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怀野念的人

心怀野念的人

有次采访吴文光,问到他的作品是给什么样的人看的,他说,是给一些心怀野念的人,那些人是极少数,但他们存在。

心怀野念的人。

这是我喜欢的一个说法。

我想这种人可能存在于不同的群体,只因为一些内心的野念,他们生机勃勃,与众不同。

前日搬家,搬家公司派来了三个民工。其中一个见我扔了一地的书不带走,忍不住想弯下腰来仔细看。其实那些书大都是些不好的书,我经常会以扔掉某本书,或者把某本书拿来垫桌子来表示我对某个作者的愤怒。

我对那个工人说,你想要就拿走吧。他真的挑了一本,而且非常准确地选出了其中相对最好的一本。后来在等电梯的空档,他又在我的家当中拿出一本画册来看,先是看了画作,后来又仔细地在读前面一学者写的深奥莫名的文章。我开始注意他,他其实太不像一个民工了,完全是一副书生气质。我跟他做简单地交谈,只知道他离开家乡已经两年,其间走了很多城市。

在更早以前,一个给我修水管的年轻工人还跟我讨论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观点精到。

而我平时接触的大众更像我的北京房东。他们全家搬到郊外住平房,把房子租给我,我成了她家的唯一经济支柱。她年纪不算大,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坐很久的汽车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工作,她说,我二十岁都不上班,为什么四十岁反而要去上班?上班不就是打工吗?打工我可不干。

那些大众里的异类,就是我眼中的心怀野念的人,他们拒绝命运的安排。

昨日到北师大参加一个活动,看纪录片《铁路沿线》。杜海滨拍的。

他在一个春节前后记录下了一个车站附近的一群人。一群流浪者。

他们有青年,有老人,更多的是少年,半大的孩子。

他们有的是有家难归的,也有的有家而不愿回的,以一种松散的方式,过着流浪的公社式的生活。

这个群体中也有一些有野念的人,怀揣着一些梦想,哪怕遥不可及。

在杜海滨的镜头前,他们自然呈现着他们的状态和想法。

片子演起来很漫长,杜海滨肯定花了很多的精力在里面,也投注了个人的情感,所以他舍不得剪辑,差不多150分钟的长度。这样的长度,又没有连贯的故事,明确的线索,看的人居然都很耐心很专心,时不时会发出一点笑声,因为这帮流浪者身上的勃勃生机和生活的幽默支撑着观众的兴趣。特别是看到流浪者在春节前夜围在火边唱起自编的流浪歌谣时,观众居然和片中人同时鼓起了掌。

吴文光的纪录片《江湖》讲述的那一个大棚马戏班其实也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和杜海滨拍的群体有很多共通之处。

我就想到为什么国内现在好的纪录片都拍的是这样相似的群体,为什么不涉及城市生活。是城市生活限制了人的野念,还是被掩藏起来不易发掘?

彻骨之凉

两个月前,看《小团圆》,看得很不耐烦。好些天,才看到一半,就扔在那儿了。今天忽然捡起,很顺利地看完了剩下的一半。很惊讶。前一半的感觉和后一半的感觉很不一样。之前看这小说的时候,觉得写得真不好。反复和絮叨。像老年失了神。

看这后一半的时候,才找到感觉。

之前,因为怕被各种说辞引导,所以,关于这本书的评论也一概不看。倒是听两个朋友谈了他们的看法。

一个男性朋友说,她是爱他的,别看她和代理人宋氏夫妇通信,用的是无赖人这个名词,那是因为他们不懂,他们庸俗,她一向孤高,才懒得跟他们解释什么。不过是借用他们的说法。

这个男性朋友是个有意思的人。一向喜欢胡兰成。

这书看到只剩五分之一的时候,我就很相信这个朋友的话。不过,看到完结,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最后是明白了的。她不再爱他了。而且心里也渐渐地看不起他,只是不肯说出来。

也是这位朋友,听到另一女朋友说,要写小说来报复曾经的上司,他笑,说,文学上报仇从来没有成功的。

其实,《小团圆》当然也是这样。张爱玲肯定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不耐烦他了,但写的时候,仍然好好写,投入到当初的情景中写。她是好作家,当然明白。但并不是还爱着他。

一个女性朋友说,这小说倒不是写爱情,最重要的是写母女关系,多么特别的母女关系。

但整个小说看完,我觉得那些,也都不过是张爱玲对自己的一个讲述,解释,和总结。

她小时候的生活背景,造成了她的冷淡、自私,造成了她与人的相处模式,总是那么冷眼旁观,无论大事小事,别人死在眼前,也可以不眨一下眼。但心底她又渴望爱,想和母亲好好相处,挣钱来给母亲,以为这样就不欠母亲的了。但她也误解了母亲,母亲因此伤心,也因此误解她。

这时,也才明白,她在小说前半部,不厌其烦地啰唆那些家族小事是什么缘故。

这些,都造就了她,她和母亲的关系,和爱人的关系。

这小说读起来不像小说,的确是自传,很赤裸裸的自传。没有小说好看。但是却深得让人害怕。

读完以后,我在想,如果先读了她的这本小说,那才看她早期的小说,可能就觉得意思不够了。她在这里面全部剖析完了,别的虽然比这个好看,但都浅了。

这也是她不同其他作家的地方。别人都是先讲述一遍自己,后来就驾轻就熟地,用文学来讲别的了。

她正好反过来。

搞得那么深刻也怪吓人的。她不仅对他人凉薄,对自己是更加凉薄。一点开脱都没有。

建在巴黎街头的农庄

罗伯特·米兰,粗看是个快乐的黄发背包客,背个黑色的双肩背囊,年龄虽大,但走路总是一蹦一蹦的,细听才知原来是法国一艺术学院的院长。

这次来北京,一是来探探以后在这儿搞艺术活动的路子,同时来逛逛。顺道带了些作品来,在一个使馆区的小画廊搞了个展示。

幻灯的内容是他在法国的很多地方挂上艺术作品,让这些作品融入公共空间。比如郊外的村舍的门上、窗上,比如厕所的外墙……

接着放Video,我觉得是异曲同工的思路,但更有趣。

他们在巴黎的一个繁华地区,用从垃圾堆里拾来的木头之类的东西搭了一个小房子,圈了一个小院子,种上蔬菜,养上了鸡。好多市民目瞪口呆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那个请来合作搭房子的西班牙老头,灵活地用着各种工具,一点点建起了一个家园。

几十天以后,他们拆除了这个都市农庄,把草坪恢复原样。

当然他的这个作品是得到巴黎市政府批准的,而且还得到了拨款。

他放的第二个Video也是有些类似的作品,但是放在一个公园中。

如果有人在中国做这样的一个作品,恐怕不会有人把它当成一个作品吧。但我从中能够感觉的东西是很多的,他们的幽默,他们对人与环境的思考,他们对世界的关心……

自然我就联想到了做行为的中国艺术家。尸体、死婴、人油……一切极端的东西他们都用上了,比西方的艺术家不知要凶恶多少,但从中你感觉到的只是他们对成名的疯狂。除了能吓人能让人恶心,还能怎样?

从罗伯特的作品你能看出人家的胸怀是宽阔的,想象是自由的。行为艺术的高低优劣从此处便可知晓。

一个艺术青年听说了罗伯特的作品便说,如果是我做这个作品,应该让个肮脏的叫花子穿了华丽的衣服去各个豪华场所,看看那些侍应如何应对,看看这个叫花子如何表现,到时间了,再让叫花子恢复身份,看他又如何反应。

我对她讲,你这里面毫无善意,只有对别人恶意的捉弄,和国内的那些行为艺术家是一样的。

罗伯特在北京的同时还在继续他的另一个作品,拍人发呆的图像。他去到别人的生活中,等候别人出现发呆的瞬间,然后拍下那人发呆时看到的景象,记下那人发呆时的想法。

已经拍了很多,内容五花八门。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从开阔处一下又到了细微,满世界走下来,拍下来,又从细微到了宏大。

莎士比亚的影子

这就开始了。

话剧《理查三世》。

舞台上空空如也,背后高大的砖墙露了出来,最普通的红砖,让我一下就能想象当年首都剧场建设时的情景,朴素的年代,没钱的年代,连涂料都舍不得刷一层。不过,这么多年过来,想必也不要紧,因为这前面肯定都有花花绿绿的布景把这层砖墙遮掩起来。只有今天,舞台的装饰全无,让剧场露出了出生时的容貌。

很多男男女女都一样的打扮,黑外衣,白衬衣。

在空旷的舞台上走来走去,渐渐就走出了花样。

他们的黑色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砖墙上,因为灯光的不同,有的高大有的渺小,有的急急向前,有的缓缓后退。很有趣,也很有意味。

主人公理查三世出来,靠独白来塑造性格交待剧情。故事里的人物一个个被他拎出来,所有的性格,故事脉络也都是靠语言来塑造交待。

演员都很抽象,衣着和语调都一样,情节在这种抽象中发展,你集中注意力,才能辨明这个黑衣人是谁,那个黑衣人是谁,这有些像智力游戏。

舞台上还模拟好多童年游戏来表现各种场景,比如用老鹰抓小鸡引出理查三世与各个人物的争斗,两队人手牵手的冲撞来表现战争,还比如一列人的“开火车”游戏,沙包游戏……

舞台上始终是简单的,没有更多的布景,除了一些活动的白幕布和一个从上面放下的金属丝网。但加上变化的灯光,抽象的人物和他们的影子,幕布上再放映一些影像片断。极简的东西组合出了无穷的变化。也因为抽象就有了想象的空间,这种抽象和想象呈现出了人的欲望,人与人的争斗,人性的复杂,简单的东西就变得极丰富。

看这出戏的时候,我觉得不像是在看一出戏,而像在观赏一个前卫的综合的艺术品,比如其中有装置艺术,有行为艺术,有Video,都比我们平常所知的这些门类的艺术家的许多作品要好。

虽然我知道林兆华年纪挺大了,65岁,可看他的东西怎么都不像。

虽然他再三地对别人讲,他不前卫,可把强调叙事的莎翁的名剧排成了这么个抽象的东西,他不前卫,还有谁前卫。

只是市场效果不好,据说,票房收入20万,场租就要付18万。

不知是观众怕一个65岁的导演,还是怕抽象,或者怕莎翁。

饿着了的幽默神经

如果我要看《读书》杂志,就会把前两页连着翻过去。因为我怕看见丁聪的漫画。跟丁聪一拨的有一大群漫画家,老一代漫画家。他们如果看见此说,肯定会认为我一定是他们笔下讽刺的人——因为他们是以画笔为武器的,我怕他们的漫画,肯定是被他们刺中了。

我记得我的童年就是在他们的刀光剑影中度过的。那时看的一份报纸叫《讽刺与幽默》,其实看不见幽默,只有讽刺。而且讽刺还很简单化。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华君武有幅漫画是讽刺当时市场销售要搞搭配,就画了一个老头买豆腐也要搭白菜。好在那些老先生多数都偃旗息鼓,颐养天年去了。只剩下丁聪。

如果按我的标准,丁老先生的漫画算不得漫画,他不过是给画下面的文字配了幅插图罢了。文字如是借古讽今的故事,丁聪就多半画个县令;如果是忆苦思甜的题材,画面多半就有穿破衣的瘦子和穿皮袄的胖子。但这也罢了,我尤其受不了的是丁老先生画面的难看。别人的漫画讲究的是夸张而简洁,求神似,而丁聪的画却是另一种夸张,人物画得极其复杂丑陋,为了突出这种复杂,丁聪还要给他的每个人物穿上条纹衣服。这让我联想到《老残游记》里描写一幅画,说那牡丹的每一根经脉都清清楚楚,像是用真花瓣贴成的。其实一想都明白,这种局部求真的画,不要说神似,整体来看,形都不似。

在丁老先生老一代的漫画家的教化下,我们一代人成长了起来。学会了讽刺,却不知何为幽默,以为漫画就是要一部分人看了跳起来,另一部分人感到解气。如果按照他们的逻辑,把问题严重化才叫幽默,也可以说,这是败坏了我们的品味,教大家仇恨。

但问题显然没这么严重。正是丁老先生们饿着了我们的幽默神经,所以当那些轻松的、机智的,让人恍然大悟、会心一笑的漫画一进入我们的视野,就让我们喜欢上了。这其实是丁老先生们的功劳。

所以,从此我不看《读书》,看《天涯》。因为《天涯》封二上是我喜欢的赵汀阳的漫画。

生命的最后一站

刚刚看了赖声川的《红色的天空》。本来以为这样的名字会涉及政治,涉及概念,却完全不是。

这是一出关于养老院的戏,关于一群等待结果的老年人。

他们有的是被儿女送来,有的是自己散尽最后的家业进来,有的是因为孤单一人进来。

在这里,他们晒太阳,下棋,唱歌,拌嘴,发呆,生病,生气,争长短,他们互相安慰,互相取暖,他们被世界遗忘,也慢慢忘记了世界。

演员演得非常好,那些琐碎的,哀伤的,孤单的,无奈的,被排斥的,无法言传的情感,那些破碎的回忆,破碎的心情,破碎的时间感,一下子就把观者击中了。让我想到了老年,想到了生命的意义,想到了人生的虚妄,让我的心沉到最低处。

说了这么多感觉,其实舞台上却是一点不抽象,全是很具体的样子,让你看到他们就想起了你曾经看见的,听见的,想见的。

戏里的老头们,相互取乐,为一盘棋的胜负争执,拉琴,唱戏,虽都不大成调子,但他们比那些老太太有活力些,开朗些。老太太们更羸弱,更不容易开阔,更容易陷入对结局的害怕。

我有一阵在桂湖公园看书、写生时也发现过这一点。老头们往往聚在一起,以下棋为基础进行社交,老太太们往往只踽踽独行,更没有活力。我想,也许是因为老年女性的作为母亲的社会角色失去以后,她们更容易失去世界。她们的心灵更无所依托。

但这出戏带给人的感情是复杂的,绝不仅仅是让你沉没在悲伤里。在戏里,老人院建院八年有个联欢会,老人们各施所长,参加表演。那最年老的陈老太太平时只能靠推着一张椅子走路,她所表演的就是“活着”。这些有趣的地方让你一下子被逗乐了,但还没笑完,你的心又沉下来。老金表演他的全家福,他去世的太太,他去世的女儿,他去世的狗。他用一种方式来表演全家。天衣无缝的幽默,我不禁被戏里的他逗得哈哈大笑,但笑之后的心酸,无法言表。我一直抗拒看杨绛的《我们仨》,也是这个原因。我不能想象那样的世界,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你关心的人关心你的人,他们都在遥不可知处。这样的世界,会有多寒冷。

从戏里出来,我仍在为演员们叫绝。这出戏,绝大部分内容都来自演员们排演时的即兴创作。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怎么体会到那些老年状态的细节的,那些琐琐碎碎,那些只能用心灵去体悟到的东西。而且在戏里,演员们除了服装,并未化妆,完全是靠表演和方言来表现角色的年纪。

但我真的就看见了老年。看见每个人都将面对的生命的最后一站。

我想起一个故事,曾经有个拥有一切的人要求智者在他的戒指上刻一句话,让他高兴的时候不要忘形,让他失意的时候不会一蹶不振,智者给的那句话是“连这个也会失去”。

这出戏就像这句话。

它让我想到很深远的地方,但在这冬日,却也很容易让人忧郁。

我想到那些今天的日子都过得很不好的人,不知他们看这出戏会是什么感想。

前几日,朋友文迪去给大学生们做了个演讲,他讲到传统教育永远只讲光明的一面,永远不肯承认,人的一生中孤独、失意、挫折,更像是我们的常态。这样的教育让我们丧失心灵的敏感。

其实,赖声川这出戏正好是反过来,再迟钝的心都能被他击中。他让我们变得脆弱,不得不面对一些问题,思考一些问题。

另外,我还想到,这出戏在台湾是进行巡演的,台湾的观众会买票来看这样一出戏,他们的观众真是有极好的文化素养啊,他们会思考“生命是什么”。我想,这样的戏,除了台湾,也许只能在欧洲有市场吧。

精致的法式甜点或日本寿司

我一直觉得女性写作有一个大忌,就是喃喃自语。很多女性写作都逃不开这个问题,通常会从头到尾都充满呓语,喋喋不休,自爱自怜,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美女,多情多才,同时,男人不是好东西,自己所遇通通非人。

自述式写作,对于女人非常容易上手。这可能和女性思维方式相关,女人思维直接感性,心理活动细腻纷繁,直接记叙下来似有一点文学性。所以,不少女性一开始写作就从第一人称出发,从我出发,直抒心怀,把所受的情感创伤全部放进作品,就容易落入这个泥坑。

因此,很多有文学理想的女作家,会从一开始就避免第一人称写作,她们选择了更理性的角度,选择了和女人本性更远一些的距离。

但我惊讶地发现,法国女作家妙丽叶·芭贝里的《刺猬的优雅》是个意外。

《刺猬的优雅》是第一人称的作品,但完全不是上述的那种女性自恋型小说,那种是苍白无聊,除了作者外没人能读的作品,而《刺猬的优雅》却出人意料的有趣。

这首先跟作者设定的人物有关。主人公是个有意思的角色:一个看起来丑陋贫穷的女门房,却是内心无比丰富,非常有学问的人。她要把自己隐藏在门房的身份里,为此,还要装出大众想象中的门房的样子,买庸俗的大众食品,看肥皂剧,说话不讲究语法。但其实她有一颗骄傲优雅的心,她读了非常多的书,热爱托尔斯泰,关心艺术和电影,自己跟自己讨论哲学。

这样一个角色,再从她的内心出发,显然,我们就不会看到一般女性第一人称写作会呈现出的那种面貌。我们看到的是非常有趣的内心活动。看到女主人公冷静地旁观她所处的那幢大楼里的上流人士,看到庸俗、自私、无情、愚蠢、自大、势利和绝望。她一边观察世界,一边读书,一边做哲学思考。

仅这些哲学思考都十分好玩。这可能跟作者是哲学教授,同时又是女人有关。这些哲学和艺术的思考,碎碎的,唠唠叨叨的,从笛卡尔、康德、马克思,到拉斐尔、鲁本斯、霍珀、普鲁斯特,甚至到小津安二郎。

这些有趣的流动状态的思考,导致了这本小说读起来轻松惬意。我想,这本书获得法国书商奖,销售超过一百万册,跟这种既有意味,又轻松好读有关。

当然,我以为,这本书在法国以及其他西方国家,那么受大众欢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书中对东方文化,特别是日本文化的热爱。

女门房最终遇见了一个能勘破她身份的人,一个日本人。那个人甚至也叫小津,并且还是小津安二郎的亲戚。

小津是个优雅的人,有文化,有教养,没有等级观念。同时,两人在思想和兴趣上,惊人的一致。小津带着日本的优雅而来,带来一个新的世界。

小说里有大量对日本文化的向往和歌颂。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假想自己是个西方人,觉得只有日本才有真正的优雅。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思维角度。

在小说里,作者借主人公的絮叨,歌颂日本文化的一切。茶道、推拉门、优雅的女人、山茶花、日本漫画、日本电影、盆景、不对称的家庭陈设……

这种对日本的向往,并不是作者的个人特质。法国乃至欧洲对日本文化有一种由来已久的倾慕。早在印象派画家中,就有许多人对浮世绘进行研究和模仿。

哲学家科耶夫说:“日本已经推出一种文雅的、审美的生活文化——文学、戏剧、插花艺术、艺妓、武士——在这种生活文化中,即使没有‘历史’,也能很好地生活,这是一种由仪式、礼仪、风格、模仿和模拟组成的生活文化。”科耶夫认为,法国与英国的文化与此相比,简直是没教养,日本的生活文化是使附庸风雅民主化,日本的模式预示了未来社会。

其实,这也是小说《刺猬的优雅》的主题。

门房在世人眼里是粗俗卑贱的,只有日本人小津才能发现她的优雅,才能与她相知。

说到主题,就还要提一下“刺猬”这个概念。

小说中借桀骜聪慧的小女孩帕洛玛之口说:刺猬外表丑陋,包裹得很严实,但内心却细致优雅。但这绝不是作家对“刺猬”的全部解释。要记住,作家是个女哲学教授,她已经在作品中大量地放入了她的哲学思索,她不可能不放入“刺猬”这个哲学中的经典解释。

以赛亚·伯林在当初提出“狐狸和刺猬”的概念时,认为人分为两类,“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伯林在文中集中讨论了托尔斯泰就是典型的“刺猬”。

《刺猬的优雅》中,主人公也非常热爱托尔斯泰,甚至和小津相知也是起源于此。显然,作者想说,这两人都是刺猬,有着大知,他们所钟爱的日本文化,也是刺猬。

小说中充满着这种思考和讨论,顺滑流畅,繁多却有些清浅,没有多少外在情节和冲突,对于一个中国读者来说,它是标准的法国式的,细腻精致的。我想,对于那一百万的西方读者,吸引他们的,可能是这种有东方感的,对东方文化有些幻想和描摹的况味。

对他们来说,是日本寿司,对中国读者来说,它却是法式甜点。

一个勇士的成长

上周末,我们去锦江图书馆的杜玛咖啡看了杨勇拍的纪录片。

杨勇,二十年前长漂的队员,现在成了环保人士,去夏今冬,他和同伴去长江源头做了两季详细的考察。他们只代表民间,用的是最有力的亲历,最有力的影像。

长江的源头已经萎缩到可怜的程度,在夏季,庞大的河床中,都只有一小股幼细的小水流,周围已经被大片的沙漠包抄过来。

很多地方的水永远断流,形成一些死湖,死湖慢慢变成咸水,慢慢地,那个地方就死去了。

一些城镇因为缺水,已经没落,沿江,已经有了一些死城。而新城也面临缺水的危险。

就在这样的可怜的长江源头之上,将有七座电站落成。已经修好的,很多时候,因为无水,其实也是个死的电站,但死的电站和水库,早已把当地变成一块死地。

长江源就这样慢慢死掉了。

一点点,被人的贪欲杀死。

还不是一点点,简直就是飞快地杀死,用的是一把快刀。

杨勇他们二十年前立下的那块长江源头的碑,和现在的源头之间,已经至少差了三百米。

这些画面,看得人触目惊心,看得人沉默无语。只能向杨勇他们,报以掌声和敬意。

那些镜头里,有如仙境似的美丽,也有像史前般的苍凉,还有就是大量的考察遇险的镜头。人陷在沙里,车陷在沼泽里,他们所开的两辆车互相救援。在看到一辆车在悬崖上被斜着弹跳起来的一个画面,我和几位女观众都失声惊呼。

所幸,车在崖边上正了过来,没有翻下去。

我知道,在那样的高原荒漠上,生命是很脆弱的,人要翘掉也是很容易的。在这里,就显出了杨勇不单是个环保人士,他还是个探险的勇士。我开始琢磨杨勇这个人。

二十年前,他那时多么年轻,漂长江,插红旗,他那时就只是个热血青年。如果他就停留在漂流、攀登之类的冒险中,停留在青春中,就算把全世界的大河都漂完了,把每个洲的高峰都登过了,然后呢?这样的人是有不少的,有的人足迹印遍地球,心灵却永是那么狭窄。但杨勇是一直在往前走,他成长了。从他把环境保护纳入思考起,他有了别的研究者都不具备的优势:行动力。

所以,在这部纪录片里,他拍到了许多科学家尚未发现的,新生的沙漠。也正因为这行动力,这部片子才这么让人震撼。

只是,我仍旧担心这部片子的传播,以及是否会对重要的人士产生影响。

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作用,我不知道。杨勇他们的这番心血,能有多大作用,谁也不知道。但这么做了,就是一名真正的勇士,尽了自己的努力,保卫自己的家园。

平常日子的诗意

去美术馆看杜泳樵的画展。

美术界的大脑壳(大脑壳,四川俚语,意为大佬)来了一圈。何多苓、罗中立、张晓刚、周春芽、程丛林……

美术馆太小,小小的外厅,还兼着书画用品的卖场。人却太多了,老中青三代艺青,挤做一团。天大热,热气从一个人的口中呼出来,又被另一个人吸进去。

第一次在成都看到艺术展览有这么多人来。这么挤、这么杂的人。平时,一般的展览,哪会有老少齐来的阵仗?

开幕式讲话的人,都被众脑壳和众相机挡住了,我只听得那些艺术界的大佬们,一个个恭敬地叫着“杜老师”。

杜泳樵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当年在川美读书的时候,杜泳樵就算那里最牛的大师。

上一年,我因为杜泳樵妻子的原因,去到他的家里,看到过他正创作的一些风景油画。当时,就觉得,他把国画的意韵画进西画里了。因为杜泳樵年轻的妻子实在是个个性十足的女人,她也在画画,热情洋溢地向我们推荐她的各个时期的作品,我们当时完全被她的性格吸引住了,杜的作品倒没来得及多看几幅。

前几天,恰好听到何多苓的学生在私下讲,何多苓和另几位大师,一旦画风景,就带上了杜老的影子。

这我倒不以为然,何多苓的风景一向有俄罗斯的调调,冷,而且抒情。只有这抒情的这一点,可能和杜泳樵有相通的地方。

展览剪了彩后,外厅的人一下子涌进了大厅。大厅也显得那么小,那么局促。人那么多,更重要的是画作那么多。

无数的人举着相机,在里面闪来闪去,这似乎是最能够和观众交流的一个展览了。没有当代艺术惯常的距离感。

展览中杜泳樵的画作大都是近几年的,多数是四川的风景。小街小巷,市场棚屋。这部分画作特别让我心驰神往,我也喜欢四川的这些小景致,也特别喜欢去画它们。可成都平原的天气总是很暧昧,雨啊、雾啊、阴天啊,我常常对着画本发呆,我没有办法捕捉到那些细微的感觉,那种细致的光啊影啊……我甚至在想,也许我应该去云南、西昌画画,那里天高气爽,阳光明媚,就像法国南部,光啊影啊,节奏分明,就好表现了。

可杜泳樵真的就把这最困难最细节的暧昧成都表达出来了。他有极强的光影色彩的把握能力,再微妙的变化,他都能捕捉。这些我们日常所见,在画笔下清晰可见的时候,一下子显得特别的温暖和诗意。

这诗意,就是平常日子的诗意,最有牵动人心的力量。

画展的前言有杜泳樵的自述,也有大佬学生们的文章。我看见学生们尊敬地评价他是天才大师。我觉得此言不虚。杜泳樵自己在前言中说,自己人直,不会处事,只会画画,画画就高兴。我从他仔细描述的那些很日常的风景中,真是能感觉到一个喜欢观察眼前世界的人,他画着,就是高兴。这跟现在美术界的滚滚洪流是完全不相干的。

这个展览还有个最特别的地方。杜泳樵得了重病,这个展览是他最后的心愿。他的妻子和各方都不忌讳谈这个事情,都明白,杜老不久于人世。此时,他的心情如何,我很难揣摩。

从诗歌到时评,以前倾的姿态

在灯光昏暗的小房子酒吧,长平说:“这个想法起源于去年,翟永明对我说,朗诵,不止可以是诗歌,作品都可以朗诵,比如你,可以朗诵时评……我想了很久,所以,我决定在后天要参加的传媒大会上的发言,就是朗诵时评,这样,既解决了我不擅公共场合讲话的问题,又能表达我的意思。……这次看奥巴马的演讲,也让我想到这些。中国以前也有演讲传统的,但现在断了,朗诵时评是个起点……时评是公开发表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公开朗诵,我还希望在更广的范围推广,年轻人都可以开展,从朗诵时评开始……将来我的儿子,至少我的孙子可以享受演讲的快乐,现在我们要从朗诵时评开始……”

一群老友拍手称好,我提议那不用等到大会,我们先搞一个小型的,明天就搞。我马上打电话给翟永明,翟永明一听,非常爽快,约好第二天,在白夜举行第一届时评朗诵会。

第二天下午三点,在新白夜坐下,天光穿过屋顶的玻璃,照亮了这十二个人。这些人,都是多年的老友,最早的已经相识了十九年。

作家文迪主持,他为这个筹备匆忙的朗诵会命名为:“从诗歌到时评,以前倾的姿态”。文迪向长平表示感谢。今年,因为一篇文章,长平的处境艰难,但他顶住压力,最早在公开媒体上为成都的环保问题呼吁。

长平也有一段开场白,他拿起话筒,向在座的挥手,模仿奥巴马的演讲,向朋友们致意,向翟永明致谢,他说:能提出这样想法的诗人,必定有着宽广的胸怀。他同时解释,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在写时评。他说,时评,跟在座的作家和诗人的作品不同,文字粗糙,讲的都是常识,是针对普通读者,相当于在人群中,在大街上呼号呐喊。大家理解,这是他的自谦,同时,也是他的一片苦心,他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媒体人、知识分子,身体力行,不厌其烦地,向着大众讲最基本的东西。这也是他非常让人敬佩的地方,也是大多数知识分子做不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恳切有力,和他的文字一样打动人。我们都发现,用这样的声音进行时评朗诵,是完全成立的。它不同于朗诵表演者的节目,它不只有形式,有声音,更有内容,它促使你倾听,同时思考。

阿潘朗诵的是长平的一篇时评:《纪念王小波争做自由人》。后来燕明也朗诵了这一篇,不同的是用的乐山话。我们发现,用乐山话,朗诵时评也非常好。这听起来朴素诚挚,照顾了每个最普通的人,似乎在写作时,就用的是乐山话。

燕明朗诵道:“……自由并不是在一条道路的尽头等待我们的花园,自由只能是这条道路本身。因此,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时候。王小波的价值在于,他让我们看到自由的真相:既理性又激情,既现实又浪漫,既精英又平民,既深刻又有趣,自由是多么美好。”

翟永明和文迪,朗诵的是诗歌。由叶朗诵的是她写在杂志上的主编留言。

西闪朗诵的是他的一篇书评《规划与统计:独裁的视角》。

大家发现,今天朗诵的,无论是诗歌还是书评,还是卷首语,其实都是时评。翟永明也讲,她的诗,最近的也是在关注这些。

在这块土地上,无论关注什么,必定要关注到时事。

我读了我小说的一个章节,以此纪念我们几位老友共事的一段经历。

我对他们说:“今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很多艰难和压力,我非常骄傲的是我拥有你们,我们一直在一起,一起往前走。你们没有辜负我,我也没有辜负你们。”

其实这心意,不说出来彼此也明白。但要说出来,我希望表达我的感激。

我们相约,明年,长平再回故乡,再搞我们第二届时评朗诵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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