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与老神仙

张献忠与老神仙

方亨咸其人

为了把某个人物推举至神仙地步,古人的想象力总是在诸如“刀下留人”“活死人、肉白骨”的正在进行时态领域徘徊。这还不够,叙述者常常是脚下一滑,他们干脆把那些“半人半神”式人物,直接供上了云端——应了“送佛送到西”的古训。

我曾经拜读四川大学李祖恒先生于1950年编纂的《四川医林人物》,匪夷所思的种种奇术绝技,力透纸背。如果这些记载是真实的话,不仅仅是证明了古人睿智,而且只能说佐证,我们引以为傲的现代医学,大踏步后退了。

读到清代张潮辑录的《虞初新志》,其卷二收录了方亨咸笔录的《记老神仙事》,把神仙嵌入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当中,目的就是要让事端显得合情合理,又不可方物。至于是否如此,真相毕竟没有嘴巴,对此是无从置喙的。

方家是安徽桐城望族,明清两代,出了很多高官贤达,时人有“江东华胄推第一,方氏簪缨盛无匹”之谓。方亨咸字吉偶,号邵村,桐城人。顺治四年(1674年)进士,官御史。能文,善书,尤精于小楷。山水仿黄公望,博大沈雄,力追古雅,与程正揆、顾大申时称鼎足。花鸟意态如生,曾绘百尺梧桐卷,雀雏入神品。平生足迹几遍天下,故其所见无非粉本,不规于古人,所以更胜于古人。方亨咸也写有不少笔记,尚有《苗俗纪闻》等传世。也曾有方拱乾、方孝标、方亨咸父子同观竞渡而分赋词的风雅豪举。

王渔洋《记方亨咸》指出:“桐城方邵村(亨咸)侍御,坦庵詹事(拱乾)次子,幼而颖慧,父奇爱之,命小名曰‘姐哥’,以娇女况之也。坦翁寓广陵,余时为扬州节推,以年家子见。明日语人曰:‘王君才美,胜吾姐哥。’邵村亦语予曰:‘吾书画、度曲,事事过子,惟作五七字则远不及。’尝为予画两扇,其一,花树上作一雀雏;其一,子母鸡,小者如豆,意态如生。殆入神品。其诗初未入格,后游汴梁,手书近诗作长卷,寄予京师,风调、格律,无一不合。惜未装潢,今亡之矣。”

由此可见,方亨咸的才华与美貌,近似“好女”才子也。他分明是一大奇人,那么奇人写神仙,俨然熟门熟路。

姚雪垠在《李自成》当中,为了烘云托月,挪用了老神仙的故事,让他成为群伦领袖李自成的太医。姚雪垠描绘滇八,“老神仙”本名尚炯,他不仅跟随大顺军从潼关南原大战中胜利突围,还救过中了毒箭的慧梅。并且暗示老神仙尽管深入流动朝廷的宫闱,且是高风亮节的清白君子。比如这一段:“尽管高夫人对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医’,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随便和亲切,但是尚神仙却对她十分恭敬,始终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礼节。”由此可见姚雪垠煞费苦心打造出来的这支钢铁队伍的纯洁性。老神仙不仅医术高妙,而且显然具有孔明一类人物的眼界,正是在老神仙的举荐和游说下,牛金星加入起义军成为李自成的重要谋士;在李自成于九宫山遭遇地主武装遇害,他继续跟随义军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

老神仙尚炯并非是姚雪垠的向壁虚构,他不过是把明末出现在张献忠军中的那位老神仙,凿穿时空,直接空投到了李自成麾下,为农民革命鞠躬尽瘁。当然了,姚雪垠无须得到老神仙本人的同意。

“塑匠”的“白水膏”

大西军与老神仙传说,来自方亨咸的文友、蜀人刘文季。

在张献忠入蜀时期,四川的确有刘文季其人,本名待考,(刘茞?)。对于南明永历入滇八缅历史的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也是录》当中,提到刘文季随南明小朝廷入滇,与大西国后期领袖李定国交情甚笃。

顺治三年(1646年),瞿式耜等人在肇庆拥立桂王朱由榔,年号记历,史称永历帝,是西南各阶层联合抗清的一大征兆。同时,大西军余部则由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率领,继续转战西南,坚持抗清斗争。顺治四年(1647年),大西军从四川退入贵州、云南,联明抗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李定国迎永历帝入云南进昆明,昆明成为永历政权的首府,时号“滇都”。

刘文季也曾到达缅甸,写有《狩缅纪事》一书,记录了风雨飘摇时节南明政权的珍贵秘闻。有评论者指出,《狩缅纪事》语气慷慨激烈,批评全无顾忌,分析其《狩缅纪事》成书时间,约在康熙初年。西南禅宗祖师破山有《语录》行世,其《前录》有刘文季(刘茞)的序言,当是同一人。

在反映明末吴三桂的云南佚名重要史料《吴三桂考》,作者曾在云南为官,起始就提到了刘文季:吴三桂“方乱起,余与同志刘文季、林牧士逆料必败,所以我三人始终洁身也”。而逃禅出家乃明末清初士大夫之风气,滇黔为南明最后领地,形成滇黔特殊的禅宗佛教文化景观。

四川梁平县人灵隐印文禅师(1625-1667年),晚年住在云南新兴云集寺时,曾与当地名流刘文季居士时相过从,并有诗文唱和。这个刘文季,与上文提到的应是同一人。

破山和尚嗣法弟子、四川三台县人敏树如相(1603-1672年)禅师,曾经有《赠内翰刘文季居士》一诗,注明内翰刘文季居士(别号醉和尚),“内翰”一职,到了清代称内阁中书为内翰,这符合刘文季在南明朝廷的身份,所以我估计所指也应该是同一人:“公今自称醉和尚,斗酒百篇沧海量。或坐蒲团竹石间,或持竿钓烟波上。闲耕自爱筑茆庐,笑傲云山幽景况。不是风狂不是颠,神通游戏光明藏。亦非罗汉亦非真,可与子瞻无两样。佛印当时轻放过,老僧今日无情棒。直下承当更不疑,脱略胸中真坦荡。彻底了无元字脚,方能超出离诸相。”

刘文季是蜀人,与老神仙相识,他把老神仙的种种神异之事告诉了方亨咸,听来就仿佛是《聊斋》的雏形:“昔献贼中有所谓‘老神仙’者,事甚怪,能生已死之人,续已断之肢与骨,贼众敬如神明焉。”

老神仙姓名无考,但来历并不奇特,与蜀地广安州人欧阳直有些类似。

他在张献忠所部的一次征战河南邓州(今河南邓县)的破城战中被俘。张献忠毕竟是“求贤若渴”的,希望发动一切为我所用之人,“入吾彀中”,壮大实力,蚁民就可以借此活命。当被起义军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老神仙就地取材,抓起一把泥土,三下五除二,捏什么是什么,展现了一手泥塑人像的绝技。起义军一见,面面相觑,立即“刀下留人”,还给他取了个职业性绰号,叫“塑匠”。他们认为,“塑匠”说不定这一手艺可以为“老万岁”塑像呢。

有一天,“塑匠”把一栋房子拆了,劈成一堆柴火。然后他烧了一大锅水,加入了神秘的白粉,水沸腾了几次之后,他用木棒搅动,不但没有干锅,反而熬成一锅“白水膏”。起义军不明就里,“争相传”。张献忠久历江湖,精光缕缕,已经遥遥测出,此人乃是妖人也,决定斩妖除魔,不然乱了军心。“塑匠”却不慌不忙说:“王不欲成大事耶?何故杀异士?”还说,这不是什么妖术,而是熬制一种专治外伤的灵药,无论是刀斧砍伤还是拷打受伤,涂上就能痊愈。

黄虎(张献忠)是从刀锋上趟过来的,怎能不知金疮药的好歹?立即让“塑匠”一试。怎么试?黄虎下令“榜一人”,敷上“白水膏”后,伤口迅速复原。张献忠大喜,才知道“塑匠”是壳,内在实乃奇才也,自此对他颇为敬重。张献忠治军,不外乎严刑峻法,军纪甚严,一旦违反军纪的,挨鞭子、割耳、切鼻、断手是家常便饭。自从大家知道老神仙身怀奇能之后,每天他的军帐前总是排着长长的一队“血肉糜溃”者,等着他治伤。

显然,“白水膏”不但可以修复现实的伤口,而且还可以愈合心灵的创伤。一个抵得过千军万马的奇人,似乎就要在起义的大熔炉里轰然崛起。

使老神仙真正扬名立万的事件,是他救了孙可望的爱妾一事。

张献忠主要的义子有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4人。孙可望出生于陕北地区,家里贫困,当张献忠的军队路过陕北时,他慨然加入了革命军。此后凭借勇猛善战,一步一步受到张献忠的提携,后来直接收他为义子,还给他赐姓张。这些经历,形成了孙可望嗜血、阴鸷莫测的性情。

成都东华门遗址出土的蜀王宫园林石刻雕花柱头

某天,监军孙可望猛喝烧酒,与爱妾发生口角,拔剑而起,剑带风声,爱妾的脖子立即显出一道血槽……孙可望酒疯还没有发够,骑上战马出成都城狂奔30里之后,“醒而悔之”。就在彷徨无计的时刻,突然见到老神仙空降旷野,迎面走来,对他说:“孙将军怎么脸色不大好?”孙可望把事情经过一讲,老神仙道:“你在这里干坐着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回去把人找回来。”孙可望说:“我那一剑正砍在她的脖子上,脑袋都快断了,找回来也是个死人,还有什么用啊?”

老神仙一听,指着道旁一座帐篷说:“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

孙可望将信将疑,下马进入那座帐篷,只见爱妾端坐帐中:“星眸宛转,厌厌如带雨梨花,帐中之魂已返矣。”从“星眸宛转”到“带雨梨花”,古人的身体政治发展至此,足见老神仙弥合革命家庭矛盾的水平,高!实在是高!

应该说,刘文季不谙医理,因而其口述记录者方亨咸只能在笔下躲躲闪闪,有些语焉不详。清初吴伟业撰《鹿樵纪闻》三卷,是一部纪事本末体的明末史书。所记福、唐、桂三王及张献忠、李自成农民起义史事甚详。对大西军中的名医、老神仙陈士庆还做了专门叙述,而且记载颇详:“孙可望杀一爱妾,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裹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夜将军何自杀所爱乎?’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妾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

可以看出,吴伟业《鹿樵纪闻》的记载更为合理,逻辑上严丝合缝,凸显了老神仙的仁者情怀。

清代王初桐在《奁史》里提到,陈士庆临床治病的一个秘诀是,他持有一面秦地的神镜子,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从而按图索骥。这些记载,俨然怪力乱神。

黄虎的机要秘书“老脚”

可以发现,独裁者一般而言,均以嗜血成性、脾气暴躁、冷酷多疑、行为古怪而名垂史册。我们找不到一个例外。

独裁者在很大程度上,必将合理地演变成自我妄想狂。有些人一旦染指权力就不可救药,有些人不过略略推迟权力病毒的发作——后者俨然已经是“明君”。

我发现,群雄并起的明末,自称叫“虎”的人极多,后来连官军里也是虎名迭出。但唯有张献忠之于黄虎,确实处于相互保管、相互赠予的关系,他具有了黄虎的权势,黄虎的色泽,黄虎的凶猛以及黄虎的机敏,他与金黄的老虎构成了一个超级隐喻。

柄权者之所以可以继续秉权,恰在于他们对威胁和阴谋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才可能随时有效地清除竞争对手。提高警惕保卫自己的结果,是刀不离身,头下枕剑。鼾声如雷之下,也是目光如炬。

黄虎占据成都蜀王府后,扩建一番作为皇宫,他喜欢独处深宫,类似置身权力的迷宫。他悉心研究根据“天学国师”利类思和安文思合力铸造的天球仪、地球仪,以洞察“天象”“地理”。有一天夜里,黄虎正在独处,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疑旁人伺,以所佩刀反手击之”,只听一声惨叫,身后那人被这一刀“揕胸及腹,洞数寸,肝肺、肠胃皆划然委地”。张献忠挑灯一看,倒吸凉气数口,这人竟是他的爱妾“老脚”。

法国传教士古洛东整理的《圣教入川记》里,记录了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目睹的类似的一桩黄虎在成都误杀女人的事件,估计洋人不便于打听这个女人的名字,不一定就是“老脚”,也可能是“老脚”本事的一个民间化讹传。

我们复原一下梦中拔刀的过程——

成都平原偶尔会有大风掠过,类似于一场醉酒的过程。黄虎在成都的大西国龙床上倒卧于醇酒妇人。红烛高烧,烛影摇红,如漫天之血。他突然被一股来自兵器的冷风所惊醒,那些蛰伏于兵器的风总是冰凉而闪动,蛇腰?就像女人的丝绸腰带。他从枕头下抽出了长刀。这把刀来自他掘开的一座皇室坟墓,陨铁的黑,从不发光而叫嚷。刀出鞘必见血,刀指挥着他的手臂向前猛然出击。黄虎成了木偶,黑刀成了他的导师,刀向前,向那嘤咛一声的美梦递过去。一个绿腰之女被击中了。腰肢,做了最后一次柳枝。

黄虎耗尽了最后一丝阳气。他在兀自挣扎。

第二天一早,神终于回到了身上。斑纹在他身上游走而华美。

黄虎才醒悟,昨晚自己被刀戏弄了一回。大怒:周围的太监为何不阻止这一场演出?这一次,他是清醒白醒的,他拔出佩刀。黑刀与刀鞘摩擦,宛如肌肤之亲。刀身没有风暴,黑刀嘤咛一声,就让黄虎痛彻骨髓。他吼声如雷,黑刀奋然勃起,其实还是长刀牵引着黄虎的手臂,突然发出了一道昔日的香气。几个来自蜀王宫的太监,纸片儿一般首身分离。

刀不是如中败革,而是刺中了一床破棉絮。真是扫兴!太监倒地的声音,远没有风暴拔起大树那样壮美。在《圣教入川记》当中,没有老神仙勇救美女、医治皇帝心灵创伤的任何点滴记录,只有吼声如雷,只有继续杀人的暴力循环……

张献忠的这位爱妾,美而艳,皮革一般柔贴,名字确实叫“老脚”,这符合张献忠的语言学修为。张献忠打破武昌府直捣王宫并活捉了楚王,尽取其宫中金银财宝百余万,装载了数百车。当地百姓为之震撼,痛说当初楚王不肯出钱守城,一误再误至此!而成都的蜀王又何尝不是吝啬如此!宫中美女,就是俎上之小鲜肉,张献忠虎啸平原,虎蹈羊群。

银簪绾青丝,绫缎系楚腰。在一片来自天竺的浓郁迷香里,他发现了一个颇为特别的美女。方亨咸笔录的《记老神仙事》记载她“美而慧,善书画,脚不甚纤,因名”,更关键在于,美女还有风月媚术之外的压舱技能:“凡贼中移会侦发文字皆所掌,献贼嬖之。”此女就是张献忠的机要秘书,伴随张献忠来到成都,忠心耿耿。这一日,内外兼修的美女见皇上在军帐一角独坐,神驰八极,决定“私往侍之”……请注意,这是多么神妙的四个字!谁知,共赴巫山的桃花意愿,却等来了独赴黄泉!

方亨咸的《记老神仙事》演绎了老神仙妙手回春的神技——

张献忠急得发疯,以至于“悔恨惋痛”,赶紧把老神仙召来,请他全力抢救“老脚”。仁者情怀的老神仙,有些厌恶黄虎动辄就杀的天性,希望借此给他一个深刻教训。佯装无能为力,叹气道:“你这一刀开膛破肚,神仙也没法救啊……”张献忠再一次吼声如雷:“老滑头!监军孙可望的女人你救得,老子的女人你不救,想死啊你?!”

老神仙伪装出来的肃然正义立即碎裂,只能施展神术以活命了。他把“老脚”扶起来躺在一张床上,“纳肝肠于腹,以线纫之,敷以药。一日呻吟,二日求饮食,三日起坐,又三日,待献忠侧矣。”从这一描述看来,人道主义的大手术有点儿像是木偶装配。

华阳县县令沈荀蔚在《蜀难叙略》中记录下张献忠入川后的暴行

也就是说,一共经过6天生死轮回,美女不但恢复常态,且“美丽乃倍于平时”。后面这句话,方亨咸的《记老神仙事》里没有,反而在吴伟业《鹿樵纪闻》之《老神仙》里出现了,足以见出文人的癖好也。“美丽乃倍于平时”的机要秘书,嘤咛数声,迈开老脚,继续“私往侍之”。

这一切,真是应了徐灿的词《少年游》:“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

老神仙即陈士庆

张献忠总是说:“我是黄巢后一人。”又说:“我比黄巢杀人更多。”

造物主考虑到这样的实情,所以搭配了老神仙。一个嗜杀无度,一个拼命救助。这一饮一啄,岂非前定?但是,无论是嗜杀抑或救助,不过都是血海中的小浪花。

但救一个是一个!这就是老神仙存在的意义。

方亨咸的《记老神仙事》当中,还记载了大西军勇将白文选受伤之事。白文选与左良玉战于玛瑙山下,忽为飞炮击去左腿,“驰归,濒死。”张献忠让老神仙救活爱将,老神仙说了一番自私自利的话:“伤甚难治;吾无子,文选能父事我终身,方如命。”张献忠许之,老神仙先用麻药麻醉白文选的痛处,然后“锯胫骨寸许,杀一犬,取足骨合之,敷以药”。仅仅三天之后,明军发现,白文选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骑入官军,斩发炮者头”!

需要注意的是,文章里还有一句话:“文选足以驰骑速,竟跛。”就是说,白文选的腿,由于长期骑快马,以至于成了瘸子。“跛贼”一词,自此成了官军对白文选的称谓。

还有这样的记载:“贼将祁三升为官兵削去颊车,折齿;士庆为断一俘之颊车合其龈,一日夜而饮食言笑无异。”

这是一段什么话?就是说,老神仙活活摘除了一个俘虏的下颌,用来安装在祁三升脸颊上。这一毁一生之间,对于医者有意义吗?

根据几个笔记的情况来判断,张献忠要正式集体跪拜老神仙为大神,是在大西军没有抵达成都之前的征战过程中。

张献忠下令,军中每人搬来一张木几,“顷之,得几数万,累以为台,高百丈。”张献忠让老神仙一步步登到最顶上去。老神仙十分愕然:“吾身不能腾空,焉能蹑而上?”张献忠一拍桌子:你不登老子就宰了你!然后下令数万将士“持弓矢环之”,并且说:我喊啥,全军就喊啥!

老神仙双股战战,只好往上奋勇攀登。登到一半,往下一看,未免心惊肉跳,刚刚停住脚步,张献忠命令全军引弓待发!老神仙魂飞胆丧,赶紧勇攀高峰,“直登巅顶。”这时,听得张献忠大喊:“老神仙!”

全军一起大喊:“老神仙!”声音震动山谷。从此,大西军中的“老神仙”如雷贯耳。

从这些惟妙惟肖的描述来看,完全符合张献忠狡黠、乖张、无常的性格。就像他莫名其妙地喜欢武状元张大受,又迅速将其处死一样。

呼延云先生在《明末起义军中的“老神仙”到底有多神》一文里指出,“到底老神仙的大名叫什么,却是一个历史之谜。笔者权且将三篇记述其事迹的古代笔记做一开列,或能窥其端倪:《虞初新志》中有一段老神仙的自述,说自己‘陈姓,河南邓州人,名家子’;《池北偶谈》中则介绍老神仙是‘本邓州陈氏子’;记述最为详细的是《陈士庆传》:说老神仙名叫陈士庆,是河南邓州人……清初学者李天根《爝火录》里,记述为白文选接骨之人名叫梅阿四,是唐州人士……”

晚清国学大师俞樾的《茶香室续钞》之第五卷第十二条,对陈士庆确有一番记载,尤其是针对陈士庆的学道、出道的过程。俞樾并未对人事做进一步的道德评判,他在文末提出了他之所以收录陈士庆专文的理由:“按:老神仙事他书多有纪之者。此有姓名且详其始末,视他书为备,故具录之。”

我们几乎可以认为,老神仙即是陈士庆无疑。

对此任乃强先生考证指出:

《老神仙传》,桐城方亨咸撰,据亲见者言其医术之奇。避爻讳拱乾,隐其名。吴梅村《鹿樵纪闻》亦传其人,而文不同。皆当属第二手资料之夸诞者。其人则实有。近年四川地下发掘有大顺二年礼部铸镏金长方大印,篆“南川县医学记”六字。考旧制:理民官印正方,非理民官印信长方。依秩级制其大小。方者称“印”,长者称“关防”。此长方印大而称“记”,疑即颁赐老神仙者。南川县医学,疑为其人官署之称,地点可能是南川金佛山。此次讨论会上获见大顺年铸的“道纲司印”小方印。为献忠崇奉道教之证。县道纲司管道徒故只小方印。县医学衙门亦当有小方印。唯此“南川县医学”为大关防而称曰“记”,故疑其是赐老神仙印信也。(《关于张献忠史料的鉴别》,载《张献忠在四川》,《社会科学研究丛刊》1981年2月第二期,207页)

透过这些拨云见日的历史记载,还可以发现,老神仙在不同语境的转述里逐渐变得多名而复杂,事迹越是细腻,就越发出现“章回化”现象,让一个真实人物逐渐成为一个稗官野史间的传说人物。这,不知是否是口口相传的悲哀?!

老神仙啸傲王侯间

古之所谓“高人”,我想大体有四种:其一,置身红尘之外,斜睨功名利禄,一副志在名山的气度;其二,识见不同凡俗、别具慧眼;其三,经历困厄,劫波度尽,锻炼出了一颗宠辱不惊的平常心;其四,隔岸观火,还有金针度人的侠肝义胆。如此而观,“高人”多如过江之鲫,老神仙属于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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