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斯堡随想

斯特拉斯堡随想

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这个地名对我来说印象模糊,直到登上旅游大巴的那一刻依然如此。这阵子琐事繁多,出发前我没有时间和心境做一番通常出门前都会做的功课,大概是因为暗地里觉得欧洲以“某某堡”为名的城市多如牛毛,在地图上信手一指,就有比斯特拉斯堡著名得多的萨尔斯堡——那里出了个音乐天才莫扎特,还有圣彼得堡——那里见证了一次改变中国和世界命运的革命。正当我准备在车座上闭目养神的时候,耳朵里却突然刮进了一个地名,刹那间我的触觉神经如尖针根根耸立——我明白我终于找到了这次旅程的兴奋点。

那个地名是阿尔萨斯。年轻的导游告诉大家,斯特拉斯堡是阿尔萨斯大区的首府。

阿尔萨斯最初进入我的认知经验,是因为一个叫都德的法国作家和一篇名为《最后一课》的小说。读这篇小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至今,生活中已经发生了可以用沧海桑田来形容的巨变,眼睛已经不是当年的眼睛,心境也已不是当年的心境了。隔着几十年的时空距离回首往事,当初那些与民族和国家概念相关联的激越情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如尘埃渐渐落地,剩下的只是一些边界和形状都很模糊的同情:对人被强行从熟悉的文化土壤里剥离出来的那种痛楚的同情。都德把那个淘气而喜欢逃学的小弗朗士斧凿刀刻般地印在了我的少年记忆中,让我明白了阿尔萨斯并不仅仅是一个地名。作为战败者的赎金和征服者的战利品,阿尔萨斯在法国皇帝和普鲁士以及后来的德意志皇帝的袖筒里,换过一次又一次的手。那段历史对我的直接影响是:当我日后也成为一名作家时,我不止一次在我的小说中使用过“多变如欧洲某些区域的边界线”这样的比喻。

进入斯特拉斯堡的时候,天正下着零星的太阳雨,横贯全城的伊尔运河,在秋和冬之间那一阵阵力度多变的风里,泛着一波又一波深幽的光。导游引领我们走进一个名为“小法兰西”的街区,那里的建筑是一排排矮小整齐的房子,一家挨一家,白色的外墙上镶着一条条褐色的木头,它们铺排成几何图案,像梁,却不是梁。这些如积木般规整的房子都是战后重建的,怎么看也像是赝品,那层白并不是原先的白,那些梁木也并不是初时的木头。这些房子见过的历史,也早已是另外一茬历史了。在这个美丽的街区背后,竟隐藏着一个与美丽全然无缘的故事。17世纪时这里曾经有一座性病医院,普鲁士人为了损贬他们的宿敌法国人,把这种与风流相关的病戏称为“法兰西病”,所以就有了“小法兰西”这个称呼。当然,如今走过这些桥这些水这些街区的人,没有几个会去深究这个名字的来由。走到桥头时,我的相机突然忽闪着睁大了眼睛,因为它发现了一块极有意思的牌子,上面写着两行字——是路名。一行是法语,一行是德语。法语在上,德语在下。两种同样强悍同样丰富的文化,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激烈抗争之后,终于以这种方式在斯特拉斯堡的街头达成了它们之间的艰难妥协。

走着走着,天就暗了,饥肠开始发出令人难堪的鸣叫。导游给我们推荐了一家路边的餐馆,据说这家饭馆的主打菜肴是正宗的德国猪肘。猪肘终于端上来的时候,样子很凶,站在一个农家样式的大盘子里,仿佛是一个愤怒的拳头,上面插着一把威风凛凛的尖刀。我小心翼翼地用刀刮去了表皮的鬃毛,切开来,露出里头粉红色的肉。肉是一丝一丝的,有些干,带着明显的炭火熏味。和传统中餐里的蹄髈相比,它清淡得几乎不像是肉。那天的配菜是德国香肠和烤猪排。猪排和世上任何一个角落的猪排差别不大,倒是香肠有些特色,颜色和质地都和豆腐相仿,只是中间夹杂着切得细细碎碎的香菜。一刀下去,柔软无比,入口的味道和猪肘一样,清淡如菜蔬。真正浓烈的是杯里的黑啤。那暗褐色的汁液流过唇舌喉咙时,让人无法不想起巴伐利亚的阳光和泥土在麦粒身上啃下的齿痕,倒叫我恍惚间忘却了我正身处一个叫法兰西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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