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

第一次散步

我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已孤零零地孑然一身,除我自己以外,既无兄弟,又无亲友,也没有可与之交往的人。人类当中最愿与人交往和最有爱人之心的人,却被人们串通一气,排挤在千里之外。他们怀着刻骨的仇恨心,想方设法要用最恶毒的方法折磨我多愁善感的心灵,并粗暴地断绝了与我的一切联系。不过,尽管他们这样对我,我也还是爱他们的。他们只有违背良知,才能躲避我爱他们的心。现在,他们既然不愿意我爱他们,他们在我心目中就是陌生人了,就是不相识和不相干的人了。但是,就我来说,尽管摆脱了它们,摆脱了一切,我自己又成了什么样的人呢?如今,我要探索的,就是这个问题。不幸的是,在探索这个问题之前,还须对我现在的处境做一个简短的回顾。只有经过这番回顾之后,我才能由谈他们转而谈到我。

十五年来【2】,甚或更多的时间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在我看来,整个事情好像是一场梦【3】。我总觉得我患了消化不良症,使我深受其苦;我的睡眠不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因此,巴不得赶快醒来,去会会朋友,以减轻我的痛苦。是的,毫无疑问,我那时一定是不知不觉中从清醒陷入沉睡,从生奔向死。我不知道是怎样被排除在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的;然而我发现,在离开那个秩序之后,我立刻又跌入了一个难以言状的混乱状态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愈是思考我当前的处境,我愈不明白我身在何处。

唉!我那时怎么能预见到我未来的命运呢?我哪里想象得到我今天会落到如此地步呢?我善良的心怎么能料到:同是过去的我和今天的我,会被人们一口咬定是魔鬼,是投毒犯、杀人犯和人类的灾星呢?我怎么能料到我会成为坏蛋捉弄的对象和来往的行人用吐唾沫的方式向我打招呼呢?我怎么能料到整整一代人个个都巴不得把我活埋才好呢?当这种奇怪的巨烈变化发生的时候,我毫无准备,因此我开始被弄得惊惶不已。我心情的激动和恼怒,使我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直到十年【4】以后才逐渐恢复平静。在这段期间,我行事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干了一桩又一桩的蠢事;由于我的考虑不周,举措失宜,我给我的命运的主宰者们【5】提供了许许多多口实,让他们巧妙地用来使我从此沉沦,永无翻身之日。

我曾经做过短时间的斗争,然而,尽管我拼命挣扎,但毫无成效。我既不懂斗争的技巧,又缺乏斗争的策略;既无心计,又欠谨慎,而且直来直去,匆匆忙忙急躁行事,因此,我愈是斗争,反而愈陷入困境,让他们一而再地不断抓住新的把柄,不放过任何一次打击我的机会。当我最后感到我的一切努力终归徒劳,白白使自己连遭损失的时候,我发现,我最后能采取的唯一办法是:一切听从我的命运,再也不要和必然之事抗争。我发现,这种听从命运安排的办法,使我得到了宁静,从而能补偿我遭受的种种痛苦,而且又可避免又艰难又毫无效果的继续斗争。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有助于我心灵的宁静。在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仇恨我时,那些迫害我的人因急功近利,反而忽略了一个办法,没有使用。这个办法是:他们应当巧妙安排,使他们取得的成功一点一点地逐渐发挥作用,从而使我无时无刻都感到接连不断地遭到新的打击和受到新的创伤。如果他们善于策划,使我有一线希望的错觉,他们反而会使我受他们的掌握,收发由心。他们可以制造某些假象,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我也将每每因希望落空,心里备受煎熬。可是,他们一下子把他们的手段全都使完了,在使我毫无招架之力的同时,他们也黔驴技穷了。他们对我的诬蔑、贬损、嘲笑和羞辱,虽不能有所缓和,但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我们双方都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增加我的痛苦,而我也没有办法逃脱他们的网罗。他们是如此之迫不及待地巴不得一下子使我的苦难达到极点,以致把人间的一切力量和地狱的一切诡计都使用净尽,便再也找不到什么更恶毒的办法了。身体上的创伤不但没有增加我的痛苦,反而分散了我心灵受到的压抑。他们虽然把我弄得大声喊叫,但却使我免于暗暗呻吟;我的身体受到了摧残,但却免去了我的心受摧残。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怕他们的?他们既然没有什么办法使我的处境更加恶化,他们也就没有办法使我感到更加恐慌。不安和畏惧,这两种痛苦的心理我已完全摆脱,因此,我从此将永远感到轻松。现实的痛苦,对我的影响不大:对于我眼下的痛苦,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办法加以克服;但是,对我所担心的未来的痛苦,我就无能为力了。我这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想象力把它们综合起来,反复琢磨,由此及彼地多方设想。等待痛苦,比真正受到痛苦给我的折磨更难受一百倍;威胁要打击,以打击本身更可怕得多,因为,在真正受到打击之后,就可对它们的程度作出正确的评估,而不必胡思乱想,担惊受怕地妄加揣测。

我心中恢复往日平静的时间,到今天还不到两个月。尽管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而且还满怀希望,但这个希望时而浮现在我眼前,时而又离我而去,搞得我心绪不宁,时忧时喜。突然,一件从未料到的令人伤心的事情【6】把我心中的一线希望全都扫除干净,使我看到我的命运今生将万劫不复,再也无法挽回。从这个时候起,我决定一切都听天由命;如此决定之后,我的心才又重获安宁。

当我发现他们布置的网罗是如此之大以后,我便永远放弃了在我生前把公众重新争取到我这边的念头;即使公众的态度反过来倾向我,那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们枉自转向我这边,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们的行为使我感到轻蔑,因此我和他们交往已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是一种负担:我孤单一个人,比和他们在一起,更愉快一百倍。他们把我心中对与人交往的乐趣,已消除干净;在我这个年龄,他们再也不可能使我的这种乐趣重新萌生;现在已为时太晚了。不论他们今后对我是好还是坏,我都毫不在乎;不论他们做什么,对我来说,我的同时代的人都永远与我无关了。

但是,我对未来还是抱有希望的:我希望更优秀的一代人将仔细检验这一代人对我的评判和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从而充分揭露他们的行径,并彻底看清楚我是怎样一个人。正是因为我抱有这个希望,所以我才写我的《对话录》【7】,并使我想尽种种办法,试图把这部作品留诸后世。这个希望尽管很渺茫,但它使我的心跟我想在这个时代寻找一颗正直的心的愿望是同样的激动。我把希望寄托于未来,孰料此事也同样使我成了今天的人们的笑柄。在《对话录》中,我已经讲了我是根据什么理由产生这一期待的。我的估计完全错了。幸亏我及时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我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还能找到一段非常安宁和绝对闲适的时间;这段时间开始于我现在所谈的那个时期【8】;我有理由相信它将再也不会被中断。

刚刚在几天前,我又重新思考了一下,结果发现,我对公众之会回过头来倾向于我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甚至是下一个世纪的公众,也不会倾向于我,因为他们都是按照那帮引导他们的人的眼光看我的;而引导他们的那些人,是一拨又一拨地不断从那个憎恨我的群体中产生的:个人虽然死了,但群体没有死,他们原来的那些看法还依然存在,他们像魔鬼附身似的仇恨心还照样在活动。即使我的敌人作为个人全都死光了,但医生和奥拉托利会会员总还有活着的。即使迫害我的只是这两个群体,我估计,在我死后,他们也不会让我得到安宁,他们也会像我在生之时那样对我。也许,由于时代的变迁,我真正得罪过的医生们会平静下来,不再恨我;但我曾经爱过、尊敬过和信任过而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会员,这些基督教的教徒和半僧侣似的人,是绝不会手下留情、就此罢休的。由于他们自己的不公正而造成的我的罪过,他们反而自以为是,不原谅我,因此,被他们千方百计加以笼络和煽动起来的公众,也将同他们一样,是不会偃旗息鼓、就此收兵的【9】

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结束了。人们从此既不能对我有所助益,也不可能对我有所不利。在这个地球上,我既不希望什么,也不害怕什么:我在地狱的最深处,反而最宁静;虽然成了一个可怜的倒霉鬼,但却和上帝一样,对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

从此以后,对我身外的事物,我都毫不过问。我在这个世界上既无亲友,又无兄弟。我虽居住在这块土地上,但却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人。虽说我周围有一些我熟悉的事物,但它们无非是一些令我伤心和痛断肝肠的东西。我不想看我周围的一切,因为它们没有一样不是使我感到鄙弃,便是使我感到痛苦。因此,应当马上把这一切使我感到难过而又无益的令人心酸的事从我心中彻底排除,既然我只有在我自身才能找到几许安慰、希望和宁静,我便应当独自一人安度余生,只依靠我自己和关心我自己。正是在这种心情下,我才又接续写我的《忏悔录》,真诚和严格地审视我自己。我要把我一生最后的时光用来研究我自己;我要及早准备我应当向我自己作出的总结。现在,让我们全身心地投入与我的心灵进行的亲切的对话,因为,只有与我的心灵的对话,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我进行的。我要对我内心的活动进行缜密的分析,把它们清理出一个很好的头绪,改正其中尚存在的缺点。我这样潜心思考,不至于完全没有用处;尽管我在这个世界上已不可能再作出什么贡献,但我绝不会浪掷我余下的时光。我每天散步的闲暇心情,往往充满了令人神往的对往事的回忆;遗憾的是,我把它们差不多都忘记了,因此,我要用笔赶快把我还能想起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以便今后拿出来重新阅读时,能从中得到快乐的享受。我要把我过去的不幸、我的迫害者和我受到的屈辱通通忘记,只回忆我的心配享受的奖励。

这些记录,严格说来,只不过是我的梦的不完整的日记。其中有许多地方是谈我自己,因为一个孤身进行思考的人,必然是大部分时间都思考他自己的。不过,在我散步的过程中,在我的头脑里一闪而过的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将在我的记录中有一席之地。我认为事情是怎样经过的,我就怎样陈述,而且,事情与事情之间,没有多少联系,同昨天的看法与明天的看法通常无多大联系是一样的。不过,通过我的头脑在我所处的奇特环境中每天得到的感受和想法的影响,我必然会对我的天性和性格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因此,可以把这些记录看作是我的《忏悔录》的附录,不过,我并不给它们冠以这样的标题,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值得用这样标题的话要说。我的心在逆境的洗涤下,已得到净化;即使细心观察,也很难发现在我心中还残存有什么应当受到指摘的倾向。既然我在尘世的爱已完全从我心中消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没有什么可称赞的,也没有什么可谴责的;今后,我在人类当中已形同虚无;既然我和他们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又没有真正可与之交往的人,所以我只能是这个样子。既然我做的好事没有一件不变成坏事,我的每一个行动不是使他人,便是使自己受到伤害,那么,彻底抽身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要尽力按我的这个选择去做。不过,我的身虽闲,但我的心还在活动:它还在产生情感和思想。它内在的生命力,似乎由于我在世上的一切利害关系已经断绝,反而有所增长。对我来说,我的肉体完全成了一个累赘、一个障碍,我要及早尽我的所能摆脱它。

如此奇特的一种处境,当然是值得加以研究和描写的。我将把我今后的闲暇时间用来做这项研究工作。为了把这项工作做好,就需要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地进行。然而这是我力所不能的事情,而且我愈是这样做,反而愈是偏离我的目标,因为我的目标是:要把我心灵的变化和一个接一个的变化过程向我自己作一个详细的描述。我将像物理学家逐日记录每天的天气变化那样,在我自己身上从几个方面进行这项工作。我要把气压表放在我的心上,这样有针对性地长时间反复进行这项工作,必将使我获得与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把我的工作做得那样细,我只满足于对它逐日作个记录,而不条分缕细地归纳成什么系统。我要写一本蒙台涅写的那种书,但我的目的却与他的目的相反,因为他的《论文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10】,而我逐日撰写的文章则是写给我自己看的。如果我在接近辞世的垂暮之年还能怀着我现在的心情读我记述的文字,必将使我回想起当初写作时的无穷兴味,从而使我过去的时光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可以说,这样就等于是让我再次经历我的一生。尽管有人对我进行排斥,但我依然知道如何领略社会生活的乐趣;因为,虽然衰老之年的我和另一个时代的我在一起,但也如同和一个年龄比我小的朋友一起聊天。

我以前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是始终怀有无限忧虑的,因此千方百计地加以隐瞒,以期使之不至于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的手,而能传诸后世。但现在写这部作品时,我已经没有这种折磨我的不安的心情了,因为忧虑不安是没有用的;何况使它们广为人知的愿望在我心中也早已熄灭,所以,对我的作品和我的清白的诸多见证将遭到何种命运,我都泰然处之,抱无所谓的态度;也许,对我的清白的见证,早已被他们清除干净了。目前,尽管有人在窥探我的行动,对我所写的这些文字深感不安,想方设法要夺取,要扣压,要篡改;这一切,我毫不在乎;我既不隐藏它们,也不出示它们。即使有人在我在生之时把它们夺走了,但他们不可能夺走我写作的乐趣和我对作品内容的记忆;他们尤其不能夺走我孤单一人潜心思考的能力:我这部作品,就是我潜心思考的结果,而潜心思考的源泉是只有随着我的才情的枯竭才枯竭的。现在想来,如果从我早先的灾难开始发生之初,我就懂得不和我的命运抗争,采取我今天采取的办法,那么,他们这些人的种种努力和布置的机关,就不会对我发生什么作用了,就不会像他们后来那样处处取得成功,玩弄种种伎俩扰乱我的安宁。不过,尽管他们对我受到的屈辱拍手称快,尽管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无法阻止我享受我的天真,安详地度过我的余生。

第二次散步

我如今处在任何一个人都从未遇到过的奇特的处境中;对于我的心灵在这种处境中的状态拟好了写作计划之后,我发现,执行这个计划的最简单而又最可靠的办法是:忠实地记下我孤独一人散步的经过,记下我在散步过程中让我的头脑完全自由地思考、让我的思想毫无阻碍地随着它们的倾向的发展而做的梦。我只有在这一天当中孤独沉思的时候,才能够充分表现我自己和属于我自己;我独自一人思考,心无旁骛,毫无阻碍,敢于说我真正成了大自然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我不久就感到,我执行这个计划的时间已经太晚了。我的想象力已不如从前活跃;已不像从前奔放,一看见引起它注意的事物就集中精力思考。梦境中的狂热,已不再令我感到陶醉。今后,在梦境中产生的,属于回忆性的东西多,属于创造性的东西少;淡泊一切的倦意使我所有的官能几乎陷于麻痹,生命的火花已逐渐在我身上熄灭,我的心灵已很难冲出它的窠臼;对于我认为我有权利达到的境界,已毫无达到的可能了:今后,我只有在回忆往事中感到我还依然存在。因此,在暮年到来之前,为了审视我自己,就需要至少追溯到我在世上的希望完全落空、我的心在这个大地上再也找不到什么精神食粮之前的几年时光【11】:从那个时候起,我已逐渐习惯于以它自己来滋养它自己,在我的身内寻找养料。

这个来源,尽管我发现得太晚了,但它是如此的丰富,以致足以满足我的所需。由于我已养成了反观自己的习惯,因而使我忘掉了我对我的苦难的感受和记忆。我从我自身的经验中发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在我们自身;一个人只要自己善于追求幸福,别人是无法使他落到真正悲惨的境地的【12】。这四五年来,我经常领略到我温柔仁慈的心在我沉思默想之时所感到的快乐。在我孤身一人散步的过程中,我之所以有时候是那样的心醉神迷,这要归功于那些迫害我的人;没有他们,我也许既不能发现也不能认识我自身所拥有的这一财富。对于这一如此丰富的宝藏,我应如何忠实地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呢?然而,在我回忆我在梦境中得到的那么多乐趣时,我不仅顾不上描述它们,反而愈来愈沉醉在其中。这种状态,是在我进行回顾之时造成的,因此,对它的感受一旦停止,我也就走出这个状态了。

在我决定按照计划继续写我的《忏悔录》之后,我在散步中,尤其是在我即将谈到的那次散步中,我对这种感受深有体会;在那次散步过程中,一次没有料到的意外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路,使我的思路在有一段时间朝别的方向发展了。

1776年10月24日星期四,我顺着林荫大道一直走到绿茵街;从这条街登上梅尼尔蒙丹,从那里的葡萄园和草地中的小路走到夹在两个村庄中的风景如画的夏洛纳;接着,我便回过头来想经过这块草地,从另外一条路回家。我一边走一边领略这些风景如画之地给我的愉快,有时候又停下来观赏绿叶丛中的花草。我发现两种在巴黎周边少见但在这一带却非常之多的植物。这两植物,一种是菊科的黄菊,另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这一发现使我欢喜不已,而且接着又发现了一种在高山之地更为稀少的植物——水生小鸡草。尽管当天发生了那次事故,我后来还是在我那天随身携带的书中找到了它,并把它收藏在我的植物标本册里。

接着,我又仔细观察了另外几种尚在开花的植物;尽管它们的花和叶子及分类我都很熟悉,但我对它们还是很感兴趣。随后,我逐渐停止了这些细小的观察,集中精力尽情回味这一片美丽的景色使我产生的愉快而又动人的感觉。收获葡萄的日子已结束好几天了;城里来的游客已渐次稀少;农夫们已离开田野,一直要等到冬忙才重新到地里干活。尽管农村依然是绿油油的,但有些树木已开始掉叶,呈现出荒凉的景象:到处静悄悄的,冬天已经临近了。大地的景象既甜蜜又令人悲伤,与我的年龄和命运极其相似,使我不能不触景生情,别有一番感受。我发现,我清白而又不幸的一生,已到了暮年。尽管我的心还充满了强烈的感情,灵魂还装点着几个花朵,但它们已经由于悲伤而枯萎了,由于忧虑而凋零了。孑然一身,被世人抛弃的我,已感到初冬的寒意即将来临;我一天比一天枯竭的想象力,已经不能按照我的心意想象有人来陪伴我度过这孤寂的余生。我慨然长叹,我问我自己:我在这世上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是为了过人的生活,才诞生在这世上的,然而我却没有经历过真正说得上生活的日子便死了。无论怎么说,这都不是我的过错,因此,我向我的生命的创造者奉献的礼物,虽然不是什么美好的作品(人们不让我做出这样的作品)但至少是美好的愿望(尽管它屡遭挫折)和健康的思想(虽然它们没有产生什么成果)与受人嘲弄而不稍动摇的耐心。我怀着无限的温情这样思考,认真回顾我从青年时期到成年之后的心灵活动,尤其对我被排除出人类社会以后和我准备了此余生的长期的隐居生活中的心灵活动,我回顾得更加详细。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忆我心中的感情,回忆那亲切而又盲目的眷恋之心,回忆这些年来我头脑中所产生的令人安慰多于令人悲伤的思想。我决心要把它们召回在我的眼前,以便怀着我当初沉湎于它们之时的快乐心情将它们记录下来。那天下午,我就是这样在宁静的沉思中度过的。然而,正当我庆幸我这一天没有虚度,准备回家时,下面叙述的意外事故使我脱离了梦境。

大约在6点钟左右,我走下梅尼尔蒙丹,差不多快到“风流的园丁”小酒馆对角时,我发现走在我前面的行人突然向两边闪开;只见一辆四轮马车前边有一只高大的丹麦狗向我这个方向跑来。当它看见我时,它已来不及刹住脚或掉转方向。于是,一下子就扑在我身上。我当时认为,要想不被它冲倒在地,唯一的办法是向旁边腾空一跳,让它在尚未落地之前,从我下边跑过去。可惜,我的这一想法刚一闪现,还来不及细想和实施,就发生了那次事故。当时,我既不知道是怎样被撞的,也不知道是怎样倒在地上的,更不知道我苏醒以前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发现,我躺在三四个年轻人的怀里;他们把经过的情况告诉了我。他们说,那只丹麦狗因为没有刹住脚,撞在了我的两腿上。它高大的身躯和奔跑的速度,一下子就把我撞得头朝前方,身子摔倒在地。承受着我全身重量的上颌碰在一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摔得特别猛;我的头比我的脚伤势还重。

那只狗的主人的四轮马车紧跟着便冲了过来。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也许车子就从我身上压过去了。我从那些把我扶起来并在我苏醒之后还一直抱着我的人的口中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我苏醒时见到的情景特别奇特,不能不在这里描述一下。

天色越来越黑。我看了一下天空,看见几颗星星,看见我周围是一片草地。这刹那间的第一个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正是通过对这一景色的感受,我才恢复了知觉。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诞生了一次似的;我觉得,我所看见的这些东西充实了我微弱的生命。我当时只注意到眼前的情景,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的状况也没有清楚的意识,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既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既不感到疼,也不感到害怕和不安;我像观看小溪的流水那样,看着我的血往外流,而意识不到那流淌的血是我自己的血。我心中有一种非常安详平静的美妙感觉,此后,我每次再回顾当时的情景,就再也没有获得可与之相比的快乐,尽管我也领略到了别人领略过的乐趣【13】

人们问我家住哪里;我回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告诉我说在上波纳街,可是我听起来好像是在阿特拉斯山。【14】于是我依次问在阿特拉斯山脉的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和哪个街区。一连问了这几个问题之后,结果还是搞不清楚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及至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到那条林荫道,我才想起我的住处和我的名字。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先生陪我走了一段时间;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以后,便建议我在圣殿街雇一辆马车送我回家。我走路走得很好,很轻快,既不感到疼,又不觉得受了伤,尽管我一直在咳嗽,而且咳出了许多血。我感到身上很冷,冻得我残缺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殿街,我心里想,既然我走路没有问题,那最好就仍然一路步行,以免坐在马车上受冻。我就这样走完了从圣殿街到普拉特里街的半法里路【15】。沿途一路无事,躲闪障碍和来往车辆,都没有问题;辨认道路也很清楚,和我身体健康之时一个样。我走到了家,打开临街的门上的暗锁,摸黑走上楼梯,最后走进了我的房门:别的意外没有发生,只是最后摔倒在地;至于我是怎么摔倒的,摔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妻子看见我时,发出了一声尖叫,这才使我发现我的伤势比我想象的严重。当天夜里我没有怎么感到疼痛;我是第二天才感到疼痛难忍的。我的上嘴唇里边的皮肉已经破裂,一直裂到鼻子;嘴唇外边幸亏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半;有四颗牙齿被撞得陷进了上腭,因此这半边脸肿得特别大。我的右拇指挫伤了,肿得很粗大,左拇指也严重受伤;左臂挫伤,左膝也肿得很厉害,而且有一处挫伤疼得我不能弯身。不过,尽管受了这么多伤,但没有断胳臂断腿,连牙齿也没有掉一个,这真是奇迹,不幸中的大幸。

以上是我对那次事故的忠实记录。可是,没过几天,这件事情就传遍了巴黎,而且愈传愈离奇,竟添枝加叶地篡改得和事情的真相完全两样了。这样的篡改,虽不出我之所料,但没有想到其中竟掺杂了那么多古怪的传闻和含沙射影、欲言又止的话:人们在和我谈起这件事情时,都面带一种如此可笑而又神秘的样子,以致使我深感不安。我对黑暗历来是深恶痛绝的【16】,因此自然而然地对这些年来有增无减地在我身边暗中捣鬼的事情十分憎恨。在这段期间众多稀奇古怪的讹传中,我只讲其中的一个,因为,仅此一个,就足以使人们判断其他了。

我和警察局长勒鲁瓦先生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可是他却派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而且说可以马上提供一些帮助。他的这一表示,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减轻我的痛苦毫无用处。那位秘书急着要我对是否接受帮助表明态度,甚至说,如果我不信任他,可以直接写信告诉勒鲁瓦先生。这么殷勤和诚恳的样子,反倒让我看出这当中必定有什么阴谋。这次事故已经使我够烦的了,加之又发高烧,因此,稍有一点儿异样的情况就使我惶惑不安。我怀着忧虑的心情翻来覆去地琢磨,对我周围的风言风语更是闻之心惊。这种心态,完全是一个高烧病人的精神紊乱,而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的冷静。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把我搞得心绪不宁。陶穆瓦夫人这几年来一直想结交我;其中的原因,我始终没有猜透。她经常给我送一些针对我的爱好的小礼品,有时又无缘无故地登门拜访,索然无味地和我闲聊。这些情况,相当清楚地表明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对我说过,她想写本小说作为礼物献给皇后。我把我对女作家的看法告诉了她。后来我终于明白,她的这一行动的目的是要重振家业,并求得皇后的庇护。对此,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她告诉我,由于她没有接近皇后的机会,所以她要把她的书公开发表。对于这种做法,我不便提什么建议,因为,一方面她没有要求我提什么建议,另一方面我发现,即使我提了,她也不会照办。她说她要先把书稿给我看;我求她别这么做,因此她也就没有给我送来。

有一天,正当我静心养伤的时候,我收到了她那本已经印刷并装订成册的书。我在该书的序言中发现她对我说了好些恭维话,但语言却非常粗俗,而且笔调矫揉做作,使我感到很不愉快。一看她的文章,就知道她是在胡乱吹捧,而不是出自真正的善意:我的心是不会上这种当的。

过了几天,陶穆瓦夫人带着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告诉我说,她的书由于其中的一条注释闹得满城风雨,给她招来了麻烦。我先前在匆匆阅读她那本小说时,对那条注释没有怎么注意。在陶穆瓦夫人走了以后,我拿起书来重新阅读。我仔细研究她的写法,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明白她以前屡屡来拜访以及她在序言中吹捧我的动机。我发现,这一切的目的无他,全是为了使公众认为那条注释是我写的,把公众对那条注释的指摘引到我头上【17】

我没有办法平息人们的议论和消除它可能产生的影响。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是:从此不再接待陶穆瓦夫人和她的女儿虚情假意的来访。为此,我给陶穆瓦夫人写了一封便函如下:

“卢梭不在家中接待任何作家。对陶穆瓦夫人的好意谨敬谢不敏,请夫人此后勿再光临寒舍。”

她给我写了一封回信,形式上倒还客气,但语气却跟别人在这种情况下给我写信一样,用词造句都很尖酸。我给她敏感的心上猛地捅了一刀,因此我从她信中的笔调可以看出:她对我的感情是那么的强烈和真实,而我却对她宣布断绝往来,她一定会气死的。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老老实实坦率行事,反而会造成可怕的罪恶:我在我的同时代人的眼中,只因为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不跟他们一样虚伪和奸诈,他们反而把我看成是坏人和恶人。

我已经走出家门闲逛了好几次,甚至还常常到杜伊勒利宫去散步;在散步过程中,我从我遇见的那些人的吃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我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新的传闻。我后来得知,原来是公众以为我因那次摔倒的伤势过重而亡。这个传闻传得如此之快和如此之添油加醋,以致两个星期之后有人告诉我说:国王和王后在谈起我时竟信以为真。好心的朋友写信告诉我说,《阿维尼翁信使报》在刊登这一桩消息【18】时竟提前登载了一篇准备以悼词的形式发表的谩骂和羞辱我的文章。

这一消息还伴随了一个更加奇怪的情况:这个情况,我是偶尔得知,但不甚详细。据说,有人刊登了一则征订广告,说是要出版在我家中发现的文稿。于是,我明白,原来是有人准备把我的文章收集起来,加以篡改之后出一个集子,以便把集子中的文章说成是我的遗作。如果人们以为他们会把那些在我家中找到的文章一字不改的忠实付印的话,那就太傻了;这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可想象得到的;十五年来的经验已经充分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所有这些一个接一个地纷至沓来的传闻,再加上许多令人吃惊的现象,又重新把我原以为已经死亡的想象力激活起来了;人们不断在我周围暗中捣鬼的伎俩,使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努力对这一切作了一个又一个的分析,想尽量把这一切莫名其妙的神秘的事情弄个一清二楚。从这么多谜团的猜测中得出的唯一结果,更加肯定地证实了我以前的结论,即:我个人的命运和我的名声,已经被现今这一代人确定了,而且,无论做出多么大的努力,我都无法逃脱,因为,在这个时代,我没有办法使我的作品不经任何一个想扼杀它的人之手传诸后世。

不过,这一次,我通前彻后想得更多。那么多意料不到的情况;我的那些残酷的敌人由于时运亨通而步步高升:所有那些执掌国政和指导公众舆论的人,所有那些身居要津的人,所有那些从暗中恨我的人当中挑选出对我施展阴谋的家伙,他们之间的沆瀣一气是如此的异乎寻常,所以不可能纯属偶然。然而,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拒绝成为他们的同伙,只要有一件事情朝着与他们的阴谋相反的方向发展,只要有意外的情况成为他们实施阴谋的障碍,他们的阴谋就会彻底失败的。可是,无论是上天的意志还是命运的安排或事态的演变,都有助于那些人的阴谋的实施;他们奇迹般的步调一致的协同作战,不能不使我认为他们的成功已经是记录在永恒的神谕上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所看到的诸多事实,都使我如此明确地认识到:从今以后,我必须把我迄今认为是人性的恶造成的结果看作是非人的理性所能识透的上天的秘密之一。

这一看法,不仅不使我感到难过和心酸,反而使我感到安慰,心里平静,有助于我拿定听天由命的主意。然而我并不像圣奥古斯丁【19】走得那么远,没有像他那样认为:如果上天要他遭受苦难的话,他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受到苦难,才感到心安。我的听天由命的想法,虽然不是那么毫无私心,但却完全出自真诚,而且十分纯洁,无愧于我所敬拜的完美的上帝。上帝是公正的,尽管他要我遭受苦难,但他知道我是清白无辜的。这是我的信心之所以得以产生的根源;我的心和我的理性告诉我:我的信心是不会欺骗我的。因此,那些人和我的命运想怎么折磨我,就让他们怎么折磨我;我要学会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都终将回到正常的秩序,因此,或早或晚轮到我的那一天,必将到来。

第三次散步

我要活到老,学到老。


梭伦【20】晚年经常吟诵这句诗。他晚年时候的看法,可以说,我晚年时候也有;不过,这20年来【21】的经验教给我的知识,是很可悲的,因此,还不如没有这些知识为好。人生的逆境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教师,不过,对它的教导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的,而且,从它的教导中得到的教益,往往抵不上所交的学费。此外,从它开始得太晚的教导中得到的知识,还来不及应用,时光就匆匆过去了。青年是培育才德的时期,而老年是付之实行的时期。我承认,经验对我们的教育始终是有用的,但它发挥效用的时间是在我们往后的日子里。难道说,要到临死之前才是我们学习如何生活的时间吗?

唉!这么晚而又这么痛苦地从我的命运和他人摆布我的命运所采用的手法中获得的知识,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必须学会更好地认识人,才能更好地感知他们使我遭受的苦难;不过,即使靠这些知识可以发现他们设置的每个陷阱,但也不能使我躲过其中的任何一个。但愿我永远处于那种虽愚昧但却很甜蜜的信任感中,因为,尽管这种信任感使我这么多年来成了那些大吹大擂的朋友们的猎获物和捉弄的对象,但我却对他们给我布下的重重网罗没有产生过一点疑心!我成了他们欺骗的对象和牺牲品,而我却还以为他们非常爱我;我的心还一直在想:他们给我多少友谊,我也要用多少友谊回报他们。现在,这一切甜蜜的幻想都烟消云散了。时间和理性向我揭示了可悲的事实真相,使我认识到了我的苦难的根由,使我认识到这一切已无法挽回;我唯一能采取的办法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我这些年来所获得的经验,对我现在所处的境况来说,既无眼前的用处,又无将来的意义。

我们一生下来就进入了一个竞技场,直到死亡的时候才能离开。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赛程的终点,还有什么意义去学习如何更好地驾驭马车呢?如今,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想办法如何离此而去。一个老年人如果还有什么要学习的话,那就是学习如何死亡。这一点,恰恰是人们在我这个年龄考虑得最少的:人们什么都想到了,唯独这一点没有想到。所有的老年人都比小孩子更留恋生命,比年轻人更舍不得现在的生活,因为他们所有的一切努力都为的是今生,只是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的一切辛劳都是白费劲。他们的种种经营,他们的一切财产以及他们日以继夜地工作的成果,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得舍弃。他们没有认识到,他们生前所获得的东西,他们死时一样也带不走。

想到这一切,我心中豁然开朗,顿有所悟,而我之所以没有从我的思考中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这倒不是因为我觉醒得不及时和没有更好地加以分析。从童年时候起,我就被投入到社会的旋涡之中,因而很早就从经验中知道我生来就不适合于在这个社会中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我将永远无法达到我的心所向往的境地。因此,试图在世人当中寻求我明知寻求不到的幸福,这个念头我早已放弃;我强烈的想象力已经飞越了我刚刚开始的生命拓展的空间,仿佛到了一块陌生的土地,想找一个可以安安稳稳休息的宁静之地。

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我童年时候所受的教育养成的,现在,经过一生的坎坷,我的这种想法是更加强烈了,可以说它贯穿了我的一生,使我时时都比别人更有兴趣和更细致地研究我的天性和我人生的目的。我发现,有许多人比我更善于条分缕析地进行哲学思辨,但是,他们的那一套哲学可以说与他们自己毫无关系。他们每个人都想显示自己比别人高明,因此,他们像观察某种稀奇的机器似地去研究,想了解宇宙是怎样安排的。他们也研究人的天性,其目的,是为了将其作为夸夸其谈的谈资,而不是为了对人的天性获得真知;他们高谈阔论,为的是教训别人,而不是为了吐露他们的心声。他们当中有几个人一心想写一本书——不论什么样的书,只要有人拍手叫好就行,而在书写好和印刷以后,他们就对书的内容不再关心;如果不是为了让别人夸他们的书,或者在别人批评时为自己的书进行辩护,他们便对书的命运不再过问:既不从他人的批评中吸取教训,也不对书中的内容是对还是错担负责任,只要不遭到驳斥就算完事【22】。至于我,我研究的目的,是为了认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教训别人。我始终认为,在教育他人之前,必须首先对自己有一个充分的认识;我这一生在人们当中进行的种种研究,几乎没有一种是不能像我今天这样准备把我的余生孤孤单单地幽禁在一个荒岛上进行的。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其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信心;在一切不涉及自然的第一需要的事物中,我们的舆论是我们行为的准则。根据这个原则(我始终遵循这个原则)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如何把我的一生用来探讨它的真正的目的;我不久就感到庆幸的是,尽管我的天资不高,但它巧妙地指导了我在这个社会中的行动,使我发现:我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世界上追求这个目的。

我出生在一个崇尚美德和笃信宗教的家庭,后来在一个既聪慧又虔诚的牧师的家中健康地成长。我在童稚之年就受到了许多宗教教义和嘉言隽语的熏陶;尽管有些人说它们是偏见,但我至今仍铭记在心,从未忘怀。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由着我的性子行事【23】;后来,在他人的善言诱导下【24】,在虚荣心的唆使、幻想的诱骗和生活的逼迫下,我改宗了天主教,然而我心里始终是一个基督教教徒。此后,由于久而久之的习惯,我的心对新的宗教还真的产生了诚挚的感情。华伦夫人对我的教导和示范作用,使我的这种感情愈来愈巩固。我如花似锦的少年时期是在乡村的宁静环境中度过的;乡村的宁静和我贪读好书的癖好,加强了我对真挚感情的天然倾向,使我变得几乎像费讷龙【25】一样虔诚。在寂静的环境中的思考,对大自然的研究和对宇宙的观察,这一切,使一个孤独的人不断向造物主祈求引导,并怀着不安的心情探索他看到的一切事物的结局和他所感受到的种种心情的起因。在我的命运再次把我投入社会的激流以后【26】,我就没有发现过任何一样能使我的心感到片刻欣喜的事情。我对往昔悠闲度日的乐趣,一直眷恋不已,因而对一切能获得财富和荣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甚至感到厌烦。然而,由于我对我追求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因此我心中的奢望不多,而感到有所得的时候,那就更少了。甚至在我的命运微露曙光之时,我也感到:即使在得到了我所追求的东西的时候,我也没有发现我一心向往但又无明确目的的幸福。因此,早在那些使我成为这个社会的另类人物的不幸事件到来之前,这一切已经让我心灰意冷,对这个社会日益疏远了。在我年满四十岁以前【27】,我一直漂荡在贫穷和富有、正道和歧途之间;不过,尽管我有许多恶习,但却无半点邪念;我随遇而安,在生活中并不奉行什么从我的理性中产生的原则。对于我应尽的本分,我虽不抱轻视的态度,但并不十分关心,而更多的时候对它们缺乏正确的认识。

在我还是一个青年人的时候,我就把年满四十这一年定为终点;到了这个终点,我为了跻身上流社会而做的种种努力以及为实现胸中的抱负而具有的一切理想,都通通宣告结束。决心一下,我便从年届四旬之时起,无论我身处何种境地,我都不再为了走出那种境地而斗争,我要把我的余年用来悠闲度日,绝不为未来如何而操心。我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开始执行我的计划,尽管那时候我的命运似乎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样子,但我还是决心放弃,不仅无怨无悔,而且打心眼里还十分高兴。在摆脱了种种诱惑和幻想之后,我成天懒懒散散,无忧无虑,心灵十分宁静——这是我最喜欢的乐趣,它最适合我一生的天性。我离开了这个社会与它的一切喧嚣和浮华,我抛弃了一切装饰品,我不戴佩剑,不戴时表,不穿白色长袜,不戴镀金饰物,不戴头饰,只戴一顶简简单单的假发,穿一件宽大的粗昵衣服,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把一切贪图名利的思想从我心中通通驱除,(这是我离开社会之后的一大成就)我放弃了根本就不适合于我担当的职位【28】,开始替人抄写乐谱,按页数收费谋生:这个工作,我干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我不仅仅只改革我生活中的外在事物。我认为,这种改革的本身就要求我还需要进行另外一种更艰辛的但却是必要的改革,即思想改革。这两种改革,我决定不分成两次进行,因此,我对我的内心作了一番更严格的检验,以便加以调整,使我在我今后余下的日子里,能成为我临终时希望看到的那种人。

我内心发生的这场大革命和展现在我眼前的另外一个精神世界,世人的胡乱评说(我当时并未预料到会深受其害,直到今天我才开始觉察到它们是何等的荒谬)和我倾心追求的另外一种与文坛的名气【29】迥然不同的荣誉(文坛的名气刚一吹拂到我身上,我就感到十分厌烦)与我要为我的余生开拓一条不像我前半生所走过的道路那么坎坷的道路的愿望:这四者迫使我加紧进行我感到有必要进行的大检验。这项检验,我现在已开始做了;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一切可以由我做到的事情,我一样也不忽略。

我完全脱离社会和从此矢志不渝地喜欢孤独,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我撰写的那篇文字【30】,只有在我绝对隐居的情况下才能写出:它需要我长时间的和痛苦地潜心思考,不能受到纷扰的社会活动的干扰;它使我在有一个时期养成的生活方式,我后来发现它是如此之好,以致从那个时候起,我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短时间中断,而且,一有可能,我便马上又满心欢喜地恢复这种生活方式,而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后来,人们硬把我孤立起来;然而我发现,他们为了使我落到可怜的地步而采取的包围手段,反而使我获得了我自己无法获得的幸福。

我全身心地投入我的作品的写作:情绪稳定,快慢适中,视内容的重要程度和我感到的需要而按部就班地进行。那时候,我与几位和古代的哲学家大不相同的现代哲学家【31】过从甚密;然而,他们不但没有消除我心中的疑团和犹豫不决的态度,反而动摇了我对我认为已经了解的某些问题的信心。他们是狂热的无神论的传播者,行事极其武断和专横,不论在什么问题上,他们都不能容忍他人敢于发表与他们不同的看法。由于我不喜欢与人争论,而且又缺乏争论的才能,所以我往往只是轻描淡写地稍稍辩护一番,不过,我是从来没有采纳过他们的那些令人难过的论点的。与这些不容异己并固执己见的人的意见相左,也成了使他们对我心怀仇恨的诸多原因之一。

他们不仅没有说服我,反而使我感到不安。他们的论点虽使我产生了动摇,但并未使我心悦诚服。我总觉得他们的论点中有可反驳之处,但我又找不到用什么话来反驳他们:这不是我的过错,而是由于我的头脑迟顿。我的心对他们的论点大不以为然,然而我的头脑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最后,我问我自己:难道我就永远让那些能说会道的人的诡辩弄得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吗?其实,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宣讲的、并硬要别人采纳的论点是他们自己也奉行的。从主导他们的论点的那种感情与硬要别人相信这个和那个的急切表现来看,是根本捉摸不透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的。我们能在宗派的首领们的身上去寻找真正的信仰吗?他们的哲学是对别人宣扬的,而我需要的是为我自己的哲学。趁现在为时尚不太晚之际,我要尽一切努力去寻找这种哲学,以便获得一个能指导我今后的行为的准则。现在,我已到了成熟的年龄,有充分的理解能力。我已接近晚年,如果再蹉跎岁月的话,那么,在我为时已晚的沉思中,我就没有使用我的全部力量的时间了。我的智能也许已经失去了它的活力,所以,即使我今天尽我的最大努力,其收效也不见得能那么好了。让我们抓住现在的有利时机:现在,既是从外部和物质方面进行改革的时候,同时也是在精神和道德方面进行改革的大好时机。一旦拿定了我的主意,确定了我奉行的原则,我今后就终身要成为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应当成为的那种人。

我执行这个计划的速度尽管很慢,而且有几次反复,但我是尽了全力并最认真地执行的。我深深感到:我今后余下的日子是否能得到安宁,我整个命运是否顺达,全取决于此。我首先发现,我进入了一个充满障碍的迷宫,到处是困难,到处有人反对,道路曲曲折折,沿途一片黑暗。我曾许多次准备放弃我的全部计划,不再做这毫无希望的寻求,只按一般谨慎行事的规则进行思考,而不去探索那些我难以理解的原理。然而,这个谨慎行事的规则,对我来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以致我觉得,如果用它来作我的向导的话,那无异于在暴风骤雨的大海中驾着一条既无舵又无罗盘的船向一个几乎无法接近的灯塔驶去,因而不可能找到进入港口的航道。

我坚决按原计划继续进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勇气做事,而我之能顶住那早已把我团团围困而我却丝毫没有觉察的厄运的压力,就靠的是这股勇气。在我进行了从无他人进行过的最真诚和最专心的探索之后,我终于制定了我这一生应当奉行的准则;如果奉行的结果出现了差错的话,我相信,人们至少是不会把我的错误看作是罪行,因为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防止我犯任何罪行。是的,我毫不怀疑我童年时候形成的思想和我内心的秘密愿望已经使我的心感到事情在向着最令人愉快的方向发展。硬要人们不相信他们一心向往的事物,那是很难的;谁也不会怀疑:大多数人对他们所希望的或害怕的事物的看法,都取决于他们对来生的审判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承认,所有这一切都将对我的判断产生巨大的影响,但它们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不愿意自己欺骗我自己。既然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使用这个生命,那么,我就应当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以便在为时不太晚的时候,让那些操之在我的东西充分发挥它们的作用,而不受到他人的欺蒙。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担心的事情是:生怕我的灵魂的永恒的生命沉溺于享受世上的种种浮华,因为,在我看来,它们并不是什么值得欣慕的东西。

我还要承认,我并未完全满意地解决所有那些使我感到困惑的难题,尽管我们的哲学家经常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讲说那些难题。既然我决定要在人类的智慧理解得如此之少的事物方面做出自己的判断,并到处发现了难以识透的谜和无法解答的反对意见,我就要在每个问题上采取我认为是最有直接根据、而且本身就最值得相信的观点,而不去理会那些我无法解决的反对意见,因为它们自会遭到与它们对立的思想体系的强烈驳斥。在这些问题上,说话武断的人,必定是骗子;至于我们,我们应当有一种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尽可能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发表我们的意见。万一我们这样做了之后还是犯了错误,我们也问心无愧,因为我们不是故意犯罪。我心安理得,凡事处之泰然的态度,就是建立在这个不可动摇的原则的基础上的。

我这番苦心孤诣地探索的结果,差不多全都写进了《一个萨瓦省的牧师的信仰自白》【32】;这部作品,尽管遭到了现今这一代人的恶毒攻击和亵渎,但是,一旦良知和信仰复活,它终有一天会在人们的心中引发一场革命。

自此以后,我便安下心来按照我经过如此长的时间和反复思考之后制定的原则行事;我确定了指导我的行为和信仰的永不更正的准则,便再也不为那些我解决不了的疑难和没有遇到的新出现的问题而操心了。尽管它们有时候使我感到不安,但它们不可能动摇我的信念。我经常对我自己说:所有这一切,都无非是一些夸夸其谈的诡辩和形而上学的烦琐哲学,对我经过理智思考而采取的基本原则丝毫不能产生什么影响,因为我衷心奉行的原则,都打上了我的心在情绪宁静之时认同的印记。在人类的智力难以解答的诸多深奥的问题中,是不是只要有一个我不能解答的反对意见,就完全推翻我有坚实的事实依据并经过潜心思考的一整套理论呢?难道与我的理性、感情和整个人生都有密切联系、并得到我对其他理论都未曾有过的衷心赞同的理论,就将如此轻易地被它所推翻吗?不会;因为毫无根据的论断永远不能破坏我在我永恒的天性与这个世界的结构与自然的秩序之间所发现的完美的契合。在这完美的契合中,我发现了与自然的秩序相对应的精神的秩序——这是我进行的探索所取得的成果;它正是我忍受人生的苦难所需要的支持。在任何其他的秩序中,我将无法生存,在绝望中死去,成为人类当中最不幸的人。让我们紧紧依靠这个秩序,因为只有它才能使我不受命运和他人的摆布,生活得很幸福。

这番思考和我从中得出的结论,难道不像是在上天的指引下进行的和取得的吗?难道不是他为了让我对即将遭遇的命运做好准备去接受它的磨炼吗?如果找不到一个躲避那些凶恶的迫害者的避难所,如果找不到任何办法洗雪他们使我在这个世界上蒙受的屈辱,如果没有得到我应当得到的公正对待的希望,并一直遭受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人受过的可怕的命运的折磨,那么,我当初在那么令人苦恼的状况中,在有生之年被逼迫得处于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境地中,我将成为什么样子?我后来又可能成为什么样子?当我以为安安静静、清清白白地生活就可受到人们的敬重和亲切对待时,当我向我的至亲好友敞开心扉无话不谈时,那些背信弃义的人却悄悄把我投入地狱的深渊。一颗高尚的心突然遭到那前所未料的可怕的苦难的袭击:不知道被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推进这污浊的环境,跌入一个耻辱的深谷,周围一片黑暗,充满了阴森可怖的东西。乍一坠入这令人吃惊的环境,简直把我吓得目瞪口呆;如果我事先没有积蓄足够的力量从跌倒的地方站起来,我就永远不能从这前所未有的沮丧状态中恢复清醒。

正是在经历了多年的心灵动荡之后,我的精神才又振作起来,开始恢复我的常态,并感受到了我为应付逆境而积蓄的力量的巨大价值。我下定决心要对一切我应当作出判断的事物整理出一个正确的看法,因此,当我把我奉行的准则和我所处的环境进行比较时,我发现,我把别人的错误论调和这短暂的一生中的琐碎事情看得太重,太耿耿于怀了。既然这短促的一生是一场连续不断的考验,那么,这场考验将采取什么形式就无关紧要了,只要它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就行了,因此,考验的规模愈大、愈激烈、愈多种多样,则知道如何去经受它们,就愈有好处了。无论多么剧烈的痛苦,只要我们深信能从中找到办法对它加以巨大的和可靠的补偿,我们就不觉得它有什么了不起;我对这种补偿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是我从前面所说的沉思中获得的主要成果。

是的,在我遭受各方面对我施加的不计其数的伤害和无所不用其极的羞辱的过程中,我有时候也感到不安和怀疑,从而动摇了我对希望的信心,并扰乱了我的安宁。我的能力以前无法解答的重大疑难,恰恰在我承受着命运的打击时,又出现在我心中,把我搞得心灰意冷,几乎丧失了勇气。在从前曾一度使我大伤脑筋的论点的支持下,新的论点又时时浮现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心紧张得几乎使我窒息的时候,我问我自己:唉!在我屡遭厄运的打击时,如果理性使我感到的安慰只不过是一些幻象,那么,又有谁来保证我陷入绝望的境地呢?如果它要这样摧毁它自己的业绩,打破它在我身处逆境之时使我产生的希望和信心,我将如何是好呢?不过,回过头来一想,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只能欺骗我一个人的幻象,有什么用呢?现今这一代人把我独自一人特有的看法都视为谬误和偏见;他们认为,只有在与我的理论体系相反的体系中才能发现真理和真正的论据;他们甚至不相信我的理论体系的产生是出自真诚,而且,在我毫无偏见地形成这一理论体系的过程中,我又发现了我无法克服的困难,不过,尽管我无法克服它们,但它们不能阻止我坚持我的理论。这样说来,在众人当中,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智者和头脑清楚的人呢?是不是只要事物适合我的心意,就可以相信它们是真的呢?如果我的心不支持我的理性,我也要把那些在他人看来已毫无根据而且在我本人看来亦纯属虚妄的表面现象看作是真的吗?在我自己的幻象屡遭他们的破坏而我又无力抵抗他们的破坏的情况下,要想与我的迫害者【33】作斗争,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采用与他们对等的武器和论点吗?我自以为我明智,而实际上我却陷入了一个荒谬的错误的圈套,成了它的牺牲品和殉葬品。

在这样的怀疑和动摇期间,我有许多次几乎完全陷入绝望的境地。这种情况,只要有一次持续一个月,我这一生就完了,我本人将不再在人间。这种危机,尽管以前曾一再发生,但为时都很短暂;而现在,虽然我没有完全摆脱它们,但它们发生的次数已如此稀少,而且转瞬即过,所以它们已无力扰乱我的安宁。我只稍稍感到一点儿不安:如同掉进河中的一片羽毛之不能改变水的流向一样,这一点点儿不安,根本不能影响我的心灵。我认为,如果要我对以前决定了的看法重新加以审视,这就意味着我得到了什么新的启示,或者对我所探索的真理有更确切的判断或更大的热情。可是,这些情况我都没有,因此,没有充分的理由使我宁可自己陷于绝望之时徒增我的苦难的那些论调,而不要我青春正旺和思想成熟的时候经过严格分析之后采取的观点;因为它们是在我心灵最宁静,除了寻求真理便别无他念之时所形成的看法。今天,我的心十分焦虑,我的灵魂已被烦恼折磨得极其疲惫,我的想象力已陷入毫无头绪的境地,我的头脑被我周围的许许多多可怕的疑团搞得昏昏沉沉,再加上我的各部分官能因我的年事已高和心中的忧伤而大大衰弱,失去了它们的活力,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要我自己剥夺自己积蓄的精神力量,去相信必将使我再遭不幸的一天比一天衰退的理性,而不相信能补偿我不该遭受的苦难的充满活力的理性吗?不。尽管我并不比当初在这些重大问题上作出决断之时更明智、更有见识和更有信仰,但我对今天使我感到困惑的疑难并非完全没有认识,因此,它们没有能够阻挡我前进;如果还有什么我没有预料到的难题的话,那就是形而上学的胡乱的诡辩了;不过,它们若想推翻古往今来的贤哲都承认的、世界各民族都信奉的、用永不磨灭的大字镌刻在人们心中的永恒的真理,那完全是徒劳的。在我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发现,人类的理解如果只通过感官去认识它们的话,那是不可能把它们全都认识清楚的。因此,我只限于研究我的能力所能研究的问题,而不去探索那些超过我的能力的问题。我过去就是这样做的,而且矢志不渝,从不更改。今天,有这么多强有力的理由要我坚持这样做,我凭什么不这样做呢?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有什么危害?不走这个路子,又有什么好处?如果采纳我的那些迫害者的学说,是不是也要同时采纳他们的道德观呢?他们那种既没有根又不结果的道德观念,尽管在书中大肆吹嘘或者在舞台上大演特演,但永远打动不了人们的心,也影响不了人们的理性,不过,他们可以用它作幌子,暗中用卑鄙的手段向人们灌输他们那一伙人内部奉行的学说:他们在行为中唯一遵循的,以及十分巧妙地用来对付我的,就是这种学说。这种学说纯粹是进攻性的,而不能用来防御,只可用来侵犯他人。在我处于他们迫使我身处的境地中,它对我有什么用处呢?在苦难中,只有靠我清白的心支持我。如果我失去了这个唯一的但是更强有力的手段,用邪恶的手段代替它,我遭受的痛苦不知道还要大多少倍!?我能用害人的伎俩来害他们吗?即使用害人的伎俩能使我获得胜利,我使他们遭受的痛苦能减轻我自己的痛苦吗?如果我这样做了,就失去了我自己的尊严,而且到头来将一无所获。

我就是这样对我自己讲说道理的,因此没有被那些夸夸其谈的说法和无法解决的矛盾以及非我本人甚至整个人类的思想能力所能解决的难题动摇我奉行的原则。我自己的思想是建立在我为它营造的坚固基础上的,所以是如此安然地得到我的良心的庇护,以致任何旧的或新的奇怪的学说都无法干扰它,都无法片刻扰乱我的安宁。尽管在我心情忧伤和苦闷之时,我甚至忘记了我赖以建立我的信仰和行为准则的论点,但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本着良心和理性从中得出并一直坚持的结论。让所有的哲学家们都来说三道四,挑它的缺点;我敢断言,他们将枉自花费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今后,在我的晚年,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都将坚持我当初能正确判断时所选定的方针。

在我这样心情宁静之时,我高兴地发现了在我现今所处的境遇中所需要的希望和安慰。而在我如此长久而忧伤的极端孤独的时期中,面临现今一代人的强烈的敌意和他们使我一再遭到的屈辱,我不可能不有时候感到颓丧。我渺茫的希望和令人心灰意冷的疑虑,又时不时地来扰乱我的心,使我感到忧伤。由于我的头脑已无力进行必要的思考,不知道如何使我恢复信心,因此,我需要回顾我以前的决定,需要回顾我为了作出我的决定而花费的心力和奉献的真诚,才能恢复我的信心,把所有一切新的想法都通通抛弃,把它们视为巨大的错误:它们虚假的外表将徒然扰乱我的安宁。

正是由于我囿于我以前的知识的狭隘的圈子,所以我没有梭伦那样在年纪老迈之时仍每天学习、日益精进的雄心【34】,因此,我要防止我有害的虚荣心去学习那些我今后已无力学会的东西。如果在获取有用的知识方面希望甚微的话,在养成适合于我的处境的道德方面,我还是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可做的。现在,正是用新的成就来充实和装点我的灵魂的大好时机,让它摆脱这个使它闭目塞听的臭皮囊,揭开遮挡着真理的帷幕,识破我们的伪学者们如此吹嘘的那些知识的虚妄;我这一生中竟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去寻求这种知识,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只有耐心、温情、听天由命的态度、正直和公正才是一个人自身可以不断充实的财富,是任何别人都抢夺不走的,甚至死亡也不会使它失去其价值:我要把我的晚年全都用来进行这唯一有用的探索。如果由于我自身的进步,我能够做到在临终之时比我在生之日虽不更好一些,但却更有可述的德行,那我就引以为荣了。

第四次散步

在我现今还偶尔阅读的少数几本书中,普鲁塔克【35】的作品是我最喜欢的和受益最多的书。它是我童年时候阅读的第一本书,也是我晚年阅读的最后一本书;可以说只有这位作者的书,我没有一次阅读是没有收获的。前天我还阅读了他的《道德篇》中的一篇论文:《如何使敌人为我所用》。也是在前天,我在整理几位作者寄给我的小册子时,我突然看到洛西埃教士【36】送我的一本学报,在这本学报的扉页上,他题写了这么一句话:“赠给那位把一生献给真理的人”我对这些先生们的刀笔之厉害,是太了解了,所以,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客气的语气说我一句刻薄的反话。不过,他根据什么说这句话呢?为什么要这样挖苦我呢?我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呢?为了实地运用善良的普鲁塔克的教导,我决定第二天散步时就谎言问题严格检查一下我自己;检查的结果使我认识到人家的话是对的,德尔福神庙的格言:“你对你自己要有所认识”并不像我在《忏悔录》中所说的那么容易做到。

第二天,我一边散步,一边按我的计划做。我开头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在少年时候说过一次坏良心的谎话【37】。在我这一生中,我一想到此事就深感不安,一直到我的晚年,它还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折磨着我已经受了伤害的心。这次谎言,它本身就是一个大罪过;从它产生的后果看,罪过就更大了;尽管它产生的后果我始终不知道,但我的后悔之心使我从各方面都能想象得到它是多么严重。不过,我当时只不过是灵机一动而撒谎的。这次谎言,是由于错误的害羞的心理造成的,绝不是我存心伤害那个姑娘。我敢对天发誓:就在不可克服的害羞的心理使我撒谎的那一瞬间,我真愿意用我全身的血去换取谎言的后果全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对于这件事情,我只能按我现在的认识来解释,那就是:在当时的那一刹那间,我天生的害羞的心压倒了我心中所有的其他想法,所以才说了那一番胡言乱语。

这一不光彩的行为,以及它在我心中留下的永不磨灭的歉疚,使我对谎言十分厌恶,从而保证了我的心今生今世再也不做此罪恶之事。当我选定我的座右铭【38】时,我感到我就是为实践这个座右铭而生的。我毫不怀疑,当我按洛西埃教士的话开始严格检验我自己的时候,我是无愧于他那句话的勉励之意的。

一深入地严格检查我自己,我发现,正是当我自夸热爱真理,并自以为在人类当中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像我这样为了真理宁愿牺牲自己的安全、利益和生命的时候,竟凭空编造,把不是真实的事说成是真实的,而且,编造的事情之多,就我能回想起来的件数来说,就够我大吃一惊了。

最使我吃惊的是,在我回忆这些凭空编造的事情时,我没有任何真正的后悔之意。我这个对谎言深恶痛绝,心中容不下半句谎言的人,我这个敢面对苦刑,宁挨一顿鞭打也不撒谎的人,为什么会那么奇怪,竟心口不一,心血来潮就撒谎呢?因撒了一次谎而心中不断地内疚了五十年的我,在既无必要,又无好处的情况下,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矛盾的动机使我撒了谎也毫不后悔呢?对于我的错误,我是从来不抱听之任之的态度的;道德的本能始终引导着我走正确的道路,我的良心尽管为了我个人的利益也可能变坏,但它迄今还像当初那样纯洁。在欲望的驱使下,只要良心端正,它就至少能正视自己的缺点。然而,为什么单单在不能自圆其说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良心摆不端正呢?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是否能正确判断自己,全看我是否能解答这个问题。经过仔细思考以后,我终于用以下的方式把这个问题解答了。

我记得有一本哲学书上讲过:所谓撒谎,就是一个人掩盖他应当公之于众的事实。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一个人对于没有义务非讲不可的事情保持沉默,是不能算作撒谎的。不过,如果一个人不满足于对一个事实闭口不讲,而说了相反的话,我们是算他撒谎呢还是不算他撒谎?按照那本哲学书上的定义来看,是不能说那个人撒谎的,因为,如果他把一枚假钱币给了一个他分文不欠的人,他当然是欺骗了那个人,但他并没有捞取那个人的好处。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加以研究;两个问题都很重要。第一个问题:既然并非时时都该把事实告诉别人不可,那么,在什么时候和以什么方式把一个事实告诉别人才好呢?第二个问题:是否可以无恶意地欺骗别人?这第二个问题,我知道,要求的回答必须是一语道明的。书上的回答说不行,因为书的作者讲严格的道德规范是一个钱也不花的;相反,社会大众却回答说可以,因为,在他们看来,书上讲的道德全是不能实践的废话。让我们把这些互相矛盾的看法放在一边不谈,尽量用我自己的理论,为我自己解答这些问题。

普遍的和抽象的真理,是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中的最珍贵的事物。没有它,人就会成为瞎子;它是理智的眼睛。有了它,人们才知道应如何立身,如何为人,如何做该做的事和达到该达到的目的。特殊的和个别的真理,并不一定总是好的,它有时候甚至是坏的,更多的时候是用不上的。一个人必须知道的与他的幸福密切相关的事情,是不会太多的,但是,不论是多是少,都是属于他的财富;他无论在哪里,他都有权获得。谁要是不允许他获得,谁就会犯最不公平的盗窃罪,因为它是属于大家公有的财富,归大家公用,谁也不能不允许一个把自己的一份财富交归公有的人享受他应该享受的那一部分。

至于那些没有任何用处的真理,既不能教化人,又无实践意义,我们怎么能说它们是真实的财富呢?它们说不上是财富,因为,财富的最终目的是供人使用,没有用处的东西,就不是财富。我们可以要求得到一块土地,哪怕是一块不毛之地,但它至少可以供人居住。然而,一件毫无用处的事情,一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有可无、对谁都无足轻重的事情,不管它是真是假,都与任何人没有关系。对人的精神无益的事物,对人的身体也将是无益的。一无用处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一个事物要有价值,就一定要有用处或能够排得上用处,因此,只有合乎公正的原理的真理,才是有价值的真理。如果把没有用处的事物也称为真理,那简直是在亵渎真理的神圣的名称,因为,它们的存在与谁都没有关系,即使掌握了有关它们的知识,那也是没有用的。真理如果失去了它的可用之处,就不再成为有价值的东西了;无论是闭口不谈它或是渲染它,都不算是撒谎。

到底有没有毫无意义的和没有任何一点儿用处的真理呢?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以后会回过头来谈它们的。目前要讨论的,是第二个问题。

闭口不说真话与说假话,这根本是两码事儿。不过,这两件不同的事儿会产生同样的后果,因为,只要两者的后果都是零,则所产生的效果就是相同的。在真理不为人重视的地方,它的反面——谬误——也不会为人所重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说与事实相反的话的人,也不会比另外一个明知事实而不说的人更有伤公正,因为他们两个都同样是在骗人。既然是没有用处的事情,把它理解错了,也并不比不知道它糟糕到哪儿去。我认为海底的沙子是白色或是红色,这与我根本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颜色一样,对我的关系都不大。既然不公正的后果是伤害他人,那么,怎么能说一个不伤害他人的人是不公正的呢?

我把这些问题简单明了地提出来了,但是,如果不预先做许多必要的解释,阐明如何在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下准确地应用它们,我们也是不可能恰到好处地应用的,因为,如果说真话的义务纯粹是以真话的实际用处为基础的话,要怎样把它们的实际用处判断准确呢?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一方有利,对另一方就有弊;个人的利益几乎总是和公众的利益相矛盾的,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要不要把不在场的人的利益奉献给与你当面谈话的人呢?对一方有利而对他方有害的真话,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我们把该说的话是拿到独一无二的公众利益的天平上去衡量,还是拿到公平分配的天平上去衡量?我敢不敢肯定说我把事情的一切关系都搞清楚了,以致不需要参考我所掌握的情况,单单按公平的法则行事就可以了?此外,一个人在检查了他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的同时,是否也充分检查了他应该如何对待他自己和如何对待真理?尽管我欺骗了别人,但我对他没有造成任何损害,能不能因此就说我对我自己也没有造成任何损害呢?只要一个人从未做过不公正的事,就能说他是一贯清白的吗?

伤脑筋的问题虽然这么多,但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不论冒多大的危险,我都要说真话”,这些问题就容易解决了。公正的本身存在于事情的真实中。谎言总是有伤道德的,谬误终将使人误入歧途的。一个人只要把不合常情的事原封不动的告诉他人说是该做的或该信的事,不论他的话将来的后果如何,他都该受到指摘,因为他没有把自己明知此事不合常情的话说出来。

谈到这里,问题虽然都清楚了,但还没有解决,因为,问题不在于弄清永远说真话是不是好,而在于弄清是不是应该(按我在前面引述的那个定义说是:不应该)区别对待,是不是应当区分:在哪些情况下是绝对该说真话,而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只要不有失公正,便可避而不谈,或者在不撒谎的条件下,改变一下说法。我发现,这些情况实际上是存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应当找到一个可靠的法则去识别它们。

不过,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法则,并如何证明它是万无一失的绝对可靠的呢?……在诸如此类的困难的道德问题上,我总觉得用我的良心的启示,比用我的理智的光辉来解决好。【39】道德的本能从来没有骗过我;一直到现在,它在我心中还保持着它的纯洁,我可以信任它。尽管它有时候对我的行为的欲念保持沉默,但在我事后回忆时,仍能对我加以引导。我就是这样自己审判我自己,而且,审判之严格,和我死后由最权威的法官审判是一样的。

对于人们的言论,如果用他们的言论产生的后果去检验的话,往往检验得很不准确的,推其原因,除了由于它们产生的后果并不总是那么明显的和容易识别的以外,还由于它们产生的后果,如同言论所针对的事情一样,是变化无穷的。唯独用发表言论的人的意图去检验他的言论,不仅可以作出正确的评价,而且还可断定他的言论好到什么程度或坏到什么程度。只有在故意骗人的情况下说假话,才能算作撒谎。故意骗人之心,它本身并不总是和害人之心联系在一起的,它有时候的目的还恰恰相反呢。不过,为了使一句谎言无害于人,单单无害人之心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确切的把握,使听谎言的人即使把事情搞错了,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一个人是很难有这种把握的,同样,要使一个谎言百分之百的无害,那也是很难的。为自己的利益而撒谎,那是故意蒙骗人;为他人的利益而撒谎,那是弄虚作假。为害人而撒谎,那是故意中伤,这是谎言之中最坏的谎言。既无图利之心,又不损害自己和他人,即使说了谎言,也不算撒谎。这不能算撒谎,而只能算作瞎说一气。

为了宣扬一种道德而编写的故事,叫作寓言或神话。由于它们的目的只能是或应当是包含有一些以令人喜闻乐见的形式表达的有用的真理,所以就用不着掩盖谎言,因为它只不过是真理的外衣;至于为编写寓言而编写寓言的人,我们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能说他撒谎。

还有一些编写的故事,纯粹是无益的,如大部分短篇故事和小说,就属于这类作品。它们没有任何真正的教育意义,完全是为了供人消遣而作。对于这类毫无道德意义的作品,只能根据作者的意图来评价它们。当一位作者煞有介事地洋洋洒洒写书的时候,我们很难说他写的东西是假的,有谁对他的谎言起过疑心,认认真真地琢磨过呢?有谁对写这类作品的人严肃地批评过呢?举例来说,《尼多斯神庙》【40】这本书如果是为教化世人而作,它的目的也被书中绘声绘色描写的豪华场面和荒淫行为糟踏得一干二净了。作者为什么要用一层朴素无华的油彩来掩盖这一切呢?他谎称他这本书是一部译作,原稿是用希腊文写的;他编造了一套发现这部原稿的经过;编造得合情合理,以致读者们把他说的话信以为真。如果这不算地地道道的谎言,请问,要怎样才算是谎言呢?问题是:有没有人敢说这位作者犯了撒谎罪?有没有人根据这本书就说作者是骗子?

人们休想说什么那本书上讲的,只不过是让人读了觉得好玩而已;说作者已经讲了,他不指望有什么人把书中讲的故事当真事,实际上,他也的确没有使谁真相信了他的故事,公众也从不怀疑他本人就是这部所谓的希腊作品的作者,尽管他说他只是译者。我的回答是:这样一种毫无道德目的而只图读了好玩的作品,实在是一种非常愚蠢而又幼稚的书。尽管他说他不指望别人相信他讲的故事,他也难辞撒谎之咎。我认为,应当把有知识的读者和广大的普通读者加以区分,因为后者往往是作者怎么讲,他们就怎么信的。对于这样的读者,由一个装出一副善良样子的严肃的作者讲的故事,是很有权威性的;他们会毫不怀疑地把作者用古代的酒杯盛的毒酒一饮而尽的。这杯毒酒,如果作者用现代的杯子盛,读者至少会有点戒心,提高警惕的。

不论书中有没有这种区别,至少在一切善良的人的心中是有这种区别的,因为他不愿意受他的良心的谴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假话,其骗人的性质,与为了损害他人而说假话是一样的,虽然撒谎的罪过不那么大。如果把利益给予一个不该得这份利益的人,那就会打乱秩序和有损公正。把一个错误归给自己或归与他人,其结果,不是受到称赞就会遭到谴责;不遭别人指摘,就会有人出来替他辩护,所以,这种做法是不正确的。凡是与真实的情况相反的话,都将以某种方式损害公正,因此,应当视为谎言。这是一条准确的界线。不过,一切与真实的情况相反的话,只要不以某种方式涉及公正问题,就只能被看作是瞎编的故事。现在我宣布:无论何人,只要把他纯粹是瞎编的故事斥责为谎言,我就承认他的良心比我的良心好。

冠冕堂皇的谎言,是真正的谎言。因为,无论是把谎言得来的好处归给别人或归给自己,都同样是不公正的,有害于人的。无论何人夸不该夸的事或骂不该骂的事,只要涉及一个人,他就是撒了谎;如果涉及的是一个虚构的人,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了也不算撒谎。但是,如果他从道德的角度评论他编造的事实,而且不实事求是地硬说他是对的,人们就可以说他是在撒谎,因为,他虽没有谎言事实,但他的话有违道德,而道德是比事实可敬一百倍的。

我曾经看见过一些人们称之为上流社会中的诚实人;他们的诚实表现在无所事事的闲聊上。他们在列举地方、朝代和人物的时候,的确是很忠实的:他们不瞎编任何事,不胡乱渲染任何情景,也不说什么夸张的言辞。在一切与他们的利益无关的事情上,他们谈起话来的确是百分之百的忠实。然而,一谈到与他们有关的事,一提起与他们有牵连的问题,那就什么花招都用上了,一切都拣好的说,从对他们最有利的方面说。如果谎言于他们有利的话,他们自己不说,而想方设法让人家去说,结果是:谁也不知道别人的话是出自他们的口授。这就叫老谋深算;让诚实见鬼去吧。

至于我所说的诚实人【41】,他的做法却恰恰相反。对于鸡毛蒜皮的事,别人闹翻了天,而他却无动于衷。他可以信口编造一些瞎话去取悦他的同伴,只要他编造的瞎话无论对死人或活人都不会产生不公正的或褒或贬的结论。任何一句话,只要对某人有利或有害,只要含有对某人尊敬或轻视之意,只要违背公正和真理的表扬或谴责,他就会认为是一句谎言,他心里就不会想,嘴上也不会说,笔下也不会写。即使有损他个人的利益,他也会毫不动摇地诚诚实实地【42】做人。在无关紧要的谈话中,他倒也不句句都追求诚实。他的诚实【43】表现在他从不骗人。无论是指摘他的话或夸奖他的话,他都以同样的忠于真理的态度听取;他从来不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为了损害他的敌人而干骗人之事。我所说的诚实人与另外一种诚实人之间的区别是:上流社会的诚实人,在一切不需要他付出代价的事情上,他是非常之诚实的,但不能超过这个界线;而我所说的诚实人,在需要为真理牺牲自己的生命时,他必定会极其忠实地为真理而献身。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一个人也有信口瞎编、说话没遮拦的时候,这与我所称赞的对真理的热爱怎么能调和得起来呢?既然对真理的爱掺杂了那些东西,那它岂不成了假的了吗?不,它是真实的和纯洁的,是对正义的爱的真诚流露。尽管他的做法有时候令人难以理解,但他绝不虚伪。正义和真理,在他心中是两个可以毫无差别地互相替用的同义词。他心中热爱的神圣的真理,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和没有用的空名,而是把每一个人应该得到的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给他,无论那个东西是好还是坏,是荣誉还是恶名,是赞扬还是非难。他对人绝不虚情假意和故意害人,因为他的正义感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绝不损人而利己,因为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绝不把不属于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他非常珍惜他的自尊心,这是他一丝一毫也不割让的财富;如果为了赢得别人的尊重便牺牲这个财富,他认为那是毫无一得的真损失。他有时候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口没遮拦地说假话,但他的假话,无论对别人或对他自己,都既无损害,也不带来好处,所以不能说他撒了谎。然而,一旦涉及历史的真实,涉及人的品行、正义、人与人的关系和有用的学识时,他就会尽力保证他自己和别人都不出差错。不属于这种情况的谎言,在他看来算不上谎言。如果《尼多斯神庙》是一部有益的书,则有关希腊原稿的那段故事就只能算作一个无害的虚构;如果这本书是一部有害人心的坏书,则作者的那段虚构,就是一个该受惩罚的谎言。

这就是我评判谎言和真话的良心的法则;在我从理智上采用这些法则以前,我的心已经不知不觉地按照这些法则行事,并在运用这些法则方面养成一种道德本能了。我那次伤害了可怜的玛丽蓉的罪恶的谎言,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悔恨,从而使我在以后的一生中不仅没有再撒这种谎,而且没有撒过可能涉及他人的利益和荣誉的谎。既然我什么谎都不撒,所以我就用不着斤斤衡量撒谎的利和害,用不着在害人的谎言和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之间划什么确切的界线。我把这两种谎言都看作是有罪的,所以这两种谎言我都不说。

在这个问题上,和在其他问题上一样,我的气质对我为人的准则,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对我的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影响。我做事是很少按部就班地做的;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除了按我的天性的驱使去做以外,是很少按其他的准则去做的。预先打定主意撒谎的事,我从来没有干过,我也从来没有为我个人的利益撒过谎。我撒谎,往往是因为我害羞,是为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或顶多只涉及我一个人的事情上摆脱一时的窘境,例如,在与别人谈话时,当我的头脑反应慢或者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我才会编造一些话来说。当我必须说话而又一时想不起有趣的话说时,我就会瞎说一气,以免待在那里像哑巴。不过,在我瞎编瞎说的时候,我也尽量小心使我编造的话算不上谎言,也就是说,它们既不有亏道义,也不伤害真理,全是一些对别人和我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希望,我至少要做到:我讲的话,虽不确有其事,但在道德上是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说,要向别人的心展示天性的爱,是或多或少有益于人的。总而言之,我说的话要有道德意义,要有寓言的意味。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我的才思还嫌不够,我的口才还不足以使我讲得杂乱无章的话句句都起到教育人的作用。当我与别人谈话时,谈话的进展往往比我头脑的反应快,因此常常逼得我来不及思考就说,说一些傻话和莫名其妙的话,及至说出了口,我的理智才觉得不对,我的心也不赞成,然而它们已经在我仔细掂量之前说了,已无法收回来重新另说了。

也是由于我的气质的不可抗拒的原动力的驱使,往往在意料不到的刹那间,我害羞和胆怯的心理又使我说一些违心的假话。它们之所以不经过心中的思考就脱口而出地说了出来,完全是一时的形势的需要。那次伤害可怜的玛丽蓉的谎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想起此事,就使我不敢再撒这类损害他人的谎。不过,这并未阻止我为了摆脱困难而说只涉及我一个人的假话;这种假话,在违背我的良心和我立身处世的原则方面,与损害他人命运的谎言是一样的。

我请上天作证:如果我能收回我为了摆脱困境而说的谎言,并说出于我不利的真话,而又不因为我收回前言便蒙受新的羞辱,我是真心愿意收回那些谎言的。不过,由于我不好意思由我自己来暴露我的错误,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这么做。对于我的错误,我是真心悔恨的,尽管我没有胆量去纠正它们。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这番话的意思,并说明我撒谎既不是为了谋取利益;也不是出于维护我的自尊,更不是由于我有什么企图或坏心,而唯一无二地是由于一时的尴尬和我错误的害羞的心理。我有时候非常清楚:谎言就是谎言,对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不久前,福尔基耶先生硬要我破例带着我的妻子,和他及他的朋友贝鲁瓦,到瓦加森太太开的饭馆去吃什么野餐。这位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女儿也与我们一起吃,吃到半中间,那位大女儿(她已结婚并有了身孕)突然问我,硬要我告诉她:我是不是曾经有过孩子。我的脸刷地一下羞得一直红到耳根;我脱口回答说:“我还没有这个福气”。她露出诡秘的微笑,环视了一下在一起用餐的人。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连我在内,大家都明白的。

我的回答显然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尽管我是有意骗她。我抬头看那个提此问题的女人,我看出:我否定的回答并未改变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她是早已料到我会否认的,甚至可以说她是故意激我撒谎,好拿我开心的,这一点,我还不至于蠢到觉察不出来。两分钟以后,我该回答的话自动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应该这样告诉她:“一个年轻的女人向一个老头儿提这个问题是不甚妥当的。”【44】这样措辞,既没有撒谎,也用不着因为说了什么肯定的话而脸红,不仅稳住了那些看我笑话的人,而且也使那个女人受到一次小小的教训,自然而然地使她不敢再那么放肆地盘问我。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没有说我该说的话,相反,我说了不该说的毫无用处的话。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回答既未经过我的思考,也不是出自我的本心,而是由于我一时窘迫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我以前未曾这么尴尬过。我承认我的错误,而且承认时的语气是坦率多于羞愧,因为,我毫不怀疑的是,人们是看得出我弥补过失之意和深感内疚之心的。而这一次,人们狡黠的目光使我感到难堪,使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使我更加窘迫,更加胆怯。可见,我之所以撒谎,完全是因为我害羞的缘故。

我从来没有像我在写《忏悔录》时那样明显地感到我对谎言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因为,在这个时候,只要我的天性稍稍往撒谎方面倾斜一点儿,撒谎的念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强烈引诱我撒谎。然而,我决定:我要无话不说;我该受谴责的事,一件也不隐瞒。由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和不愿意模仿他人的心理作用,我反倒觉得最好是从相反的方向撒谎,这就是说:对我自己的指摘,宁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我自己的辩解,要轻描淡写到等于没有辩解。这样,我的良心就保证了我将来不会像我自己这样严厉地受别人的评判。是的,我是怀着高尚的心灵这样说和这样感觉的。在写《忏悔录》的时候,我的心地之善良、真诚和坦率,我敢自信,和任何另外一个人是一样的,甚至还远远过之。我既感到我心中的善胜过恶,我什么话都说,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因此,我把我要说的话,全都说了。

我该说的话,不但没有少说,而且有时候还多说。不过,不是多说了事实,而是对当时的环境讲得过多。这类谎言,是想象力奔放的结果,而不是存心说的。实际上,我是不该把这一类话称为谎言的,因为,我多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我写《忏悔录》的时候,我已经老了【45】,对于我浅尝辄止的生活中的乐趣,已经感到厌倦了,觉得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了。全书是凭回忆写的;有些情况我回忆不起来,或者回忆得不完全,于是,只好用想象来代替回忆,想象出一些细节来填补空白。不过,我想象的细节,其情况绝不和当时的情况相反。我喜欢把我一生中的美好时刻讲得详细一些,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添枝加叶把它们美化一番。对于我已经忘记的事,我就想当然地说一个可能是如何如何的情形。我有时候用天花乱坠的词句来描写事实,但我绝不用撒谎的办法来文过饰非,搪塞我的罪恶,也不硬说我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美德。

在描写我的画像时,虽然我有时候由于不自觉地一时冲动而不假思索地掩饰了我不好看的一面,但这种略而不谈的做法,得到了另外一种更加奇怪的略而不谈的做法的补偿,那就是:为了做到闭口不谈我做的好事,我花的心思,比我为了闭口不谈我做的坏事所花的心思多。这是我的天性中的一个奇特之处。有些人不相信这一点,是大可原谅的;尽管是不可相信的,但是是完全真实的。在谈到我的恶行时,我就要把恶行的种种卑鄙龌龊之处抖搂个一干二净;而在谈到我的善行时,我不但很少把善行的可贵之处通通都摆出来,而且还经常是只字不提,因为它们将使我获得太多的荣誉。再说,如果我一字不漏地全讲的话,我就有自我吹嘘之嫌。我在描写我青年时期的事情时,我就没有夸我心中的优良品质;对于有些可充分证明我优秀品质的事,我干脆就略而不提。在这里,我回想起我童年时候的两件事;这两件事,我写《忏悔录》时也想起了的,但我都略而不提;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刚才讲的那几点。

我几乎每个星期日都到帕基去,在法齐先生家待一天。法齐先生娶了我的一个姑姑,在帕基开了一家织印花布的作坊。有一天,我在轧光机房里一边晾花布,一边观看轧光机的生铁轧辊。轧辊的光泽很好看,我用手指去摸,觉得很好玩。这时,小法齐在大转轮那里,他把转轮稍稍动了一下,真是巧得很,正好转过来压着我的两根长手指的指头,把两根指头的指甲压掉了,我尖叫一声,小法齐立即把转轮倒回去,于是两个指甲都卷走了。我的两根手指鲜血直流;小法齐也吓得大叫一声,跑过来抱着我,求我别叫喊,说我再叫喊,他就完了。我尽管疼得很厉害,但看到他那难过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我什么话也不说;我们两人到水槽那里去,他帮我把手指洗干净,用碎棉纱团给我把血止住。他哭着求我别去告他。我答应不去告他。我说话算数,严格遵守我的诺言,直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事故给我这两根手指留下伤疤的。这两个伤疤至今还在。我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星期,有两个多月我几乎不能活动,有人问我时,我总回答说是一块大石头掉下来把手指砸伤的。


这出自侠肝义胆的谎言啊!

它岂不比任何真话都美吗?【46】


从当时的情况看,这次事故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那时我们正在搞训练,想把城里的人都组织起来。我原来是和三个与我同年龄的孩子编为一个班,要穿着军装和区里的连队一起出操的。可是这时,我却卧床不起。听到连队敲着鼓,和我的三个伙伴一起从我窗下经过,我心里是很难过的。

在我年龄稍大时,还发生过一件类似这样的事。

我和一个名叫普兰士的伙伴在普兰宫玩槌球,我们玩着玩着竟吵了起来,最后还动手打架。他用槌球棍在我没有戴帽子的头上打了一下,这一下打得那么准,如果再稍微重一点儿的话,就会把我打得脑浆迸裂的。我立刻倒在地上;这个可怜的男孩看见我满头是血,吓得慌乱无比。他当时心情激动慌乱的样子,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以为把我打死了,他扑过来把我抱着,紧紧地抱着我,放声大哭,还不时发出令人心碎的叫声。我也使劲抱着他,也像他那样激动得直哭。当时的激动是含有某种温暖的情谊的。他帮我止血,可是我的血还继续流。他眼见我的两块手巾不够止血用了,就把我搀扶到他妈妈家里。他妈妈的屋旁边有一个花园。这位善良的太太看见我这个样子,差一点晕了过去。她尽力给我包扎伤口:她用一盆清水把伤口洗干净后,又给我敷上用白酒浸泡过的百合花。这是我们家乡很好的敷伤口的药,很管用的。这母子两人的眼泪是如此之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竟使我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把她看作我的母亲,把她的儿子看作我的兄弟,一直到我不再见到他们以后,我才逐渐逐渐地把他们忘记。

同上次事故一样,我对这件事情也严守秘密。类似这样的事情,在我这一生中何止发生过一百次,但我在《忏悔录》中都不曾提;不提的原因,一则是由于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们写得有意义,再则是由于我的性格使然。有时候我也讲了一些与我所知道的事实不符合的话,但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是由于叙述的杂乱,或者是由于一时的兴之所至,下笔行文才有欠考虑,而绝不是为了我个人的私利,更不是为了有利于或有损于别人。将来,无论何人读我的《忏悔录》,只要他平心静气,不偏不倚,他就会感到:我在书中对我所做的事情的评述,远比我评述罪恶之事的用词更令人羞愧和令人难过;其实,要真是做了什么罪恶之事,尽管其性质十分严重,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而我之所以没有谈,完全是因为我没有做过罪恶之事。

从以上所讲的话就可看出,我所说的诚实,它的基础建立在思想的正直和公允上者多,建立在事情的真实上者少。我立身行事,遵循的是良心的指导,而不是抽象的真或假的概念。我有时候生编一些故事来讲,但我很少说假话。按照这些原则去做,尽管我让人家抓住我许多辫子,但我没有损害过任何别人,也没有把不该我得的好处捞给我自己。我觉得,只有这样做,讲真话才是一种美德。从其他方面看,对我们来说,它只不过是一种既无益又无害的纯抽象的事情。

然而,对于这样的区分,我心中并不十分满意,因此,不能认为我没有任何可非议之处。在仔细思量我对别人歉疚之事时,我是否也仔细检查过我对我自己也有歉疚的地方呢?如果说对别人要公正的话,对自己就应当真实,这是诚实的人对自己的尊严应有的尊重。在我和别人谈话的时候,因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题便迫不得已地编造一些无害的话说,这我当然是做错了,因为我不应当为了取悦别人而自己降低自己;在写作时,如果只图写得痛快,便给所讲的真事添枝加叶地描写,那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因为,用虚构的情景来美化真实的事实,实际上是在歪曲事实。

自从我选用了那个座右铭以后,我就更加不能要求人们对我多加原谅了。那个座右铭迫使我比所有其他的人都更应密切地接近真理。为了真理,单单牺牲我个人的利益和改变我的爱好,是不够的,还须同时改掉我的弱点和天生的害羞之心,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有为人真诚的勇气和力量,不仅口不能讲任何子虚乌有之事,尤其是专门用来记述真理的笔更不能写虚假不实之词。这些话,我在选定那个庄严的座右铭时,就已熟记在心,只要我继续奉行这个座右铭,我就要不断地时时重温。我说假话,绝不是由于我为人虚伪,而完全是由于我的心灵软弱,但我不能以这一点来为我辩解。因为,软弱的心灵顶多只能保证人不做坏事,而要敢于宣扬伟大的德行,就需要有自负和勇敢的心。

若不是洛西埃教士提醒我,我的头脑里是不可能产生这些看法的,当然,要应用这些看法,已为时很晚,但还不是太晚,因为,它们至少可以改正我的错误,重新把我的意志纳入正轨,自此以后,一切都要看我自己怎么做了。在这件事情上,以及在其他类似的事情上,梭伦的教导是任何年龄的人都可以应用的,因此,甚至向敌人学习聪明、真实和谦逊,学习如何少一点儿自以为了不起的心,学习这些,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说为时太晚。

第五次散步

在所有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中(有几处是很迷人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像碧茵纳湖中心的圣皮埃尔岛那样使我真正感到十分快活,并使我对它产生极其甜蜜的怀念之情。这个小岛,纳沙泰尔人称它为拉莫特岛;即使是在瑞士,知道这个小岛的人也不多。就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一个旅行家曾经谈起过它,然而,它却非常之美,对一个喜欢自己把自己幽禁起来的人来说,它的位置简直是好得出奇。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我也许是唯一一个命中注定要自己把自己幽禁起来的人,但我不相信有这种天生的爱好的人只有我一个,虽然迄今为止,有此种乐趣的人我还没有发现过。

碧茵纳湖的湖岸比日内瓦湖的湖岸虽显得更荒芜,但却更别致。由于湖边的岩石和树木更临近湖水,所以湖岸之美,并不逊于日内瓦湖。虽说沿湖一带的农田和葡萄园比较少,市镇和住户也不多,但它依然到处是郁郁葱葱,一派天然的美景;到处是草地和树荫遮盖的幽静处。地势起起伏伏,互相映衬的景色,比比皆是。由于这宁静的湖滨没有可通车马的大路,所以很少有人到此一游,然而,对喜欢孤独和沉思的人来说,这里正是好地方,因为他喜欢陶醉于大自然的妩媚,喜欢在这除偶尔有几声鹰啼和小鸟的鸣啭与从山巅奔腾直泻的哗哗水声以外,便别无其他声音打扰他在寂静环境中的潜心沉思。在这近似正圆形的美丽的湖泊中央,有两个小岛,其中一个方圆约半法里,岛上有人居住,种有庄稼;另一个小一些,无人居住,十分荒凉,岛上的泥土不断被人们搬去修补大岛上被波涛和暴风雨冲毁的地方,看来,这个岛终有一天将荡然无存。弱者的血肉就是这样被用去增补强者的身躯。

岛上只有一幢房子。这幢房子很大,很漂亮,也很舒适;它和这个岛都属于伯尔尼医院所有。房子里住着一位税务官和他的家人与仆役。屋旁有一个养有许多家禽的饲养场、一个鸟栏和几块鱼塘。岛子虽小,但地势和地貌变化万千,因此,什么样的风景都有,什么样的作物都可以种植。有庄稼地,有葡萄园,有树林,有未开垦的处女地,有树荫掩映的大牧场,周遭有各种各样的灌木林,它们靠近湖边的水,长得很茂盛;另外,在一个高高的台地上种有两行树,在台地的中央建有一个大厅,在收葡萄的季节里,每逢星期天,湖边的居民就到大厅来聚会和跳舞。

在莫蒂埃遭到一顿石头袭击【47】之后,我就来到这个岛上避难。我感到在这个岛上居住是如此地令人心旷神怡,岛上的生活是如此地适合我的性情,以致使我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岛上度过我的余生。我唯一担心的,是怕人家不让我执行这个计划,硬要把我送到英国去,此事的酝酿,我早已觉察【48】。我心中惴惴不安,真巴不得人们把我这个安身的地方建成一个永久的监狱,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剥夺我的一切权利,断绝我走出这个监狱的念头,切断我与陆地的联系,使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忘记岛外的人们,也让岛外的人们忘记我。

人们让我在这个岛上居住的时间连两个月都不到【49】,而我倒是真想在岛上住两年,住两个世纪,甚至永远住下去也不会感到片刻的厌腻。我和我的伴侣【50】在岛上只和那位税务官与他的太太及仆役接触,此外就没有任何其他来往的人。这税务官一家的确是好人,仅此而已,而我需要的也恰恰是这种人。我把这两个月看作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如此的幸福,以致,要是我能终生过此生活,我就心满意足,再也不会三心二意想去过其他的生活了。

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幸福呢?它有哪些东西让我享受呢?我让本世纪的人根据我对我在岛上的生活的描写去猜。首先是我无事可做【51】,这是最珍贵难得的享受,是我得到的种种享受中最主要的享受,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其味无穷。我在岛上居住期间,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一个懒散成性的人喜欢做的和必须做的事情而已。

有些人巴不得让我在这个孤岛上自己把自己幽禁起来,如果没有他人的帮助,我就不可能逃离此地,而要逃离,那一定会被人发现的。此外,如果没有我周围的人的通力合作,我就无法和外界联系和通消息。他们的这些想法,倒使我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平平静静地在岛上度过我的晚年。由于我想到我有充分的时间安排我的生活。所以在开始的时候,我一点准备工作也没有做。我仓促之间被人们送到这个岛上,单独一个人,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只好把我的女管家【52】接到岛上,然后又陆陆续续把我的书和我的那一点儿行李运来。可是我懒得打开看,箱笼之物运到时放在哪里,就让它们放在哪里。我住在我打算度过一生的屋子里,就好像住旅店第二天就要离开似的,一切都原封不动,这样挺好;若要整理,反而会弄得一团糟。最使我高兴的事情之一是,我的书放在箱子里一本也没有动,甚至连纸、笔和墨水也一样也没有取出来。当有些伤脑筋的信非要我拿起笔来写回信不可时,我只好满腹牢骚地到税务官家去借,用完以后马上就归还,盼望从此不再去借第二次。我的房间里不但没有讨厌的文具,反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和草,因为那时候我已开始爱上了植物学。这是迪维尔努瓦博士引导我产生这一爱好的,而且,不久就使我入了迷。我既然不愿意看书和写作,就得有一件既能使我感到好玩,又不让我这个懒人花多大力气的事情来填补这个空缺。我打算写一本《圣皮埃尔岛植物志》,描述岛上的一草一木,一个也不遗漏,而且要写得尽量详细,好以此来打发我的时光。听说有一个德国人为了一块柠檬皮就写了一本书,而我则要对草地上的每一种禾本植物和树林中的每一种苔藓以及岩石上的每一种地衣,都要一千一个地写一本书;总之,无论是一株小草也好,一粒种子也好,我都要详细研究,一个也不放过。按照这个美好的计划,我每天早晨吃完早饭后,便一手拿着一个放大镜,一只胳臂下夹着一本《自然分类法》【53】,信步走到岛上的一个地方去调查。为了做好这个工作,我还特意把这个小岛划分成好几个小区,以便在每个季节里一个一个地去研究一番。那时,我对植物的组织和结构,对它们的性器官在开花结实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一无所知,因此,每当我在观察中有什么发现时,我欢喜若狂的心情,简直是无法形容。从前,我对各种植物的生殖特性的差异,毫无概念,因此,我特别喜欢在常见的几种植物身上检验这种差异,以期从中发现更鲜为人知的现象。当我第一次看到夏枯草的两根长长的雄蕊上的分叉,看到荨麻和墙草的雄蕊的弹动,看到凤仙花的果实和黄扬壳的爆裂,看到开花结实过程中的数不清的微小现象时,我真是高兴到极点了。拉封登问人家是否读过《哈巴谷书》【54】,而我倒要问人们是否见过夏枯草的角。两三个小时以后,我满载而归地回家;下午若老天下雨,我就不愁在家没事儿干了。上午如有空闲,我就和税务官与他的太太及黛莱丝一起去看他的雇工们干活;我们也经常动手和他们一起劳动。常常有伯尔尼人来看我,他们曾多次发现我爬在一株大树上,腰间挎一个口袋,等装满了我采摘的果子,我就用一根绳子把口袋吊放到地上。上午的这些活动以及与活动分不开的愉快心情,使我的午饭吃得很香,吃的时间也长。但是,如果遇到天好的话,我不等午饭吃完就离席,乘别人还在桌上用餐之时,独自一人溜出屋去,跳上一条小船,把船划到湖中心;湖上波平浪静,我躺在船上仰望天空,听任小船随风漂荡,爱漂到哪里,就漂到哪里。有时候,我在船上一躺就躺好几个小时;我沉思默想,千奇百怪的景象想得很多,乱是乱一点,但都挺有趣。尽管没有固定的目标,而且对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是一想就想到底,然而,正是由于随我的兴之所至,所以我觉得它们比人们所谓的生活的乐趣还美妙一百倍。我经常是看到夕阳西下,才发现我该回家,然而这时,我已经离岛很远了,只好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划船,赶到天黑以前回到岛上。有几次,我不是把船划到湖中心,而是沿着绿茵茵的岛岸一桨一桨地向前划去。这儿的湖水清澈见底,岸边的树荫又浓密得使我禁不住自己跳入水中游泳。不过,我划船常去的地方之一,是从大岛到小岛。我午饭后,把船划到小岛,弃舟登陆,在那里度过一个下午,在稚柳、泻鼠李、春要和各种各样的灌木丛中散步,有时候我躺在长满细草、欧百里香、野花甚至还有岩黄芪和苜蓿的沙丘上休息。看来,苜蓿是人们从前种的。有苜蓿之地最适合于野兔居住,它们可以在那里平平安安地生活,既不担心人家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伤害别人。我把这个想法对税务官讲了,于是,他让人从纳沙泰尔买来几只公野兔和几只母野兔;在我离开圣皮埃尔岛回陆地之前,它们就已经开始生小兔了。如果它们能熬过严酷的冬天的话,它们一定会在岛上昌盛繁衍的。这个小小的殖民地建立那一天,真是热闹得很。我比“阿耳戈”号船上的司令官【55】还神气,率领我们这支队伍,把野兔从大岛护送到小岛。最使我感到得意的是,那个怕水怕得要命并老晕船的税务官太太登上我的船,在我的率领下,信心十足地到了小岛,一路上一点畏惧的样子也没有。

当湖上波涛汹涌不能行船时,我下午就在岛上到处去采集植物。有时候又坐在一个风景宜人的僻静处像做梦似的沉思,海阔天空地想象,有时候又站在高坡或高地上极目眺望美妙的湖景;湖岸一边临山,一边是土地肥沃的大平原,地势辽阔,一直延伸到远处淡蓝色的群山。

暮色降临时,我从岛上的高岗走到湖边,坐在一个僻静的湖滩上。在那里,波涛声和汹涌的水声集中了我的思想,驱走了翻腾在我心中的烦恼,使我的心能够长时间地沉醉在美妙的梦境里,直到天已大黑,我还没有发现时间已到夜晚。波涛起伏,水声不停,不时还夹杂着一声轰鸣;这一切,不断传到我的耳里,吸引着我的眼睛,时时唤醒我在沉思中停息了的内心的激动,使我无需思考,就能充分感到我的存在。我有时又短暂地和淡淡地思考时事的沧桑,变化无常,宛如这湖面的涟漪。不过,这短暂的想象不久就消逝在永恒的和平稳的心灵运动中,使我得到慰藉。尽管我的心没有主动让我长久处于这种状态,我也是如此之沉湎于兹,以至到了钟点和约好的信号叫我,我才费了很大的劲摆脱这种状态,回到家里。

晚饭后,如果天好的话,我们便一起到高地上去散步,呼吸湖上送来的清新的空气。我们在一个亭子里休息,笑呀,聊呀,唱几首比现今怪声怪调的歌好听得多的老歌,然后怀着对一天的生活过得很惬意的心情回家去睡觉,筹划如何在明天也像今天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天。

除有时候接待一些不速之客以外,我在这个岛上居住期间,天天都是这样度过的。现在请人们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入了迷,使我对圣皮埃尔岛如此恋恋不忘地亲切怀念,以致时隔十五年【56】之后,每一想到在岛上居住的那段甜蜜的时光,便好像我又再次登上该岛,置身于我原来居住的地方。

在坎坷不平的漫长的一生中,我发现,最使我得到甜蜜的享受和舒心的快乐的时期,并不是最常引起我回忆和使我感触最深的时期。那令人迷醉和牵动感情的短暂时刻,不论它是多么的活跃,但正是由于它的活跃,所以在生命的长河中只不过是几个明亮的小点。这种明亮的小点为数太少,而且移动得也太快,所以不能形成一种持久的状态。我心目中的幸福,绝不是转眼即逝的瞬间,而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持久的状态,它本身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地方,但它持续的时间愈长,便愈令人陶醉,从而最终使人达到完美的幸福的境地。

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持续不断的变动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持一种永久不变的形态。我们对外界事物的感受,也同事物本身一样,经常在变动。它们不是走在我们的前头,就是落在我们的后头;或者使我们回想一去不复返的过去,或者使我们憧憬往往难成现实的未来。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能使我们的心永远寄托的固定不变的东西,因此,我们在世上所能享受到的,只不过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快乐。至于永恒的幸福,我怀疑世上是否真正有过。即使在我们尽情享受的时候,也很难有一个瞬间真能使我们的心对我们说:“我愿这一瞬间长此持续”。因此,我们怎么能把那使我们忐忑不安、心中一片空虚、患得患失的转瞬即逝的状态称为幸福呢?

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只要这种状态继续存在,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说自己得到了幸福——不是残缺的、贫乏的和相对的幸福,而是圆满的、充实的、使心灵无空虚欠缺之感的幸福。我在圣皮埃尔岛上就经常处于这种状态。我或者躺在随风漂荡的船中,或者坐在波涛汹涌的湖边,或者站在一条美丽的小河旁或流水冲激砾石潺潺作响的溪边,孤独一人,静静沉思。

在这种状况下,得到的是什么乐趣呢?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乐趣,不在任何身外之物,而在我们自身,在我们自己的存在,只要这种状态继续存在,一个人就可像上帝那样自己满足自己。排除一切其他欲念而只感到自身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满足感和宁静感。单单这种感受就足以使一个人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可贵和可爱,并知道如何消除一切不断来分散我们的心力和干扰我们在世上的乐趣的肉欲和尘世杂念。不过,大多数人都被一个接一个的情欲搅得心绪不宁,感受不到这种状态的魅力。他们只是在很难得的短暂时刻隐隐约约进入这种佳境,因此,对这种境界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不足以使他们领略到它的美。然而,从目前的客观环境来看,如果一味贪恋这种令人如醉如痴的境界,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将使人对社会生活感到厌腻,而社会生活中不断增长的种种需要,是要求人们承担一定的义务的。但是,一个被逐出人类社会、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对人或对己都不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的人,却在这种状态中可找到无论是命运或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乐趣,以补偿他失去的人间幸福。

是的,这种补偿,并不是每个人,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感受到的。必须心境宁静,没有任何欲念来打扰。进入这种境界的人要有发自内心的感触,另外还需要有周围的事物的谐和。内心不能绝对静止,也不能过分激动;内心的活动必须缓慢而均匀,既不时而过快,也不时而间歇。没有运动的生命必将麻木;如果运动不均匀,或者过于猛烈,就会一惊而醒。只要我们对周围的事物一动心念,就会破坏我们沉思的佳境,失去内心的平衡,从而又再次戴上命运和人世间的枷锁,回忆过去的苦难。绝对的宁静将使人感到哀戚,使人有死之将至的感觉,因此,这时候就需要借助于欢乐的想象来驱散心中的凄凉。凡是具有上天赐予的想象力的人,是一定会自然而然地频频想到许多欢乐的景象的。这时,内心的活动将取代外界的刺激,轻松而愉快的想象将微微拂动心灵的表面而不触及它的深处。心中的宁静感虽然微小,但却非常的甜蜜,这就足以使人把握自我,忘记他所受的苦难。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你能静下心来,便可领略这种沉思的乐趣。我经常在想:即使我身陷巴士底狱,或者被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里,我也能非常愉快地这样静思。

应当承认,这一切,必须在一个树木繁茂的孤立的岛上做起来效果才更加美好。这个岛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与陆地完全隔绝。岛上的景色赏心悦目,非常宜人;没有一样东西会勾起你对过去的痛苦的回忆。和少数居民的交往亲密无间,但关系又不密切到没完没了地来打扰你。这样,我每天可无拘无束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什么事情要我操心;我可以懒懒散散,安闲度日。对一个置身在许许多多令人不快的事物中也能想象出使人愉快的景象的沉思人来说,这样的环境是非常好的。他可以随他的心意尽情幻想,使各种各样能真正打动他的感官的东西都听从他的安排。当我从长时间的幻想回到现实中来时,看到我周围浓密的树木和各种各样的花和小鸟,极目远眺,观看那围绕在辽阔的和明净的湖水四周的湖岸,我还以为这些美好的景色是出自我的幻想。直到我一步一步地恢复自我,回到周围的现实事物中,我也不知道应当把虚幻的景象与现实事物的分界线划在何处。所有这一切,使我在这个美丽的小岛居住期间所过的孤独宁静的生活十分惬意。这样的生活,难道就不能再过一次吗?但愿我能再次到那个可爱的岛上居住,在那里度过我的余年,永远也不离开,从此不再见到任何一个陆地上的居民,以免使我回想起他们这些年来千方百计地使我遭到的苦难!尽管我事过不久就把他们通通忘记了,但他们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呢?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到岛上来打扰我嘛。摆脱了喧嚣的社会生活中产生的种种尘世的欲念,我的心就可超出尘世,提前和天上的神灵交往,希望不久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完全知道,有些人不愿意把这样一个安静的避难处还给我,他们早已打定主意不让我留居该岛了。然而,他们无法禁止我每天给我的想象力插上翅膀,让我飞到该岛,像我身居该岛那样,在几个小时中再次领略我从前在岛上沉思时的乐趣。有一件事情我还要做得更好,那就是:我要在该岛幻想,我就要随心所欲,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既然要想象我现在就在岛上,我岂能还像从前那样幻想吗?我要添枝加叶,给虚幻的和单调的梦境增添一些可以使它富有生气的美妙形象。从前,它们往往在我心醉神迷的时候逃避我的眼睛,而现在,我愈深入沉思,它们就愈在我面前活跃;与我当初身在岛上的情况相比,我现在更觉得我是身在其中,比那时的心情更快乐。可惜的是,随着想象力的衰退,想象起来就更加困难,而且也不能持久。唉!当一个人开始离开他的躯壳时,他的躯壳反而阻碍他的想象力。

第六次散步

任何一个不自觉的动作,只要我们善于去寻找,就不可能在我们心中找不到它的原因。昨天,我从新林荫大道到比埃弗河,沿着让蒂耶一侧河岸去采集植物标本,在走近当弗尔豁口时,我向右绕了一个弯,穿过一片田野,经过枫丹白露街,登上这条小河上的一块高地。这一绕弯,它本身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当我一想起我曾多次到了那里就不由自主地绕这个弯,我便在心中琢磨这究竟是为什么。在我最后找到其中的原因时,我不禁哑然失笑。

在走出当弗尔豁口的一条大街的一个拐角处,在夏日里,有一个女人每天都在那里卖水果、饮料和小面包。这个女人有一个小男孩,很可爱,但是个瘸子,夹着两根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过往行人乞讨。我和小人儿打过一次交道;此后,每当我经过那里时,他都要来向我问好,而我也总要给他几个铜子儿。开头几次我很高兴,后来又有几次我还是满心欢喜地给他点东西,而且故意问他几个问题,听他回答一些天真烂漫的话,觉得很有趣。此事逐渐成了习惯,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种像功课似的非做不可的事情。于是,我开始感到厌烦,尤其是每次都必须听他一段开场白:他一张口就称我为“卢梭先生”,表示他和我是老相识;其实,恰恰相反,我发现,他跟那些教他的人一样,对我根本就不了解。从此以后,我就不大愿意从那里经过,而且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习惯:一走到那里便绕一个弯。

我在思考这件事情时,所发现的情况就是如此;这些情况,此前从未在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呈现过。这件事情,以及它后来使我回想起的其他许多事情,都向我证明:我的大部分行动的真正的第一动机,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才能把它弄清楚,我深深知道,行善事是人的心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快乐;然而这一乐趣,我已经很长时间无缘问津了。处在我这样悲惨的境地中,要想由自己选择并有成果地做一件好事,那是不可能的。那些操纵我的命运的人的最大心愿是:让我看到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而任何合乎道德的动机,都是他们向我展示的诱饵,诱我掉进他们为我设下的陷阱。这一点,我现在已完全明白了;我发现,今后,我的能力所能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切莫轻举妄动,以免在无意中或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坏事。

不过,我从前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只要我按照我的心意的指导,我有时候也能做出令他人满意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大胆为我自己作证:那时,每当我感受到这种快乐时,我发现它比任何其他快乐都更沁人心脾。这种感受非常的强烈和纯真,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觉得它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然而,由于我做的好事随之产生了一系列必须尽的义务,从而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这时,我心中的快乐便完全消失。这样的事情开头固然使人感到高兴,但没完没了地继续做,便索然无味,麻烦得令人难以忍受了。在我短暂的走运的日子里,有许多人来求我帮助,我都尽力而为,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我当初实心实意所做的好事,却给我一个又一个地招来许多我没有料到的必须包办到底的事情,使我后来一直没有办法摆脱它们的束缚。我对他人做的好事,他们却把它看作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有些不幸的人受了我的恩惠以后,就缠住我不放,一再要我为他们效劳,以致使我自由自愿做的好事变成了尽不完的义务,一有需要就来找我为他们出力,即使我的力量不够,也无法推辞。就这样,原本非常甜蜜的快乐变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负。

这副沉重的担子,在我默默无闻时我倒不觉得它怎么重。然而,当我的著作一夜之间使我出了名,成了一个人物(这显然是个严重的错误,使我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就变成了“总务处”:我的家门庭若市,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和自称是受苦受难的人都来找我;四处打秋风的骗子以及那些假装尊敬我,实际是想方设法整我的人,都找上门来见我。因此,我有理由断定,一切天然的倾向(包括行善事的倾向)如果不加小心和不加选择地用到社会上,就会变质,而且,它们原本是多么有益,后来也将变得多么有害。一系列痛苦的经验逐渐改变了我的性情,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把它限制在适当的范围以内。经验告诉我:当我的善意有可能助长他人的恶意时,切莫盲目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不过,对于我那些痛苦的经验,我并不感到后悔,因为,经过思考之后,我发现,它们无论在我认识我自己方面,还是在认识我在千百种抱有幻想的情况下行事的真正的动机方面,都给予了我新的启示。我认为:要高高兴兴去做一件好事,我就需要有行动的自由,不受任何约束。要使一件好事失去它的乐趣,只须将它变成一种我必须履行的义务就够了;因为义务的压力将把甜蜜的乐趣变成一个沉重的包袱。我记得我在《爱弥儿》中说过【57】,我在土耳其人中间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因为,当有人在大街上叫喊男人尽他们做男人的义务时,我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以上所说,大大改变了我保持了很久的对我自己刚毅性格的看法,因为,按照自己的天性行事,这不能算作刚毅的性格;在天性的驱使下,从行善事中寻求快乐,这也不是刚毅的性格。刚毅的性格表现在:当义务要求我行某事时,我能战胜天性的驱使,去做义务要求我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做得比上流社会的人差得多。我生性善良,易动感情;我的怜悯心甚至发展成了我的弱点;凡是对人慷慨的事,我都满心欢喜地去做;我为人厚道,爱行好事,乐于助人;只要别人能打动我的心,我就回报他以真情;如果我是人类当中最有势力的人,我就会是最仁慈的好人;即使我有报仇的能力,我也能克制自己,不会产生报仇的念头。对于我自己的利益,我能一秉大公,该牺牲时就毫不犹豫地牺牲;然而对于我所喜爱的人的利益,我就难下决心这么做了。当我的义务与我的心发生矛盾时,只要我不采取行动,则前者往往不能战胜后者:在这种情况下,我表现得最坚强;要违背我的天性行事,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我的心不许可,无论任何人、任何义务甚至生活的需要,都不能命令我做任何事情;我的意志是不听从任何人摆布的,我是不会服从任何人的命令的。当我发现灾祸将要降临到我头上时,我宁可让它降临,也不去想办法加以防止。我做事有时候开头很起劲,但这股劲头不久就逐渐松弛,甚至消失得一点也没有了。在任何一种可以想到的事情上,只要我做起来没有兴趣,不久我就无心再做了。

还有,别人的约束即使与我的愿望相符合,而且约束的程度也不大,那也会打消我的愿望,使我感到厌烦,甚至恶心。即使是好事,只要是别人强迫我去做的,我做起来就感到难过:好事只能由我主动去做,而不能由他人强迫我做。纯粹无偿的好事,我当然是愿意做的,但是,如果受惠的人因此就以为他有权利要求我继续不断地做,永远当施恩者,否则,他就会恨我,那么,我就会感到厌烦,完全失去当初做那件好事时的乐趣;如果我迁就对方,勉强地做了,那就是出于软弱或不好意思拒绝的害羞心理:不是真心诚意地做,我不仅不高兴,而且还要在心里责备我自己不该违心地做那件事情。

我当然知道,在施恩者与受惠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契约,甚至是契约之中最神圣的契约。他们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会,其间的关系比把一般人都包括在内的社会更紧密得多,因此,只要受惠者有无言的感谢的表示,施恩者也应对他报以同样的情谊;只要他没有成为一个不配受惠的人,施恩者就应当继续以好心相待,对他的要求尽可能予以满足。不过,这些都不是明文规定的条件,而是他们之间所建立的关系的自然结果。在第一次向他人要求无偿的帮助时若遭到拒绝,那是谁也无权抱怨那个拒绝的人的;但是,谁要是在他曾经施恩的人再次要求无偿帮助时表示拒绝的话,谁就会令那个人原本以为可再次得到满足的希望遭到破灭,使他的期待落空,而这种期待乃是由施恩者让对方产生的,因此对方将感到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比当初第一次若遭到拒绝更令人难堪;不过,这种拒绝毕竟是我们喜欢独立行事的一种表现,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偿还欠人家的债款,是我应尽的本分;而给人以赠品,乃是为了使我自己高兴的事情。不过,尽本分的乐趣,是只有那些养成了实践美德的人才能领略的;那些全凭天性行事的人还达不到这个高度。

有了这么多痛苦的经验以后,我学会了及早料到凭一时冲动而行事的后果,因此,我后来经常是袖手旁观,不去做我本来想做而且有能力做的好事,生怕由于考虑不周,贸然行事,会被它纠缠得脱不开身。我并非一贯是如此担惊受怕的,相反,在我青年时期,我曾经常以我美好的行为去帮助别人,而且发现,我所帮助的人后来之所以对我那么亲近,是出于感谢之情而不是由于利害关系。但是,从我的倒霉之日一开始,这方面的情况就立刻起了变化。我从此生活在新的一代人中间,他们与前一代人大不相同;我对他们的感情,同他们对我的感情一样,都发生了变化。我发现,尽管人还是那些人,然而,原本那么不同的先后两代人,如今可以说是互相同化了。例如夏梅特伯爵就是这样;我原来是很尊敬他的,而他也很喜欢我,可是他为了让他的亲戚能当上主教,竟不惜自己去投靠舒瓦瑟尔【58】,充当他的打手。又如曾受过我的恩惠的巴勒神甫,他本来是一个好人,是我的朋友,在青年时期是一个很诚实的小伙子,可如今在法国一有了点名气,就使劲出卖我。比尼斯神甫也是如此;此人在我任法国驻威尼斯使馆秘书期间,曾当过我的副手,因此,我的所作所为自然赢得了他的爱戴和尊敬,可是后来为了大发横财,一言一行都全不顾良心和真理。穆尔杜本人也由白变成了黑【59】。当初,他们为人都很坦率和真诚,如今却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行事和别人完全一样。世道变了,人也跟着世道一起变。唉!那些当初以他们的人品赢得我的敬重的人,如今行事与当年判若两人,我怎么还能对他们抱同样的感情呢?!我不恨他们,因为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恨;然而我不能不轻视他们,因为他们理应受到轻视:我对他们不能不明确表示我的这种态度。

也许我本人也有巨大的变化,只不过我自己没有看出来罢了。什么样的天性能顶住类似我所处的这种情况而不发生变化呢?这二十年的经历【60】使我深深明了,大自然赋予我心中的良好资质,都被我的命运和那些主宰我的命运的人败坏了,既损害了我,也伤害了别人;我把别人让我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看作是他们给我设置的陷阱,其中藏有害人的机关。我知道,不论我的事情的结果如何,我的好心都是没有好报的。不错,回报总是有的,但它内在的喜悦已完全失去了。一旦没有了激励这种心情的因素,我对一切便淡漠了,心中一片冰凉,只觉得,非但不是在做什么好事,而是在受人愚弄;这既有悖于我的自尊心,也违背我的理智,因此只能使我感到厌恶与反对;然而同是这种事情,如果是在自然状态中,我一定会满腔热情地去做的。

有些逆境有助于升华和增强我们的心灵,然而也有一些逆境使人的心灵陷于沮丧,甚至遭到扼杀:我所处的就是这后一种逆境。只要我的心中稍微有一点邪恶的种子,我所处的逆境就会使它急剧增长,使我行事疯狂,成为一个无用之人。既然不能为我自己也不能为他人做好事,我就索性什么事也不做;我是被迫处于这种状态的,因而是无罪的;不仅如此,我发现,这种状态还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使我能充分宽慰自己,而不必责备我自然的天性。当然,我在这方面做得有点过头,因为我每每想方设法逃避有所作为的机会,甚至在我发现它只有好处而无坏处的时候,我也逃避。我深深知道,人们是不会让我了解事情的真相的,所以我不会只凭他们让我看到的表面现象就下结论,因此,不论人们用什么样的借口来掩盖他们行为的动机,我都能看出他们的动机是在迷惑世人。

我的命运似乎在我童年的时候就给我设置了一个陷阱,使我后来往往轻易就掉进了其他的陷阱。我生来就是众人当中最信任他人的人;在整整四十年【61】中,我的这种信任他人之心一次也没有用错过。后来,由于突然进入了另外一种人和另外事物的行列,我便中了千百次圈套,而从来没有事先觉察过一次,而二十年的经验也仅仅使我对我的命运开始有所明了。当我发现人们对我装模作样的种种表示全是假的和骗人的以后,我又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因为一个人一旦不按他的天性行事,就不会受任何界线的限制了。从此以后,我对所有的人都感到讨厌:我的意志与他们的意志发生撞击,我要远远地离开他们,因为我厌恶他们这些人,比厌恶他们对我玩弄的诡计更有甚之。

不论他们的花样多么翻新,我对他们的厌恶都不会发展成憎恨之心。一想到他们千方百计硬要我依赖他们,仰他们的鼻息,结果反倒让我把他们搞得事事受我支配;他们真可怜得很啊。我固然不幸,他们自己也不幸嘛。当我的头脑恢复清醒时,我总觉得他们十分可悲。在我的这种看法中也许掺杂有骄傲的成分,因为我认为我比他们高尚得多,所以不屑于去恨他们;他们顶多只能让我对他们嗤之以鼻,而绝不可能引起我对他们怒目圆睁。我太爱我自己了,所以我不对任何人抱仇恨之心,因为,一仇恨他人,就要压缩我自己的生活范围,而我追求的是,把我的生活范围扩大到整个宇宙。

我宁可躲开他们,而不去恨他们。他们的面貌引起我的反感,他们冷酷无情的目光使我感到心寒。只要引起这些感觉的东西一消失,我不愉快的心情也随之不复存在。在他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虽不得不与他们周旋,但他们一走,我就不再去想他们。在我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就等于零,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他们这些人。

只有在与我有关的事情上,我才对他们漠然视之;而在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我将把他们看作是我在舞台上所看到的人物,依然对他们感兴趣,对他们表示关心。除非我的道德观完全泯灭,我才不过问事情是公正还是不公正。不公正和邪恶的事情,我一看见便怒从心头起;而实践美德,既不张扬又不矜夸的事情,我每次看到都满心欢喜,甚至感动得流下眼泪,不过,必须要我亲眼见到和作出判断以后才行,因为,在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除非我是疯子,我是不会以别人的看法为看法的,我是不会别人说什么我都信以为真的。

如果我的面貌和特征也像我的性格和天性那样不为世人所知的话,我在他们当中生活起来也许还没有什么困难。只要他们把我当作陌生人,说不定我还很喜欢他们的那种生活。只要让我无拘无束地按照我自然的天性行事,只要他们不来干扰我,我还是很喜欢他们的。我对他们将竭诚相待,而不存半点私心,但是绝不能形成什么特殊的关系,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我将自由地和主动地为他们做他们碍于自尊心和他们的规矩而不好意思求我为他们做的事情。

如果我一直是自由的、默默无闻的和离群索居的(就我的天性而言,我最好是处于这种状态)我也许能做许多好事,因为我心中毫无半点害人的念头。如果我像上帝那样无所不能和谁也看不见,我也许会成为像他那样善良和广行善事的人。要成为杰出的人,必须要有能力和行动的自由;软弱无能和唯唯诺诺,必然把人变成坏人。如果我有吉热斯【62】的那枚戒指,它就会把我从依赖于人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让我反过来把别人置于我这种状态。我经常在心中琢磨如何使用这枚戒指,而且想的全是如何滥用这枚戒指。如果我有满足我的欲望的能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又不被别人欺骗,那么,我将有什么要求呢?我只有一个要求:看见所有的人都心满意足,皆大欢喜。只有公众的至福才能永远打动我的心;我永不改变的热情是:要为实现公众的至福贡献自己的力量。只要我为人始终正直而无偏心,善良但不软弱,我对人就不会有盲目的怀疑心和冤冤不解的仇恨;因为,只要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人和了解他们的心,就会发现,好到值得我衷心爱戴的人不多,而坏到值得我恨之入骨的人也为数极少,甚至他们的恶行也有使我对他们感到可怜的地方,因为他们在伤害他人的同时,也伤害了他们自己。也许,在我高兴的时候,我的童心复萌,有时候也能做出一番产生奇迹的事情,但那绝不是为我自己,而是遵循我的天性行事,一秉大公,按照宽厚和公平的原则办理。作为上帝的使者和他的律法的执行者,我将尽我的全力完成一系列比《圣徒传》【63】上所记载的和圣梅达公墓出现的奇迹【64】更有益于世人的伟大事业。

只有在这一点上,我的这种可以游走四方而不会被人发现的隐身之术可能会使我产生难以抗拒的邪念;而一旦走上了歧途,我就不知道我将被它引到什么地方。如果我自以为没有被它误导,或者以为我的理性阻止了我走上这条致命的下坡路,那就意味着我对人的天性和我自己认识不足。在其他事情上我都很自信,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失败了。凡是能力超群的人,就应当克服人的弱点,否则,能力的过度滥用,便只会使他落他人的下风,甚至不如他从前的自己,因此还不如与他人势均力敌为好。

经过多方考虑之后,我觉得,最好是把那个有魔力的戒指扔掉算了,以免被它弄得去干傻事。如果人们硬要说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一见我的面就感到讨厌,我就躲开他们,不让他们看见我,然而这不是说我在他们当中从此就湮没无闻,失去了光彩。事实上,应当躲藏起来不让我看见的是他们;他们应当把他们的阴谋诡计掩盖起来,躲避光明,像鼹鼠那样藏在地洞里。对我来说,只要他们能看见我【65】,就让他们看好了;那好得很嘛;可惜的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看见我;他们所看见的,纯粹是他们在想象中按他们的心愿塑造出来加以仇恨的让—雅克。因此,如果因为他们那样看我,我就感到难过,那我就错了:他们如何看我,我毫不在乎,因为他们所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我。

我从这些思考中得出的结论是:我的确不适合这个文明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到处都是alt绊,都有应尽的和必须履行的职责,加之我特立独行的天性不允许我忍受为了和他人在一起生活而必须忍受的束缚。只要我能自由行动,我就是好人,做的全是好事,而一旦感到身上有了枷锁,无论它们是来自生活的需要还是来自他人的干预,我都要反抗,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我就会成为脾气倔强的人,一个一无用处的人。不过,要我违背我的意志行事,我无论如何是不干的;甚至连我的意志想做的事,我也因为感到力量薄弱而不去做。我无所作为,什么事也不做:我的软弱表现在行动上,我的力量往往反而起消极作用,我的一切罪过都是由于我的疏忽造成的【66】,而不是由于我做了什么该做的事情而产生的。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恰恰相反,我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可以不干他不想干的事:我所追求的和想保有的自由,是后一种自由。然而正是因为我想保有这种自由,我遭到了与我同时代的人的责难。他们这些人成天东奔西走,到处活动,四方钻营;他们不愿意看到别人有行动的自由,也不想为别人争取这种自由;只要他们能为所欲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只要能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人,他们便一生都甘愿干连他们自己也感到讨厌的事情,不惜采用一切卑鄙的手段去愚弄他人。他们的错误不在于把我看作一个无用之人而排除在社会之外;他们的错误在于把我看作一个危险分子对我倍加敌视:我承认,我做的好事不多,然而为恶的念头在我这一生中却从来没有在心中产生过;因此,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干的坏事比我少。

第七次散步

我刚刚才开始描写我在这个集子中所做的长长的梦【67】,我就觉得好像是快要写完了似的。因为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取代了它,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甚至使我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做梦。我当时是如此疯狂地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情中,以致后来一想起它来,我便开怀大笑。我做这件事情,从来不惜力气,因为在我这样的处境中,除了无拘无束地完全按照我的天性行事以外,便无其他的法则可遵循。对于我的命运,我无能为力,所以做事只能顺从我天真无邪的性情;对于他人的议论,我听之任之,根本不过问。此时,最明智的办法是,就我的能力所及,无论是在公众面前还是单身独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凭我的兴之所致;除了受我的力量的限制以外,除了受我的力量的限制以外,便不受其他的约束。我就是这样以干面包充饥,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用来研究植物的。在我已经成为老人的时候,我才开始在瑞士的伊维尔努瓦博士那里学了一点点儿基本知识;值得高兴的是,当初在我四处流浪期间,我已采集到了相当多的植物标本,对植物学这个领域有了一定的了解。现在,我已年过六旬,又蛰居巴黎,我已无力去大量采集标本了;此外,我又忙于为别人抄写乐谱,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所以只好放弃这项无暇再做的有趣的工作了。我把采集的标本都送给别人了,有关的图书也全卖掉了,只有时候到巴黎郊区散步时观赏一下一般的植物。在这段期间,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点儿知识,全都从我脑海中消失了:它们消失的速度,比我当初下死功夫记它们的时候快得多。

我转眼之间就年过六十五岁【68】;如今,我本来就不好的记忆力已完全消失,到野外工作的力气也没有了;既没有人指导,又缺乏参考的图书,也没有种植植物的园地和贴植物标本用的本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之所以重新对植物学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靠的还是我当初的那股热情。我又按照适当的计划认真重温穆赫【69】的《植物界》,细心研究地上生长的各种植物。由于我没有钱去买书,我就把别人借给我的书抄写下来,并决心要比第一次采集更多的标本;我要把水中和高山上长的花草以及印度的各种树木的标本都收集齐全;我首先采集不花钱就能采集到的海绿、细叶芹、琉璃苣和千里光草;我非常细心地采摘生长在我的鸟笼子上的小草;每当我发现一种过去没有见过的植物,我心里便乐开了花,禁不住大叫一声:“又发现了一个新品种。”

我用不着为我自己随兴之所致而作出的这个决定辩解;我认为它是合乎情理的。我深深相信,处在我当前的情况下,做我高兴做的事,这是很明智的选择,甚至是很有勇气的选择:这是避免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滋长的最好办法。像我这样命苦的人,要想得到某种乐趣,就需要具有一种了无半点仇恨之心的善良的天性。我要按照我的方式报复那些迫害我的人;我发现,为了要惩罚他们,最残酷的办法莫过于让我痛痛快快地活着,而不去理睬他们。

是的,我的理性允许我,甚至是规定我要按照这个吸引我、而且是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阻止我顺从的倾向行事。但是,我的理性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倾向为什么会吸引我;现在,我年事已高,说话颠三倒四,身体衰败,行动不便,记性又不好,这项无利可图的研究工作为什么会使我又做我青年时候做的事情和一个小学生做的作业呢?它的魅力何在?这当中的奥妙,我一定要自个儿琢磨,把它弄个明白。我觉得,把这一点弄清楚之后,也许可以给我以新的启示,使我能更好地认识我自己:我把晚年的余暇用在这一点上,真是用得十分恰当。

我有时候想得很深;但想的时候,很少是高高兴兴的,相反,差不多总是不大情愿的,总像是被迫的:做梦使我感到很轻松,很有趣;凝神沉思,使我感到很累,很愁苦。动脑筋思考,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苦事,一点乐趣都没有。有时候我的梦以陷入沉思结束,而更多的时候是,我的沉思以做梦告终。在这神游在沉思和梦境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张开想象的翅膀,在宇宙中四处翱翔,这时,我心旷神怡的感受,比任何其他的享受都美得多。

只要我能领略到这种纯真的乐趣,一切其他的乐事,在我看来都索然无味了。不幸的是,自从我由于一时的冲动走上这条文学道路之后,我便感到脑力劳动的确是一件苦差事,所博得的那一点点名声反倒成了我的一大累赘,同时,我还感到我甜蜜的梦开始淡化,了无生气。不久以后,由于我不得不忙于应付我不幸的处境,结果,在我五十年的人生过程中被我看作财富和光荣的心旷神怡的感受以及除了时间以外,我不花一分钱便能在闲散度日的生活中成为世人中最幸福的人的美妙情怀,便很少出现在我心中了。

我在梦中甚至担心我失控的想象力会由于我的不幸而改变它活动的方向,担心持续不断的痛苦会逐步使我的心愈来愈紧张,使它承受着痛苦的沉重负担。在这种情况下,多亏我有一种逃避那些使人伤感的思想的本能,迫使我的想象力停止活动,并把我的注意力转向我周围的事物,使我第一次详细观赏我以前只走马观花似地看个大概的自然风光。

树木和花草是大地的衣裳和装饰品。再也没有什么比寸草不生的光秃秃的田野更难看的东西了:到处是乱石、滥泥和沙子的土地是十分难看的。但是,只要大自然使它重获生机,在河水的灌溉和鸟儿的歌声中披上新装,它就会向人们展现一幅动物、植物和矿物三界和谐,充满生气和魅力无穷的景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种景象才能使人的眼睛百看不厌,萦系于心。

观赏此景的人的心愈敏感,他就愈会被这种和谐陷入沉醉。深深的甜蜜梦境将迷住他的感官,使他如醉如痴地漫游在美丽的大自然的辽阔的原野,使他感到他自身已与这美丽的景色融为一体:他对个别的事物视而不见;他只看到而且只感觉到这一巨大的整体,这时候,就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情况来引导他的思想和限制他的想象力,他才能一部分又一部分地观察这个他想包容在心的宇宙。

当我因忧郁而痛苦的心为了保存在我逐步沉沦的景况下即将散失的那一点点余热,而不得不集中思考它周围的事物时,这种情况便自然而然地产生。我没精打采地在林中和山间徘徊,不敢动脑筋去想,怕的是加深我的痛苦。我不去想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情;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观察我周围令人感到轻松和愉快的事物。我的眼睛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在多种多样的事物中,要它们长时间停留在某些事物上,那是不可能的。

我非常欣赏这种用眼睛观察事物的乐趣,因为,在我百无聊赖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它可以使我感到快乐,分散我的心,清除我的痛苦。事物的自然的美,大有助于这种乐趣,甚至使人着迷:浓郁的芳香,绚丽的颜色和优美的形状,它们似乎在竞相争夺我的注意力。要想尽情享受这种美妙的感觉,只须有一颗喜欢快乐之心就行了。在那些面对此种情景而无动于衷的人中,有的是因为缺乏天然的敏感,而大多数人则是因为心有旁骛,对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物一瞥而过,不加留意的缘故。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使有学问的人对植物的研究有偏差:他们完全是从药物学的角度去研究植物。只有提奥夫拉斯特【70】不是这样;我们可以说这位哲学家是古代唯一的植物学家,然而他几乎不为我们所知;后来,由于一个名叫狄奥科里德【71】的偏方收集家和他的著作的评注者的提倡,医药学界就如此痴迷地把一切植物都看作是有医学用途的药草,想从植物中提取他们过去没有见到过的东西,硬说它们有这样或那样的药性。他们没有意识到植物本身的机理才是值得我们研究的。那些把毕生的精力都用来收集贝壳的人嘲笑植物学,说什么如果研究植物而不研究它们的功用,则植物学便没有用处,这就是说,如果不放弃对大自然的观察,不全盘按照权威人士的意见去做,则植物学就会成为一门一无用处的学问,然而就我们所知,大自然从未欺骗过我们,它也没有说那样的话;相反,欺骗我们的是那些权威人士,他们在许多事情上硬要我们相信他们的话,其实,他们的话也往往是照搬另外一个权威人士的话。当你在一个到处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一个又一个地研究那些花朵时,有些人就会把你当作一个采药人,向你讨要草药去治他们孩子身上的痱子、大人身上的癣疥和骡马的鼻疽。这种有害的偏见,在其他国家,尤其是在英国,由于林内的著作的广泛传播,已大大消除;林内把植物学从各派药物学的狭小的范围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了博物学中的一个门类,让人们从经济的角度去研究植物的用途。可是在法国,人们对它们的研究并不深入,还停留在如此之低的水平,以致有一位巴黎上流社会中人在伦敦看见一个专门种植稀有花草和树木的花园,竟大声赞曰:“这个药剂师的花园真美呀!”按照他这种说法,第一个药剂师应该是亚当,因为很难想象哪个花园比伊甸园【72】的花草树木搭配得更完美。

从医学的角度来研究植物学,当然会使它淡而无味了:它不会欣赏草儿的鲜嫩、花朵的绚丽、树林的清新、田野的绿茵和浓密的枝叶。那些想把这一切都放进研钵中去研磨的人,对这一切美妙的景物是不感兴趣的;他们是不会到调制灌肠剂的花草中去为牧羊女寻找编织花冠用的花和草的。

尽管有这种专门从医药学的角度去研究植物的情形,但它丝毫不影响田野和山林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汤药和膏药更令我讨厌的了。每当我一仔细观察田野、果园和树林以及生活在它们当中的众多生灵时,我便禁不住认为它们的确是大自然赐予人类和动物的粮仓。我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要到它们那里去寻找作药用的植物。在大自然的各种各样产品中,我就没有发现它标明哪种植物有这种用途;如果有这种用途的话,它就会引导我们像挑选可供食用的植物那样去挑选供药用的植物。我甚至感觉到:如果在林中漫游之时,突然一下想起诸如头疼脑热、腹内长结石、关节痛风和发癫痫之类的人间的疾病,我漫游的乐趣就会遭到败坏。我不是否认植物有人们所说的那些奇特的功效,我只是说:只要你一向病人谈起它们的功效,就必然会使病人的病痛的感觉继续延长,因为人的疾病是人自己造成的,在人的诸多疾病中,没有任何一种是这样或那样的草药能彻底治好的。

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凡事都要与物质利益联系起来的想法;我也不到处去寻求什么利益或治病的药物,更不会在身体健康之时便对大自然漠不关心。在这方面,我和其他的人完全相反的:一切与我的生活需要有关的事物,都会使我感到烦恼或不快;只有在我眼不见那些刺激我的肉体的东西时,我的心灵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是其乐无穷。因此,即使我相信医学,即使药物确有好处,但是,如果让我去研究它们的话,我也不会从其中得到我在了无牵挂的静思中所感到的那种欣喜的心境;只要我的心灵还受到肉体的束缚,它就不可能展开翅膀,飞翔在大自然的上空。不过,尽管我不甚相信医学,但是,我对我所敬爱的医生还是曾经非常相信的,并曾把我这把老骨头交给他们全权处理。十五年的经验【73】使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教育了我;现在,我完全按照自然的法则生活,从而又恢复了我的健康。即使医生们没有在其他事情上使我感到不快,单单凭这一点,谁能怪我对他们一肚子怨气呢?他们的医术之虚妄和他们的医疗之无效,我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只有没有任何涉及人际关系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与我的身体有利害关系的东西,才能真正占据我的心。只有在我不动脑筋思考的时候,只有在我完全处于忘我状态的时候,我的梦才最甜蜜,我才心醉神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愉快感觉,可以说,它们简直使我融入了天地万物的统一体系,使我和整个大自然结合成一体了。只要人们以兄弟之情待我,我就会制定一个享受地上的幸福的计划。这个计划始终是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内的:只有大家都幸福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幸福;只有在看见我的弟兄们一心要在我的痛苦中寻求他们的快乐,对我抱幸灾乐祸的态度的时候,我才会产生寻求个人幸福的念头。因此,为了不去恨他们,最好的办法是躲避他们,躲到我们共同的母亲【74】那里:只有在她的怀抱中,我才能免遭她的孩子们的伤害。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或者像他们所说的,我变成了一个不与任何人来往的厌世者;的确如此,因为我宁可生活在蛮荒之地,也不愿意生活在坏人的社会里:他们心里想的,全是如何出卖朋友和仇恨他人。

尽管我不得不停止动脑筋思考,怕的是我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的种种不幸;尽管我不得不控制我虽尚活跃但已日渐枯竭的想象力,以免它被许多令人忧伤的事情刺激得陷入胡思乱想的境地;尽管我不得不忘掉那些曾经诋毁和羞辱过我的人,以免愤怒之心使我与他们作对,然而,我不能因此就一心只考虑我自己,因为我感情外露的性格要把它的感情和思想推己及人,不过,我不会像从前那样鲁莽行事,一头就扎进大自然辽阔的海洋,因为我的能力已经衰败,再也找不到我力所能及的相当明确的事物,使我能把我的力量全都用在它身上:我已经没有力量在我从前纷至沓来的美妙幻想中像鱼入大海似地到处漫游了。我已经差不多没有思想而只有感觉了;我的智力活动的范围不超过紧紧围绕在我身边的事物。

我躲避世人,寻求孤独,不再漫无边际地遐思,尤其不再深入考虑什么问题;然而我生性活泼,因此,不会对一切都麻木不仁,抱视而不见和听而不闻的态度。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我周围的事物上;而且,由于自然的本能的驱使,我更偏重于观察赏心悦目的东西。矿物本身没有什么好看的和吸引人的特色,而它之所以把丰富的宝藏埋在地下,好像是为了躲避人的贪欲,才远远地离开人们的视线。这埋藏在地下的巨大财富,是准备有朝一日在人心败坏到对他们容易到手的东西失去兴趣时,才让他们去拿取。而要拿到这笔财富,就需要有精巧的技艺和付出艰辛的劳动,吃许多苦头。他们挖掘到大地的深处,冒着丧失生命和健康的危险去寻找他们想象中的宝物,认为它比大地向他们提供的真正财富更值得花力气去寻求。他们躲避阳光和白昼,把自己等于是活生生地埋在地里,而不痛痛快快地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中。田间耕作的美好图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矿坑、矿井、熔炉、alt炉、铁砧、铁锤、弥漫的煤烟和熊熊的炉火。可怜矿工们被有毒的气体折磨得面如纸色,而铁匠们则一脸黢黑;如今,再也见不到花草、树木和蓝天,再也见不到谈情说爱的牧羊人和牧羊女,再也见不到身体强壮的农夫。

要装出一副博物学家的样子,那是很容易的:去收集一些沙子和石头,放进布袋,摆在工作室里就行了;热衷于搞这类收藏的人,多半都是无知的富人;他们的目的是,摆出来显示他们自己。若想从矿物学的研究中有所收获,就必须要成为化学家和物理学家;必须进行艰苦的和花费许多精力的实验,要在实验室仔细研究,花许多金钱和时间,成天与煤炭、坩埚、alt炉和蒸馏罐打交道,在令人窒息的煤烟和蒸汽中劳动,而且常常有牺牲生命和损害健康的危险。从这些单调的和艰苦的工作中所获得的真正的知识,往往比乱吹一气的所谓成果少得多;偶然发现某些小小的化合物便自吹识透了大自然活动的奥秘的平庸的化学家,不是到处都有吗?

动物是我们随时随地都可找到的,而且是更值得我们仔细研究的。然而对动物的研究,不是也有许多困难、麻烦而且令人厌烦和十分辛苦吗?对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因为在他的冒险的工作中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怎样去观察、解剖、研究和识别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和跑起来比风还轻快的走兽?走兽往往比人的力气大,它们既不自己走上门来让我研究,而我也没有力气去追赶它们,让它们配合我的工作。所以,我只求其次,捉一些蜗牛、虫子和苍蝇来研究;我这一生只好气喘吁吁地去追蝴蝶,去捉可怜的小昆虫;捉住老鼠,我就解剖老鼠;或者,碰巧发现一个死去的动物的尸体,我就解剖这个死去的动物的尸体。研究动物,如果不进行解剖,那就什么也研究不出来;只有通过解剖学的研究,才能对它们进行分类,区别它们属于什么纲、什么目;如果从它们的习性和特点去研究它们,就需要设置鸟笼、兽栏和鱼塘,就需要用某种方法强使它们待在我身边,可是我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手段像对待俘虏那样对待它们;如果让它们自由的话,我的身子又没有那么灵活,跟着它们跑来跑去的。因此,只有在它们死了以后,我才能对它们进行研究:把它们分割成几段,剔出它们的骨头,一点一点地掏出它们血淋淋的五脏六腑!解剖室的情景是多么可怕啊!腐烂的尸体、满是血污的肌肉、一团一团的血、肮脏的肠子、肝和肚子、吓人的骨骼架子,再加上恶臭的气味!说句心里话,我让—雅克是不愿到这些东西中去寻找乐趣的。

鲜艳的花,碧绿的草,枝叶繁茂的森林,流水潺潺的小溪,幽静的树丛和牧场,你们快来净化我这被纷纷扰扰的事物搞得麻木不仁、形同死灰的心灵吧;只有欢快的事物才能使它受到打动。如今,我只有感觉了,只有通过感觉才能感知人间的苦与乐。我周围美好的事物吸引我,我就细心观察和研究它们,把它们加以比较,并终于学会了如何对它们进行分类。我就是这样成为植物学家的;我纯粹是一个为了不断寻找热爱大自然的理由而去研究大自然的植物学家。

我并不想积累多少知识;现在谈什么积累知识,已为时太晚,何况我发现,许许多多科学知识并没有给人们的幸福带来多大好处。所以,我只搞一些既有趣而又容易做的研究工作,既不太累,又能分散我心中的苦闷;我既不花钱,又不费力气,观察了这株草又去观察那株草,研究了这种树又去研究另一种树,把它们的特点加以比较,搞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差异,研究它们的结构,观察这些鲜活的机器的运作。我有时还成功地找出了它们生活的普遍规律和它们之所以有不同结构的原因和目的:这样来研究,我不能不惊诧于天工造物的神奇,并感谢它给予我这么美妙的享受。

同天上的星星一样,植物之所以那样大量地生长在地球上,好像是为了以它们令人愉快的美和奇异吸引人们去研究大自然。星星离我们太远,必须要先有一些基本的知识、仪器、机械和长长的梯子,才能到达它们那里,对它们进行研究。可是植物就生长在地上,生长在我们脚边,可以说一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拿在手里。虽说它们的主要部分太小,有时候会被我们的眼睛所忽略,但仪器可以帮助我们去观察它们:观察植物用的仪器操作起来,比观察天象用的仪器容易得多。植物学是一门最适合于疏懒成性的孤独的人研究的学问。他需要的器材,一根针和一个放大镜就够了。他优哉优哉地漫步在田野,看了这种植物又看那种植物;他怀着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反复观察每一种花。一旦发现了它们机理的规律,他就会获得不用花多少力气就能尝到的乐趣,与花许多力气才能尝到的乐趣是同样的甘美。这种悠闲的研究工作的乐趣,只有在心境平静的情况下,才领略得到;是的,单单有这种乐趣,就足以使人感到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和甜蜜了。然而,只要这项研究工作掺杂了功利和虚荣的动机,是为了谋求职位或是著书、教书,采集植物标本的目的是为了当作家或者当教授,这甜美的乐趣就会烟消云散,就会把植物当作满足欲望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这项研究工作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可言,就不会想到如何增长知识,而只会想到如何炫耀自己;尽管他在树林中转来转去,但其目的,就同登台演戏的目的一样,是为了展示自己,博得他人的赞许。有些人只在实验室里研究植物,或者,顶多也只是到花园中去研究,而不到大自然中去研究;而且总是按照某些学说或方法去研究,结果,争论不休。他们从未发现过任何新的植物,也未对博物学和植物学提出过什么有真正见解的看法;他们互相敌视,彼此嫉妒;植物学著作的著述家之间争名夺利的现象,跟其他科学家完全一样,甚至还有过之。他们改变了这项很有意义的研究工作的性质,把它拿到什么学院或城市里去研究,结果,就像我们的植物园中从外国移来的品种一样,其特性和形状全都改变了。

由于我的情趣与他人大不相同,因此,对我来说,这项研究工作已经成了一种欲罢不能的激情,填补了我心中因其他激情的消失而留下的真空。为了尽可能不与世人接触和不受坏人的伤害,我宁可去爬高山,攀悬崖,深入幽谷和森林。我觉得,我一躲进了林中的树荫之下,别人就见不到我了;这时,我自由自在,心中一片宁静,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敌人,或者说,林中的枝叶可以抵挡他们对我的伤害;好像他们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甚至认为:既然我不想他们,他们也不会想我。我在这种幻觉中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以致,只要我的处境、我柔弱的身体和生活条件许可,我就愿意成天沉溺于这种状态。我愈离群索居,便愈感到应当用某种东西来填补这个真空。我不愿意想象或回忆的事物已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尚未遭人践踏过的土地陈列在我眼前的大自然的产品。到荒无人烟之地去寻找新的植物,其乐趣远远胜过因摆脱了那些迫害我的人而得到的宽慰:到了人迹罕至之地,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宛如到了一个可以躲开他们的仇恨的避难所。

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我有一天到陪审官克列克在罗贝拉山上的林场去采集标本的情形。我是单独一个人去的;我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从这座林子走到那座林子,从这块乱石嶙峋之地走到那块乱石嶙峋之地,最后走到一个那么僻静的去处,见到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在一片黑松林中生长着许多高高的山毛榉,其中有几棵因枯死而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成一个难以跨越的路障;从这阴森可怕的地方的几个空缺之处望过去,只见到一些凌空壁立的岩石和我只有趴在地上才敢俯览的悬崖。雕鸮、猫头鹰和白尾鹫不时从山中传来它们的叫声,多亏有几只常见的小鸟的鸣啭才缓和了这寂静的恐怖气氛。在这里,我发现七叶石芹、小圆叶花、鸟窠花和几种翅果属植物及其他几种花草:我欣喜若狂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些景物给我的印象是如此的强烈,以致我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我此行的目的是来采集标本和观察植物的。我坐在石松和苔藓上开始做起梦来,梦见我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再也不会遭到任何人的迫害了。我在梦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骄傲心;我把我自己和那些发现一个荒岛的大旅行家作了一番比较,怀着喜悦的心情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是第一个穿过崇山峻岭来到此地的人:我几乎把我自己看作是第二个哥伦布了。正当我沉浸在美妙的幻想时,我听见离我不远处有某种我所熟悉的卡嗒卡嗒声。我仔细一听:卡嗒声反复不停,而且越来越多。由于感到吃惊和好奇,我站起身来,通过一处树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我发现:在离我刚才还以为是第一个来客的地方仅二三十步之远的峡谷里有一家制袜厂。

我很难描述我当时对这一发现所感到的既感动又矛盾的心情。我开头的第一个感觉是高兴,因为我刚才还以为此地只有我单独一个人,而现在却发现我身边有许多人。然而这一快乐的感觉转瞬之间就像闪电似地从我心中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难过心情,感觉到在这深山老林的山洞中也难以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的魔掌。我敢断定:在这家制袜厂里说不定就至少有两三个人参与了蒙莫兰牧师迫害我的阴谋,被这位牧师事先派在这里等我。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心中暗自好笑,感觉到我这种想法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何况事实上我过去也的确曾吃过这种想法的苦头。

不过,谁能料到在这山间的峡谷中会有一个制袜厂呢!?在世界上,只有瑞士人能把这蛮荒的大自然和人的工艺结合在一起。整个瑞士可以说是一个大城市;它那比巴黎圣安托万街还宽还长的街往往被几座山分成好几段,街的两旁都种有树木,街上零零星星的房屋之间还夹杂有英国式的花园。谈到这里,我又想起不久前迪佩鲁、德舍尼、庇里上校、克列克陪审官和我一起到沙斯龙山去采集标本的情形。我们站在山顶上可以一眼就看到七个湖;有人告诉我们说,在这山上只有一户人家;要是那人不说那家人是开书店的,而且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生意不错,我们怎么也猜不出来他是干这种职业的。我觉得,在这类事情中,只要举出一件为例,就比旅行家对瑞士的描写更能帮助我们了解这个国家。

另外还有一件类似的事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个与其他民族大不相同的瑞士人民。我在格勒诺布尔那段期间【75】,常常和圣波维埃律师到城外去采集植物标本;其实,他并不懂得也不怎么喜欢植物学,他之所以跟我一起去,是因为他自告奋勇当我的贴身保镖。有一天,我们沿着伊塞尔河走着走着便到了一块有许多刺柳树的地方;我发现树上的果子有些已经成熟。我出于好奇之心,想尝一尝它们的味道。我发现它们有一点可口的酸甜味,于是就大吃起来,而圣波维埃先生站在我身边,既不像我这样大吃果子,也不说一句话。这时,他的一个朋友突然出现,看见我在吃果子,便问我:“喂!先生,你在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种果子是有毒的吗?”我一听这话便惊叫道:“这种果子是有毒的!”“是呀!”他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所以谁也不吃它。”我两只眼睛盯着圣波维埃先生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用很恭敬的语气回答道:“唉!先生,我可不敢这么冒冒失失扫你的兴。”对于他这种多菲内省人特有的谦逊,我只好付之一笑,不再继续吃刺柳果了。我过去认为,现在依然认为,凡是吃起来可口的大自然的产品,都无害于身体,只要吃得不过多,就没有多大妨碍。不过,我承认,那天我吃了那种果子之后,的确有点儿担心我的健康,好在我没有害怕中毒的心情:我照样吃得很好,睡得很香,尽管头天吃了一二十个那种可怕的果子,第二天我仍然健健康康地按时起床;后来我听格勒诺布尔城里的人说,这种果子只要吃一点点,就会把人毒倒。这件事情,我感到是如此之有趣,以致我后来每一想起,便不禁对圣波维埃律师那种奇怪的谨慎态度感到好笑。

我每次去采集植物标本的经过,所有那些引起我注意的花草所在的地方的不同特点以及它们使我产生的想法和其间穿插的许多趣事:这一切,每当我一看到在那些地方采集的标本时,便油然出现在我心中。所有那些美丽的景色,那些森林和树丛,那些湖泊、悬崖和山峦:所有这些曾经深深打动我的心的东西,我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我虽然不能够再到那些风光明媚的地方去,但是,只要一打开我的标本册,我便兴高采烈,喜在心头。我所采集的一花一叶都足以使我回想起那些迷人的景致。对我来说,这些标本册就是我采集标本的逐日记录:它以新的魅力使我回味当时采集的情形;像幻灯机一样,以绚丽无比的色彩把它们重新呈现在我眼前。

正是这一切,使我迷恋于植物学。它使我的想象力又重新想起那些使它心驰神往的事物:草原、河川、山林、原野的寂静,尤其是我从这些事物中得到的心境的安宁,又不断重新出现在我的脑际。它使我忘记了人们对我的迫害、仇恨、轻蔑和侮辱;我以真诚的爱对他们,而他们对我却以怨报德,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由于我专心从事植物的研究,我才又平平安安地重新生活在那些朴实和善良的人们中间。对植物进行研究,可以使我回想起我的青年时期,回想起我当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使我再次享受到它们的乐趣,使我能在他人从未有过的悲惨命运中仍然生活得很幸福。

第八次散步

当我深入思考我的心灵在我一生经历的不同处境中的活动情况时,我极其吃惊地发现:在我的命运的种种变化和我对它使我遭受到的苦与乐的平素的感受之间,存在着极不一致的情形。我那几次名噪一时的短暂的走运时期,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值得永久铭记的美好回忆;反之,在我背时倒霉的苦难时期,我总感觉到心中充满了温馨和动人的甜蜜感情,给我心中的创伤抹上香膏,把痛苦变成了快乐的享受: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把我遭受到的种种磨难全都忘记了。我觉得,只要由于命运的捉弄而聚集在我心中的不愉快的感觉不散发到人类珍视的事物上,我在此生所享受到的甜蜜乐趣,便远远超过了我这几十年的希冀;如今的人们,就他们本身来说,他们已不配享受这种乐趣,尽管那些自以为幸福的人在一心追求。

当我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正常状态时,当我对我周围的事物和我所生活的环境都感到满意时,我就把我深厚的爱心倾注在这环境之中。我外向的性格将把我心中的感情用之于其他的事物;当我不断被千百种我喜爱的事物和萦绕在我心中的依恋之情所吸引时,我可以说是忘记了我自身的存在,全神贯注于身外之物,在继续不断的心灵波动中,深深感到沧海桑田、人事变化的无常。这动荡不安的生活,既不能使我得到内心的宁静,又不能与世人相安无事。尽管外表上看起来很幸福,但我没有任何一种思想活动能经受得起我内心反思的考验,可以使我从中得到快乐。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我自己,我都从来没有完全满意过。世事的纷扰使我感到茫然,孤独使我感到忧伤;我需要不断变换环境,然而换来换去,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使我心里踏实,感到安然。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到处都有人欢迎我、接纳我和安慰我。人们都竞相为我效劳,我也经常找机会为他们效力;我既无恒产,又无地位和后台老板,更没有多大的才能和了不起的名声,但恰恰是因为如此,我反而享受到许多好处,所以我认为,没有哪一个阶层的哪一个人的命运比我的命运更令人羡慕。既然这样,我当初还需补充什么,才能生活得很幸福呢?这,我不知道,而我知道的是,我那时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今天,还需要做点什么,才能使我成为世间最不幸的人呢?为了使我成为最不幸的人,有些人花了许多心思和力气,但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啈!不是我自夸,尽管我处于这样可悲的境地,但我也不愿意和他们当中最幸福的人交换我的地位和我的命运;我固然是很穷,但我宁可依然故我,也不愿意为了家财万贯而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如今,我已败落到孑然一身,全靠自己的劳动谋生:我的力气是永远也用不完的;尽管我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尽管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我的思想再也不能向我的心提供什么营养,但我完全能自给自足,不依靠任何人。不过,由于我各部分的器官已经衰败,严重影响了我的思维,使它一天比一天更加迟钝,再加上来自各方面的沉重压力,因此它已经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冲出束缚它的藩篱了。

厄运迫使我们不能不这样反思我们自己;也许正是要反躬自问,所以大多数人才感到不幸的命运是难以承受的。至于我这个只责怪自己过错的人,我不怨别的,只怨我自己软弱无能,因而得以自己安慰自己,因为,蓄意为恶之心,我是从来没有产生过的。

除非是傻子,否则怎么能面对我的处境而不觉察它已经按照他们【76】的心意变得十分可怕,怎么能不伤心绝望而一蹶不振呢?然而我绝不会这样;尽管我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但我不会因此便如此消沉;我静静地观察它,而丝毫不受它的影响:我既不和他们斗争,也不折磨我自己;对他人无不望而生畏的这种境遇,我漠然视之,毫不理会。

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当我第一次对他们早就策划而我毫无觉察的阴谋感到怀疑时,我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对待的。对这一新的发现,我大吃一惊。他们卑鄙的手段和背叛友人的行径,一下子把我弄得手足无措。哪一个心地单纯的人会对这样一种痛苦早有思想准备呢?只有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才能预料及此。我掉进他们在我脚下挖掘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因此,我对他们愤怒之极,鄙视之极,然而也把我自己搞得心乱如麻。我头脑昏沉,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在他们使我陷入的可怕的黑暗中,我找不到一丝指引我的微光,抓不住任何一种可以支撑我的东西:我愈挣扎,便愈陷入绝境。

在这么可怕的处境中,怎么能生活得又快乐又心里很踏实呢?尽管我现在还依然处于这种境地,而且比以往陷得更深,但我还是安然无事,心中十分宁静。我感到好笑的是:那些迫害我的人没完没了地自寻烦恼,自找苦吃,而我却怡然自得,忙于种植花草,忙于精挑细选地整理我的标本和其他一些好玩的事情: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他们。

这一转变是怎样产生的呢?当然是不知不觉地产生的。第一次遭到的打击是很可怕的。我自信我是值得人们敬重和爱戴的人,我得到了我应得的荣誉和赞扬,然而突然在转眼之间就被人们看作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可怕的魔鬼。我发现整整一代人都迷惑于这种奇怪的论调;他们不向我作任何解释,还恬不知耻地乱说一气。我左思右想,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一突然的奇怪变化的原因。我拼命辩解,但反而愈辩解就愈使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我想用强迫的手段逼那些迫害我的人向我说个明白,但他们三缄其口,置之不理。经过一段毫无成效的努力之后,我不得不停下来歇一口气,进行休整。我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心想,如此荒唐的偏见,如此愚蠢的胡言乱语,是不会赢得全人类的赞同的。总有一些有头脑的人不会轻信他们的谎言,总有一些公正的人对他们的这种伎俩和背叛行径嗤之以鼻。只要我去寻找,我也许终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如果我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人,我就会把他们搞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然而,我枉自寻找了一阵,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同伙,无一例外,而且一旦听信了他们的话,便死不回头,因此,我认为,在未揭穿这个谜以前,我也许早就被他们孤立和排斥我的手段折磨死了。

正是处在这么可怕的境地中,经过很长一段忧伤和苦闷的时期之后,我不仅没有产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绝望情绪,反而重新恢复了我头脑的清醒、心灵的安宁和幸福的感觉,因为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使我愉快地回想起头一天的乐趣:我不希望别的,我希望每一个明天都是如此。

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原因何在?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学会了毫无怨言地忍受这必然的枷锁。正是由于我过去力图依靠的千百种事物都相继化为乌有,弄得我孤零零地孑然一身,我才重新恢复了我正常的状态。尽管我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但我依然能保持平衡,因为我不依靠任何其他的东西,我只依靠我自己。

当我拍案而起,奋力与人们的种种议论进行抗争时,我依然是戴着他们给我的枷锁而不自知的。一个人总是想赢得他所喜欢的人的敬重的;我一向对人们抱有好感,或者,至少是对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抱有好感,因此,他们对我的评论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我经常发现,公众的舆论是公正的,不过我没有觉察到这种公正是偶然产生的结果,因为他们的看法是来自他们的激情或偏见,而他们的激情或偏见的本身,又是他们的看法的产物。因此,即使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他们的正确看法也往往是立足于一个错误的原则上的,比如,他们在某件事情上表扬一个人的功绩,但他们的表扬不是出自公正的评价,而是为了装出一副没有片面性的样子,以便在别的事情上大肆攻击这同一个人。

经过长时间的毫无结果的探索之后,我才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个个都参与了这个只有地狱的魔鬼才能策划出来的极不公正的恶毒阴谋。自从我发现他们在对我的态度上既毫不讲道理又极不公正之后,再加上我看到疯狂的一代人全都盲目地跟着他们的领导人对一个从来没有对谁做过坏事,而且也不想做坏事的不幸的人狂吠不已,而且经过十年的寻找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正直的人:经过这一切之后,我认为,现在是到了吹灭我手中的灯笼、大叫一声“世上再也没有公正的人”的时候了。现在,我发现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单的;发现我同时代的人都是机器人,是需要外力的推动才能行动的;对于他们的行动,我只有按照机械运动的法则来计算。我一再推测他们心中的意图和感情,但始终没有找出任何一个我能理解的促使他们如此对我的原因。就这样,我干脆把他们对我的看法束之高阁,不当一回事:因为在他们对我的看法中缺乏道德观念嘛。

在我们遭到的种种伤害中,我们偏重于它们的动机的时候多于它们造成的后果。从房上掉下来的一片瓦固然会使我们受很重的伤,但它不如一个存心使坏的人故意向我们投掷的一块石头更让我们心里难受。打人一拳有时候打不中,但存心使坏,却无有不达到目的的。在命运的打击中,肉体感到的痛苦是很少的;当不幸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痛苦是何人造成的时候,他们就抱怨他们的命运,说它是有意折磨他们。一个因输得精光而气恼的赌徒,尽管心里不痛快,却不知道应该对谁发泄,于是便以为是运气在故意跟他捣乱,把一肚子怨气全都发泄在这个他自己想象的敌人身上。而深明事理的人则认为他遭受的痛苦全都是盲目的必然性造成的,因此他不会没头没脑地大发脾气。尽管他痛苦时也叫喊,但他不会火冒三丈,见人就生气。他认为他遭受的痛苦只不过是肉体上的:他受到的打击虽然伤害了他的身体,但伤害不了他的心。

能做到这一步,虽然已经是很不错了,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果到此就停了下来,那就是斩草而未除根。这个根,不在我们身外之物上:它在我们自身,因此,必须在我们自身下工夫,才能完全把它拔除。在我的头脑恢复清醒以后,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我的理智让我看出了我对我遭遇的一切事情所做的解释,都是荒唐可笑的,因此,尽管他们干这些事情所采用的手段与经过的过程我还没有弄清楚,但对我来说,它们已无关紧要了。我应当把我的命运的坎坷看作是纯属必然的遭遇,因此,我无须去琢磨它们来自何方、抱有什么意图和由于什么心理上的原因。我只能屈服,用不着去推测其中的道理或进行什么抗争。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我看作是一个纯粹被动的人:我切不可把我应当用来承受命运的力量用去与它作徒劳的抗争。我对我自己说的这些话,尽管我的理智和我的心已经赞同,但我仍然感到我心中还有许多牢骚。这牢骚从何而来?我努力寻找,终于发现它来自我孤芳自赏的自负心理:有了这种心理,我对他们固然感到愤慨,就是对我自己的理智也有些愤愤不平。

这一发现的取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因为一个无端遭受迫害的人,始终是把他小小的个人自尊自重的心理看作是对正义的爱。这一真正的源泉一旦被我们找到,它就容易枯竭,或者,至少会改变它的流向。自尊自重之心,是有自豪感的人心理活动的最大动机,而富于幻想的自负心经过乔装打扮以后,便往往被人们看作是这种自尊心,但是,当伪装一被揭穿,自负之心无法躲藏的时候,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们虽然难以把它完全消除,但至少容易对它加以控制。

我向来就不自视甚高;然而,这种矫揉造作的表现,在我混迹上流社会的时候,也曾在我身上出现过;尤其在我成为作家以后,这种表现更是严重。我的自负之心也许不如别人强烈,但也是够大的了。好在我受到的惨痛教训很快就把它阻挡在第一道界线以内;它以对不公正之事表示反抗开始,而以对它们表示轻蔑而告终。我反躬自问,并切断了使自负之心愈来愈严重的外界联系,不和他人攀比,而只无愧于我自己就行了:我的自负心又重新变成了自爱心,又回到了自然的秩序,使我摆脱了舆论的枷锁。

从此以后,我又恢复了心灵的平静,甚至感到几乎达到了至福的境界。我们之所以无论处在什么地位都感到不平,正是由于我们的自负心在作怪。只要我们的自负之心一收敛,理性就会开始活动:它将安慰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对难以避免的不幸事件老是耿耿于怀。只要我们遇到的不幸事件不当场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的理性就会使我们把它们淡忘于无形;因为,只要我们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就不会感到它们对我们的伤害有多么了不起:只要我们不去理会它们,它们的作用就等于零。只要我们把遭受的伤害仅仅看作是伤害而不去追问他人的动机,只要我们自尊自重而不去理会他人对自己的毁誉,则他人对我们的冒犯、报复、亏待、侮辱和不公平,就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了。不论他们怎么看待我,都不会改变我的为人;不论他们的权势有多大,也不论他们的阴谋是多么隐蔽,我都我行我素,不把他们放在心里。是的,他们对我玩弄的阴谋影响了我的处境;他们在他们与我之间设置的障碍,使我在年老体衰之时失去了生活来源和他人的援助。有了这种障碍,即使人们给予我金钱,那也无济于事,因为金钱不能代替我所需要的帮助。他们与我之间已再无往来,更不互相帮助和互相沟通了。我在他们中间是孤立的;我唯一的依靠是我自己,然而,就我的年龄与处境而言,这个依靠也是不大靠得住的。困难是很多的,好在自从我知道如何毫无怨言地忍受以后,它们对我就毫无影响了。真正感到有所需求的时候是不多的。我们的需求之所以繁多,是由于我们过于远虑而胡思乱想造成的。正是由于人们没完没了地想得太多,所以才感到自己不幸。至于我,我从来不为明天如何而着急,只要我今天平平安安不受苦就行了。我从来不为我想象中的苦难而忧虑;只有我当前遭受到的痛苦才能影响我的心情,但是,真正能影响我心情的事情是不多的。现在,我孑然一身,行将死于贫穷和饥寒而无人过问,但是,如果我自己不把这一切当一回事,如果我也像别人那样对我的命运如何毫不在意,这一切,又有什么大了不起呢?尤其是到了我这样早已把生老病死、富贵贫贱和荣辱兴衰完全看透的年纪,这一切,还能对我起什么作用?其他的老年人无不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而我却什么也不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漠然视之。这种漠然视之的态度,不来源于我的聪慧,而是我的敌人造成的。我把这一好处看作是对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的一种补偿:只要我对他们给我造成的厄运等闲视之,毫不在乎,则他们给我带来的好处,便反而多于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若不是和厄运有过一番较量,我总是怕它,而一旦我降服了它,我就对它不再畏惧了。

这种心态,使我走出了我一生中所遇到的各种逆境,顺着我天生的大大咧咧、一切听其自然的秉性行事,从而使我生活得几乎同我走运之时同样充实。只有在看到曾经使我痛苦的事物时,我才有短暂的不安,除此以外,我的天性要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的心充满了它生来就适合的感情,我要和我想象中的人一起分享,因为,正是他们使我产生了这种感情,所以他们也将像真实存在的人那样,和我一起共同享受。尽管他们是我想象中的人,但我觉得他们的确是存在的;我既不怕他们背叛我,也不怕他们抛弃我。我的痛苦存在一天,他们也存在一天,只要他们能使我忘记我的痛苦就行了。

这一切,使我又回到了我生来就应当享受的幸福生活之中。在我一生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或者,做有教育意义的甚至是我非常喜欢做的有趣的事情;或者和我按照我的心意想象出来的孩子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童趣;或者我单独一个人自得其乐,享受我认为我应当享受的幸福。在这样的生活中,一切都听从自爱心的支配,而不听从自负之心的指挥。这样,我在他们当中就再也不可怜巴巴的受他们虚情假意的愚弄和花言巧语的欺骗,更不会受他们险恶用心的毒害。当然,不论我怎么注意,自负之心还是要产生它的影响的。当我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看出了他们的仇恨和敌意而感到心碎时,又加上被当作是这么一个傻子,因而在心碎之外又增加一分幼稚的气恼:这幼稚的气恼便是愚蠢的自负之心的产物;尽管我知道它是愚蠢的,但无法加以克服。为了和人们向我投来的侮辱和嘲笑的目光相抗衡,我所做的努力是巨大的:我曾成百次故意漫步在公共场所和人潮拥挤的街区,唯一的目的就是在锻炼自己要经受得起那些冷嘲热讽的考验。但是,我不仅没有达到目的,没有取得什么效果,反而被我这一番白费劲的努力弄得与从前一样容易激动、伤心和愤怒。

不论做什么事情,我这个人都容易受我的感官的支配,使我难以抵抗它们对我的影响。任何一件事物一旦对我的感官产生了作用,就会不断影响我的心。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短暂感受,是只有在引起这种感受的事物存在的时候才会产生。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当然会使我受到强烈的震动;但是,只要他一走开,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我不看见他,我就不再去想他;我既不考虑他将对我怎么样,也不考虑我该怎样对他。凡是我目前没有感觉到的痛苦,都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影响我;任何一个迫害我的人,只要我没有看见他,他在我心中就等于零。我已觉察到我这种想法会使那些迫害我的人得到许多好处。让他们想怎么支配我的命运,就怎么支配吧。我宁可不加抵抗地让他们折磨我,也不愿意为了不受他们的打击而让他们在我心中占一席之地。

我的感官对我的心所产生的这种作用,是造成我一生苦难的唯一原因。在我不见任何人的日子里,我就不会考虑我的命运的结局,我就不去想它,也不感觉到什么痛苦;我不分心,不遇到什么麻烦,因此我感到非常快乐,十分满意。不过,我还是很难逃脱某些明显的故意刺激:即使我尽量克制,但是,只要看见一道恶毒的目光,听到一句风言风语的话,遇见一个心存恶意的人,还是会使我激动不已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采取的办法是:赶快把它忘掉,赶快逃走。我心中不快的感觉将随着引起这种感觉的事物的消失而消失。只要是我单独一个人,我便立刻恢复了心灵的宁静。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使我不安的话,那就是害怕在我经过的路上又遇见什么令人难过的事情。我感到为难的,就是这一点,然而,恰恰是这一点严重影响了我快乐的心情。我住在巴黎市中心;我一出家门就巴不得身处乡村和僻静之地,然而我要走那么远的路才能舒舒服服地呼吸新鲜空气,因此,可想而知,我在路上必然会遇见许许多多令人不痛快的事情:在找到我所寻求的掩蔽所之前,有半天时间就是在这种难过的心情中过去了。如果我能平平安安地走完到城外去的这段路,那就是万幸了。在逃脱了那帮坏人的跟踪之后,我心里的感受真是痛快极了:我一到了绿树成荫的地方,就感到仿佛是进入了人间天堂,一下子就觉得我是人类当中最幸福的人。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短暂的得意时期,今天使我感到如此美妙的孤身一人的散步,在当时却使我觉得索然无味,十分无聊。那时,我住在一位友人的乡村别墅里,在我需要到户外活动和呼吸新鲜空气时,我往往是像小偷似地、一个人悄悄出去,到公园和田间散步,从未领略过今天这样沁人心脾的宁静。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在沙龙里产生的幻想,搅得我心里不得安宁;虚妄的自负之心和上流社会的喧嚣紧紧地跟随着我,使出现在我眼前的小树林的清新变成一片萧索的景象,扰乱了我隐遁生活中的安宁。尽管我逃进了树林深处,也是枉然;到处都有一群不速之客来纠缠我,使我无法接近大自然。只是后来在完全摆脱了试图在上流社会中厮混的欲望和他们令我生厌的频频纠缠之后,我才又享受到大自然的美。

由于我认识到:要想控制这不由自主的天性的冲动是不可能的,我便不再花力气去阻遏它们。每受到一次他们对我的伤害,我便让我的血液沸腾,怒形于色:我听其自然,让这种非我的力量所能阻止和延缓的冲动完全爆发出来;我只是尽可能不让它们继续发展,以免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愤怒的目光、恼恨的脸色、四肢的颤抖和心跳气喘,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生理冲动的现象,而不是理性推理的结果。听其自然,让天性冲动之后,我们是可以恢复头脑的清醒,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我曾经花许多时间,试图朝这个方面努力,但都没有成功,只是到了现在,才稍见成效。我再也不白费力气去抵抗,我等待着克服它们的时机的到来;那时候,让我的理性发挥作用,因为,它是只有在能为人听从的时候才说话的。唉,我怎么能这样说呢!?等我的理性发话?如果我把这一胜利算作是它的功劳,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它不曾发挥过什么作用嘛。实际上,这一切都来自于我变化不定的性情: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心绪不宁,激动不已;等风一吹过,它又恢复了平静。使我火冒三丈,心乱如麻的,是我易冲动的性情;而使我不闻不问,心静如水的,是我一贯疏懒的性情。我行事完全听从一时的冲动的驱使;任何一种冲动都会引起我强烈而短暂的反应:冲动一停止,我的反应也随之停止;无论何种感受,都不会在我心中永久停留。无论命运怎么变化,也不论人们玩弄什么阴谋,对于这样一种性情的人都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如果想使我痛苦的心情持续长久,就必须时时改变它使我产生的感受:只要这当中一有间断,无论间断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它都足以使我恢复头脑的清醒。只要他们能影响我的感官,我就会成为他们所希望的那种人;反之,只要他们对我的感官稍有瞬间的松弛,我就又重新恢复大自然所希望的那个样子:这才是我永恒不变的常态;无论人们对我做些什么,也不论命运如何变化,我都能享受到我生来就应当享受的幸福。这种状态,我已经在另一篇记述我散步的情形的文字【77】中描写过了;对我来说,这种状态是如此之适合我的心意,以致使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它能永久持续,不要受任何事物的干扰。人们过去对我造成的伤害,对我是不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的,然而,对于他们今后可能对我造成的伤害,我还是很担忧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今后再也没有什么新的手段可以长期影响我的心情了。对于他们布置的圈套,我心中暗自好笑;我自得其乐,根本就不理睬他们。【78】

第九次散步

幸福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世上之呈现这种状态,看来,似乎不是为人类而安排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在持续不断地运动,是不允许任何事物保持一个固定的形态的。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也在变化。谁也不敢保证他明天还依然喜欢他今天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们为今生制定幸福计划,那是白制定的。我们要尽情享受心灵的满足;我们要当心,切莫由于我们的过错,放走了这种满足而不享受。我们不可做什么计划想把它拴住,因为这种计划纯粹是一厢情愿的。幸福的人,我见得不多,也可能一个也没有见到过。不过,我倒是常常见到一些心满意足的人。在所有一切打动我心的事情中,这是最使我满意的事情。

我认为,这是感知力对我内心的情感自然产生的结果。幸福没有挂在外部的标志,要认识它,就需要仔细观察幸福的人的心。一个人的心满意足的心情,是可以从他的眼神、举止、声调和步态上看出来的,似乎是能够传递给看到这些表情的人的。还有什么享受比观看一个国家的人民欢度节日的情景更令人陶醉的呢?人们喜气洋洋地沉浸在快乐的气氛里,尽管这快乐的心情转瞬就消逝在生活的迷雾中。

三天前,P先生【79】来看我。他特别热心,硬要把达朗贝尔先生为热奥芙兰夫人写的悼词念给我听。还未开念,P先生就放声大笑,对悼词中的可笑的新词儿和风趣的句子笑了好长一阵时间。接着,他开始朗读,边读边笑。我一本正经地听,想用这种表情使他恢复镇静。他见我始终不跟他一起笑,只好收住了笑声。悼词中文字最长和用词最雕琢的段落,是讲热奥芙兰夫人如何喜欢看孩子们玩和如何与孩子们谈话。悼词的作者说得不错,他说这种心情是天性善良的明证。但他并没有到此为止。他硬说所有一切不这样喜欢孩子的人的天性都是坏的,说这种人的心眼儿是坏的,甚至公然说:如果人们去问那些被处以绞刑或车裂刑的人,问他们爱不爱孩子,他们个个都将回答说他们从来没有爱过孩子。这么武断的说法出现在悼词里,其用意就很奇怪了。就假定他的话全对,那也不应当在这种场合说,这岂不是在用犯人和坏人的形象来糟践他们对一个可敬的妇女的悼词吗?我当然一听就明白作者采用这种卑鄙的指桑骂槐的手法的动机的。因此,等P先生一念完,把悼词中我觉得写得好的地方打上记号以后,我说:作者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他心中的友谊是不如仇恨多的。

第二天,尽管天气冷,但相当晴朗。我出门去散步,一直走到军官学校,打算在那里采集长得正茂盛的苔藓。我一边走一边回忆P先生昨天的来访和达朗贝尔写的悼词。我认为,文中东拉西扯地硬插进这么一段文字,不是没有目的的。过去,他们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而现在假惺惺地特意把那篇东西送给我,单单从这一点就可看出他们是什么目的了。我把我的孩子都送进了育婴堂,这就足以让他们把我看作是一个天性败坏的父亲。他们抓住此事大作文章,一步一步地引申,最后的结论显而易见是说我憎恨孩子。按照这个线索去分析,我总算逐渐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我真佩服人类竟有这么大的颠倒黑白的本领。我从不相信有任何人比我更爱看孩子们在一起嬉戏玩耍了,我常常在街上或散步途中停下来看他们淘气和做小游戏,我的兴趣之浓,是无人可及的。就在P先生来访那一天,在他到我家之前一小时,就有两个小男孩来看我。他们是我的房东苏士瓦的孩子,大的大约有七岁。他们非常亲热地拥抱我,我也很高兴地亲他们。尽管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多,但从他们的表情就可看出,他们是真的喜欢和我一起玩的;我看到他们不讨厌我这张老脸,我心里也是乐开了花的。小的那个似乎还想到我这里来玩,这一下,简直把我乐得比他们更像小孩子了。我特别喜欢这个孩子,我看见他们离去,心中是那么地舍不得,就好像他们是我的亲儿子似的。

我非常清楚,对我把我的孩子送进育婴堂一事的谴责:只要稍微笔锋一转,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斥责为一个没有亲情的父亲,说我是一个恨孩子的人。然而,事实是,我之所以决定把他们送进育婴堂,完全是由于我担心比育婴堂还糟糕一千倍,而且用任何其他办法都不能阻止的不可避免的命运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对于他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如果我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和不亲自抚养的话,那么,从我当时的处境来看,我就得把他们交给他们的母亲去抚养,她就会把他们宠坏的,由她娘家的人带,会把他们变成大坏蛋的。一想到这里,我现在还不寒而栗。如果把穆罕默德让赛义德【80】去干的事和人们可能让我的孩子们去干的事相比,那真算不得什么,对我就更不该那么苛求了。从人们后来在这件事情上为我设下的陷阱就可看出,他们的计划是早就想好了的。老实说,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对我搞那么恶毒的阴谋。当时我只知道,对我的孩子们来说,育婴堂的教育反倒是害处最少的,所以我就把他们送到育婴堂去了。如果再出现这种事情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照样这样办的。没有任何一个当父亲的人是比我更心疼孩子的,这一点,我自己心里有数,因此,只要这样处置能稍补我未尽天职之咎,我就一定这样做的。

如果说我对人的心灵的了解有某种程度的进步的话,这进一步的了解,应当归功于我在观看和研究孩子们玩耍时的快乐心情。然而,同是这种心情,在我的青年时期却有碍于我的研究,因为我和孩子们玩得那么痛快,那么开心,以致使我忘记去研究他们了。到我年老的时候,我发观,我满是皱纹的脸让他们看见会感到不愉快,所以我就不再去非要他们和我一起玩不可了。我宁可不享受此种乐趣,也不去打扰他们的欢乐,我只在一旁观看他们玩游戏和做点儿淘气的事情就满足了。我发现,我在观察他们玩耍时,我的心灵在研究天性的原始的和真正的运动方面所取得的知识,就足以弥补我的损失。恰恰是对于人的天性,我们所有的学者都是一无所知的。我在我的几部著作中对我在这方面的研究是讲得那么详细,哪能说我在观察孩子时我的心情不快乐呢?如果有人说《爱洛伊丝》【81】和《爱弥儿》是一个不喜欢孩子的人写的,那肯定是无人相信的。

我既缺乏机智,也缺乏口才。自从我倒霉以后,我的舌头就更是愈来愈笨了,头脑也愈来愈迟钝了。在情况需要的时候,我总想不起什么好招,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话。然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对孩子们说话更需要斟酌词句和挑选说法的了。更使我诚惶诚恐的是,听我讲话的人是那么的专心;他们对出自一个专门为儿童写过书的人之口的话,是那么的相信和那么的重视,以致在他们心目中把这个人对他们讲的话全都看作是上帝的神谕。我这种极其尴尬和无能的心情,真使我伤透了脑筋。我觉得,说不定面对亚洲的一位国君,也比面对一个非要我与之唧唧喳喳闲聊不可的娃娃还自在得多。

我还有另外一个难处,使我目前更需要远离孩子们。自从我遭遇不幸以后,尽管我看见他们时我心中还依然是那么高兴,但我和他们再也不那么亲昵了。孩子们是不喜欢老年人的,他们认为身体衰败的样子是很难看的。我看见他们讨厌我的样子,我心里就难过;我宁可不去爱抚他们,也不愿意让他们感到为难或厌烦。这种想法,只有真正有爱心的人才有,而我们的那些男博士和女博士是一个也没有的。热奥芙兰夫人就不在乎孩子们是否愿意和她在一起,只要她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就行了。对我来说,这种乐趣比没有还糟糕,因为,只要孩子们不和我一起分享,这种乐趣就会产生相反的作用。就我的境况和年龄来说,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一个儿童小小的心和我的心一起欢乐了。如果这种机会还有的话,这愈来愈少有的乐趣,将使我感到比以往更加欢乐。那天上午,我高高兴兴地抚摸苏士瓦的两个小男孩时,就有这种感受,推究其原因,不是由于那个领他们来的保姆没有让我十分为难,也不是由于我没有感到必须当着她的面和孩子们聊天,而是由于那两个孩子在我这里一直是那么的欢欢喜喜,对我没有露出半点不高兴和讨厌我的样子。

唉!如果我还有机会享受来自一颗心的爱,哪怕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儿童的心的爱;如果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常常看到一个人的眼睛流露出与我同在一起的(或至少是由我引起的)快乐与满意,那么,这短暂而甜蜜的快乐和满意将减轻我心中多少忧伤和痛苦?唉!我也就用不着到动物中间去寻找我今后在人类当中再也见不到的亲善的目光了。这一点,我根据为数虽少但在我记忆中很珍贵的事例就可看出来。我现在就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要是谈别的事情,我也许会想不起来的。它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正好可用来衬托我的苦难。两年前,我有一次到“新法西咖啡馆”附近去散步。我走了很远很远,然后往左拐,想绕着蒙马特山转一圈。于是我穿过克里尼扬古村。我心不在焉地一边走一边沉思,没有注意我周围的情形。突然,我觉得有人抱着我的两个膝盖。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小孩。他使劲抱住我的膝盖,两只眼睛望着我;他的目光之亲切,简直是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亲生的孩子这样看我就好了。我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我心里快活极了,接连把他亲吻了好几下,然后,我把他放下,继续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觉得我似乎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做。一想到这一点,我便往回走。我后悔不该那么匆匆忙忙就离开了那个孩子,我觉得在他那原因不明的动作中似乎有一种不可忽视的愿望。于是,我按原路往回跑,跑到那个孩子跟前,再次抱起他。此时,正好有一个小贩从那里经过,我便给小孩几个铜子,让他去买几块夹肉面包,接着,我想方设法逗他说话。我问他的父亲在哪里,他用手指着一个正在箍桶的人。当我正要放下孩子,去和那个桶匠谈话时,我发现一个面貌难看的人抢步走到我的前面,看来他是人们派来跟踪我的密探之一。当那个人对着孩子的耳朵说话时,我发现那个桶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友好的表示。这一下,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赶快离开那个桶匠和他的儿子。我走得比我回来时的速度快得多。我的心情全变了,慌慌张张,心里很不好受。

此后,这种感觉又常常在我心中重复出现。我又到克里尼扬古去过几次,想再见到那个小孩,但始终没有见到,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见到他的父亲,因此,那次见面和其他偶尔打动我心的事情一样,只给我留下一个既高兴又难过的回忆。

凡事皆有所失必有所得。虽说我的欢乐是很少的和短暂的,但只要欢乐到来了,我就尽情享受,而且享受得非常亲切和非常甜蜜。我经常把它们加以回味,也就是说,把我心中的记忆加以反刍,细细咀嚼。不论它们是多么稀少,只要它们是纯洁的,没有掺杂其他的东西,我就觉得比我在诸事顺遂命运亨通时候享受的欢乐更甘美。一个人在极度穷困时,只要稍为有一点儿钱就满足了:一个叫花子只要得到一个大铜子儿,他高兴的劲儿远远胜过一个富翁得到一袋子黄金。人们也许认为,我把那次在慌慌张张生怕人家跟踪的情况下得到的一点点儿欢乐还记在心里,是很可笑的。类似的事情在四五年前又遇到过一次,每一回忆,无不十分高兴,感到自己从中得到了极大的裨益。

有一个星期天,我和我的妻子到马约门去吃饭,吃完饭后,我们穿过布洛涅森林,一直走到穆耶特,我们坐在一块有树荫的草地上,打算等太阳下去后,从帕西街慢慢走回家。这时,有二十多个小女孩子,由一个修女模样的人领着走过来,有的坐下,有的就在离我们相当近的地方玩耍。正在她们玩的时候,一个沿街叫卖蛋糕的人手里拿着小鼓和一个转盘【82】经过这里。我看见女孩子们眼睛都直盯盯地瞧着蛋糕;其中两三个女孩子好像身上带有几文钱,她们要求领队的人允许她们去玩转盘。在那个领队的人犹豫不决并和女孩子们嚷嚷的时候,我把卖蛋糕的人叫过来,我对他说:“你让这些女孩子每人玩一次,钱由我付”。我这句话马上在女孩子中传开了。单单看她们的高兴的样子,就是把我钱包里的钱都花光了也值得。

我看见她们争先恐后,秩序有点乱,便征得带队人的同意,让女孩子们排好队站在一边,然后从另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去玩,一直玩到最后一个人。我不想让谁转到最大的数字,但要保证每个人至少要得一个蛋糕,不让任何一个女孩子空着手回来,不让任何一个人不高兴。为了使大家都玩得很高兴,我悄悄让那个卖蛋糕的人改变平常的做法,把转盘上的机关的窍门往相反的方向挪一下,尽量让女孩子们转到大数字,多得蛋糕,全部由我付钱。用这个办法,尽管每个女孩子都只玩一次,但总共得了一百来个蛋糕,分给大家。这条规则,我执行得很严格,一点也不通融,既不多让谁玩,也不偏袒任何人,以免引起大家的不满。我的妻子还暗示那些手气好的女孩子告诉她们的伙伴如何转动转盘,用这个办法使大家得的蛋糕都差不多,最后是大家都皆大欢喜。

我也请那位修女玩。我担心她不愿意接受,但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并毫不客气地把她得到的蛋糕拿走了。我对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我认为用这种办法表示礼貌是很好的,比装腔作势的虚假的礼貌好得多。在玩的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争执,要我来做裁判。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来诉说她们的委屈,这就使我有机会仔细端详她们:尽管她们没有一个说得上美,但有几个女孩子的举止之文雅,倒真使人忘记了她们的丑。

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那天下午的事,是我一生中回忆起来最为满意的事情之一。大家兴高采烈地玩了一下午,所花的钱不多,不会把我搞穷,顶多只花了三十个苏。像这样令人高兴的事,你就是花一百个埃居也是买不到的。真正的快乐,是不能以花钱的多少来衡量的。这话真是说得一点也不错。用小铜币换来的欢乐,的确是比用金路易买来的欢乐够味得多。后来,我又按照那天下午的钟点到那个地方去了好几次,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一群小女孩,可是我没有见到。

此事使我想起另外一件性质相同的有趣的事。不过,这件事情使我感到的快乐不如前几件事情多。在我和富人与文人厮混的倒霉的日子里,我有时候也不得不和他们玩一些毫无意义的消遣事儿。在舍弗雷特,我在城堡主人家里过节【83】,许多人欢聚,共庆节日。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和好玩的事情:游戏、演节目、放烟火,吃的喝的应有尽有,玩得大家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其实大家晕头转向,是在瞎闹一气,而不是在娱乐。宴会结束后,大家都到大道上去呼吸新鲜空气。路边上有一个集市,人们在跳舞,先生们放下架子,和女农民跳,可是夫人小姐们却硬要保持她们的身份,不和男农民跳。集市边上有一个卖香草面包的小贩;我们的同伴中,有一个年轻人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买了好些面包,一个接一个地向人群中间抛去,看见那些乡下人争先恐后去抢面包,你争我夺,闹得人仰马翻,真是好玩极了。于是,大家都学那个年轻人的样子,买面包来向人群中乱抛乱扔。面包扔到东,男孩子和女孩子就一窝蜂地跑到东;面包扔到西,他们就跑到西,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这样玩法,好像使大家都挺开心。尽管我心里没有别人那样开心,但我爱面子,怕人家说我不会玩,因此,也跟大家一样,买面包来乱扔一气。但转眼之间我就觉得不应当这样花钱去买乐,把人家搞得精疲力尽。于是,我离开同伴,独自一人到集市上去转游。集市上的东西,种类繁多,我看了好久也没有看完,我看得很高兴。我看见有五六个萨瓦人围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货摊上还剩下十几个干瘪瘪的苹果,想赶快卖完就算了。那几个萨瓦人也想一起都买下,可是他们几个人身上一共只有两三个里亚尔,不够买苹果用。此时此刻,这个货摊,对他们来说,就是赫斯珀里得斯的果园【84】,那个小姑娘就是看守果园的龙。这个像喜剧似的场面,我看了很久,最后,我决定由我来收场:我把钱付给小姑娘,并让她把苹果分给那几个年轻人。这时,我真正看到了一幕能打动人心的最好看的戏,它把快乐和青年人的天真结合在一起了。集市上的人看了也很高兴;而我,只花了那么一点儿钱就买到了这份快乐的我,比他们更高兴,因为这幕戏是由我导演的。

把这次玩的情况和我前面讲的几次情况一加比较,我很满意地感觉到:键康的娱乐和天然的乐趣,与用大把大把金钱换来的乐趣,大有差别。后者是在拿别人开心,看不起别人,是排斥他人而自己独自享受的快乐。因为,看到一群生活穷困的人为了争夺几块已经被人踩碎、沾满了尘土的香草面包,竟你推我搡,乱成一团,这算哪一门乐趣呢?

当我对我在各种情况下领略到的快乐进行思考时,我发现,这种快乐的产生,来源于自己所做的善行少,而更多的是因为我看到了许多高高兴兴的面孔。对我来说,这种状态有一股魅力。不过,尽管这种魅力深入了我的心,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唯一无二地是来自于感官的感受;如果我感觉不到令人满足的欢乐感,我认为,我对欢乐的享受就不完全。在我看来,娱乐之事是无私的,我本人是否参与其事,没多大关系。在人民大众过节时,哪里有欢乐的面孔可看,我就到哪里去。然而,这种情况在法国往往看不到。自以为很快乐的法国人,在玩的时候很少有这种快乐的表情。从前,我常到城郊的小酒馆去看那些普通老百姓跳舞。他们的舞跳得死气沉沉,十分单调;姿势也很呆板,显得很笨。我走出酒馆的时候,不但不快乐,反而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在日内瓦,在瑞士,跳舞的人笑声始终不断,甚至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发了疯,一切都像过节那样满意,那样快乐,既看不到忧郁的面孔,也看不到奢侈豪华的排场,大家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团结与祥和的感情。在天真无邪的欢乐中,素不相识的人也互相攀谈、互相拥抱、互相邀请一起去参加节日音乐会。至于我本人,为了领略节日的快乐,我倒不必去和他们一起跳舞或听音乐,我只须看他们玩就行了;我在旁边看,也分享到了他们的快乐。在那么多笑容满面的人中,我敢肯定:没有一个人的心比我的心更高兴。

上面讲的,尽管只是感官感觉的快乐,但它当然也包含有道德的因素在内。以我为例,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如果我发现满脸笑容的人是坏人时,我就明白,他们的笑容是表明他们的坏心得到了满足,因此,我看了非但不快乐,反而不高兴,感到难过和厌恶。只有天真无邪的快乐,才是唯一能打动我心的快乐,而折磨他人或拿他人开心的快乐,我对之是十分厌恶和痛心的,即使事情与我毫无关系,我也恨之入骨,因为这种快乐的出发点,与前一种快乐的出发点截然不同;尽管两者同样是快乐,但它们对别人和对我的内心产生的影响是完全两样的。

我对他人的痛苦和忧愁的感受是如此之敏锐,以至一见到这种情形,就不能不感同身受,心情之激动,非言语所能形容。我的想象力使我把自己想象成为那个受痛苦的人,而且,我难过的程度往往还超过他本人。一看到他人不满意的表情,我就受不了,尤其是当我感觉到他人不满之事与我有关时,我就更难受了。从前,我曾糊里糊涂地到有钱人家去串门。这些富人家中的仆人总要让我为他们主人对我的款待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他们虽在侍候我,但又做出不愿意的样子。看见他们满腹牢骚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只好赏他们几个埃居;前前后后我一共赏了他们多少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对于敏感的事情,我极易冲动;尤其是对于欢乐或痛苦,对于善意或恶意,更易冲动。我被这些形之于外的现象左右得无法可施的时候,就只好逃之夭夭。一个陌生人只要做一个表情、一个姿势或使一个眼色,就足以扰乱我快乐的情绪或安慰我的痛苦。只有在我单独一人的时候,我才属于我。除此以外,我就会被我周围的人随便愚弄,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前,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快活,我在人们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善意,最坏也只不过是不认识我的人不理睬我而已。可是如今,人们既不惜力气硬要把我的脸指给大家看,又不怕花工夫硬要给我的天性披上伪装。我一走到街上,看到的尽是些令人心酸的事情,因此,我只好赶快跑到乡下。我一看到碧绿的田野,我就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如果说我爱孤独的话,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在人们的面孔上看到的全是敌意,而大自然对我却始终是笑脸相迎。

不过,我还是得承认,和人们一起生活是有乐趣的,只要我的脸不被他们认出来。然而,这一点点乐趣,人们也是很少让我享受的。几年以前,我喜欢到乡村去,看农夫们一早起来修理农具,看农妇们和她们的孩子一起在家门口玩。这种情景,有一种我难以描述的打动我的心的力量。我有时候伫立观看那些忠厚的人们做这种活儿,不由得感动得叹息,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叹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出我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让我看。不过,在我经过他们面前时,我一看到他们的脸色有变,看到他们注视我的神情,我就明白他们是在想办法要把我这个来意不明的人赶走。这种事情,我在巴黎残废军人院还遇见过一次,而且对方表现的不悦之色更为明显。这座宏伟的建筑物,我一直非常喜欢;我每次看见那些善良的老军人,心情都非常激动,对他们表示敬意,认为他们个个都可以像斯巴达的老军人那样说:


想当年我们是何等的

  年轻、英勇和无所畏惧【85】


我喜欢在陆军士官学校【86】周围散步;当我在那里碰到那些还依然遵守军人礼节的老军人时,心里非常高兴。他们路过我身旁时,都向我行礼。他们对我行一次礼,我心里就向他们回一百次礼。我心里非常希望能常常见到他们。由于我从不隐瞒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经常和人家谈到这些年老的军人,谈到他们使我深受感动的行礼的样子。可是,好景不常;不久以后,我发现他们不再把我当生人看待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我成了他们不认识的人了,因为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和其他人的眼神完全一样,再也不行礼,再也不打招呼了,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目露凶光,再也不像原先那样彬彬有礼了。军人的坦率不允许他们像别人那样表面上笑骨子里却恨,表面上尊敬暗中却整你,因此,他们就公开对我表示粗暴的憎恨。我感到最难办的是:我要如何才能判断出哪些人对我的成见最少,对我不那么掩饰他们的愤怒。

自此以后,我在残废军人院附近散步的兴趣就不如从前浓了。不过,由于我的感情不取决于他们对我的感情,因此,我见到那些曾经为保卫祖国立过战功的老军人,仍依然对他们表示敬意,心中照样很快乐。当然,看见他们竟那么恶劣地回报我对他们的尊敬,心里还是十分难过的。我有一次偶然碰见一个老军人,他也许还未受过他人的教唆,或者是不认识我是谁,因此,不但对我没有厌恶的表情,并且还诚诚恳恳地对我打招呼。单单这一个人的这一点表示,就足以抵消别人对我的可憎的态度了。当时,我把别的人都忘记了,一心专注于这个老军人,我觉得,他的心灵和我的心灵一样,是不让仇恨的种子进入其中的。去年,我有一次乘渡船到天鹅岛去散步,又碰上过这类令人兴奋的事。有一个可怜的老军人在船上等人一起乘船过渡。我上船后就让船夫开船。那时正是涨水季节,过河的时间要长一些,可我不敢找那个老军人谈话,怕像以往那样遭到粗暴的对待和拒绝。不过,他诚恳的态度使我放下了心,开始和他攀谈。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感情和道德的人。他谈话的声调之和蔼和直率使我吃惊,感到很好听。我很少见到过有人这样喜欢我。当我得知他是刚从外省来到这里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知道人们尚未告诉他我是谁,还没有教唆他。我便利用他还不知道我姓什么名叫什么的机会和他谈了一会儿话。我们谈得很好。这原本是极其普通的快乐事儿,但在我是因为难得一遇,所以觉得很有价值。下船的时候,我见他手里只拿着两个可怜巴巴的小铜钱,我便替他付了船钱,并请他把那两个小铜钱放回他的衣兜里。不过,我还是怕他生气。幸好,他没有生气,并对我给他的照顾很感激。我见他年纪比我大,便搀扶他下船,这一举动尤其使他感谢不已;而我,谁相信我当时是那么的孩子气,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呢?我真想把一枚二十四个苏的小银币塞进他的手里,送他去买烟抽,但是我不敢。这害羞的心理使我连一些可让我得到极大快乐的好事也不敢做;而在做笨事的时候,我这害羞的心理却全没有了。这一次,在我和那个老军人分手以后,尽管我感到宽慰,但我还是意识到,我这样做,可以说是违背了我自己的原则,因为我在好事当中掺杂了金钱的作用,损害了好事的高尚意义,玷污了它的无私的精神。我们固然应当积极帮助那些需要金钱的人,但在日常的生活交往中,必须让自然的善意和礼貌各自发挥它们的作用,切莫让贪财好利之徒接近这如此纯洁的泉源,以免使它受到腐蚀和败坏。据说,在荷兰,你要给人家的钱,人家才会告诉你现在是几点钟,才会给你指路。一个拿人类最简便易行的义务做交易的人,必定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人。

我发现,只有在欧洲,留宿客人是要收钱的,而在亚洲各国,留客人住是分文不取的。在亚洲当然是找不到那么多舒适的设备的,但是,只要一想到:我是一个人,我受到人家的接待,人家留我住,是出于纯洁的感情,这不就心情舒畅,无话可说了吗?只要心灵受到的对待比身体受到的对待好,小小的不舒适的感觉是可以毫无困难地忍受的。

第十次散步

今天是圣枝主日【87】;正好是五十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华伦夫人【88】。她和本世纪【89】同龄,那年正好是二十八岁,而我还不到十七岁【90】。哪知我正在成长而尚未定型的性格竟在此刻给我天生就充满活力的心增添了一种新的热情。如果说她对一个举止温文尔雅、态度谦逊、面貌又长得不错的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抱有好感并不奇怪的话,那么,一个头脑聪明、一举一动很有风度的漂亮女人使我因感激而产生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温情,就更不奇怪了。然而,大不寻常的是,这第一次相见的刹那之间,竟决定了我的一生,使我在今后的一生中要遭遇一系列不可避免的事情。那时,我的各部分器官尚未使我的心灵中的最宝贵的才能得到充实,我的心灵尚未定型,它焦急地等待着使它定型的时刻早日到来。这一时刻尽管因和华伦夫人的邂逅而加速了,但也并非说到就到的。我受的教育使我在很长一个时期都心地十分单纯,因此迟迟不能进入那爱情和天真同在一个心中的甜蜜而又转瞬即逝的状态。我们见面不久,她就把我打发到别的地方去了【91】,然而我时时都在想念她,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92】。这次回来,我的命运就决定了。在我占有她以前的一个很长的时期,我都把我的生活看作是她的生活,我就是为她而生的。我有了她便感到心满意足,唉!要是我能使她有了我也感到心满意足就好了!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光将多么宁静和甜蜜啊!这样的时光,我们曾经有过,但是很短暂,很快就过去了,接踵而来的命运是多么辛酸啊!我无时无刻不怀着快乐和温暖的心情回忆我这一生中只有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才不仅活得充实而无杂念,无牵无挂,能够真正说得上是在享受人生。我的情况,有点儿像那位失宠于韦斯帕西安【93】的大法官到乡下宁宁静静地安度晚年时说的:“我在世上活了七十年,但真正说得上生活的,只有七年。”【94】如果没有这短短的一段珍贵的时间,我也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将伊于胡底,因为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我一直是那样懦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被别人的欲望搅得如此之心绪不宁,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以致在我这么坎坷的一生中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在严酷的生活需要不断落在我肩上时,竟使我无法分清在我的行为中哪些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我得到了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的眷顾,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样就怎样。我充分利用我的余暇,在她的教诲和榜样指引下,我知道如何使我单纯幼稚的心灵处于一个最适合于它的状态;这个状态,我的心灵一直保持到如今。我心中产生了爱孤独和沉思的习性。我的心需要奔放的和温柔的情感的滋养,而喧嚣和纷争之声将压抑和消灭这种情感,只有安宁和平静能使它们复苏和活跃起来。我要集中心思一心一意地爱。我让妈妈【95】到乡下去住;山坡上有一座孤独的房子,那就是我们躲避喧嚣和纷争的地方。在那里,我在五六年的时间中享受到了一个世纪的生活和纯洁美满的幸福。这种幸福的美,可掩盖我现今生活中的一切丑恶。我的心需要一个女友,我占有了这个女友;我向往乡村,我到了乡村;我不能忍受奴役,我享受到了完全的自由,甚至比自由还自由,因为我只受制于我自己的爱心;我心中想做什么,我才做什么。我的生活成天都充满了爱的眷顾,成天都有做不完的乡间的农活。我希望这么美好的状况永远继续下去,除此以外,我便别无他求。我唯一的担心,是怕这种状况不能长久。从我们当时的景况看,我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后来,我尽量以娱乐之事来分散我的不安之心,想方设法防止它产生不良的后果。我认为,掌握一门技艺,是防止穷困的最可靠的办法。我决心用我的余暇学一门手艺,以便,如果可能的话,有朝一日能报答这位最好的女人对我的帮助。【96】

注 释

【1】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是卢梭在世的最后两年的作品,开始写作于1776年秋,到1778年4月写到《第十次散步》,未终篇即于是年7月2日猝然长逝。在卢梭的作品中,这是抒情意味最浓的作品之一。卢梭孤独”,他在1762年1月4日致马尔泽尔布的信中说:“我生来就对孤独和寂寞有一种天然的爱。”卢梭散步”,他的几部主要著作都是在散步时构思和写作的;他在《我的画像》片断35中说:“我只有在散步的时候才能写作,在其他时间,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这部作品有一个零零星星写在27张扑克牌上的写作提纲。他在第一张扑克牌上写道:“要真正按这个集子的标题写,我应当在六十年前就开始写了,因为我整个的一生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由我每天散步时分章分段地做。”(本题解中的三处着重号是译者加的)——译者

【2】 指1762年他的《爱弥儿》发表以后的十五年来;该书出版后,不仅遭到查禁和当众焚毁,而且卢梭的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胁:听到巴黎高等法院发出逮捕令的消息后,卢梭连夜出逃,开始长达8年的流浪生活,直到1770年才返回巴黎。——译者

【3】 卢梭在《第七次散步》开头第一句话中说道:“我刚刚才开始描写我这长长的梦,我就觉得好像是快要写完了似的。”把这两句话中的“梦”加以比较,就可看出,它们表述的心情各有不同;一加细读,令人玩味。——译者

【4】 指十年前,即1766年,卢梭在英国伍顿居住期间,与休谟发生争吵;卢梭怀疑休谟与巴黎的法国《百科全书》派哲学家勾结起来陷害他。——译者

【5】 指埃皮奈夫人、格里姆与霍尔巴赫等人。卢梭用这样的措辞指他们,在他的自传性著作中曾多次出现,例如在《忏悔录》第10卷中说“支配我的命运的那些人”。——译者

【6】 指1776年8月2日孔迪亲王的猝然死亡。亲王与卢梭的私交甚笃:1762年《爱弥儿》出版后,巴黎高等法院发出逮捕卢梭的命令,这一消息就是亲王透露给卢梭,使他得以及时出走,逃脱厄运。孔迪虽身为贵族,但有共和主义思想,在卢梭遭遇困难时,曾多次给他以庇护,因此卢梭把恢复名声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亲王的帮助。——译者

【7】 “对话录”是副题,这部作品的全称是《卢梭评让—雅克——对话录》,是卢梭用对话体写的一部自传性著作。——译者

【8】 指开始于孔迪亲王死后的时期。亲王死后,卢梭想恢复名声的希望完全破灭;正是由于这一希望的破灭,他反而心境灵静,不抱任何幻想,完全听天由命。参见本书正文第5页译注①。——译者

【9】 法国的奥拉托利会创办于1611年。卢梭在蒙莫朗西居住期间,与该会会员多有来往,如《忏悔录》第11卷中提到的阿拉曼尼与芒达尔就是“奥拉托尼会的先生”。1762年5月,卢梭送了一本《爱弥儿》给他们,这些“先生们”就开始与他疏远,于是卢梭便怀疑他们站到他的敌人那边去了。——译者

【10】 卢梭对蒙台涅说的这个话,有失偏颇,因为蒙台涅在他的《论文集·致读者》中说,他的这部作品“主要是奉献给我的亲友”,而不是“为了讨好公众而作此书的”。(参见《法国散文精选》,李平沤选编,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译者

【11】 指从《爱弥儿》(1762年6月)出版到他开始流亡生活的那几年。——译者

【12】 这个话,卢梭在十多年前就说过了。1762年1月26日,他在致马尔泽尔布的信中说:“我的幸福是我自己创造的。……我心里想怎么快活,我就能做到怎么快活。我从来不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求幸福,我就在我身边寻找,而且真找到了。”——译者

【13】 这里的“别人”,指蒙台涅;蒙台涅有一次从马上跌下,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浑身无力时,反而感到这一跤跌得很有趣。(见蒙台涅:《论文集》,第2卷,第6章,巴黎费尔曼—迪多版,第390页)——译者

【14】 阿特拉斯山:位于北非,绵亘于摩洛哥和突尼斯之间。——译者

【15】 本书中的法里指古法里,一古法里约等于4公里;半法里约等于2公里。——译者

【16】 “我生来就害怕黑暗;我害怕并憎恨黑暗的那种阴森可怖的样子。”(卢梭:《忏悔录》,第11卷,巴黎“袖珍丛书”1972年版,下册,第348页)——译者

【17】 卢梭在他的《对话录》第二次对话的一条脚注中说:“那些迫害我的人惯用的手法是:拿我作牺牲,来满足他们发泄仇恨的心;让他们的仆从去干坏事。最后把责任推在我身上。他们用这种手法,先后把《自然的体系》(霍尔巴赫著——引者注)和《自然哲学》(德·萨勒著——引者注)以及陶穆瓦夫人小说中的那条注释说成是我作的。”(卢梭:《对话录》,弗拉玛尼翁1999年版,第316页)——译者

【18】 指在公众中讹传的卢梭的“死讯”。——译者

【19】 圣奥古斯丁(公元354—430):基督教神学家。——译者

【20】 梭伦(公元前640—前558):古希腊政治家,雅典的立法者,雅典民主政治的奠基人。——译者

【21】 指1757年12月卢梭与埃皮奈夫人、格里姆等人发生龃龉,忿而搬出退隐庐后,到他撰写这篇《散步》之时的20年。——译者

【22】 在《爱弥儿》中,卢梭有一段话讲得很精辟,与此处的这段文字异曲同工:“即使哲学家们有发现真理的能力,但他们当中哪一个人对真理又感到过兴趣呢?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那一套说法并不比别人的说法更有依据,但是每一个人都硬说他的说法是对的,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在看出真伪之后,就抛弃自己的荒谬的论点而采纳别人所说的真理,这样的人在他们当中是一个也没有的。哪里找得到一个哲学家能够为了自己的荣誉而不欺骗人类呢?哪里去找在内心深处没有显扬名声的打算的哲学家呢?只要能出人头地,只要能胜过同他相争论的人,他哪里管你真理不真理!最重要的是要跟别人的看法不同。在信仰宗教的人当中,他是无神论者,而在无神论者当中,他又是信仰宗教的人。

经过这样的思考之后,我得到的第一个收获是了解到:要把我探讨的对象限制在同我有直接关系的东西,而对其他的一切则应当不闻不问;除了必须知道的事物以外,即使对有些事物有所怀疑,也用不着操我的心。”(卢梭:《爱弥儿》,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下卷,第381页)——译者

【23】 指1728年3月14日傍晚他决定离开日内瓦,独自一人开始流浪生活。这一年,卢梭只有16岁。——译者

【24】 指孔菲涅翁的朋维尔劝导他信奉天主教。“这位神父是个专家,善于把脱离基督教的人转变为天主教的教徒。”(特鲁松:《卢梭传》,李平沤、何三雅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5页)——译者

【25】 费讷龙(1651—1715):曾任康布雷主教和法王路易十四的孙子布尔戈涅公爵的师傅。——译者

【26】 指1740年初他怀着忧伤的心情辞别华伦夫人,离开夏梅特后,再次混迹社会,先到里昂,后来又到巴黎。——译者

【27】 指1750—1755年卢梭相继以两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和《论不平等》)登上文坛以前。——译者

【28】 指在他的朋友杜宾·弗兰克耶主管的梅斯和阿尔萨斯财政区税务局出纳处担任的职员工作。——译者

【29】 指他的两篇论文,尤其是第一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发表之后,原本默默无闻的卢梭,一夜之间便声名鹊起,但接着又给他招来许多麻烦,与包括前波兰国王斯·勒辛斯基在内的知名人士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论战。——译者

【30】 指1762年发表在《爱弥儿》第4卷中的《一个萨瓦省的牧师的信仰自白》这篇被伏尔泰视为“可以单独用软羊皮装订起来”的文字,详细陈述了卢梭的全部宗教思想和宇宙观。——译者

【31】 指百科全书派的狄德罗、格里姆及霍尔巴赫等人。——译者

【32】 卢梭:《爱弥儿》,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上卷,第369—376页;下卷,第377—457页。——译者

【33】 指他的《爱弥儿》出版后,那些撰文批驳和动用法律手段迫害他的人,如巴黎大主教、巴黎高等法院和他从前的朋友——百科全书派的哲学家。——译者

【34】 指篇首所引梭伦晚年常吟诵的那句诗:“我活到老,要学到老。”——译者

【35】 普鲁塔克(约公元50—125):古希腊史学家。——译者

【36】 洛西埃教士,卢梭于1768年与他相识于里昂。洛西埃是里昂王家科学院院士,自1771年起,担任《物理学和博物学学报》主编。——译者

【37】 卢梭偷了朋达尔小姐一条丝带,被发现后,竟一口咬定说是女厨玛丽蓉偷来送给他的,使这位姑娘有口难辩,成了他的谎言的牺牲品。此事对卢梭性格的影响极大,使他终生受到良心的谴责。请参见卢梭:《忏悔录》,第2卷。——译者

【38】 卢梭信奉的格言:“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真理。”1759年3月18日卢梭决定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并专门刻了一方镌有这句话的图章。——译者

【39】 关于良心比理智更能导人于善,卢梭在他的《爱弥儿》中有一段著名的话:“良心呀,良心!你是圣洁的本能,永不消逝的天国的声音。是你在妥妥当当地引导一个虽然是蒙昧无知然而是聪明和自由的人,是你在不差不错地判断善恶,使人形同上帝!是你使人的天性善良和行为合乎道德。没有你,我就感觉不到我身上有优于禽兽的地方;没有你,我就只能按我没有条理的见解和没有准绳的理智可悲地做了一桩错事又做一桩错事。”参见卢梭:《爱弥儿》,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4卷,第417页。——译者

【40】 《尼多斯神庙》是孟德斯鸠1725年发表的一部作品,书中有许多渲染色情的描写,遭到当时的人们的批评。——译者

【41】 着重号是原有的。——译者

【42】【43】 着重号是原有的。——译者

【44】 着重号是原有的。——译者

【45】 1764年卢梭开始写他的《忏悔录》时,年五十二岁。——译者

【46】 引自意大利诗人塔索:《解放了的耶路撒冷》,第二章,第22段。原诗咏的是少女索福洛尼娅为了救基督徒,毅然把别人犯的罪说是她犯的。——译者

【47】 1765年9月6日夜,莫蒂埃部分居民扔石头袭击卢梭的住所。关于此事的经过,请参见卢梭:《忏悔录》,第12卷。——译者

【48】 石头袭击事件发生后,卢梭的朋友们催促他接受英国哲学家休谟的邀请,到英国居住。1766年1月4日,卢梭由休谟与德吕兹伴随离开巴黎,于1月13日到达伦敦。——译者

【49】 卢梭于1765年9月12日到圣皮埃尔岛,同年10月25日离开,只在该岛住了六个星期。——译者

【50】 指黛莱丝·勒瓦赛尔。——译者

【51】 着重号是原有的。——译者

【52】 此处的“女管家”,即前文的“伴侣”黛莱丝·勒瓦赛尔。——译者

【53】 《自然分类法》,瑞典博物学家林内(1707—1778)的一部主要著作。——译者

【54】 拉封登(1621—1695):法国诗人、寓言故事作家;《哈巴谷书》为《圣经·旧约全书》中的一书。这里卢梭有误,据路易·拉辛(《让·拉辛评传》)说,拉封登最欣赏的是先知巴录的《巴录书》。——译者

【55】 指希腊神话故事中率领“阿耳戈”号船上的勇士去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译者

【56】 卢梭1765年到圣皮埃尔岛,至1777年夏写作本文,其间只相隔十二年。——译者

【57】 在这里,卢梭记错了;不是在《爱弥儿》中,而是在《忏悔录》第5卷中:“在任何事情上,我都是不能容忍他人的约束和强迫的;即使是令人快乐的事,若硬要强迫我去做,我也是不愿意的。据说,在穆斯林那里,天刚亮,就有一个人在大街上吆喝,叫男人尽自己对妻子的义务。我可不是那么听话的土耳其人:我不会听他的命令在这个时候干那种事。”(卢梭:《忏悔录》,巴黎“袖珍丛书”1972年版,上册,第293页)——译者

【58】 舒瓦瑟尔(1719—1785):法国政治家,曾担任路易十五的外交大臣和陆军大臣。——译者

【59】 卢梭晚年在写作《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这段期间,尽管生活和心理方面已相对稳定,下笔为文,条理清晰,但他的思维,尤其是在对人(包括他的少数几个挚友)的看法上,仍未完全摆脱过于偏执的状态,他对穆尔杜的看法就是一例。穆尔杜始终是他的一个值得信赖的忠实朋友。在卢梭离世前不久——1778年3月15日,穆尔杜还带着他的儿子皮埃尔去他家看他;他把他的《忏悔录》和《对话录》的稿子交给穆尔杜,并要年轻的皮埃尔允诺:如果他的父亲没有完成交办的任务就去世,他要替他的父亲继续完成。(见特鲁松:《卢梭传》,李平沤、何三雅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405页)——译者

【60】 指1757年12月他离开退隐庐以来的二十年。——译者

【61】 严格说来是三十八年,因为卢梭1712年出生到1750年他的第一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发表时,刚三十八岁出头。——译者

【62】 吉热斯:公元前7世纪理迪国国王,据说,他有一枚神奇的金戒指,戴在手上就能隐身,不被他人看见。——译者

【63】 《圣徒传》,13世纪热那亚圣多明我会的修士雅克·沃拉吉纳作,是一本在当时广为流传的宣扬圣徒布道和行奇迹的故事的书。——译者

【64】 圣梅达公墓出现的奇迹,圣梅达公墓在巴黎。据说,1727—1732年间,狂热的冉森派教徒一到该公墓中的帕里修士的墓室前,就“全身痉挛”,能看到许多奇迹。——译者

【65】 这里的“我”,指真实的我。——译者

【66】 这句自责的话,卢梭在《忏悔录》第10卷中也说过:“我最严重的错误是由于我的疏忽造成的;我很少做不应该做的事,但不幸的是,我更少做我应该做的事。”(卢梭:《忏悔录》,巴黎“袖珍丛书”1972年版,下册,第269页)——译者

【67】 参见本书正文第1页注①:“我整个的一生,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由我每天散步时分章分段地写。”——译者

【68】 1777年6月28日,卢梭年满65周岁。——译者

【69】 穆赫:瑞典植物学家,是植物学家林内的《自然分类法》一书的出版人;他为该书写了一篇序言,题为《植物界》。——译者

【70】 提奥夫拉斯特(?—公元前287):古希腊哲学家,著有《关于植物的研究》。——译者

【71】 狄奥科里德:公元1世纪人,著有《论药物》一书。——译者

【72】 伊甸园,据《圣经》上说:“耶和华上帝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他所造的人(指亚当——引者注)安置在那里。耶和华上帝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2章,第8—9节)——译者

【73】 指1747年卢梭从威尼斯回巴黎后,到1762年一个名叫科姆的斐扬派修士成功地给他做了导尿手术,并告诉他说:“痛苦是有的,但他的寿命将活得很长。”(参见特鲁松:《卢梭传》,李平沤、何三雅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72页;关于卢梭泌尿系统的病症,请参见本书第237页《日内瓦公民让—雅克·卢梭的遗嘱》——译者

【74】 指大自然。——译者

【75】 1768年7月到8月,卢梭在格勒诺布尔住了几个星期。——译者

【76】 指百科全书派哲学家、教会和巴黎高等法院法官等人。——译者

【77】 指《第五次散步》——译者

【78】 这段结束语,和《第一次散步》的结束语是遥相呼应、互相阐发的。——译者

【79】 P先生,据信是指日内瓦人皮埃尔·普雷福。他在卢梭在世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常去看望卢梭。——译者

【80】 赛义德是伏尔泰的戏剧《穆罕默德》中的人物,是穆罕默德的忠实奴仆,一个宗教狂热者。——译者

【81】 《爱洛伊丝》,即卢梭的《新爱洛伊丝》。——译者

【82】 转盘,一种游戏用的转盘,盘上刻有数字,有一根指针,花一个铜子儿玩一次。转动转盘,指针指着什么数字,就得几个蛋糕。——译者

【83】 这里的“城堡主人”,指丹尼·约瑟夫·拉里弗;“过节”指1757年10月9日圣丹尼节。——译者

【84】 据希腊神话故事说,赫斯珀里得斯的果园由夜神的三个女儿看守,园中产金苹果,吃了可以长生。——译者

【85】 引自普鲁塔克:《里居尔格传》,据说,斯巴达人有一种节日表演,先是老年人唱这两句歌词,接着是中年人唱:“现今我们同样豪迈有胆量。”最后是少年人唱:“将来我们也一样,而且一代要比一代强。”——译者

【86】 陆军士官学校是法王路易十五时代建立的一所培养陆军下级军官的学校。该校有一个由一百二十名年老退休军人组成的连队担任警卫。文中所说的“老军人”,指的就是这个连队的年老退休军人。——译者

【87】 圣枝主日,宗教节日,在每年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天。文中的“今天”,指1778年4月12日,是日为1778年的圣枝主日。——译者

【88】 卢梭第一次见到华伦夫人,是1728年的圣枝主日。关于卢梭第一次在安讷西见到华伦夫人的记述,参见他的《忏悔录》卷2。——译者

【89】 此处的“本世纪”,指18世纪。——译者

【90】 这里,卢梭把自己的年龄搞错了。1728年3月卢梭第一次见到华伦夫人时,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六岁。——译者

【91】 卢梭和华伦夫人1728年3月见面后不久,华伦夫人就把他送到都灵的一个天主教办的教养院。——译者

【92】 卢梭在都灵只住了一年多,于1729年6月又回到华伦夫人的身边。——译者

【93】 韦斯帕西安(9—79):古罗马国王(69—79)。——译者

【94】 这句话,卢梭在1726年1月26日致马尔泽尔布的信中引用过,但在那封信中的引文是:“我在世上活了七十六年,但真正说得上生活的,只有七年。”(参见本书第179页)另外,在那封信中说是“特纳让的宠臣”,而此处说是“失宠于韦斯帕西安”,实则两处都有误,说这句话的西米里斯是亚德里安治下的一位行政长官。——译者

【95】 妈妈,卢梭对华伦夫人的昵称。——译者

【96】 这个心愿,卢梭早就有了。他在1735年底写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中说:“我打算求华伦夫人允许我伴她一生,让我尽我的全部力量为她效劳,直到我的生命结束。”参见《卢梭通信全集》,第1卷,第33页。——译者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