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去的囚徒

路一直延伸到夏天结束。

行路的人坐在车上。那是用黄色篷布箍起的窑洞式车厢,是活动牢房。一共五辆草黄色的军用卡车。四车囚犯,一车军人。在中国的天空下,它们哼哼唧唧向西行驶。

每间牢房约有十五名犯人,分别坐在车厢两侧。屁股下面大小不同的行李使他们显得高矮不等。靠车头的一面和车尾分别坐着两名士兵。大概是怕被犯人缴械,他们没带枪。眼睛、耳朵和鼻子是他们最好的武器。在这种武器的监督下,犯人们只能把语言填塞到并不宽广的胸腔里,用磨盘一样沉重的盖子盖住,任其发酵霉烂。没有什么可交流的。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彼此都很陌生。

在二号牢房,也就是在第二辆车内,作为囚犯,保罗的眼睛总不肯失去光亮和探究人的习惯。他比别人更快地熟悉了同车人的面孔。一张面孔便是一团谜。低下去的头颅后面那些神秘的历史被浓雾一层一层地遮盖了。他的猜测变成了遐想。遐想伴随着编织。他编织他们的故事。故事的结尾总是心惊肉跳的新的开端。他们和他一样,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命运:你成了罪犯。你战抖着申诉你是无辜的。你在和家人的分别中怆然泪下。但你并不十分明白这是为什么,任何人都不明白。保罗也一样。他相信,一连串的事件,连上帝都会莫名其妙。

保罗记得上路后吃第一顿饭的情形。那是一座规模很小的兵营。饭菜的质量显示了兵营炊事员的立场与感情。不知剩了多少天的玉米饭团,早已馊了。没有光泽的青萝卜,一人一个,软沓沓的,可以圈起来首尾相接。掰断后里面是糠的,只能磨牙,不能解渴。他们每人分到一份,都尝尝,无声地放在手中,再也不肯凑到嘴边去。押解他们的军人们分批走到食堂吃饭,不知吃了些什么。出来后,他们都吃惊这些罪犯毫无食欲。那会,保罗望着手中的饭团就像望着自己。自己已经发馊了。在这个社会中他酸腐到让人难以下咽。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资格挑剔食物?全凭着赌气和极度懊丧,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饭团,不敢多嚼就咕嘟咽下去。饭团转眼没了,接着又是咀嚼萝卜的声音,噌噌的,如同马食饲料。有人瞪着他。妒嫉和仇恨让那双眼刮来阵阵阴冷的风。保罗觉察到了。他不在乎。对方和自己具有同一种身份。他没必要把对方的眼光看作是笼罩自己的共和国阴云的一部分。他只是机械地摆动脑袋,让那眼光去盯视自己没有表情的后脑勺。

就要上车了。有人厉声质问:

你知道你犯的啥罪?

不知道。

啪的一记耳光。惊得保罗倏然站起。挨打的就是刚才瞪视保罗的那个人,他依然坐着,眼中已经没有了仇恨,是消散了,还是深深埋藏在心里了?和保罗一样,他手中也是空空的。那份饭团和萝卜已经被他抛向身后。身后是黑色的污水坑。一个倒搭着眼眉的军官暴跳如雷:

狗毬儿上冒出的臭资本家,你犯的是吃肉喝血罪。人民用血汗供养你,你倒把饭丢了,拾起来。

倒搭眉又是一记耳光。保罗的心揪了起来。他走向污水坑,想替资本家捞回那食物。资本家抬起头,乞怜地望着军官:

那不是人吃的。

倒搭眉的眼光刷地甩向保罗:你要做啥?要为资本家效劳?

保罗不禁打个寒颤。自己的举动已经超出眼下做人的权利了。这不是件好事。别的犯人也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保罗颓唐地坐下。他不想鹤立鸡群。

我们不是人?倒搭眉转向资本家,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我们,解放军,南征北战打江山。现如今,江山有了。吃的哩,跟你们一样。不信?起来,统统起来。

犯人们起立的动作惊人地迅速。他们被带进了食堂。食堂的饭桌边,几个士兵还在吃饭。玉米饭团和萝卜使他们的嘴蠕动得异常艰难。不过,饭团是新鲜的,冒着热气;萝卜也是脆生生的,切成薄片盛在碟子里。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酱醋味。

一样不一样?

一样。

有几个犯人赶紧说。保罗没吭声。资本家强强地嘟囔了一句不一样。

你眼睛瞎了么?

没有。

倒搭眉气得嘴打哆嗦,又要扇耳光。门口有人喊一句:该出发了。喊话的也是军官,黑脸膛,小眼睛,矮墩墩的,头大膀阔腰壮腿粗。犯人们鱼贯而出,边走边吞咽手中的饭团。还有的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想让倒搭眉看到。倒搭眉抢出门来,大步走到污水坑边,命令资本家过去。资本家服从了。

把饭团拣起来。

他拣了起来。

还有萝卜。

他又弯了一次腰。

吃。

他不动。

你吃不吃?

倒搭眉把吊在屁股上的手枪朝前拉拉,拇指轻巧地打开了猪皮做的枪套盖。资本家迟疑了一下,把饭团举到眼前,忧伤地瞪着它,慢腾腾张开嘴。眼看他就要呲出门牙咬一口了,倒搭眉脸上有了胜利者的微笑。远远的,保罗望着。他有点懂了,这西去的开端便是苦难,囚犯,你无限期地忍受吧。你将要去做一切你不愿意做的事,哪怕这事只应该是一头脏猪的所为。因为他们有枪。而枪的作用除了能打死人,还有吓唬人。突然,哇的一声,一股浓稠的黄汤从资本家嘴里喷涌而出。那黄汤是长了眼睛的,直奔倒搭眉那只捺住枪柄的手。倒搭眉抬手连甩几下,嘟哝一句:妈的,吃亏了。

上车喽,上车喽,快上车。

那边,黑脸膛的军官又在喊。资本家转身就走。

看哟,狼。

人们都朝远处眺望。

狼他舅,一只癞皮狗。

倒搭眉不满地对黑脸军官说。资本家已经爬进车厢,挤坐在囚犯堆里了。黑脸拦住倒搭眉,用商量的口气说:

下午你坐头里,我殿后。

咋?

你眼尖,错不了路。

眼尖是倒搭眉的优点。他很高兴这优点被同事发现,冷峻地笑笑,朝第一辆囚车走去。

又是一下午的行车。天黑了。军人和犯人都在车厢里宿营。没有月光的夜空下。是一些游动的警戒哨。前面不远处,一片朦胧的村镇里,传来哭泣似的狗叫。晚饭就是从那儿搞来的。一人一个玉米饼,半碗白菜汤,全是热的,绝对新鲜。伙食已经改善了。囚犯们感谢资本家中午的绝食举动。但资本家却没有得到自己的那份食物。倒搭眉说,你不吃孬的,也别吃好的。保罗想,这叫舍己为人。趁同车的士兵下去吃饭,他掰开自己的玉米饼,将多一半递给资本家。资本家推开他的手,却刁过身边另一个囚犯的玉米饼,掰下一块,边往嘴里塞边把其余的还给人家。那人接过自己的饼,讨好地望着资本家。他的穿着表明他是个农民,脸上堆着农民朴实无诈的谄笑,眼皮眯缝着,给人一种永远睡不醒的感觉。他叫刘成祥。保罗简直有点羡慕地看着他,想不清自己的施舍为什么会遭人拒绝。可怜,仅仅拥有一个玉米饼的施舍者的可怜,拒绝者妄自尊大的可怜。上帝眼里的臭皮囊,可怜的囚犯。不知道为什么,保罗觉着,自己和这个曾是资本家的人,从一开始见面起,就有着一种相互排斥的默契。

西进的途中,囚犯之间,囚犯与押解人员之间,最初的关系正在形成,随时都在滋生着对抗。

路并不畅通,但必须走通。白天,在不到吃饭的时候,只要车停,只要听到哨子声,囚犯们就会从牢房里爬出来。阳光比平时强烈十倍地照耀着他们。他们眯起眼,把阳光阻隔在眼睑上面。有人去路边撒尿。浊黄的水柱懒散地弯曲到地上,稀稀落落的。这是由于不该尿的时候硬要尿。更多的囚犯失神地立在车边,无精打采的模样如同无精打采的云,灰蒙蒙地凝滞着。云翳总是很熟悉,前天和昨天就跟着他们。在或闹或静的土地上,它们投下同一种模式的阴影。这时,四周的警戒已经布置好。倒搭眉带着几个持枪的士兵走过来,把他们朝车前轰赶。路基被山水冲垮了,他们必须自己给自己修好前去服刑的道路。除了四周置高点上的警戒哨,军人们留下几双眼在近处监视他们。其余的官兵便和囚犯们一起劳动。倒搭眉是个热爱劳动的人。搬运石块土块时,他勇猛地来来往往。他要求囚犯们和他具有同样的勇猛。于是,有了吆喝,有了粗鲁的辱骂。每一位偷懒的人,每一个偷懒的动作,都休想逃过他的眼睛。他那双眼天生具有狱吏的阴毒和敏锐。他是监视的天才。

快点,搬那块大的。搬不动?娘日的,我来。夯实夯实。喂,填住那个洞。你死僵了你,立着做啥?快去搬啊,好吃懒做的小地主。狗特务,过来,帮我翻个个。好。再翻。你使力气呀你。娘日的。

填进去多少土石,就有多少诸如此类的话。重复了几次劳动之后,囚犯们就习惯了。反正自己是被驱使的人,耳朵没有理由不适应人家的粗言野语。或者,耳朵扇儿盖起来,他骂他的,你做你的。你是一只驯服的羊,他便是一只汪汪叫的牧羊狗。保罗却非常留意倒搭眉对每个人的吆喝、诅咒。由此他明白了许多人的身份。他投向他们的眼光就有了明显的区别。叛徒、特务、土匪、地主、富农、反动派、强奸犯、资产阶级、堕落分子,乃至疯子、傻瓜、帮凶、走狗,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在这里应有尽有。那么,自己呢?是什么?倒搭眉从未对他叱骂过。是由于他在劳动中的表现无可挑剔,还是由于他什么也不是?他是超越了种种法律范畴的罪犯?不知道。

只要车能勉强通过,他们立即住手。军人和犯人都没有忘记他们最终的目的不是修路而是赶路。每晚宿营前,照例要晚点名。一辆车的囚犯站一排。按车的行驶次序,就有了“一车”“二车”的称呼。点名的军官固定是倒搭眉。他善于声嘶力竭,善于把每个囚犯的名字当作宣泄怒火的对象。而他的喊声便是射向目标的子弹。当然,遇到他极端仇视的人,射出去的也会是炮弹。

荣太和。

在。

在你娘的屁。我说了多少次,定名时要答到。你咋就没记性。他又点一次。

到。

答到要洪亮,要有力气。

到——

谁叫你把声音拉这么长?故意捣蛋。

到。

腿站直。再答一遍。

到——

咋又拉长了?好一个顽固派,重来。

这个曾经绝食馊饭团的资本家再也不吭气。反正他已经被倒搭眉怀恨在心,怎样回答也不符合标准。可标准到底是什么,倒搭眉自己也不清楚。荣太和试图沉默到最后。最后的结果便是挨打。右边的脸颊和耳根阵阵灼疼,接着是麻木。麻木了的皮肉等待着巴掌的袭击,永不躲闪。这是难得的勇气。保罗暗暗佩服。别的囚犯也对他另眼看待。他用自己的固执,在囚徒生涯中,一开始就创造了让军人难堪的业绩。保罗以为,这就是辉煌。他做不到。他总是把那个“到”字吐得干脆利落。何苦呢。他想,我们还没有被判决。我们并不知道前去的环境。我们对自己将要服刑多少年充满了猜疑。也许,让倒搭眉高兴,就可以轻判。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呢?不管你有罪无罪,不管你罪轻罪重,屈就和服从大概是可以决定一切的。忍辱负重莫不就是通往自由的桥梁?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怎样做?上帝,我本来就是一只羔羊。我没有能力做任何形式的反叛。我任人宰割。当他们把刀子对准我的时候,我只乞求创造我的上帝告诉我,死亡是谁的旨意?我知道,对于人的幸运和厄运,上帝都会参与意见。我知道,既然黑夜给了我泯灭,我只能歌唱泯灭。但我要自由而光明地歌唱。不不。太狂妄了,不自量力。我是一块早已燃烧过的木炭,从里到外,一团漆黑。本身如此,还能有什么光明的奢望?不肯屈就的肉体,高贵的灵魂,此刻,跪着,向苦难膜拜。

其实,保罗对自己的处境有些夸张。他的腿虽然弯曲着,但并没有真正跪下。傍晚使他欣慰。点名完毕,那个黑脸膛的军官总要站到囚犯们面前。他的任务是训话。他训话的特点是吐字缓慢,手势却异常疾骤。仿佛他要用巴掌将自己要吐的词语一个个扇出来。整个姿态吃力而笨拙。显然他是个拙于辞令的人。但历史无情地把他推到了神圣的讲坛上。他不得不讲。每讲一句他都在拼力挣扎。再上一句和下一句接不上茬的那个瞬间,他会伸手抓抓自己的后脖颈。脸红红的,诚实地羞涩着。庄稼汉教官。第一次遇到这情形时,保罗就给他送了个绰号。这里有他对训话者的同情和喜欢。而别的囚犯,那些绝不重复的面孔,一张张高深莫测地严肃着。心里难免有窃笑和嘲讽,当然也有莫名的敬畏。囚犯不是清一色。

新生活已经开始了。人民当家作主了。

谁不知道呢?并且你一直强调。话说三遍淡如水。来点新鲜名词吧。别让我们受罪了。保罗在心里乞求。

我们是来改造你们的。你们,思想,复杂,通过各种心眼,你们反对我们。我们就不客气了。不客气地说,你们是,反动派。反动派嘛,不打不倒。有一个打一个。现在,你们,就叫我们打倒了。打倒了好不好?

好。叫好的是老实巴脚的农民刘成祥。他勇于抢答一切问题,而决无能力将问题在脑子里过一遍。这叫条件反射。顺从的本能,使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成了低三下四的标记。但他在表示驯服时往往出错。

闭上嘴。没叫你回答就不要回答。

刘成祥的厚嘴唇粘连在一起了,连呼吸也只在鼻孔里进行。

好不好哩?对你们不好,对我们好。好在哪里哩?好就好在,我们胜利了,人们当家作主了。

这几句话突然变得很顺利。保罗替他松口气。但接着又是卡壳,长时间的沉默。囚犯们能听到他抓挠后脖颈的丝丝声。终于,他又开口了。

现在,我们去大西北,改造。有路上顽固反动的,有表现积极的。

保罗大吃一惊。转瞬间,军官和囚犯都成了我们。我们胜利了。我们是反动派。我们反对我们。还有我们的共同的改造。

你比如,资产阶级荣太和,狗特务方靖忠,做啥都慢。上车下车,慢。吃饭拉屎,慢。掏鸡巴撒尿也要叫人等半天。你们是罪人。罪人,就要快。听见了没有?明天,注意。谁不犯错误哩?知错改错,就好嘛。我们革命军人不记仇。

荣太和长嘘一声,嘘出满腔的不耐烦。他无力挽救自己。他的每一次眨眼,甚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受到严酷的挑剔和指责。忍着吧。保罗站在他身边,肌肉和细跑都强烈地感到了他的无奈。保罗也无奈。命运说,就这样吧。

木讷的军官转换了话题。他声调长长地提到保罗,舌头有些发硬,似乎极不习惯于弹出这个在中国土地上有些不寻常的称呼。他说到劳动,说到石头和冒汗。事实就是如此。保罗喜欢出汗,在夏天,在阳光下。淡荡的田野轻风吹落汗珠的瞬间,一丝凉凉的惬意,无论何时何地,总会幻成女性手指的触摸。听话和老实?想起来了。那个本子,大小如同孩子的巴掌,糟黄色牛皮纸的封面。不知怎么会从口袋里蹦到地上,他踌躇了一下,拾起来撵上去还给军官,他脸上是谦卑的笑,为他的手泽有机会沾染对方的本子而受宠若惊。庄稼汉教官在接过本子时,嘴角的皱纹活动了一下。什么意思?直到午饭后上车保罗还在思考。当然,老实的原因还有别的。他总是第一个上车,总是最后一个下车,显得规矩忍让,与人无争。他用手捂着嘴小声咳嗽,不敢对着军人吐痰,因为那会被人当作发泄不满的举动。他尽量减少抬头的次数,眼光扫着地面,下决心不再远眺和高视,除非军人命令他搜索天边的云雾。天空不复存在,大地缩小着,步履所至,眼光所至。没有笑容的脸上,驯服的神情殷勤地飞扬着。深深的耻辱深深地镌进深深的眸子,从不外溢。他希望他的一举一动符合严酷无情的规范。他要使自己在紧紧缠身的绳索里顺畅地呼吸。保罗感到幸运。他已经有了小小的成功,受表扬的囚犯并不多。

一切都是为了那一天,作为囚犯刚开始西进时就想到的那一天。重逢,和路岚与自由。

他们上车去。宇宙的黑暗浓缩在蓬布内的狭小的天地间。坐在各自的行李上,塌着腰或直着腰。睡觉,无眠。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都什么时代了,不知道这份悲伤还要得要不得。最好有一些棉花,塞进脑壳,堵住全部思路的通道。可是,天经地义,囚犯总是在黑暗里最清醒。清醒到能够进入最遥远的记忆,路岚用石头子打他。他骂一句:你娘屄。爷爷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丑话是谁教给你的?在和风习习的绿野,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后来他才发现,大人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你娘屄。他是受了长辈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同现在,没人教他屈从而他必须做到最完美的屈从。屈从是祖先的遗产。别的囚犯也有清醒的,心思飞向了哪里?神鬼不知。鼾声照常升起。总有人去吞食梦中的甜饼。囚犯的过去五彩缤纷而又不可告人。梦中相见吧,和仇人,和情人,和屠刀,和鲜花。

通往自由的路,在梦中铺设。很近,就在眼前,跨上去,朝前奔跑。前方是山脉,是密林。穿过去又是什么?中国的土地泱泱无边。

这一夜,保罗想到了逃跑。也许他是最后一个想到逃跑的人。念头从脑子里一过,就烟消云散,幻想而已。月落日出,又一个白天。吃早饭的时候,幻想在别人那里变成了现实。清晨在恐怖肃杀的气氛中顿时暗淡了。保罗的犯傻就像路边的木桩。那儿,不久前,才失去了大树繁荣的躯体。那儿,现在,站着一个士兵。荣太和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似乎荣太和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方嘴唇的士兵,背枪时,从不把大拇指顶在背带上。那手在身体以外的地方捏来捏去。失神的眸子告诉别人,思想常常在天外。界线之外的荣太和狂奔而去。士兵极其缓慢地反应着,终于用手攥住了步枪的背带。慌乱中,他攥得太靠下了,朝前一甩,枪便朝后歪斜着离开了脊背,来到胸前的是颠倒了的枪托而不是整个枪身。开枪,开枪。倒搭眉边掏手枪边从另一边跑过来。士兵好不容易把枪端平,拉开枪栓,推弹上膛,赶快瞄准,却没有扣动扳机。倒搭眉的手枪响了。荣太和已在手枪的射程之外。倒搭眉没有及时追上去,因为方嘴唇仍在瞄准。荣太和的身影越来越小。倒搭眉焦急地大声谩骂:日你奶奶,麻利些。枪响了。是别的士兵射出了金色的子弹。但,荣太和是命中注定不该吃枪子的那种人。他跌倒在地,又迅速爬起。又是一阵枪响。敌人还在跑,追,倒搭眉吼一声,率先奔去。开了枪的两个士兵紧紧跟上。那个始终没开枪的方嘴唇士兵立着。这儿是他的岗位。他得防备别的犯人乘机逃离。

荣太和自然是要被抓回来的。他们用枪押着他。他显然经过了一番搏斗,浑身沾染着尘土和草枝草叶,手上有血。带血的手捂住腰胯,那儿好象被什么重击了一下,枪托或者脚,看不出他有什么狼狈。平静不可思议地悬浮在眼角眉梢。清澈的瞳仁如同两颗水晶球,还像平时那样不驯地扫来扫去。似乎他逃跑的目的就是被抓获。倒搭眉让士兵拿根绳子来,亲自动手从背后捆住荣太和的双手。绳子是上路前就放在后面那辆车上的,用来对付不老实的囚犯,看啥?看啥?上车,把这狗日的给我抬上去。囚犯们转身走向汽车,保罗没动,他觉得倒搭眉的话就是说给自己的,因为只有他比别人更自觉地给自己的面孔准备了一副任其摆布的样子。这时,荣太和背着手朝汽车走去。保罗很有眼色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跟来的还有那个不忍开枪的士兵。临上车时,保罗蹲下身子来将荣太和抱了起来。士兵喊叫着让后面的人拉一把,荣太和被拖了上去。保罗回头看看,发现倒搭眉已经不在了。他觉得遗憾,觉得浪费了一次表现。

车开了,哑默在行进中改变了天色。天阴沉沉的,乌云浩荡,那么富有气势。保罗望着对面的荣太和,深深地惋惜着:你怎么没有逃脱?也许你知道无法逃脱,却偏要尝试一次被追捕的惊悸。你脚下布满了陷阱,陷阱之前才是自由,可你怎么走得过去呢?此刻,人啊,你的使命就是臣服。

一些臣服的人,不能自己去踏平路的坎坷。摇摇晃晃的,因为路在让他们摇晃,对车内那些摇晃的面孔保罗已经很熟悉了,但他依然要审视。不然,眼光就没有着落点。他发现一个细微的变化:一个穿一身黑棉布衣服的人,从靠近车头的一角,调换到了荣太和的身边。他双臂紧紧抱在自己胸前,低头打盹。荣太和紧紧靠在他身上,脸上是少有的沮丧。保罗感到奇怪,望他,再望荣太和。一只被绑缚的胳臂轻轻抽动了一下,秘密就在这一下之后被保罗觅到了。黑衣人的左手从自己的右腋下伸过去,摸索着荣太和手腕上绳索的死结。保罗瞪大眼,半晌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他赶紧低下头。没看到,他什么也没看到。黑衣人和荣太和也没注意到他的眼光。可是心惊肉跳,他紧张极了。他偷觑车后的四个士兵。八只失去警惕的眼睛都有些浑浊。但重要的不是这浑浊。囚犯们的身影遮挡着秘密。包围士兵的是人为的盲点和自然的盲点。保罗松口气。他期望黑衣人成功。任何一种成功,只要是囚犯们的,都是上帝的鼓舞。

没到中午,车就停了。因为路边正好有一片村庄,可以到农民家里借火煮饭。一会,大概是饭煮熟了,传来倒搭眉尖利的喊声。他总喜欢亲自干这种吆三喝四的事情。囚犯们纷纷下车。荣太和没有动。除了保罗和黑衣人,所以人都以为他动不了。也没必要动。倒搭眉已经想好了惩罚逃犯的办法,首先是不给他吃饭。他兀自一人呆在车上。车下的路边就是岗哨。午饭已经被军人们用扁担挑来了,像挑猪食一样。一辆车配给一桶菜汤,一桶高粱面的馒头。馒头一人一个,菜汤一人半碗。菜汤里有一些切成片的萝卜,味道甜淡。吃的时候,保罗扫了一眼汽车。那儿平静如常。不安倒是出现在公路与村庄之间的那片杂草地上。

一条狗,被拴在草地上一棵歪柳树下。倒搭眉和方嘴唇的士兵站在那里。这狗天生胆小,朝他们怯怯地吠几声,想逃离此地,往前一扑便让绳子拽了回来。连续几下后它就不扑了,立着,猜疑地望着他们。倒搭眉给方嘴唇说了几句什么。方嘴唇愣着,慢腾腾去取下挎在腰际的军刺,然后把枪大背在背上。警觉的狗似乎要明白发生什么,往后一缩,哀哀地叫几声。方嘴唇走上前去,又迟疑地停下。狗一直缩到树根。倒搭眉厉声催逼,要部下赶快动手。狗冲他叫几声,又乞怜地朝向方嘴唇,翘起短小的尾巴不停地摇晃。方嘴唇回头嘟哝:

队长,心里怪瘆的。狗命也是命。

你是革命军人。

俺娘说,害一条命损十年寿。

放屁。你知道战场上我们是怎样杀敌人的?损寿?哼,我不是好好的。来,我教你。

倒搭眉伸手要军刺。方嘴唇递过去,浑身一抖,说:

队长还是让俺试试。

方嘴唇紧握军刺,再次向狗逼近。狗躲在树杆后面,发出几声绝命的哀号。大概就是这哀号起了作用。方嘴唇在俯身抱住狗头的同时改变了主意。军刺划了几下便被他扔在了一边。缠住狗脖颈的绳子松动了。方嘴唇站起来,朝狗踢一脚。狗并没有跑开。它还意识不到这个猝然而至的活命的机会。而倒搭眉的反应比狗快的多。手枪掏出来了,哗地一声,子弹已经上膛。狗明白过来,返身就跑。枪响了,它应声倒地。方嘴唇惊叫一声,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死狗。倒搭眉大光其火,吼叫着称部下是叛徒。狗是他从农民那里要来训练部下的。但他突然觉得训练人还不如去训练这条狗。他为自己的部下不如一条狗容易调教而闷闷不乐。

保罗站在不远处,长长地叹口气。十分钟前塞进嘴里的最后一口馒头直到这时才咽下去。

倒搭眉走回来,气恨恨地环顾四周,寻找着不顺眼的人和事,意欲发泄。恰好,车内的荣太和开始哼哼唧唧地要吃要喝。庄稼汉教官快速朝第二辆车走去。这半晌,他一直关注着倒搭眉和方嘴唇的活动,不想参与也不想干涉。在车下,他被倒搭眉拦住了。俩人说了几句什么。倒搭眉抢先爬进了车厢。庄稼汉教官只好离开汽车,来到死狗身边,对方嘴唇温和地又说又笑。他试图解释叛徒这个词带给士兵的沉重。一会,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催促黑衣人和另外几个犯人赶快吃饭。黑衣人依旧磨蹭着。故意拖延阳光下的时间,这是呆够了活动牢房的人的普遍举动。谁也没有在意。而保罗却主动朝汽车走去。车内有倒搭眉。他要提前上车,好让人家明白,自己是一条用不着命令就能让主人称心如意的狗。他扒在车厢沿上,朝草地望望,看到了红艳艳的狗血和那把被遗忘在地上的军刺。吃完饭的黑衣人走过去,他双手放在裤带上,告诉身后的人他是去解手的。保罗叮咛自己,不该看的东西绝对不看。他心惊胆战地转过脸去。这一刻,失去主宰的灵魂发出阵阵隐痛。

然而,他回避不了命运的安排。车上,面前,倒搭眉仆倒在行李上。荣太和已经不见了。保罗要喊,但没喊出声,急转身想翻下车去。车身猛然震颤了一下。他歪倒在车尾,回头一看,见荣太和在驾驶室里。车开了,几乎是蹿跳着离开了路边,朝前驶去。车下的人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惊怪地望着。他们想不到,囚犯中竟然有人会开车。汽车加足马力,转眼就在百米之外了。这时,才开始鸣枪警告。保罗扒在车后,意识到他正在脱离自己那个群体,脸色顿时惨白得没有了血色。他回头喊:停下,停下。车头紧挨车厢的那块窗户玻璃已经砸碎。荣太和阴鸷的目光扫他一眼。车更快了,像行驶在光滑的雪路上左右飘晃。保罗爬着过去,伏在窗口继续喊:

叫我下去,我下去你再走。

荣太和不吭声,一手从脚下捡起一把板手,扔过来。他急忙躲闪,躲闪着对方的信任。

看住那个丘八,别叫他起来。

他死了。

没死。

保罗再看倒搭眉时,发现他趴伏的姿势已经变了,头扭过来,嘴唇微微颤动,眼睛渐渐地绷大着。保罗拿起板手,看看,不知道应该用它对付谁。想了半晌,想那绷大的眼睛正是对自己的监督与驱策,他突然蹲起身子,将扳手从窗口狠狠地砸过去。荣太和哎呀一声。车身倏然离开路面,斜斜地撞入一片乱坟堆。汽车跌宕着停下了。保罗被掀到车后。倒搭眉的身体滚过来又滚过去,剧烈的颠三倒四使他又一次昏了过去。驾驶室的门打开了。荣太和溜下去,踉踉跄跄往前走。保罗扳住车厢板,稳住自己。一会,他从车里爬出来,跳到地上,急急忙忙踏上公路。这举动出于本能,他必须尽快回到囚犯们中间去。而另一个本能的举动却使他改变了方向。他看到荣太和倒在一座低矮的坟堆上。他来到了逃犯身边,发现对方头上有血。那是他,不,是扳手的功绩。还有对方的嘴,大张着,使劲喘气,像是胸脯被堵住了什么。那是车撞到坟堆上时方向盘挤压的缘故。保罗背起他,回到公路上。他立着不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面朝追兵要来的方向,就是坚持住不让逃犯滑到地上。

十分钟后,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停在他身边,庄稼汉教官和五个士兵跳下来。昏迷不醒的荣太和被抬进了来追捕的那辆汽车,由两个士兵专门看守。倒搭眉正在苏醒之中,仇恨使他呓语不断。不公正的绳索缠住了保罗。他被怀疑是荣太和的同谋。申辩无济于事。保罗感到惭愧,他为何不能做出一些更让人信服的举动?比如中途跳车。那也许会摔死,但万一不死他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者,车一开动,就用暴力制服荣太和。车下的人会看到他。暴力?他终于要借助暴力,来使自己适应新生活的常规了。也是一种无奈。上帝,看着我,用你仁慈的眼睛给我力量。

活动牢房继续行进。保罗陷入极端的困惑:中国太大,大得令人可怕。每延伸一寸,就多一汪祸水,多一份伤感。缩小它,永远缩小它。然而,毕竟是祖国,值得骄傲的天高地远。

风驰电掣,囚犯们看到了什么?风景线,古边关,广袤的怆凉。风声鹤唳。地越大而诗心越小。保罗眼中的光辉被太阳熄灭了。

突然,喜讯降临。至少保罗认为是喜讯。醒过来的荣太和变得极端恶毒。他说保罗的母亲是天下最臭最脏的婊子。不然他这个杂种就不会出世。诅咒证实了保罗的申辩是真实的。他被松绑。那根绳子转移到了荣太和身上。需要用报复维护尊严的倒搭眉再次展示了捆人技术,飞机的两翼高高翘起,机头后仰着。双手几乎背到脖颈上,捆扎手腕的麻绳又从喉咙前绕过去。如果他要活动双手,绳圈就会压迫喉咙。如果他要让喉咙顺畅地呼吸,就必须让双手紧挨脖颈,必须忍受双臂持续的酸疼。荣太和咬着牙,眼泪溢然而出。渐渐地,他脸上胀出了紫红,似乎只要轻轻一戳,就会喷溅出鲜血。但是,当倒搭眉使劲甩他的耳光时,血并没有渗出来。他皮厚。倒搭眉说:我叫你皮厚。一拳打过去。颧骨上的皮肉顿时破了,血极不情愿地流到面颊上,慢慢滴落。

这是傍晚吃饭的时候。保罗已经被吆下车去,他没看到发生在车内的残暴。饭后又是点名。他再次受到表扬。庄稼汉教官以少有的流畅,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想想你们的亲人,你们愿意明天见,或是后天见,还是一辈子不见?这就要靠你们了。拒绝改造,坚持顽固立场,就是死路一条。好好表现,立功赎罪,就能早日释放。我们共产党宽大为怀。这是保罗和大部分囚犯最喜欢听的话。于是他恍悟:自己的命运依然由自己主宰。他想,只要我能早日和家人团圆,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犯人们陆续朝汽车走去,慢慢腾腾的,尽量延长在车外的时间。天边,蛋青的一绺引诱着他们的眼光。再也用不着光明了,为什么光明还要留恋人间?老天总是不尽如人意。保罗望着浑漠的远空,寂寥和空幻一下子包围了他。怅然无绪,忧思显得空灵而伟大。可灵魂深处却是告密者的卑怯。他发现自己正在成为犹大似的信徒。玷污上帝的囚犯,为什么还要乞求主的庇护?他爬上车去。这次,他是最后一个。

走过了这段路,就像走过了一个省略号。六个点,便能包容所有:苦难和幸福。大西北的夏天正在孕育最后的凉爽。

据说到了兰州。兰州是城市。但他们没有见到城市的影子。阴云之夜,漆黑如墨。似乎并没有穿越什么街道,就来到了监狱门口。一晃眼,他们就发现,自己拥有了真正的牢房,牢房拥有了真正的犯人。一座坚实的依托着大地的建筑,在阴森的黑夜愈加阴森。外观和内观都显得面目不清,只有牢房内囚犯的面孔是依稀可辩的。一盏马灯悬挂在门边的墙上。不安的火苗让整个房间都在动荡之中。

牢房内什么都没有。光溜溜的地面上没有一张椅子,一张床,甚至都没有可以打地铺的稻草或者麦秸。地面是用一些坚硬的花岗岩石块填起来的,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里塞满了泥沙,石块常常凸出凹进。地面是一种马马虎虎的平整。面积很小,四步见方。一步睡一个人,脚头还能空出一绺再睡一个人。但监狱管理人员的考虑要比囚犯们精细得多。每一寸面积都应该得到最完善的利用。为什么要一步睡一个人?那样就太宽容了,这些罪孽深重的人让他们两步睡三个人同样也能打出响亮的鼾声。这样,每间牢房住七个人是最合理的安排。保罗被一个穿着和囚犯差不多的陌生人推进了四号监房。接着进来的是刘成祥和黑衣人。一会,又来了四个。他们和保罗不在一辆车上,彼此都感到似曾相识而又形同陌路。

黑衣人抢先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里面靠墙角的地方,别的囚犯生怕丧失自己的地盘,用行李极快地依次排过来。保罗站在门边。行李早已放下,恰好紧挨着牢门,只有刘成祥依然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知是舍不得让行李离开腋窝,还是对这间牢房感到诧异,他犹豫不决地到处看看,又看看大家的脸色。没有人理他。他只好把行李排在黑衣人旁边,萎萎缩缩地坐下。黑衣人嘀咕一句:挨这么近,咋睡?他赶紧站起,将行李提在手中,眼光扫来扫去,他在寻求指导。放那边墙根里,你打横头,黑衣人又道。想了一会,他才理解黑衣人的话,蹭着地面走过去,放好行李,背靠墙坐下。现在,他面对着大家。别人是拥挤的一排,而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占了一面墙。他极不习惯这种布局,甚至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群体抛弃了,而这个群体是生生死死栓在一起的罪犯群体,勾心斗角、彼此依赖的大家庭。新的家庭生活开始了。

大概所有牢房的囚犯已经安排妥当。有人来门口通知他们赶快睡觉。这是什么意思,不给吃饭了?倒搭眉明明告诉大家,晚饭安排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可是,囚犯中没人提出这个问题。关于人必须吃饭的合理性,正在受到考验,连他们自己也表示怀疑,牢房里静悄悄的。那人关上门从外面锁住,走了。门是铁质的,中间有个窗口,宽有七寸,长有一尺。五根铁条焊接在外面,牢牢将窗口封死。保罗发痴地望着窗外,外面的世界被铁条分割成了六个黑色的长方形。狰狞和恐怖隐形在里面。

而在牢房之内,却还有马灯的光明。应该醒着,应该珍惜这光亮。所有人的想法大概和他一样,都没有解开行李。于是,这光亮不仅没有得到珍惜反而被浪费了。有人打开锁,将门推开一条缝,伸进胳膊来将马灯取走,刹那间,外面的黑暗和里面的黑暗融为一体。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同时处在了黑暗的包围中。保罗打了个寒战,明白今后的一切都将在这种暗无天日的情形下进行。他必须有所准备,必须把自己练成一个瞎子,必须学会不用眼睛就能干好一切复杂事情的本领。尽管他的眼睛比恩赐的马灯要明亮一千倍。他摸索着解开行李,铺展褥子,脱下上衣,一丝不苟地叠好,然后枕着上衣躺下,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身体。但他忘了脱鞋,这是因为他好久没有脱鞋了,习惯是生活的法律。别的人都没动,坐着睡已有近一个月。囚犯的生涯就是适应一切不舒适。相比之下,保罗的不舒适倒比他们更加明显。

凸凹不平的地面硌着保罗的身子。大概他已经十分消瘦,骨头和石头之间没多少肉。翻了几次身,忍耐了一会,他便起身,捂着被子靠墙坐着。想心思,想路岚此刻是否在梦中,梦见了什么?想明天、将来的事情。这里是他们最终的归宿?要是不做囚犯,谁会想到要来兰州。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他把耳朵一只交给了牢外寂苦的风,一只交给了牢内最里面的一角。他总觉得黑衣人是个神秘的人,可能会做点什么,谁知道。寂静中,叹息和咳嗽格外清晰。叹息后面的悲哀也愈发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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