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张家的传说

二十、张家的传说

点瓜种豆,宣告一年一度播种季节的开始。你妈把文章公村的家交给祖母一人留守,拖着病体,带着小妹,来到冉家沟。她既要忙锅上,又要忙地里。每逢罗川镇有集的日子,父亲不论地里耕种有多忙,总是给你和母亲安排好当天要干完的活儿,他却挑起一担连夜在河岸挖树根劈好的木柴,慌慌忙忙去赶集卖柴。其实,他那么大的一担劈柴,只卖两角钱。

你后来才知道,你爸是为你联系转学的事去了!他为了你上罗川镇最好的小学,一个人无数次地去到镇上的小学,千方百计认识了校长,又认识了小学四年级的高兆馨老师,一次次给他们说好话,请他们收录你。学校没有住宿生,也没有学生宿舍,你爸答应住破庙也行。学校领导和善良的高老师被你爸的精诚打动了,终于答应了他的恳求,同意你转学到罗川镇小学。

这一天,父亲兴奋地从罗川镇回来,直接来到地头,对母亲高兴地说:“昌昌转学的事跑成了。你赶快回家,连夜帮他准备一周的干粮,是糠是菜没关系,我在家里东边日头背到西边下苦干活,不也是糠菜糊汤吗?昌昌要是有血性,有志气,跟别的学生不比吃、不比穿,就比谁学的好,出息大!”

你妈听了,显得很激动,满面笑容回家去给你做糠菜干粮。

晚上,爸爸显得异常兴奋,把你叫到身边,给你讲起了张家的传说和他的身世。虽然,他曾多次给你断续地讲这些故事,但今天听起来,却使你格外难忘:

你曾祖母拖着你爷爷,一对孤儿寡母,流落到一个说不清地名的村子里。她们印记最深的,是那村口的大树上,有一个喜鹊巢。每当老鹊觅食回来站在巢沿上,巢里的幼鹊立即将头露出来,张大黄色的嘴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直到老鹊将嘴巴里含回的食物,对准幼鹊的嘴巴,一点一点地吐个干净,巢内巢外才可恢复原有的那种平静。这是一个瓦房与窑洞混杂的村庄。村前是一道宽阔的黄土大川,二郎河由东向西哗哗流过去。两岸黄土山岭延绵不断,山坡布满梯状的田地。川地和山地里,遍栽着枣树、杏树、梨树、核桃树、山桃树,还有蜜桃树。

这是甘肃省正宁县罗川镇的高家台,是一个富裕的村庄。村子姓高,村里的人也姓高。门楼高,瓦房大,靠山根又挖了一排黄土大窑洞的院落,住着大财东。曾祖母和爷爷流浪到这里,被财东家收留了。曾祖母帮着高财主浆洗缝补,上锅做饭,为的是将爷爷拉扯大。爷爷长到5岁时,便给高财主家放牛牧羊打杂工了。又过了几年,曾祖母终于累死在高财主家里了。高财主是个开明人士,买了一副薄板棺材,算是给爷爷留下了一个祭奠的黄土坟。你爷爷深受感动,发誓终生为高财主当牛做马,以报答收养及葬母之大恩大德。到了爷爷30岁那年。有一天,高财主突然将爷爷叫到客房,眯着笑眼,望着爷爷,问:“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爷爷板着身子,双手在膝头抠着,显得局促不安,茫然地说:“我啥打算也没有。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莫说今生,来世变牛变马也难报你的恩德。”

高财主听了,点点头,又哈哈一笑,摇摇头,说:“你在我这里二十多年啦,今年都平三十啦,半生都完啦!难道你就没想过成家立业?”

爷爷诚恳地说:“我只知报恩,哪敢想那些。再说……”

高财主摆摆手,打断爷爷的话,神情十分严肃地说:“你错了!我问你,你妈当初带着你到我这里,为的又是啥?就为了把你抓养大,让你给张家顶门立户啊!我这里有吃有穿,也有活儿干,你一辈子也干不完!可是,人得积阴德。要说我对你母子俩有点恩德的话,你母子俩早就报答啦,白为我干了多少年的活儿啊!我不能再收留你,耽搁你啦,你得走!”

走?突然就走?走哪里去?爷爷从未想过,思想上毫无准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但他听得明白,高财主确实是一番好意。他内心十分矛盾,结结巴巴地说:“可……我妈的坟就在这里。我怎么忍心走?那不让人家指脊骨,骂我不忠、不孝……”

高财主将青铜水烟锅往方桌上使劲一搁,发出“嘭”的一声响。他有点动气地说:“啥不忠不孝?你在我这里混下去才是不忠不孝!你妈坟在这里,每年清明节,你就不会来这里烧两张纸?”

他停了一下,才恳切地说:“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你明天一早就走,回你的张家川,顶你张家的门,认你张家的土,续你张家祖坟的香火!”

爷爷一听,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感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拉着泪腔说:“高老太爷……”

高财主从方桌上拿起一个小红包,递到爷爷手里,叮嘱道:“这是20块大洋,你回去后,先找个女人,成个家。至于往后怎么干,那就是你的事了。不过,你得记住,你妈为你吃的苦。”

爷爷双手捧起红布包,给高财主连磕了三个响头。这番话,醒了他30年的糊涂梦。

罗川离张家川,虽说隔了一道省界,其实不到六十里。爷爷第二天傍晚,就回到了张家川的卧龙山下。窑洞几乎全塌了。塌了的窑洞里,埋着张姓人家的白骨。院子全都荒芜了。蒿草长得比人还要高。荒草丛中,狼粪成堆,在夜晚的星光月华映照下发出蓝森森的冷光,像点点鬼火。

隔河上游的万姓人家,夜晚每当望见卧龙山下的闪闪鬼火,毛骨悚然。

爷爷扫净一孔没塌的窑洞,编起荆条门窗,住下来。他按照曾祖母留下的地契,开始认领张家的土地。山地大都荒芜了。川地大都被万姓人家霸占了。爷爷只能先立足,后打官司,从易到难,一块一块地收回祖宗留下来的田产。

第二年,他与一位讨饭的妇女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孩。再一年,总算是盼来了男孩,张家的烟火有了延续。

他,就是我的父亲。

爷爷给我起了一个农家气十足的名字。后来,我嫌这名字太土,自作主张,更名张自强,取自强不息之意。

我长到3岁时,爷爷把祖上留下的田产大都收回来了。只剩下一块肥沃的田地还在万家川一个恶霸的手里。这块田地,一面靠河,东西北三面都是张家的土地。爷爷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将田地强行收回来,让失去多年的沃土重归原主。

这年开春,爷爷赶上两头大犍牛,来到地头。他心中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热切情绪。犁头插入松软的土地,沃黑的泥土在他的双脚前水浪一般翻涌开来,他的心胸顿时像泥潮土浪似的澎湃涌动着。他将金黄的玉米种子,一粒一粒地精心播进土地,连同他一颗农人的心。玉米苗长出来了,由黄色的针状苗芽,变成两片绿色的叶片。地面渐渐染上了一层绿。

就在这时,万恶霸把爷爷告到旬邑县衙里了。恶人先告状。县长老爷的腰里,早就缠满了万恶霸的铜钱万贯。俗话说,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县官捞足了油水,不问是非黑白,派两个差役,把你爷爷传到大堂上。狗头县长见爷爷立而不跪,胸中怒火一冒三丈,醒堂木狠劲一拍,屁股往豹皮太师椅上一蹾,眼睛瞪得像两盏红灯笼,龇牙咧嘴地喝吼道:“好你个大胆刁民!见了本堂,为何不跪?”

爷爷双手一揖,算是行礼。他心中踏实,神情冷静,不慌不忙地说:“县长老爷,我是个种地的庄稼人,不知你有啥事,这么远把我叫来?”

县长冷笑道:“大胆刁民!是你审本县,还是本县审你?来人啊!让他跪下叩头!”

两班差役一声吼,七手八脚,将爷爷打倒在地,硬拉着给县长磕了三个头。

县长嘿嘿一笑,眼珠子一瞪,问:“下跪的刁民,从实招来。你为何霸占万姓良田?该当何罪?”

爷爷把田地怎么落入万恶霸之手的经过,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县长老爷如果是清官,就请你替小民申冤做主。万恶霸乘我家遭祸,霸占我家河川好地十七亩,总共三十二年,按每亩每年打小麦一石算,每年就是十七石,三十二年共五百四十四石。地,我从今春收回。五百四十四石小麦,我不讨利,只求万恶霸如数还我。敢问县长老爷,小民说的有无道理。”

县长一听傻了眼,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半晌无言对答。大堂顿时冷了下来。县长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把醒堂木拍得咣咣乱响,待大堂静下来,冲着站起来的爷爷吼道:“你说地是你家的,有何凭证?”

爷爷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拿出一张地约,双手展到县长面前,说:“有地契为证。”

县长连看了三遍,目瞪口呆,草草收了场,退了堂。

但爷爷被留下来,听候最后判决。

万恶霸得到消息,连夜送来十两黄金,十锭白银,塞进县长的腰包里。第三天深夜,爷爷突然被下了大牢。铁打的铐,铁砸的镣,定下的罪名是伪造假地约。

而真地约,被县长抢到手后,一把火烧了。

三日开堂,五日大审,这桩案子,整整断了三个月。

血满身,伤满身,疤满身,虱子爬满身。可是,爷爷宁死不屈,一口咬定地是张家的,地契让县长狗官搜去了。

最后一次过堂。爷爷咬紧牙关,叮叮锵锵哨哨甩铐拖镣走到堂上,头发胡子三寸长,面容憔悴,骨瘦如柴,却高昂着头,就是不下跪。爷爷怒目逼视着县长,要看看这个赃官还会使出什么新花招。不大一会儿,两个差役,用铁钳夹起一条烧得火红的铁链,横在爷爷的面前。县长强打起精神,开始最后一次的审问:“刁民低头看看!”

“早就看见了。”

“见过吗?这是什么东西?”

“没见过,听人说过,衙门里拴狗的铁链三丈六。狗,是老爷养下看门咬人的。”

“好你个吞了秤砣铁了心的刁民!既然这地是你家的,你敢把这烧红的铁链背在身上,本县就依了你!不然,这地就是万家的!”

爷爷平静地问:“你这话算数?”

县长受了讥笑,大怒,一拍桌子,喊道:“大堂之上,本县讲话,岂有不算之理!”

爷爷不懂得什么叫玩政治的官场流氓,却深信不疑。他双手抓起烧得通红的铁链,从肩头搭下来,绕腰缠了三圈,只听得嗞嗞啦啦一阵响,满堂散发出一种火烧人身的焦臭味。

大堂上下,一片惊叫声。

爷爷的身上炼出了油,骨头白森森地露出来,真怕人。

他的壮举,轰动了旬邑县城。

但他醒过来时,仍在大牢里。

官司打赢了。但爷爷仍然难见天日。

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等你祖母得知结果时,爷爷早已死在县长老爷的监牢里了。你大姑,就是我姐,那一年被狼叼走了。

那天,天上飘着雪片……

祖母和我,又踏上了四方漂流的路。祖母为了保住张家的独根苗,带着3岁的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像石头缝里的小草,十分艰难地讨着生活……

你爸给你讲的张家的传说,你又讲给我听,我听得感慨万千:这是血泪斑斑的创业史,它凝聚着你们张家顽强坚韧的血脉和精气神啊!你又给我讲了你父亲的拼搏奋斗的经历:

多少个春夏秋冬,度日如年。父亲已是硬扎扎的一条汉子了。祖母这时才把身世告之他,他才知道自己的根在卧龙山下,自己的姓是张。

从此,父亲恢复姓名,决心发奋图强,自立自强,重振家业,为祖宗争脸,争光。

张自强回到了张家川。这消息,像顺川的疾风,很快传遍了红河两岸。这一天,万恶霸把儿子叫到卧房。他斜躺在炕头,烧好一个大烟泡,用烟枪贪婪地猛吸。半晌,嘴里才呼出几丝混浊的烟气:“老子前世亏了人,这辈子就养下你这么个缺德的宝贝货,想指望你成器,那是梦!张家那小子回来了,没料到长得城垛一般壮实。我看这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说着,他又唠叨开了当年如何为红河岸边那块好地与张家打官司的事情,大有一番过五关斩六将的英豪气儿。

谁知儿子急着出去寻花问柳,哪有心思听他这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的扯淡,肿泡眼朝着父亲一翻,白嗒嗒的怪吓人的。他忍不住嘟嚷道:“又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耳朵早磨出茧子了!真是的,越老越黏乎。”

万恶霸一听,呼地挺身坐起,操起烟枪,朝儿子劈头打了下去,恶狠狠地骂道:“放你妈的狗屁!老子创下这个家业,为的谁?还不是你!我两腿一挺,能带到棺材里去吗?哼!张家那小子不除,我死了,你个白眼松包也别想活得安生。你,你气煞我了!滚!”

万恶霸的儿子双手抱头,揉着青皮核桃大的一个疙瘩,嘴里咝咝吐着气,夺门而逃。

万恶霸咬牙切齿地自语道:“这个眼中钉,还得我亲手去拔。”

没过几天,万恶霸祖坟里的七棵大楸树,被父亲连根挖倒,卖了一笔钱。恰在这时,万恶霸捎来话:“三日之内,不除了张自强,死后决不进万家的祖坟!”

祖母一听吓坏了,苦苦地劝说你父亲道:“万恶霸心毒手辣,你与他争斗,万一遭他暗算,张家断了香火,叫我到阴曹地府怎么去见你爸!听我一句话,去托个人,到万家说个情,下句话,把钱还了人家,求人家。好汉不吃眼前亏,妈求你了。”

父亲铁青着脸,在一尊青石上,嚓嚓嚓地磨着铡刀,胸有成竹地说:“张家没有下软蛋的。一将舍命,万将难敌。豁出去,也许是条生路。你把心放宽,我自有办法对付万恶霸这号杀人不眨眼的混世恶魔。”

等到第三天,万家川仍无动静。

第四天清早,父亲吃完一锅杂面馍,喝完三碗烧酒,将明光闪亮的铡刀扛在肩上,迎着东方血一样的霞光,大步流星地走向红河北岸。他决定先发制人,给万恶霸一个下马威,压一压他的嚣张气焰。

他蹲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双手掬起霞光里血一般殷红的河水,连喝了三大口。然后,南渡红河,肩扛铡刀,冲着万家川村口走过去。

火红的太阳升起来。如火的光辉中,父亲一米八七的魁梧身躯,仿佛钢水铜汁铸成的。他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一脸豪气,浑身是胆,大有一种慷慨迎战、视死如归的豪迈之气。

村口,有一个打碾场,是万恶霸家里的。三个石碌碡,一个压地用的石磙子,都是富贵人家双牛双马牵引的特制大号。穷人家的瘦牛弱驴无奈于这些石家伙。父亲将铡刀插入场边的地里,弯下腰,伸出升口大的方手,用如椽的十指抠住石磙子的一头,一声“嗨”出口,就把石磙子竖了起来。接着,他用右肩顶在石磙的中间,双手托住石磙贴地的一头,憋足气,“嘿”的一声喊,扛了起来。

他右手扶稳肩头的石磙,左手抓起铡刀,稳步来到万恶霸房窑相杂的院落崖头,站稳脚跟,左手将铡刀插入土中,双手扶住肩头的石磙,大声吼道:“万恶霸,我等候你三天三夜,不见你个影子。今早,我自己找到你的门上来了。你要想死了进祖坟,就乖乖滚出来,与我见个高低。你不敢出来,我今天就去挖了你家祖坟。你祖宗的尸骨埋在张家的地里几十年了。”

万恶霸一家男女从梦中惊醒,斜衣歪帽地站满一院,仰面一见崖头肩扛石磙高声叫骂的高大汉子,人人屁滚,个个尿流。

忽然,猛听得呼呼一阵风声,紧接着“咚——通”的一串响,石磙砸在院子里,楔入地下很深。门窗被震得哗哗直响,院里的男女都觉得天摇地动,就像发生了一次地震。

万恶霸惊竖了一身毛发,暗暗叫苦。他双手抱拳在胸前拱了拱,故作镇静道:“好!又是一条硬汉,万老爷我今天遇到了真对手,服了。树钱归你了。求你放个生吧!”

满院的男女,闻声一齐跪下,磕头告饶。

父亲一见这窝蛇蝎乱了营,哈哈大笑三声,扛起铡刀,绕张家川的村子正三圈反三圈,像打了胜仗的大将,在视察被自己征服了的部落氏族,扬眉吐气。

不多几天,万恶霸一命呜呼了。

父亲在万家川办完事,凯旋北渡红河。回到张家川时,祖母正跪在打碾场上,烧香化纸,求各方神灵保佑儿子平安回家。父亲忍不住笑,放开嗓门唱出了几句秦腔,引得黄土山岭一片回应:“河里的鸡蛋滚上山,还要和山上的石头碰一番……”

几年后,红军来了。

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星显得很稠密。这是个并不十分黑暗的夜晚。

有人在敲张家的门,声音很低。

父亲睡在喂牛的窑里。他感到很惊奇,半夜三更竟然有人来敲门。他爬起来,从门后抓起烧炕棍,将门拉开一条缝儿,见门口站着一个细高个儿。父亲认出来了:来人是万家川的万金荣,红河游击队的队长。他在外面拉起了一支穷人的队伍,归红军领导,打土豪,除恶霸,专为穷人做好事。这天晚上,两个人同睡一炕,谈了半夜。鸡叫头遍,万金荣准备出发。他拍着父亲的肩头,说:“咱们已经谈定了,你这里就是红军游击队的一个秘密地下交通站。以后与你接头的人,都是单线联系。你再考虑一下,有没有这个胆量?”

“我的胆子很大。那一回,我和万恶霸作对,你知道的。”

万金荣点点头,带着20多人的队伍出发了。原来,游击队员们是在烂窑里过的夜。

一夜之间,父亲成了红河游击队的地下交通员。从此,他开始传递信件于红河两岸。

过了两年。一个黎明天,突然来了一支国民党的队伍,把父亲抓了起来。国民党的排长审问他:“老实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自强。”

“胡说!你是红河游击队的队长万金荣!”

“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你可以找人来认。”

队长一声令下,兵丁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将父亲五花大绑拉着走。同行的还有抓来的另外一个人。

晌午太阳当空,热气逼人。队伍停在一架黄土半山上休息。准备出发时,那排长突然说:“把这两个拖累枪毙了算啦!回去领赏时,就说他们半路逃跑时被打死了。”

几个兵应了一声,将两个被抓的人,拉到悬崖边,让面朝沟跪着。父亲虽说还不满二十岁,但脑子反应很快。他突然闪出一个想法:这样等着被打死,也是个无头鬼,还不如从崖上跳下去,得个全尸。兵痞的子弹还没推上膛,他猛一使劲,纵身一跳,从十多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昏迷过去了。

兵丁们在崖顶朝下乱放了几枪,都说打不死也摔死了,便回去领赏了。天黑后。渐渐凉下来的山风把他吹醒来。捆绑他的麻绳摔断了。他爬起来,忍住浑身的疼,踉踉跄跄地向张家川走去。脱险了……

时间过了好多年,已经到了解放战争的最后一年。又一个冰雪覆盖红河两岸的清晨,天地一片白茫茫。他接到一封急信,要立即送到担任师政委的万金荣手中。一夜未睡,他在雪地里艰难地赶路。

太阳出来后,才发现有两个国民党的官兵在跟踪着他。他把棉袄脱下来,白粗布里子翻出来,穿到身上,远处很难分辨清楚。两个官兵分成两路,一个抄前路,一个继续尾追。

他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他躲在一个拐弯处,看到戴着大盖帽的军官蹑手蹑脚地从山道上摸过来,他猛上前,双手像两把铁钳,卡住军官的脖子,捏死了。他将对手的小枪摘下来,别在裤带上。双手抓住死者的两个脚脖子,推着戳进崖畔根底的积雪中。另一个是兵,一见情况不妙,掉头就逃。你爸将信及时送到万金荣手中了。

但是,国民党旬(邑)淳(化)邻(县)三县贴出布告,悬赏300大洋捉拿父亲。父亲和祖母只得再次丢下红河,丢下张家川,丢下卧龙山,丢下那祖祖辈辈种沃了的土地和住热了的窑洞,还有祖父的黄土坟,趁着夜深人静,走出陕西省境,进入甘肃省。这里已经是解放区了。不久,在正宁县永和塬的文章公村,买地30多亩,靠沟边修庄基一院,挖出一排五孔黄土窑洞,父亲和祖母再次安了新家。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他与陕西省邠县永乐镇一位名叫张杆杆的贤慧姑娘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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