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爸爸辞去队委职务

七、爸爸辞去队委职务

文章公村只有四户人家,分别是张高万曹四个姓。入社时凭个人自愿,结果两户入了村西一里多地的唐兴队,两户入了村东的于家拉队。爸爸加入了于家拉队。于家拉队是个一眼能看透地下十八层的干山嘴子。清末民初,此地是一片黑魆魆的梢林。后来,一个姓于的人家逃荒过来,在此落脚;再往后,张王李赵,渐渐也像个村子了。这个村都是穷人,为了生存,便互相攀结为亲戚,形成抗御外来者的一股宗派势力。你父亲对这个村里的世故人情并没摸出多少来,只觉得都是穷人,常言道人穷话短。与这些人家相比,他就算得上是财神爷,财大气粗,人前面后都不会短精神。爸爸一心一意走社会主义阳关大道,日夜为队里的事情奔忙操劳。他的忠诚和积极,被乡政府派下来的干部看中,吸收为队委会委员。中农当队委,这在这个村是破天荒的。

觉支部书记叫李良,比父亲小两岁,下中农。大队的支书,之所以出在这个村,只因了这个村子穷人多,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于是,这个队成为统率七个生产队的红色堡垒。李良家住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地坑院落,四面都挖了黄土窑洞,大小十多孔。院当中栽了几棵花椒树,长了一株核桃树,还竖着一根拴驴桩。李良生得黑矮粗壮,活像那戳榆木驴桩。

李良家只有四口人,父亲,妻子,小孩和他。人少地方宽敞,支部会、队委会,都在他家坐南面北的中窑里开。支书的父亲一面给大家烧茶,一面也捎带着列席了会。他怕儿子年轻性急,考虑不周,误了社里的事情,听到紧要关头,插一两句话提醒儿子,替儿子操着心。日子一久,人们大小事情都来找支书爹讨主意,他也乐意给大家出谋划策,指点迷津。支书爹和儿子一模一样,浑身黑得像木炭。

队长名叫王光石,比父亲大一岁,是贫农,与李良攀着表亲。他有痨病,咳嗽得弯着腰。

一个夜晚,在李家中窑里开队委会。

爸爸是庄稼人中的精明人,自己慢慢地识了不少字,又懂得一些头痛脑热常见疾病的诊治,便花钱买了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白色木药箱,渐渐也有人上门求他治病。虽说四处奔波,一分不挣,最多混顿热饭吃,他却乐在其中,有求必应。恰好,这天晚饭时,他被人请去为小孩治猩红热。开会他迟到了。

队委们大概等得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他:“‘张自强这个人,可不是平地里肯卧的东西,得提防着他。”

“这个人,来这里才几年,方圆几十里,都说是个大能人。”

“是个人精。他要冒尖,咱就掐!”

“对,得趁早就把他的头压下去,一旦让他成了气候,就迟了。听说乡上有人对他挺看重,千万别让他把咱李支书给顶得坐不长久。”

“一个外来户,就想骑到人的脖子上拉屎撒尿!办不到!”

“整天背个药箱到处串,开会还要大家等,欺人太过了!”

“他是中农,成分不好,咱贫下中农不团结他这号人,得好好整治他,叫他老实点!”

“别村都斗地主富农,咱村没那个,拿他当替死鬼,也斗斗!上面要是有人问,就说他表现不好,想放火杀牛搞破坏!”

“算了,这话外面别去说,等他不来,咱先开会!”李良最后说。

父亲赶去参加队委会,刚走到窑门口,听到干部们正在议论他,便站在门外,听完了这些恶毒的议论,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他暗暗庆幸今晚迟到一步,亲耳听到了于家拉村的人尖子们的肺腑之言。

你爸故意咳嗽一声,窑里立时静下来。他硬着头皮,推开沉重的木板门,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开完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队委会。

过了几天,他借口孩子小,辞去了队委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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