矣。沧江岁晚,故我依然,抑又不能无感。书此并识岁月,非敢为东方自赞也”。艺人妙语,湖山生色不少了。

缶老绘画,渊茂姿衍,劲实奇瑰,超以象外,真是可以推倒百世的豪杰,开拓万古的心胸了。在未专心致志从事艺术之前,在家读书,补诸生,因为贫困,出就江苏的小官,不久,晋直隶州知州,署安东县,只有一个月的时候,便即辞职。后来刻有“一月安东令”的图章,常常钤在书画上。辞官以后,隐居苏州,和杨见山、任伯年等切磋尤多。晚年住在上海北山西路吉庆里,与朱疆邨、陈散原、诸贞壮、程子大、周梦坡、沈子培、冯君木、王一亭等相与往还。年老病聋,因别署“大聋”,但有宾友到谈,上下古今,恣谈不倦。有一天和位朋友闲谈,友人说市上的鉴赏择取,是把耳当眼的居其多数;他闻着就说,要是他们都是善用眼的,那我们就要饿死了。这虽是幽默话,也可以见得他绝不自护其能来矜夸自己的所长了。

他的题画,也常常借题发挥,别有风趣,况惠风曾请他画荔枝屏幅,谐音“为利是图”,他画就并题云:“夔笙属作是图,以玩世之滑稽,寓伤心之怀抱,可为知者道耳。为设色荔枝,以取荔利谐声立意。”替王一亭题盲趣画云:“眼无天日耳犹听,听到天河洗甲兵。天意斯文留一线,其间著个左丘明。心地光明我佛同,男争足赤女头蓬。诗成今日凭谁赏?编入盲词擘阮中。蜗牛满地作跏趺,中有穷涂识字夫。病足与予同调否?出门一样倩人扶。”借画讽世,谑而不虐。

从他的《癸亥元旦》诗,便知是他八十年的诗史,不啻一篇自传。诗云:“癸亥之岁寿八十,忆前癸亥陷粤氛。搜山翦径贼长技,青天难上跳无门。北风雨雩供咀嚼,祖母叔伯母弟昆。室非高明瞰多鬼,车隆隆处嗥成群。甲子上元贼势靡,父归鄂皖苍颜温。走收白骨辟灌莽,托命仅尔长镵存。未精帖括捉入汼,一字不识卧碑扪。父言读书缓未可,父复见背愁只身。佣书润州佐淮榷,钱不工数以摈贫。继走江南作俗吏,安东一月惭吾民。辛亥大变惨目睹,身未死国人陈人。学佛未敢剩枯坐,发以晞吟何如髡。福寿天赐告宗祜,铿钟伐鼓陈彝尊。竭来人心大发见,道行其道臣称臣。香风作邻梅吐萼,沧海变酒杯耽醇。鼎铸罔两文驱鳄,豺虎化作驺虞仁。”他的逝世,是在民国十六年的冬天,享寿八卜四岁。死后,他的弟子们私谥他为“贞逸先生”。到了民国廿一年的冬天,才安葬在杭州附近唐栖的超山。会葬的一天,我曾写了五十六个字,表示个人的景仰与哀思,今把它记出,作为本文的结束吧。

仓老安葬超山感赋

宋梅古树屈蟠间,缶老风流一再攀。

却与逋仙同返鹤,塘栖风景比孤山。

 

孤山石象试重描,诸老题诗兴尚饶。

傥有诗魂来月夜,万梅花里百杯浇。

廿五·八·三一,上海红树室

载第15期(1936年10月5日出版)

画人张善子大千兄弟

/陆丹林/

最近二十年来,我国画界兄弟齐名的,在华南有高剑父、奇峰兄弟,在华东有张善子(泽)、大千(爱)兄弟,(张氏原籍四川内江,但他二十年来住在上海的时候较多。)这是稍为留心当代画人的,都已知道。高氏兄弟,不久以前,已有许多人绍介过,用不着赘说,我今所写的是张氏兄弟。

善子在胡清末年从事排满,民初,反对袁世凯窃国,做过很多革命工作。癸丑之役,曾被抄家,亡命江海。过了不久,才在西北军及总统府做事。因为亲老而辞职,奉母移居上海。“闲来画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这两句诗,不啻替他写照。后来虽然各方的旧同志常常请他出来从事政治军事工作,他都推辞了。他觉得艺术是他的第二生命,天天在那古画中、实物上(他家里豢养了许多鱼鸟走兽,及种植许多名花)、山水名胜古迹里,找寻他绘画的对象。他是深于世故,通达人情,和各方面的朋友交际,都异常周到。守信约,重然诺,答应亲友所托的事,没有不努力去干,要是他自己干不了,也要辗转托人代办,务必办妥,才肯罢休。而且事必躬亲,负责任,人家的事,看做自己的事,和“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相比,是绝对相反的,所以朋友间都说他是“够得上的朋友”,乐意和他交游。

善子和大千,都是“美髯公”般的大胡子,有些人常常把他们兄弟俩辨别不清;因为胡子一样长,面貌既相似,阔袍布袜又相同(他们一年四季,都穿家制的布袜),行动举止也相像,无怪陌生的人认不清楚。其实善子在他兄弟辈是行二,大千是行八,善子今年五十六岁,大千年方三十九,年纪相差有十多年。若果我们和他们兄弟相处稍久,即知道他们的个性生活有很大分际。虽然他们兄弟个性有点不同,但是爱好艺术却是一致,而且他们真是算得“兄弟和翕”、“兄友弟恭”、“兄弟怡怡”、“兄弟如手足”,这几句成语,都可以表示他们兄弟的友爱。老实说,在我许多亲戚朋友之中,还没有见着别人的兄弟们有比得上张氏兄弟那般的亲切友爱,(容许有之,但我没有见着。)他们家内的事和在外的一切,没有不开诚布公的互相谈论,兄的事等于弟的事,弟的事等于兄的事同样的关切。善子与大千的中间,现在还有两位兄弟,他们都是一样的友爱。第三(业农的)第四(业商的)的两位兄弟,不因所业的不同、居处各异而有些疏阔。记得去年五月的时候,大千生日,他的四哥恰从重庆赶到,一入门两兄弟见面,就相对鞠躬作揖,端茶递巾,客气之中,饱含着雍穆和洽的气象。我十五岁时,我的小弟就失踪了,见着他们兄弟如此友爱,抚怀身世,钦羡之余,不禁有点黯然了。

他们不特在兄弟间是这样的彬彬有礼,他们对于师弟间更是重礼。他的老师李梅庵(瑞清)、曾农髯(熙)在生时,他们每到李曾公馆,执弟子的礼甚恭,非得师赐坐不敢坐;三伏天气,非得师说脱长衫不敢脱。逢着年节和生日,必肃整衣冠前去叩头请安。李曾死时,穿了孝服去送殡,痛哭尽哀。李曾逝世之后,对于师母还是一样的行礼,逢着李曾的忌辰,设奠叩头致祭。他兄弟俩所收的许多学生,拜师时也要行拜跪礼,说这是尊重师道的表现。

善子五十岁那年,作了自寿诗两首,不啻是他的诗史和人生观的自白,诗云:“五十飞腾过,艰艰憩海滨。青山如可卖,白屋未妨贫!老去神犹王,诗成句渐醇。魏塘鱼茨足,卜筑奉慈亲。(注云:八弟大千,奉家慈居嘉善,拟长此卜居,朝夕尽莱舞之乐。)匹马怜予壮,纵横关塞间。拂衣猿可学,入画虎能闲。东渡留残藁,西行忆故山。虚名愧相误,浪墨几时删!”

善子绘画,山水、人物、走兽,无所不能,尤其是画虎最有名。有十二金钗图,拈《西厢记》语来画虎十二帧。又和大千合作“山君真相”。曾农髯题词有说:“……髯居上海之三岁,季爰居门下,一日持善子所为十二金钗图乞题。髯曰:‘向不喜为闺阁绮丽之辞。’爰曰:‘虎耳。’大惊,展示,果十二虎,踞者,立者,渴饮者,怒者,媚者,极数变态,皆奇想天开。嗟夫,善子其善以画讽世者欤?去岁来沪,携其平日所画虎,大者丈余,小或数尺,或写群虎争食,喻当道贤者;或写犬而蒙以虎皮,喻贤者中之又贤者。嗟夫,张生何讽世之深耶?然予观古来画虎者,每多类犬,写生家又但能传其皮相,不能得虎之天性,君操何术至此?善孖曰:‘予因画虎,遂豢虎有年矣。虎性贪利得肉,予每日以肥豚大方饲之,待其饱,然后弛其铁绳,纵之大壑,须臾风生,若怒若醉,长啸奔舞,山谷异势;及其饥,复置肥豚柙中,虎且摇尾而前,若敬主人者。’髯曰:‘虎得肉足耳,且知有主人耶?’……”去年夏天,有位朋友,从贵州得了一个乳虎送他做画虎的“模特儿”。他本为卧病在苏州的网师园,闻着老虎运到汉口,马上精神奕奕亲自到汉口去迎虎,“虎痴”真是名副其实呢。

大千呢?天姿奇逸,聪慧绝伦。读史读经,过目成诵;作诗作画,到手即精。能挥霍,心之所好,千金一掷没有吝色。袋里一文或无存贮,但是遇着名画,虽值万千金,也必先行留下,再行设法筹款交易,故他十余年来,所得名画富而且精。估客因他精鉴别而牲豪爽,能出高价,得着名迹,必先送他欣赏购置。因此,大风堂藏着精品很多。他对于饮食,极为讲究,最推重川粤菜。精于烹饪,每遇嘉宾莅止,常常脱下长衫,跑入厨房弄菜奉客。好吃冰淇淋,一年四季,随时一口气吃完十几杯。往往为要吃几角钱的冰淇淋,而化去一两元的汽车费往来,满不在乎。平时不饮酒,要是碰着好友良会高谈阔论的时候,一碗一碗的连饮几斤,绝没有一点醉容。每逢旅行,舟车旅馆,必择头等而乘用,衣服虽极朴素,但享用则极奢侈。戚友因急需有所求,莫不尽力佽助,遇差手头紧,则立即伸纸写画给人换钱。有时为着朋友求借甚急,或其数很钜,则将所藏名画押去取钱付友,这种急人之急,是很难得的。他作画润例,取销了七八年,平时外间求他绘画,若没有因缘,虽送钜金,不肯下笔,就是有人绍介,他常常搁置一年半载,也不肯挥毫,但是他若在高兴的时候,往往只须几个钟头,便可以一气绘成十多张画,尤其是宾客尽欢酒酣耳热的场会,口讲手挥,山水花卉,仕女人物,随兴即画,画好即题,真有“手挥五指[弦]目送飞鸿”之概。要是他的好友,则随时可以请他作画,而送给朋友的,又是精品的居多。朋友中得他画最多的,要推亡友谢玉岑。我得他的画,大小也有数十帧。有一次,他画好一张仕女,标价三百元,预备即交展览会陈列,刚要送出的时候,我恰到大风堂谈天,对这张画说了几句话,他就把画送给我。原来他所画的仕女面貌,酷似亡友心丹女士。华阳林山腴(思进)游沪,题诗有说:“云阶月地寻常过,雾鬓风鬟想象难。不是当时人似画,如今谁作画中看?”又有一次,柏林中国绘画展请他出品三张,他画好一张荷花大堂幅,我见着表示爱好,他也送给我,而出品呢,只交去两张。他常说:“最好的是友情,尤其是认识得他的书画的友人,金钱有什么宝贵呢?若果金钱是可宝贵,现在也可以拥着几十万做富翁了。”是的,金钱在他的手中放出去,前前后后,真有数十万元之多呢!

大千行动,是很率真洒脱,也是很有风趣。他是基督教徒,但他少年时为着恋爱的关系,一度在松江禅定寺做过几个月的和尚。他好游览名山古迹,要是他的念头一转,不论何时,想着立即动身,往往在起程前几个钟头,他的家人还没有知道。这种独往独来即知即行的行动,确是艺人妙事。他的经济,常常在难困之中,同时他对于用钱,又毫不吝啬,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之概。

大千的画风,我在《大千画集·序》(在中华书局出版)里曾经说过:“大千绘画之成功,固然因他生在四川,环境的山水奇险而雄壮,日相狎接,蕴在胸襟;又富于艺术的天纵才思,兼以不断地用功,才能够有今日的成就。他的大风堂里,珍藏着历代名画千余件,纵览百家,不拘一体一格和什么派别,都下过一番苦功,尤其是尽得石涛、八大、石溪、渐江、大风、冬心、新罗各家的奥秘,融会贯通,撷取古人的精华,去掉他的糟粕,一笔一画,无不意在笔先,神与古会。用笔纵横,浑厚苍润的气韵,熔合南北宗于一炉,自成蹊径,这是已达到神化的最高峰,绝没有一点拘牵迹象的了。加以二卜年来,游历国内外名山大川,……游踪所到,莫不在那穷山荒谷的断压绝壁古刹长松的地方,领略风雨晴晦的真趣,采取大自然的材料,来做画材,如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藁’。所以他的画一切布局设色,无不匠心独运,简直以造化为师,来自写他胸中的宇宙境界。又如恽南田的《瓯香馆画跋》所说:‘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所独辟’了。……”

大千临橅古画的功夫,真是腕中有鬼,所临的青藤、白阳、石涛、八大、石溪、老莲、冬心、新罗等家,确能乱真,尤其是仿作石涛,最负盛名,不特画的笔墨神韵,和石涛真迹一样,题字图章,印泥纸质,也无一不弄到丝毫逼肖,天衣无缝。但是他当作是游戏的工作,在好友前,绝没有一点隐讳。故一般艺人画商和藏家好古的,得石涛画纸本稍精,莫不诧叹惊讶“这是大千所作的”的疑问。然而大千所作的石涛,固已散遍世界,颠倒国内外的鉴赏家了。本来以赝乱真,是文艺家的狡狯手段,朋好谈笑,也可以取乐一时,是不足为训的。但是中国学画必先临古,临古必求他的维肖维妙,可以乱真,这是学画必经的途径,不可忽视,所谓温故而知新。可是近年“大千好梦”,“人间乞食”,(这两句话戏借他所用的印文。)厌倦橅古,而归于自然,在艺术过程说,他是屏绝依傍而独立的了。这些制作古画,在他的生命史上,只是游戏人间不可磨灭的一页罢了。

大千跌宕风流,语多幽默,略写一二,便知其余。数年前他游高丽,恋着韩女春红,红袖添香,雅人艳事。曾绘画册纪念,册尾题跋云:“客舍无俚,春娘日来侍几砚,意有未达,以画询之,会心处辄相与哑然笑,因缀截句于画末,亦客中一段因缘也。”赠春娘诗云:“夷蔡蛮荒语未工,那堪异国诉孤衷!最难猜透寻常话,笔底轻描意已通。”再赠春红云:“新来上国语初谙,欲笑佯羞亦太憨。砚角眉纹微蓄愠,厌他俗客乱清谈。”另有一册,每页题着自作子夜歌一首,诗画皆艳绝,如题红莲云:“欢如芙蓉花,生长湖心里。移湖安依屋,牵郎伴侬宿。”最后一帧是画晒衣架挂着新洗红素雨衣,坫边蹲一个女子,停杵凝眸,思念远人似的,题云:“欢如洗红裳,洗红日日浅。依心似洗素,洗素素不澹。”当大千把两画册给我欣赏时,我问他这宗艳事,嫂夫人知道吗?她的玉照怎样?他就出示与春娘的合照,一个是雪肤花貌的美人,一个是长髯宽颐的画师,是情伴。照片上他还写着寄给凝素夫人的诗两首:“触讳踌躇怕寄书,异乡花草合欢图。不逢薄怒还应笑,我见犹怜况老奴!依依惜别痴儿女,写入图中未是狂。欲向天孙问消息,银河可许小星藏?”“是真名士自风流”,也许就是这样!

有一次在故都的中南海,几位朋友聚着谈天,相约各说一胡子笑话,上下古今,把留胡子的讥讽得谑而又虐。大千闻着,态度安闲的说:“我也来讲一个胡子笑话:从前读《三国演义》,见关兴、张苞随刘玄德兴师伐吴,替乃父关云长、张翼德复仇,兴和苞争做先锋,刘呢,无法决定,乃说你们试各说你父亲的战功,多的当先锋。张苞年长于兴,因先说我父当年喝断当阳桥,夜战马超,义释严颜,历历如数家珍。关兴口吃,气得无话可说,良久才大声疾呼:“我父须长数尺,人多称他美髯公,先锋一席,应由我任。”这时关云长英灵立在空中听着,气得凤眼圆睁,大骂“你这不肖的小子,你父在日,过五关,斩六将,暂颜良,诛文丑,以及水淹七军,单刀赴会,威镇华夏,这些都是千秋功业,你全不记得,为什么单单只说老子这一口胡子呢?”各友闻着,都佩服大千的急才和幽默,相与大笑而散。

廿六年一月二日写于红树室

载第22期(1937年1月20日出版)

再述柯劭忞轶事

/徐一士/

关于柯凤荪氏(劭忞),前略有所述,载于《逸经》第二十五期。近与其老友章丘张曼石先生(景延,曾为汉军旗籍,复籍章丘)晤谈,于其轶事更有所知,爰绩为叙述,以作前稿之补充。

柯氏之大父易堂,曾与曼石之大父荣堂同官于闽,罢官后,曼石之父梦兰受业其门,其后梦兰又延柯父佩韦课子,为曼石之师。柯氏自少年即与曼石相善,曼石挽联谓“通家三代”,以此。梦兰官于豫,历知安阳、遂平、鹿邑诸县,柯氏每随侍其父于县署,力学攻苦,异常勤奋,见者咸加叹异。

当柯氏在籍进学后省父于安阳县署也,其父挈之谒居停暨各幕友。翌日,柯氏如厕,值厕所有修葺之处,账房幕友某往视,柯见之,不忆昨已见过,且施礼矣,复向之作揖致敬。某方与工人语,未之措意。柯乃大恚,其父睹其愤愤之态,异而询其故,具以状对,于被人看不起之辱,言之有余怒焉。父笑曰:“本来是尔多事。昨日尔已对彼作过揖矣,今日何必又作揖?尔不过一后生小子,被人看不起,亦甚寻常;使尔能中举中进士者,何人敢看尔不起乎!”柯聆训大为感动,誓努力前程,以雪此耻,故孜孜矻矻,几有废寝忘餐之势。有志者事竟成,卒掇巍科,入词林,为读书人吐气。其父欣然谓之曰:“尔当深谢某氏;非由彼之一激,尔未必能成名也!”

以用功太过之故,柯氏少年多病,在鹿邑县署时,尝身兼咯血、梦遗、关格、怔忡四大症,甚为憔悴,识者多忧其不寿,而晚年身体康强,享八十余之高龄,为当日所料不到者。柯氏兼通医理,亦即由少年多病而留意歧黄之故。又闻其父一日晨起,入其室,见烟气弥漫,盖时当冬令,柯氏坐近炉火、衣袖误被燃着,而柯方执卷讽诵,神与古会,毫不知觉也。其父于其勤学,甚嘉之,而亦未尝不以书呆戒之云。(柯氏书淫之癖,据闻实颇有父风,其父固亦酷嗜书卷而因之若有几分呆气者。)

前稿述柯氏与李季侯(丰纶)由京至豫,途中遇险,李氏淹毙一节,引陈恒庆“归里清谭”所载。兹闻曼翁所谈,于情事尤详。李氏字吉侯,为柯之母舅,其外舅宫子猷时官河南禹州(今禹县)知州,李以娇客管账房事务。入京会试,与柯同下第,作伴回豫,柯送李到禹县后,再自回遂平。当行至新郑打尖,旅店主人谓曰:“天色骤变,将有大雨,前途有深沟,遇雨恐遭大险,今日宜宿此,明日看天色再行为妥。”李不听,而又不急行,以有芙蓉之癖,过瘾既毕,始从容就道。行至两面皆山之深沟,大雨倾盆而至,山水齐下,遂罹祸难。李柯同乘一车,当此危急之际,柯闻李惊呼曰:“有性命之忧矣!”(按此数字即当时李出诸口者,盖平日作惯文字,临危犹于无意中掉文也。)迨柯顾视,即失李所在,盖已作波臣矣。时车已入水,水且挟车而行,柯升踞车盖之上,得免冲入水中。幸雨止,附近村庄有土人李长年者,十余龄之少年也,闻呼救之声而至,率人从崖二缒救,柯乃获庆更生。其车夫人等均得救,骡马亦均尚未毙,独李吉侯无踪。禹州署得讯后,所遣之人翌日始得其尸于数里外之某处。此次祸难,死者仅李吉侯一人。使李从旅店主人之言,可不死;立时速行,亦可不死;其卒与祸会,以陨其生,知其事者或谓盖属前定焉。又,当李氏由旅店登程,车甫行数步,李忽作应答之声,柯讶而问之,李曰:“适闻有人呼我也。”其实当时并无人相呼。事后柯氏与人谈及,亦以为异。此皆曼石亲闻诸柯氏者。(李长年为柯之救命恩人,知柯为名孝廉,甚为钦敬,因拜为义父,此亦患难中一段佳话。)

柯氏既脱险,归至遂平,叩见其父后,见案头有某书一部,亟取而阅览,于遭险之事,一语不遑提及也。其父检点其行装等,睹水渍之痕,询之,而柯氏方聚精会神以阅书,其味醰醰然,未暇即对。其父旋于其携回之书箱中,见有《萝月山房诗集》一册,李吉侯所作也,因问及李氏,柯对曰:“死矣。”而仍手不释卷,神不他属。父怒,夺其书而掷诸地,诃之曰:“尔舅身故,是何等事,乃竟不一言,书呆子之呆,一至于此耶!”复询其详,始备言途中遇祸之经过焉。柯氏沉酣典籍,近于入魔,其事固多可笑,而后来之克为有名学者,未尝不得力于此种书淫之精神耳。“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其是之谓欤。

此次险事而外,柯氏又尝遇一险。在鹿邑时,侍父并偕曼石兄弟三人(均柯父门人)由县署往张老庄看牡丹,分乘骡车三辆,(柯父与曼石一辆,柯氏与曼石之弟一辆,曼石之兄暨仆人一辆。)路经涡河寨,(其地为鹿邑名胜之一,所谓“涡水风帆”也。)出寨门即下坡而过桥,地势峻陡,柯氏所乘车,以车夫指挥失宜,车忽由坡斜下,不当桥而当河,河水颇深,下必无幸,以地势关系,骡行迅疾,车夫不能止之,其危险可想。当斯之时,突见一人,奔至骡前,以手控衔,骡立止,柯与曼石之弟遂得无恙。(此人为一挑粪者,不受谢,匆匆即去。)涡河寨之险与新郑道上之险,情事虽有小大之不同,而性命亦在呼吸之间矣。

曼石之父梦兰交卸鹿邑篆务赴省垣,眷属侨寓商丘,柯父以年老辞馆休养,梦兰即欲以柯氏为曼石兄弟之师,柯父以累世通家之谊:辈行早定,不可忽改,遂使柯氏仍以平交之称谓,与曼石兄弟共治课业,切磋而兼指导,并为批改文字,此曼石挽联所以云“兄事略同师事”也。

时柯氏兼治算学,系由“知不足斋丛书”中检出旧算学书数种,加以研习,亦时与曼石等讲论,并仿制古算学仪器,盖致力甚勤也。初尝以不解天元(即今之代数)之术,恒示闷闷,而钻研弗懈;一日晨起,语曼石曰:“吾将通天元矣,昨晚梦梅定九相访也。”午餐之际,忽喜跃而起,高声曰:“我懂得了!”因即为曼石等言天元之术,如何如何,口讲指画,兴高采烈。其事颇类所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者,斯亦足见其治学挚之一斑矣。

柯氏晚年在旧都,与曼石时相遇从,每自叹衰老,而精神固尚矍铄,步履亦尚清健也。民国二十二年春间相晤,柯氏与纵谈旧事,感慨系之,并劝其将平生所为诗,整理编次,付诸欹劂,而以作序自任。曼石欣然诺之,会因事赴豫,即携稿以行,在豫编次就绪。比归旧都,惊闻柯氏卒三日矣。人琴之痛,不同泛泛,故挽联有“远客半年,悔不早归数日,一自下车闻耗,惊心弥复伤心”等语也。是年夏,柯氏以胃部旧病复发,入德国医院调养粗痊,归寓后,以幼子吕汾赴曲阜孔氏就姻,携新妇归来,在报子街聚贤堂开贺宴宾,柯以病后精神犹不佳,未亲往,令子辈招待而已。宴后,其友多人复至其太仆寺街寓所当面道喜,柯氏不得不亲与周旋,竟缘过劳复病,再入医院,诊治无效,遂以不起云。

其大父易堂之轶事,亦有可述,兹附志之。易堂道咸间宦于闽,以才调自意,疏狂傲物。夏间出门,赤足乘轿,行至街衢,加两足于扶手板上。值某官之轿,迎面而来;某官素短视,见其足之高拱,以为向己拱手为礼也,亟拱手答礼。此事传为笑柄,某官深憾之。未几,易堂在噶吗兰同知任被参夺职,据闻即与此事有关。其被参之考语,有“诗酒风流”字样;同折被参者中,有一人之考语曰“烟霞痼疾”云云,以系瘾君子也。二人之考语,并传于时。易堂罢官后,在闽课徒自给,落寞以终。弥留之日,赋诗告诀,云:

魂将离处著精神,生死关头认得真。

此去定知无后悔,再来应不昧前因。

可怜到底为穷鬼,却喜从今见故人。

闻道昭明犹孽报,愿临阿鼻与相亲!

襟怀若揭,情致卓然,才人吐属,如见其人矣。梦兰有《哭业师柯易堂夫子八律》,亦情文交至之作,警句如:“挂冠归去惜余年,诗酒生涯即散仙。傲骨更谁怜白发!豪情直欲问青天。”“老去江湖犹作客,年来心事半书空。满天风雨人何在?千里家山梦未通。(夫子罢官后,屡欲还乡,不果。)”均挚切动人。

载第28期(1937年4月20日出版)

齐白石杂谭

/陆丹林/

齐白石画人的言行,很有风趣,金息侯(梁)在《瓜圃述异》补篇,把他和吴佩孚、赛金花,列入燕山三怪之中,说“近世风日下,高逸之士,已不可睹,仅流俗所称三数人耳”。所述齐白石如下:

白石名璜,老木工也。自称受知王湘绮。余阅《湘绮日记》有云:“齐璜以诗来见,哼哼调也,一字足千古矣。”白石自不讳为木工,初至故京,习画刻印,无一人知。陈师曾卖画东瀛,携数幅,故为代定高值,竟得售,名大噪。樊山怜其老而不遇,又为诗张之。于是众震其名,争欲得一纸一石以炫人。齐大有所获,足温饱矣,乃闭门谢客,有求者故不应,自谓世无能识其画者。乃至其诗其文,皆无人能识,举世无一可与谈者,其狂遂至不可一世。余尝见其自序诗草云:“时值炎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集中所存,大半直抒胸臆,何暇下笔千言,苦心锤炼,学作獭祭鱼!”云云。真奇文也。又见悼诗绝句云:“对酒高歌乞题赠,绿林豪杰又何人?”真奇诗也。如此者甚多,惜不暇详摘,与世人共赏。其画猪诗注云:“现传燕京有一人,常画猪,年久,面上生毛,两眼外不见脸肉,毛愈深密,性愈蠢恶”云云,奇人奇想,余益想见其人。辄忆昔见其小影,貂冠反裘,何高雅乃尔,先生何不自写照耶!然亦有过于自谦者,如焚稿诗云:“识字无多要作诗”。闭门诗注云:自谓画笔如天师画符。可以见此老之雅量矣。又尝自画西城三怪图,序谓“同光间,德砚香赵协叔诸人,为西城八怪,今吾与雪厂、白厂,亦西城三怪”云云。今余复合吴佩孚、赛金花,称之为燕山三怪,正用此老图意也。或谓樊陈诗画多奖词,而公独出以游戏,何也?余曰:“樊陈仍以木工视之,故多奖勉;余独视若士大夫,不免责备贤者,余之重白石,过樊陈远矣。”

金氏此文,夹叙夹议,简洁可爱,然而白石的个性和奇文奇诗奇想奇史,也赤裸裸地表露了。

杨重子(钧)在《草堂之灵》,说到齐白石云:“吾邑有四异人焉,曰张乌石、曰寄禅、曰沈山人、曰齐白石。四子者,皆余至交,故其事迹,特能详焉。夫有异禀者,必有奇功,稽之古人,逾明其意。此四子者,乌石无子,贫苦以终。寄禅孤独,披衲而逝。沈以老农,其名不称。白石抛斧执笔,名动公卿;然驰驱南北,仅能自给,其筋骨已劳,体肤已饿,……”这是把他列入湘潭四异人传中。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