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假设

失败的假设

[美国]

欧·亨利

周珏良 译

作者简介

欧·亨利(1862—1910),美国短篇小说家,美国现代短篇小说创始人,一生著有十余部短篇小说集。其主要作品有《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最后一片叶子》《二十年后》等。欧·亨利的小说往往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这种手法他用得非常之多,曾被称为“欧·亨利手法”。

这篇《失败的假设》便是如此。小说中的大律师一直沾沾自喜地认为他又在娴熟地将顾客玩弄于股掌之间,施行着他那蒙蔽顾客、巧取钱财的手段,到头来却发现蒙在鼓里的原来是他自己。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1962年第9期。

古奇大律师很醉心于自己的本门行业,一向是心无二用的。可是,他倒也允许自己在一桩事上运用些幻想。他喜欢把自己的事务所比作一条船的底舱,那里屋子一共三间,有门通连。那些门也可以关上。

古奇大律师常说:“为了安全,船的底舱都要造成几个密封的防水部分。哪一部分出了裂缝,就会被淹满,但是船还是走得好好的。要不是有好些密封的部分,一个裂缝就要沉船了。我这里也常常这样:我正忙着和顾客谈话的时候,别的和他利益正相冲突的顾客会上我的门。这时,在阿齐波这个有前途的听差帮助之下,我就把这一股危险的激流导向另一个密封舱,等着用法律的量水铅锤一个个地量他们的深度如何。此外,如果需要,还可以把他们领到过道里,从台阶上放走,这就叫排水。这样,律师生涯的船舶才可以永浮不沉,不然的话,让水自由地混到舱里来,那我们就可能惨遭灭顶了。哈,哈,哈!”

法律是枯燥的勾当。美妙的笑话世上也不多。当然古奇大律师为了调剂一下在案情、程序中讨生活的枯燥无味,来上这一点幽默,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古奇大律师的事务大都偏重解决婚姻中的不美满问题。如果婚姻关系中有复杂情形,亲密感遭到削弱,他就居中调停、安慰和仲裁。如果发生了纠缠就进行调整、辩护和支持。如果竟然形成了三角关系,他也总能够使自己的顾客的处刑减轻。

但是大律师倒也并不永远是那样一位敏锐、全副武装、足智多谋的勇士,经常准备双管齐下,砍断月老加给人们的枷锁。我们也曾看到过他不是摧毁而是在建立;不是拆散,而是在撮合;不是棒打鸳鸯,而是把迷途的羔羊物归原主。他雄辩动人的劝说常常使一对夫妇抱头痛哭,言归于好。他会指挥娃娃们,到了感人的时刻,由他发一个信号,就哀求道:“爸爸,你还不回家跟妈妈和我在一起吗?”这样就往往支撑住行将倾圮的家庭基柱。

不存偏见的人都认为古奇大律师从那些和解了的委托人那里收到的费用也高得和上堂打官司的差不多。抱有偏见的人则暗暗地说他反而增加了一笔收入,因为一时劝住了的那些夫妇,以后终归还是要来打离婚官司的。

某年六月,借用他自己的比喻来说,古奇大律师的法律巨舟差不多是完全静止的了。六月里离婚率不高。因为本月是爱神和月老当令。

古奇大律师正坐在空无顾客的事务所当中一间屋子里无所事事。有一间小套间把这间房子连向门口,或者不如说从那里隔开,阿齐波就在那里要来客留下名片,或者问清姓名,让他们等着,自己去通报主人。

就在这一天,突然最外边的一道门上响起了叩门声。

阿齐波正在开门,来客却把他推到一旁,也不管应有的礼貌,马上钻进了大律师的办公室,带着和气的无礼把自己安顿在对面的一张舒适的椅子上。

“您是菲尼斯·西·古奇大律师?”来客的声音语调使他的话听来既像发问,又像论断,也像指摘。

大律师且不答话,只用他那种短促但是老练精明的眼光打量这位可能的顾客。

这个人属于精力充沛的那种类型——大个头、活跃、神气大方、易于接近,无疑有些虚荣,多少不免浮夸,利落而又不匆忙。他衣着考究,就是有一点点过分华丽。他在找律师,但是假如这件事像是给他带来了烦恼,从他明亮的目光和勇敢的神情上可找不出证据来。

终于大律师承认说:“我姓古奇。”假如再追问一下,他也会承认名叫菲尼斯·西,但是他想,自动报名,这不是好办法。于是以责备的口气接着说:“我没有看见您的名片,所以我……”

“我知道,”来客冷静地回答,“而且暂时也不给你。抽一支吧?”他跨一条腿在椅子扶手上,掏出一把深色的雪茄来,扔在桌上。古奇大律师认识这个牌子。他神色好了一点,拿起一支雪茄。

“你是个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没有名片的客人说。这回他毫无发问的口气。但这句话也不纯是简单的论断。它是一种指摘—— 一种谴责,就像人们向一只狗说:“你是条狗。”在这种情况下,古奇大律师保持了沉默。

来客接着说:“你是专门处理各种破裂了的婚姻问题的。可以说你是专门在爱神找错了目标的地方取出他放的箭的外科医生。对于婚姻的热焰低落到点不着一根雪茄烟的地方,你是一盏真正的明灯。古奇先生,我说得对吗?”

大律师很小心地说:“我处理过一些您方才使用比喻丰富的语语所提到的那类案件。先生您是想找我谈法律问题……”说到这里,大律师有意地停住了。

对方挥舞一下手中的雪茄,说道:“慢慢来,且慢慢来。让我们谈问题时小心谨慎些。其实事情初起时,本该小心谨慎些,那样我也就不必来找你了。现在有一桩婚姻纠纷要解决。在我把当事人姓名告诉你之前,我是要你老实地——不管怎样,我要你从法律角度告诉我你对这场纠纷的估计。我要你估计一下这桩麻烦到底有多大——抽象地估计一下,明白吗?我是个不知姓名的人,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然后,你再谈你的看法。你懂得这个哑谜吗?”

“您是想谈一桩假设的案子吧?”大律师古奇说。

“假设,我正是想这么说,想了半天没想对。假设这词儿正合适。我来谈谈案情。比如说有一个女人——妈的,她真漂亮——丢下家和丈夫跟别人私奔了。她迷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人是到她住的地方来经营一桩房地产生意的。好,我们可以把这个女人的丈夫叫作汤姆·阿·毕林斯,因为这正是他的名字。你看,我这是把有关的人的名字干脆都告诉你了。引诱别人老婆的人叫亨利·克·杰赛。毕林斯一家住在一个名叫苏珊维尔的小地方,离这里很远。杰赛两星期前离开苏珊维尔。第二天毕林斯太太就追着他去了。她为杰赛这个人都疯了,一点不错,你可以拿你的法律全书来打赌。”

这位顾客谈得扬扬得意,连不易动感情的大律师也未免觉得有点讨厌他了。他清楚地看出这位愚蠢的来客身上有着自命美男子的骄傲,有着占了便宜的轻薄少年的自私的得意。

来客接着说:“假设这位毕林斯太太的家庭生活是不快乐的。她和她丈夫很合不来。他们的性情不合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她喜欢的东西,白给毕林斯他也不要。他们在什么事上也搞不到一块儿去。她是个有科学知识、有文化的女人,常常在集会上大声地读这个,读那个。毕林斯则全无兴趣。他根本不欣赏什么进步呀、埃及石柱呀、伦理学呀这类东西。碰上这些东西,老毕就瞪眼了。他这位太太比他高明太多。律师先生,让这样一位女人抛弃毕林斯去另选一个能了解她的男人,这难道不是很公平合理的吗?”

古奇大律师说:“性情不合无疑是许多夫妇不和及婚姻痛苦的根源。假如能正面证明确是如此,离婚看来是一个公平的解决办法。这位夫人把终身托付给你——对不起,我是说托付给杰赛这个人,这人可靠吗?”

来客有信心地晃晃头说:“可以打赌,杰赛没错。杰赛是好样的。他不会对不起人。你看,他离开苏珊维尔就是为了不让人说毕林斯太太的闲话,但是她跟着他走了,现在当然他要和她把日子过到底。她离婚之后一切都合理合法了,杰赛会做他该做的事。”

古奇大律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来继续假设下去。假使这件案子要我效力,那么——”

顾客冲动地站了起来,不耐烦地大嚷道:“让假设不假设的去见鬼,别再假设不假设的了,我们直截了当地谈谈吧。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我是谁。我要那个女人离婚。多少钱我出。哪一天你使毕林斯太太得到自由,我就付给你五百元钱。”

说到这里,古奇大律师的这位顾客用拳头在桌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以强调他的慷慨大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律师刚要说下去,阿齐波猛地从套间里跳了进来,粗声粗气地说:“有位太太要见您。”大律师经常指示他,有顾客来马上通报。有生意上门,把它推出去是没有道理的。

古奇大律师于是挽着第一号顾客的手臂,殷勤地把他让进了另一间屋子,一边说:“请您在这里等几分钟。我会尽快回来和您继续谈话。我想是一位有钱的老太太来办一桩有关遗嘱的事情。不会让您久候的。”

那位活泼的先生迁就地坐下来,拿起了一本杂志。大律师回到中间屋子里,随手小心地把通连的门关上,向在等着吩咐的听差说:“阿齐波,请那位太太进来。”

一位相貌庄严而身材修长的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袍子——是袍子,不是一般的衣服,一般的衣服没有那样雍容大方。可以看到在她目光里闪耀着天才和性灵的火焰。她手提一个斗大的绿提包和一把也像穿着袍子的雍容大方的伞。她应大律师之请,坐了下来。

“您是菲尼斯·西·古奇律师吗?”她用一种一本正经、毫不随和的声音问道。

古奇大律师不兜圈子地回答道:“我就是。”他一向不和女人兜圈子,因为女人最喜欢兜圈子。如果交谈双方都用同样的策略,那就浪费时间了。

女客接着说道:“作为一位律师,你也许对人情有所了解。你认为我们矫揉造作的社会生活里的卑怯庸俗的习俗应当阻止一颗高尚而热恋的心,不许她从那些叫作男人的可怜而无价值的可怜虫里得到她真正的配偶吗?”

古奇大律师以他素来用以控制女性顾客的声调说道:“夫人,本事务所是执行法律事务的。本人是律师,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报纸上‘婚姻问题栏’的编辑。我还有别的客人在等着。请您说明来意吧。”

“您用不着这样。”女客用明亮的眼睛瞟了他一下,抖抖手中的伞,画了个圈儿,接着说道:“我来就是谈正事的。我要征求你的意见的是一桩俗人叫作离婚案子的,而其实不过是对那种虚伪而不光彩的关系加以调整,这些都是男人们制定的眼光短浅的法律加在热恋中的……”

这时古奇大律师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夫人,对不起,又要提醒您这里是法律事务所。也许威尔克斯夫人……”

女客带着一分粗鲁插话道:“威尔克斯夫人很好,托尔斯泰、阿绥吞夫人、欧玛·卡扬、勃克先生也都很好。他们的书我都看过。

我想和你讨论灵魂的神圣权利,它是针对那种顽固而狭隘的社会中毁灭自由的种种限制的。好,现在我就谈谈正事吧。我希望用不涉及个人的方式来谈这件事,等你分析了案情,再说别的。这也就是说,比方有这么一个事例,而不……”

古奇大律师这时问道:“您是想谈一桩假设的案子吧?”

女客锐声地说道:“我正想这么说。现在,假设有个女人,她全身心地渴望过丰富完美的生活。这个女人有个丈夫,在智力上,在文化修养上,在一切上都不如她。呸!他是个粗俗的家伙。他厌恶文学。他对世界上大思想家的崇高思想横加讥笑。他成天只想着房地产这些肮脏的东西。他配不上一个有灵魂的女人。我们要说某一天这位不幸的妻子遇见了她的理想人物——一个有头脑、有感情、有力量的男人。她爱他。虽然这个男人对这种新生的感情感到兴奋,但他很高尚,很重荣誉,不肯表白自己,而是选择离他心爱的人远去。然后这个女人以高度的洒脱践踏着落后的社会制度强加在她身上的枷锁,也追着他走了。请问,离婚要花多少钱?女诗人伊丽莎·安·梯明斯是花了三百四十元钱办的。我能不能——我是说我提到的这位夫人能不能也离这么一个便宜婚?”

古奇大律师说:“你最后说的两三句话明白清楚,这让人高兴。我们现在能不能不再假设下去,而谈谈真名实姓和正事了?”

女客高声说了句:“我正是这么想。”她令人钦佩地马上同意了这切合实际的建议。她接着说:“汤姆·阿·毕林斯就是那个粗俗的家伙的名字,他阻挡了他的法律上的但不是精神上的妻子和亨利·克·杰赛——天生注定要做她配偶的高尚的人——之间的幸福。”然后女客带有戏剧性地宣告说,“我就是毕林斯太太!”

正在这时,阿齐波差不多像翻跟斗似的冲进屋来,叫道:“有男客要见。”古奇大律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毕林斯太太,请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候几分钟。我想是一位非常有钱的老先生来办一桩有关遗嘱的事情。我一会儿就来和您继续谈。”

古奇大律师带着惯有的骑士风度把他多情的顾客让到另一间空屋里,自己走了出来,把门仔细地关上。

阿齐波这次让进来的客人是个瘦削、神经紧张、看起来易于激动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忧愁不安的神情。他手上拿着一个提包,进来之后就放在大律师让他坐进的椅子旁边。他衣服质量很好,但是穿得很不整洁,看上去满布着旅途的风尘。

“你是专打离婚官司的。”他声音有些激动但是很郑重其事。

古奇大律师说:“我可以说在我的事务中没有完全避免……”

第三号顾客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不必告诉我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有件案子请你研究,但是不一定说明我可能和它有什么关系——也就是说……”

“你是希望谈一桩假设的案子。”古奇大律师说。

“也可以这么说。我是个普通的商人。我的话不长。我们先谈那个假设的女人。我们要说她婚姻不得意。在许多方面她是个出色的女人。她的长相是大家认为漂亮的。她热爱她称之为文学的东西——诗呀、散文呀之类。她的丈夫是个商业界的普通人。他们的家庭并不快乐,虽然他曾努力过。不久以前,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来到了这对夫妇居住的平静的小城来做房地产生意。这个女人遇见了他,神秘地着了迷。她毫不回避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使得那个男人觉得再待下去不妥当,就离开了。跟着她也扔下了丈夫和家庭追着他走了。她抛弃了一切舒适安逸去找这个引起她如此奇异的感情的男人。”最后来客用颤抖的声音说,“难道还有比使一个女人用轻率愚蠢的行为来破坏家庭更可厌恶的事吗?”

古奇大律师很谨慎地发表意见说,的确没有。然后来客接着说道:“她跟的这个男人不是能使她快乐的那种人。她以为这个人能使她快活,这是一种疯狂愚蠢的自欺。虽然她丈夫和她之间有许多的不同,但他仍然是唯一能应付她敏感而特殊的天性的人。但是这一点她现在还看不到。”

古奇大律师问道:“你是否认为对你谈的这件案子来说,离婚是合乎逻辑的出路?”他觉得来客这种谈法离生意的范围太远了。

来客充满感情地、几乎要落泪地嚷道:“离婚!不,不,不是那样。古奇先生,我读到过许多例子,你的善意和同情使你在闹翻了的夫妇之间调停,使他们重归于好。让我们别再假设了。我用不着再隐瞒,在这桩不幸的事里我是受害者。有关的几个人是汤姆·阿·毕林斯、他的妻子和亨利·克·杰赛,也就是她爱得发狂的人。”

第三号顾客抓住古奇先生的手臂。在他憔悴的脸上看得出深厚的感情。他强烈地说道:“看在上天面上,在这困难的时候帮助帮助我。去找毕林斯夫人,劝她不要再对这种可悲的蠢事进行追求了。告诉她,古奇先生,她的丈夫愿意接她回家,继续爱她——什么都答应她,只要能劝她回家。我听说过你在这类事情上有成功经验。毕林斯夫人不会离这儿过远。旅行和疲乏使我不能支持了。在追赶的途中,我看见她两次,但是种种情况使我们未能交谈。古奇先生,你能不能替我走一趟,我会永远感激你。”

古奇大律师听到最后这几个字,微微地皱了皱眉,但是立刻摆出一副善良有德的表情,开口道:“不错,有不少次我是成功地说服了要求解除婚姻关系的夫妇们重新考虑他们鲁莽的决定,最终他们也言归于好。但是,我跟你说,这种工作常常是十分难做的。这里面需要花费的耐心和口才——如果允许我这样说的话——是会使你大吃一惊的。但是当前这一案子引起了我全部的同情。先生,我深深地同情你,并且极愿意看到你们夫妇和好。但是我的时间是宝贵的。”大律师看看表,好像忽然想起这个事实,就这样结束了讲话。

顾客说:“这我明白。如果你能接受这件案子,劝毕林斯夫人回家,不再去找她在追求的那个人,在那一天,我就付你一千元钱。苏珊维尔最近房地产上涨,我赚了点钱,决不吝惜这笔花费。”

古奇大律师站起来又看看表说:“请你再坐几分钟。我几乎忘记隔壁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位顾客。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回来。”

当前的情况充分满足了古奇大律师对错综复杂的事情的爱好。他一向最喜好具有这类微妙问题和有发展可能的案件。他想到他自己已在主宰着都在他身边却互相不知道其他两方也在场的三个人的幸福和命运,觉得十分高兴。他用惯了的船舶的比喻又涌上心头了。但是这个比喻现在可有些不大确切,因为如果一只真船的底舱各部分都充满了水是会危及它的安全的;可是这里,虽然各部分也都充满了,他的事务之舟却只会航行无阻去达到收入一笔美满丰厚的费用的港口。当然,他当前需要做的是从已在舱中的某批焦急的货色上挤出一笔好生意来。

首先,他吩咐听差说:“阿齐波,把大门锁上,谁也不要放进来。”然后大步轻轻地踱进第一号顾客在等着的屋里。那位先生正坐着耐心地看杂志上的图画,口里含一支雪茄烟,脚跷在桌上。

大律师一进来,他就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打定了主意没有?五百块钱能给那位标致的夫人办好离婚吗?”

古奇大律师轻轻地问道:“你是说先缴这些?”

“什么?不是;是全部。足够了,是不是?”

大律师说:“我要收的费用是一千五百元钱,先交五百,剩下的等判决离婚时付清。”

第一号顾客大声地吹了一声口哨,脚也从桌上拿下来了。

他站起来,一边说道:“看来我们谈不妥。我在苏珊维尔的一笔小房地产生意上赚了五百元钱,我愿意尽心使那位夫人获得自由,但是这超出我的财力之外了。”

大律师带着暗示地说:“你能担负一千二百元钱吗?”

“我跟你说,五百元钱对我来说就是到头了,看来我得去抓一个便宜点的律师。”来客说着戴上了帽子。

“请这边走。”古奇大律师说着,打开了通向过道的门。

这位先生溜出了舱间,走下阶梯,古奇大律师对自己微笑着喃喃地道:“杰赛先生退场,”一边摸弄着耳边的克莱式的鬓发,“现在请被遗弃的丈夫出场。”他回到中间的屋子,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

他向第三号顾客说:“据我了解,你同意付一千元钱,如果我能使或者能促成毕林斯太太放弃对她如此强烈爱着的人的疯狂追求而回家的话。同时在这个基础上这件案子也是无保留地委托我办理了。对不对?”

对方焦急地回答道:“一点不错。而且在任何时候,只要事先通知,我能在两小时内交款。”

古奇大律师站得笔直。他瘦削的身体像是伸展开了。他两手的大拇指伸进了背心的衣兜里,面带在这类交易中经常有的同情和温厚。

他用仁慈的口吻说道:“先生,那么我想我可以保证你及早得到解脱。我对我自己的说服劝导的力量,对人心向善的自然趋势,和对为人丈夫的不动摇的爱情的强烈影响深信不疑。先生,毕林斯太太就在这里——在那间屋子里——”说着用他的长臂指着通向那儿的房门。“我现在就去请她,我们一起恳求……”

说到这里,古奇大律师停了下来,因为第三号顾客像是被弹簧绷起来似的,一下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抓起自己的提包。

他哑声叫道:“你说些什么鬼话?那女人在这儿!我还以为在四十英里以外我就把她甩开了呢。”说着就跑到敞开的窗子前面,向下面望了望,跨出一条腿去。

大律师惶惑不解地叫道:“慢着!你要干什么?来吧,毕林斯先生,去见你那犯了错误但仍然清白的妻子。我们一起劝告一定会……”

此时已经彻底被激怒的来客叫道:“毕林斯!你才是毕林斯呢,你这个老白痴!”

转过身来,他狠狠地把提包朝大律师的头上扔过来,正好打中不知所措的和事佬的两眼中间,使他向后踉跄了两步。等他清醒过来,他的顾客已经没有影儿了。他冲向窗口,伸出身子,看见那个胆小鬼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掉在一个棚顶上,正在爬起来,然后也不停下来捡帽子,就又跳下那剩下的十英尺,到了巷子里,从那儿以惊人的速度逃走,直到被四周的房子遮住再看不见了。

古奇大律师用发抖的手擦着自己的额角。这是他常有的动作,很有清理思想的妙用。现在这样来一下,也许可以把一个十分坚硬的鳄鱼皮提包打中的地方揉得好过一些吧。

提包躺在地上,大开着,里面的东西都摔了出来。古奇大律师机械地弯下身去捡。头一件是个硬领,法律家的雪亮的眼光惊奇地看到那上面有“亨·克·杰”三个字头。然后有一把梳子、一把刷子、一张折起的地图和一块肥皂。最后有几封旧的商业来往信件,每封上面都写着寄给“亨利·克·杰赛先生”。

古奇大律师合上提包,把它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戴上帽子,走进听差待的套间。

他打开门温和地说:“阿齐波,我到高等法院去了。五分钟后你走到里间屋去告诉等在那里的那位太太说”——此时大律师古奇用了一句俗话——“可以打道回府了。”

  1. 此处指爱拉·惠勒·威尔克斯(1855—1919),美国女诗人。——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此处指葛特鲁得·阿绥吞(1857—1948),美国女小说家。
  3. 此处指欧玛·卡扬(?—1123),波斯诗人,《鲁拜集》的作者。
  4. 此处指爱德华·威廉·勃克(1863—1930),美国作家。
  5. 此处指亨利·克莱(1777—1852),美国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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