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为拿馍馍挨打

三、为拿馍馍挨打

虽然你被面糊糊养活了。但是,直到你1岁多了,却还不会说话,不会站立,不会移步,才刚刚开始爬。你活得挺费力,也挺艰难。

这一天,大约是1954年的早春。早饭前,你姑姑帮母亲做好饭,站在灶台前,等父亲下地回来。在你的记忆深处,她俩都穿着破旧的棉衣,冷得抖索着身子。你光着屁股,穿着母亲用红布绣花的肚兜,外加一件白粗布做的棉背心,在炕上乱抓乱爬。这时,院里传来你父亲的咳嗽声,然后是脚步声,再后是拍打尘土的啪啪声。

母亲慌忙收拾好饭菜盘子。姑姑小心翼翼地将盘子端过来,放在炕上。盘子里摆着几个馍、几个黑面杠子蒸馍、几个高粱面花卷,还有两小碟腌菜。两个碟子中间,摆着两双筷子。你祖母住在最西边的窑里,从来不跟父亲一起吃饭,由姑姑或母亲端给她单吃。这天似乎她串亲戚去了。

父亲带着一股冷风,进门,脱鞋,上炕,坐在正中。用筷子夹起一个花卷,一口咬去一大半,接着夹菜。姑姑背靠着柜,站在炕前,端着一碗玉米粥,低下头,不敢发出大的声响,默默地喝粥。母亲仍站在灶前,陪着微笑,等父亲和大家吃完后,才能用冷冰冰的残汤剩饭充饥。而且,她很少吃黑面馍,那是麦面做的,得先给父亲吃。大人先吃,婆娘娃娃后吃。这是父亲立的家法,谁也不敢破。

但是,你不懂父亲的规矩,而且你真的饿了,就慢慢爬上去,伸出小手要抓馍。父亲左手一推,把你推到靠窗的炕边儿。

你又挣扎着爬上去,瞅着馍,犹豫半晌,见父亲专心致志在吃饭,怯生生地把手伸向馍。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看也不看,就把你拨拉到一边去了。

你不死心,再次爬上去,下了决心,还是要抓那黑面蒸馍。

父亲抓起一个黑面馍,掰下核桃那么大的一块给了你。一边往后拉你,一边对你说着什么,你还听不大懂。这一小块儿,不够你吃;你担心馍被吃完,顾不得吃那一小块,右手举着馍疙瘩,使出吃奶的劲儿爬到盘子边,将小的放回去,换了一个完整的黑面蒸馍。

父亲脾气大发,一把夺过你手中抓到的馍,接着在你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嘴里还大骂着。

姑姑慌忙放下碗,扑过来,抱起你,放在柜盖上,用身子挡着你。

父亲抓起扫炕的笤帚,飞砸过来,先打在姑姑的肩头,再落在你头上。

父亲仍不罢休,跪在炕沿上,用筷子抽打着姑姑。姑姑哭着说着什么,大概是替你向他告饶。

父亲又责骂母亲,很可能是骂她把你惯坏了,吃饭没规矩,竟敢三番五次爬上来从盘子里抓走一个黑面馍。骂够了,好像还下了一道命令,不准给你吃饭,让你饿上三天,看还哭不哭了。

这道命令,你似乎听懂了。你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却已经懂得了“吃、饿、哭”这几个字。这是你来到这人世间一年多,几乎听得最多的几个字,渐渐就悟出了其大意。

父亲走了,到地里干活去了。姑姑才敢将你从柜盖上抱回炕上,你差点没被冻僵。

姑姑哄着让你吃饭,但你没吃。也许,要跟父亲赌了这口气。

母亲一边洗涮锅碗一边偷偷地撩起衣襟抹泪。她一生都这样,当着父亲的面,忍辱负重从来不抹一下泪。

晌午,父亲又坐在炕上,端着大碗在吃玉米面片和干菜煮的面。

他忽然瞅了你一眼,问:“谁给他吃过饭?”

姑姑噎着嗓子说:“他一日也不吃,还饿着。”

父亲见你躺在炕上不吭气,说:“哼!人小小的,笤帚把点儿,性子还够硬的!不吃,让他饿着!”

这,大约就是你记忆中的第一件事。从这时起,你慢慢知道了父亲的家法。他的家法就是不问情由,一顿毒打。他执行家法时感情最易冲动,越打越气,越气越狠,越狠也就越来劲,要是拳脚打麻了,仍不能解恨过瘾,便由砖鞭棍棒代替拳脚。

他治家的至理名言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一打,风调雨顺。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动辄就打人骂人,且无规律。干活累了打人,心里烦了打人,做坏了事情打人,遇到不顺心的事也打人,还会找个莫须有的名堂来打人。除了祖母,他谁都打。母亲是他当然的出气筒、泄气包。他是一个被生活与命运的双重绞索严重扭曲了灵魂与心理的人。他心高万丈,命薄如纸。他一生的运气从未好过。在失意与苦恼的海洋中挣扎,却从来不服一次软,不呼一声救,他的灵魂永久地泡在痛苦的汁液中。他一生付出的太多,也太昂贵。

只有母亲能够理解他,原谅他,甚至十分同情他。她不但忍受着你父亲的打骂凌辱,还对一切同情她而难以理解父亲脾气秉性的人解释说:“这,不怪他。脾气上来,由不得他。他心里比谁都烦闷,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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