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批判大会

三十、批判大会

古人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山羊胡子爷爷真是料事如神。

两天后,晚上喝过汤,劳累一天,你父亲先歇息,你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先洗涮锅碗瓢勺,然后照顾弟妹入睡,再缝缝补补做针线儿,熬到深夜方可躺在温热的炕头,舒展精疲力竭的筋骨。

你代替父亲,由文章公村向东走一里夜路,到于家拉村底的队窑里去记工分。夜很黑,星很稠,月亮还没升起来。你扛了一把铁锨,提防狼虫趁黑夜突然袭击。迎着冷飕飕的北风,一路大步流星,进了队窑的门。

队窑里挤满了人。王队长,吴舌头,还有长了胡子的老年人,满满当当地挤坐在热炕上。胡子不长的中年人,刚出胡毛的青年人,嘴上没毛的半大小伙子,或靠窑壁蹲在地上,或枪杆儿似的围着炕边和办公桌站着。抽烟的,说闲话的,打逗戏闹的,吵吵嚷嚷,烟气腾腾。

邵牛皮坐在一张血红色的办公桌前,高脚玻璃罩子煤油灯拧得很亮,灯罩的口上唱戏似的冒着红火黑烟。抽旱烟的庄稼人,直接用烟锅头对住灯罩口,一吸就能接着火。

父亲常感叹说:公家的灯亮,也费油,就是没人心疼!

你来得迟,最后一个大声报着全家人出勤的实情,由邵牛皮在工分簿上一一记完。

记完工分,你抽身走到门口,被咳咳嗽嗽的王光石喝住了:“哎!高中生,你先别走,今晚,记完工,咱开个社员大会!”

全窑的人静下来,鸦雀无声。庄稼人那秉直的目光,锥子一般齐刷刷地凝聚到你身上,使你感到浑身上下都发热、发胀、发毛,挺不自在的。

看来,这社员大会与你有关。而且,会议的内容在场的人也都一清二楚。

王光石身子侧过来,坐在炕边的人连忙闪身让开,站在近处的人也赶紧让开一块空地,让他吐痰。他连吐了几遍,才吐出一疙瘩脏臭的浓痰,用手抹着胡茬上漓漓拉拉的痰液残迹,坐回原来的地方,吧嗒吧嗒吸了好一阵儿烟。

众人等他讲话,瞅着他的脸。

他不知是酝酿着感情,还是故意拿捏着架子,脸皮绷着,神色严厉,又挺能沉得住气儿,与古戏里龙颜大怒时的情景差不离儿。

你看着他的表演,心里思绪翻腾,想得很多:从古到今,人一当官,就必然要变样儿,学着做戏,装样子,拿架子,仿佛古戏里的昏聩帝王与贪官污吏,先要把派头扎足,然后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盛气凌人。然而,这些家伙一旦遇到上司时,又换了另一副模样儿,奴颜婢膝,磕头礼拜,可怜滑稽得巴儿狗一般。也许,这是农民的遗传基因或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他们的肌体与灵魂深处导演出来的吧!这不,就连一个芝麻粒儿也算不上的王队长,也表演得毫不逊色!他那副令人恶心作呕的样儿,真真一个十足的土皇帝!

你退到办公桌前,站在亮处,等着看他狗嘴里吐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终于,他憋足了劲儿,气势汹汹地说:“今晚开会,解决一下中学生调皮捣蛋,不服从生产队领导,不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诚心诚意在劳动中锻炼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不知天高地厚,不尊重父老乡亲,意见还特别多……就这些问题,大家都说话,研究一下,怎么处理?不然,翅膀还没长硬哩就试弹着要飞,连我这队长都想顶掉哩,哼!”

吴舌头坐在王队长身旁,连忙出来帮腔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自强哥虽说是个家法大得远近扬名的人,却没把儿子管教好,寒假回来劳动这么三天两后晌,意见多得满天飞,今天后晌就给王队长提意见,这还了得!自强哥十几年来,对李支书,对王队长,一直是心口不一样,嘴上不吭气,心里时刻在磨牙!其昌考了第一,上了中学,自以为了不起啦,想翻了天啦!得趁你这背锅子还没长起来,就得平了!”

王光石一阵一阵地咳嗽着,大有气得断气的可能性。吴舌头用手给王光石拍着背,小声劝他:“你消消气,别伤了身子,全村百姓还靠着你哩。”

邵牛皮与王光石是一丘之貉,但与吴舌头常因争风吃醋而免不了磕磕碰碰,疙疙瘩瘩,用王光石调解时的话说,就是“勺跟锅还有碰撞的时候哩”!他用报纸卷了一个喇叭头烟,对住灯罩上的烟焰吸着,笑嘻嘻地一箭双雕地说:“其昌,别看你娃是中学生,往后说话可得留神点,特别是乱提王队长的意见,这就叫反对领导,王队长又是党员,还能挂上反党的边儿,收拾你娃娃,还不是一碟小菜!你娃还小,涉世太浅。你念了两天书,笼大的字识了几箩筐,就瞧不起农民啦?这是你娃没吃过农民的亏,没招过农民的祸,没挨过农民的整,不知道农民是牛王爷还是马王爷,长着几只眼。自古以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农民可是干实活儿的。李自成带着农民打进北京,做了皇帝。眼下做官的,哪一个不是农民出身?秀才成了气候的又有几个呀?实话对你说,学乖点,嘴甜点,你看看,你吴叔几十岁了,还这么孝顺你王叔哩,舌头伸得半尺长,把屁眼上的痔疮都快要舔犯了哩!”

窑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吴舌头愤慨地骂出半句,被王光石用胳肘捣得制止了。吴舌头只好把后半句脏话连同吐在外面的半截红舌头一齐咬住了。

窑里爆发的哄笑,仍未平息。

山羊胡子爷爷手捋着胡子,一番好意地说:“昌昌,你年幼无知;不懂得尊重长辈,当众给你队长叔认个不是,赔个情,就算了。”

王光石哪里肯依,咳嗽着跳起来,站在炕当中,指头剁着你,脸红得像下蛋鸡,大声骂道:“你小子,还不光是提意见,在背后说怪话,骂我。谁叫你这么干的?啊?今晚这会上你把话说清,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休想走出队窑的门!”

你原本想忍一忍,过去就算罢了。现在看来,忍不下去了。猛然间,你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没事不寻事,有事不怕事,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一股沸腾澎湃的热血,从胸中一直冲荡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

你气正辞严地问:“王队长,你也把话说清楚。我说了你什么怪话,骂了你什么?谁是证人?”

王光石眼睛一瞪,叫道:“哟!你还挺硬的,像个汉子!问你吴叔!”

你心里顿时明白了,当即挑明真相说:“吴叔,后晌往沟里担粪,路上我对你说,你也是队里的头儿,咱这么远的路,往返一趟等于爬一次山,半天才担两回粪,还累死人,也太窝工。不如每人捎一担粪,顺便在沟里平田整地,这样地也整了,粪也担了,人也不太累,既合理又科学。你说,咱村的大事小事,都是王队长一个人说了算,谁提意见,他就给谁穿小鞋,缠谁的脚。明明是你骂了王队长,你怎么又耍长舌头,赖到我的头上?我喊你叔叔十几年了,你就这么做长辈吗?”

吴舌头当众出丑,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大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人话来。

你乘胜追击,接着质问王光石道:“王叔,你是一队之长,又是我的长辈,听信谗言,陷害好人,也不事先问问我,就搞突然袭击,召开社员大会批判我,你把我当成地主富农坏分子反革命阶级敌人在整吗?难道共产党就不讲政策法规了吗?我是学生,不是社员,你有什么职权开我的批判会?你也当众说清楚,说不清,今晚你也别想走出这队窑门!”

这一下,队窑里像滚油锅里加了一勺水,炸了锅一样吵起来。有人指责吴舌头不像人,拉长嘴,拨弄是非,像一个长舌妇;有人劝说你,忍一忍,让一让,给王队长一个台阶,让他好散会;有人给王队长打圆场,和稀泥。会开到鸡叫时辰,庄稼人都困得支撑不住了,一个个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装着撒尿,出门溜走了。

剩下十来个人,一直僵持着。

你坚持要王队长和吴舌头道歉,公开承认批判会开错了。吴舌头无奈,连说了几遍怪他。但王队长面子拉不下来,死活不肯下软蛋。

王光石突然想出了一个毒招,吓唬道:“那好,生产队管不了你,可以给学校写个材料去,把你的表现都写上,叫你上不成学!”

当时,正是阶级斗争如狂飙席卷神州大地的时候,一份黑材料,真能完结一个人!你心里害怕了!但嘴上却铁硬,说:“学校里不像你一手遮天的于家拉小村子,会调查清楚的。国家有法律,诬陷不成要反受刑罚的!你告假状吧,我等着!”

王队长一见软硬都不行,只好丧气地说:“散会!睡觉!”

在棋盘上丢了主“帅”,在社员批判大会上又丢了脸,王光石垂头丧气地咳嗽着回家去了。

你走出队窑,启明星从东方天际的尽头露面了,又大又亮,活像一颗小月亮。你扛着明晃晃的铁锨,浑身胆气,迈着大步回家。

你父亲还没有入睡,他在等你。

你将社员批判大会的情形向他述说了一遍。

他听完后,高兴地说:“李良、王光石这几个人,整了我十几年,没想到败在你一个娃娃手上了。多亏你念了书,懂政策,他们没办法整治你了。看来,书没白念,还得加把劲儿,勒紧裤带,考大学!”

父亲又多了一个支撑他生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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