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承包山坡地的拼搏
为了克服“大跃进”带来的严重经济困难,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提出在农村实行“三自一包”的政策。于家拉生产队在冉家沟有十几亩山地,决定包产到户,由个人耕种,给队里交任务粮。
生产队在村子靠沟底挖了一孔窑洞,设立了队委会,人称队窑。从此,开会或记工分都在队窑里进行,大队支书李良,还有支书爹,一般都不来参加队里的会。当然,大小事情,王光石私下里都是先与李良商量好一个谱儿,然后再拿到会上来。
这一夜记完工分,王光石主持开社员大会,商量包冉家沟山地的大事情。他一边叼着长杆旱烟锅吸烟,一边咳嗽着说:“今晚开会,一个事儿。冉家沟离村十多里,那十几亩山坡地,撇了可惜,种又太费劲儿,上面有政策,包给个人,谁想去,报个名。”
邵牛皮用报纸卷了个喇叭筒烟,在灯上吸着,翻开本子,看了看,说:“我和王队长一起估了个产,又跟李支书碰了头,锯轱辘子吧,每年交队里五石五斗,就是2200斤,剩多剩少归自己。”
吴舌头吐出一口烟,也说:“对,就这事。谁愿意,就吭声。”
会开了半夜,窑里烟雾腾腾。起初,不少人跃跃欲试,但,都觉得那十几亩山坡地太贫瘠,好年景打这么些粮食也不易,要是再遇灾年,种子也难收回来,希望任务粮能减一些。但王光石坚持不松口,说这数字是李良核定的,不能减。鸡叫时,父亲抽了一夜闷烟没说话,突然磕着烟灰,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说:“没人敢包,那就包给我。都是乡亲,我有话说在前头,若是年景好,我决不欠队上一斤一两,若是遇上灾年,我欠的账,慢慢还,别逼我,得让我一家老少活下去。”
满窑的人都愣了。瞅着父亲,以为他疯了。有好心的人低声问父亲:“自强哥,再想想,五石五斗粮哩!”
父亲勉强一笑,小声说:“我想了一夜。反正好事不会轮到我头上,碰运气吧。我也想走远一点,躲两年清闲。”
王光石摆了摆手,对邵牛皮说:“好!包给自强家,让盖个指印。”
你爸右手食指蘸上一层血红色,抖擞着,在五石五斗的数上,戳了一下。于是,那数字上,就出现了一点血红。父亲把全家人的命运,与这个血红的数字紧紧连在一起了。
回家后,你爸脸色不好,神情显得很沉重,很压抑,也很苦闷。
母亲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慌忙爬起来。
你被惊醒了,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下,父亲连抽了三锅烟,长叹一口,终于说:“冉家沟那十几亩山坡地,每年给队里交五石五斗,剩多剩少归个人。我包下了。”
你母亲一听,惊得脸色发白,说:“那地,都是滚牛洼,怎么打得出那么多粮食?全交了,说不定还欠账,娃娃吃啥?”
父亲沉思一阵,说:“这些,我都想到了。如今允许开荒地,那十几亩地,好年景要打五石多粮也难,可周围荒坡多,少睡觉,多吃苦,挖地种粮,兴许还能凑合着过日子。大旱三年,老天爷总得睁睁眼了,难道要把尘世上的人全饿死?我想,说不准会碰上两年不错的收成。天无绝人之路。”
他又点燃一锅烟,说:“咱家来这村上年头不多,客居在老户人家的屋檐下,明里暗里在受欺。包山地,躲远点,能有几年清静日子,看着娃娃长,少看人家的脸色,少受窝囊气,这就叫偷生。惹不起,躲得起,好歹拉扯娃娃长大了,就看他们有没有福气。”
母亲瞅着灯上豆大的火苗,一言未发。
父亲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说:“我包山地,还有一个想法。昌昌在这村学里念书,真会把娃耽搁了。冉家沟离罗川镇不到七里,那里有小学,有中学,还有高中,我让昌昌转学,到镇上的学校去念书。只要他有出息,念个高中出来,也就给张家祖宗争了光,我死后也有脸到阴曹去见先人了。”
母亲听完这番话,仍是心里没底,说:“家里的大小事,都是你定。我只担心粮食。那就碰碰运气吧。”
父亲在炕边上磕掉烟灰,说:“明天,你就准备点吃的,我带昌昌和茹香,到冉家沟去,昌昌能帮我到地里干活了,茹香放牛,挖菜根,还能煮饭。你带茹花和他奶一起,留在家里,照看门户,准备吃的,每隔两三天,我打发昌昌回来背一次。等到明年开春后,忙得转不过来时,你再下冉家沟,把这个门户就留给他奶吧!”
大家都难预料,这路是明是暗,是福是祸?
第二天一早,你爸带着你和茹香,去到了冉家沟。
冉家沟是一个小村子,十来户人家,一个生产小队。于家拉队留在这里的,只有十几亩山坡地和两孔没了门窗的破烂窑洞。你爸带着你和大妹打扫积尘鸟粪半尺厚的破窑,编了荆条门窗,烧热凹凸不平的土炕,算是安下了你们三口人的半个家。
虽是冬天,但太阳从早到晚都晒在南山上,暖融融的。这里的庄稼人都十分友善,主动跑来拉家常。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有了笑。
队里分给你家一头老黄牛,你爸在安了荆条门窗的小窑子里,用几块木板泥成牛槽。父亲夜里睡在牛窑里,添干草,喂老牛。你和妹妹睡在像样点的一孔窑里。
槐树枝头有喜鹊巢,两只爱唱的喜鹊,从早到晚喳喳着不肯停嗓子。父亲非但不再烦躁,反而认为吉利。
晌午,你和妹妹赶着老黄牛,下一段坡,来到河边饮牛。等牛喝足了水,你俩再抬一桶水,赶着牛回家,烧水,吃糠菜充饥。
再往后,父亲在阳坡上没冻死的地方挖荒地。妹妹去河边挖草根。你赶着老黄牛去放牧,顺便砍些柴禾。每隔几日,你挑上两捆柴回文章公村那另一半家,将柴留给母亲,再将母亲为你们筹的糠菜背到冉家沟。
这种日子,虽然清苦,虽然辛劳,虽然流动,但你们一家人都觉得相安无事,在动中求得了静,苦中求得了乐,安宁清新,心满意足。
你爸的脾气变得好多了,很少打人骂人。他白日开荒,夜晚挖地,从冬到春,没有停歇,竟然将一把新镢头挖成了月牙儿,镢刃磨去了三寸多,镢把也换了好几根。前村后队的人,都为父亲的开荒精神深深感动,见了父亲就玩笑地说:“你看来是要把这道川的荒地都挖完,夜夜镢头声震得人睡不着,该歇歇了,别累倒啊!”
父亲伸出两只手,手掌手指被镢把震得裂满了一道道的血口子,笑着说:“他叔,我知道累。你瞧这手!可是,就靠那十几亩滚牛洼,五石五斗任务粮怎么完?一家六张口,喝西北风吗?我只得挖荒地。”
听话的人深表同情,带着几分不满地说:“唉!你们队上那掌柜的人,心太狠了!”
父亲苦笑一下,不再说话。
深夜,你爸山坡上回来,放下镢头,用凉水洗完手脸,喝一气凉开水,点燃一锅烟,边抽边就着煤油灯,烧融一棒黑胶,粘手上裂开的新血口子。你和妹妹都醒了,趴在炕上,看父亲把烧化的黑胶一滴一滴地糊在带血的裂口上,然后皱着眉头,用手指将伤口上的热胶压死。
他见你俩醒了,就讲故事给你们听:“从前,有一个讨饭的,肚子饿,身上冷,夜里躲在一个小庙里。半夜,就给神磕了三个头,求神赐给他吃的。神见他如此可怜,就大发慈悲,赐给了他许多吃的东西。他吃饱了,又觉得冷,就求神赐给他衣服。神又赐了他很多新衣服。他吃穿都不愁,仍觉不满足,又求神赐给他一院住宅和妻子,神虽然很不乐意,但还是赐给了。他的欲望越来越高,又向神求道:‘行路得个马儿骑。’有了马,他又求神说:‘大小得个官儿做。’当了官,坐了轿,他还不知满足,又求神道:‘小官还怕大官欺,最好给个大官做。’神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将一切全收回来,骂道:‘你这个不知满足的,再去讨你的饭吧!’结果,他从轿上摔了下来。爬起来一看,自己又变成了乞丐,躺在破庙里。他心中十分悔恨,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故事,父亲不知讲了多少遍。每次讲完,也少不了重复那几句老话:“这就是说,人要知足。咱家如今虽分在两下里,日子很苦,也很累,可心里畅快了,至少不再每天瞧李支书、王队长那些人的白眼红脸了。身在福中要知福,咱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