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
文学史上第一位大诗人是一个瞎眼的老头儿,他时常在宫庭里唱着那悲壮的诗歌,乞一点面包屑来果腹:他的名字据说叫荷马,这开头的预兆就不吉祥,所以后来的诗人都承继这乞丐的命运。
可是那些继起的希腊诗人都是些高贵的公民,他们且是政治家,是重甲兵,他们自己是自己的保护人,从不望人家施什么恩惠。到了罗马时代可就不同了:魏基尔(Virgil)身体太文弱,不能做一个骑士,只好在奥古斯都(Augustus)大帝和密西那斯(Maecenas)两人的保护下做一个诗人,我们且知道文艺复兴时代的文人,和艺术家都是受人保护的。
等到蒸汽机发明后,许多暴发富的人,高踞在贵族的宝座上,他们只懂的黄金不上锈,文学有什么用处呢?因此一般的文人便开始叫穷了,有的转过头向群众打招呼,可是群众正和他们一样,都带着饥馑的颜色。
近来的文人闹穷的自然多,但有的也很有魔法,自从印刷机发明后,书印得多,价钱又公道,买书的人也就多,于是那些聪明的人便把荷马的口诵诗译成现代的语言,可以换取一个很富丽的生活;或是把中国故事炼得十分过火,借一点圣经里的文笔写成小说,可以在市场里称霸称雄;或是把我们的古香古色搬上舞台,文艺可以随意解释,只要来得清新有趣,可以在伦敦显露头角;或是行文有风趣,对世间万事皆能以幽默眼光来观察,这样也可以在纽约的城头露锋芒。这些人都懂得一点登龙术,都能利用这机械文明来解决自己的吃喝。
这一两年来一般文人望见生活高涨,求生无路,但也有一些大文豪满不在乎,他们同达官贵人比着肩,今天到香港,明天就跃过大沙漠去到新疆。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段信:“到港的(这在写稿为生的人是颇阔气的举动),有××及××两位作家,有人问他们来港目的,据说是来玩玩。”真豪放!
时势究竟造不出多少英雄,穷朋友总是居多,我认识一位青年诗人,他在北方流浪时,常常来找我这个同病相怜的朋友,我只好封着自己的口,尽量帮忙他,他一会儿说要东渡去求灵感,一会儿要西归去接一个女相知,我告诉他浪漫的事情未尝不可做,得要自己肩得起啊!那知他后来进入了那浪漫圈中,却伸出手来向我呼援。事变后听说诗人发了横财,我起初还不肯相信;后来我向他伸手时,他递给我的却是好几张上千元的借据,说他的钱就是这样花光的。前不久那朋友心中掉进了一颗炸弹,炸破了他几年来的美梦,他便袖着清风往北方去了,希望他从此改变作风。
我还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他善于写湘西古朴雄健的生活,善于从一件小事物上生出五十种联想,这朋友还没有成名时我便认识他,他那时穷自然是不用说的,妙在他不向你伸手,你自会接济他。因为母亲病,哭着要还乡,他能够在三五天内流着鼻血,写一部不长不短的小说,拿到一家书店里去换一笔钱来做盘川,那样的书公然可以翻上十来版,那版税自然是被人家剥削了。后来书走运了,那朋友依然是穷,可是每当饭上了桌子,为小妹想吃四川泡菜,不惜叫汽车到市场里去买,许多文人都这样闹穷的,或一点不明白钱的用处,把汇票夹在稿子当中一齐拿去卖。听见我那朋友如今不再闹穷了,我的拙作在香港只能领第七八等稿费,千字两三元法币;他领的却是头等稿费,千字七八元港币,他这样还会穷吗?(据说是住港的作家可领港币稿费,住在国内却只能领法币稿费,想来是怕我们领着港币无法在国内通用。)我这朋友,聪明绝世,他如今变做了一个绅士,时常提携人家,周济人家,教训人家。
我还有个薄命的朋友,他善于做方块诗,善于翻译英国叙事诗。这位诗人一生穷,一生不叫穷,只因为他的骨头硬,脾气也硬,他有次过上海,住在一个教室里,桌上只有面包果酱同文稿,据说他那次还空着肚子上洋船。他学成归国后更是潦倒:据说他除夕晚上无处安身,去到一个友人家里,想在那绿绒的沙发上躺到天明,做一个绿绒色的梦。那知主人送他一点钱,请他到旅馆去安息,他气愤的立起来就走了,那晚上天安门外有一个孤独的身影立在西北风中。又据说他曾用一张稿纸写上名字,在天津拜访一位旧相知,他进门后眼睛直望着那包纸烟,不断的取来抽,不断的喷烟圈,烟圈里有多少玄思!他临走时竟把剩下的纸烟袖走了。这朋友后来在上海连果酱面包都混不到嘴,竟在江心沉没了生命。
如今生活爬上了南天门,各处的稿费反而往地洞里钻,比方说上海那家曾风行一时的杂志如今只肯出两元千字。比方说你花上一年功夫,把一个古代戏剧翻出来送到一个文化机关里去,他们只给你一大袋米,你拿回家去活得了多久?今后的文人怎样打发日子,恐怕科尔利治(Coleridge)再生也想像不出来,但我们看见目前的惨象,可以回想过去,想像承平时代文人叫穷多少有几分无病呻吟。
尽管到处有人在喊提高稿费待遇,鼓励文章生产,这许许多多的穷朋友依然没办法,没办法还是要吐泄我们的情感。有人说诗成于感情的扰乱,诗成后情感才得安宁,一个文人若因为文章跌价而搁笔,便不是一个真正的文人。我自己决不是一个文人,近几年虽曾在笔尖下讨过生活,但穷得并不够风雅。今后倒还想努力制造精神粮食,还打算要专靠这粮食来养活这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