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鲁迅(代序)
王富仁
越是在一个躁动混乱的时代
越需要一个沉静倔强的灵魂
关于鲁迅,我已经说过太多的话,至今仍然有许多话想说。我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呢?我现在最想说的话就是:中国需要鲁迅、中国仍然需要鲁迅、中国现在比过去更加需要鲁迅。
鲁迅那个时代,是中国积贫、积弱、随时都有可能沦为外国帝国主义的殖民地的时代。当时的先进知识分子,为了救国救民,提出了许多政治主张,影响最大的,有两大类:其一是晚清洋务派官僚的富国强兵的主张,其二是改良派和革命派革新政治制度的主张。唯独青年鲁迅,对这两派的政治主张都表示了异议,另外提出了“立人”的主张,并且用“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两句话概括了它的含义。直至现在,鲁迅的立人思想已经少有人提,即使讲鲁迅“立人”思想的,也鲜有人重视鲁迅概括其含义的这两句话。实际上,不论是晚清洋务派的富国强兵的主张,还是改良派、革命派革新政治制度的主张,着眼点都在国家物质整体形式的变化,并且完全取决于政府官僚和少数精英知识分子。但是,当时中国是四亿五千万人的大国,政府官僚和精英知识分子最多也只有几万、几十万,那么,剩下的那四亿四千多万的民众就与中国现当代历史的发展无关了吗?就只能消极地跟着这些政府官僚和少数精英知识分子跑了吗?这些政府官僚和少数精英知识分子就一定能够将他们带到幸福光明的地方去吗?如果万一没有将他们带到那样的地方去,怎么办呢?当然,我们对当时那些先进知识分子的主观动机是不能怀疑的,但他们不是一两个人,谁能保证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百分之百地为了救国救民,而不会将国家的权力和财富据为已有呢?我认为,只要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青年鲁迅并不满足于当时洋务派富国强兵的计划和改良派、革命派革新政治制度的政治主张,而另外强调“立人”的重要性了。
从国家整体的角度,一是要富强,一是要民主,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但从个人的角度,就不同了。一个人要活着,当然也得有物质的条件,但只有物质的条件,还是远远不够的,《红楼梦》中荣、宁两大家人家,仅就物质的生活,可谓已极尽豪华奢侈之能事,但到头来,反倒是刘姥姥比他们过得更有些滋味,因为她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那点聪明才智撑持着自己一家的生活,也理所当然地得到自己儿子和媳妇的一份真诚的爱心的。我们当代的中国人,当然不能满足当一个刘姥姥了。但其中的道理还是相通的:幸福是心灵内部的,而不是心灵外部的;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质的。并且是个人对个人生命的体验,得有点主见,得有点个人的意识和个人做人的尊严,光随大流是不行的,光人云亦云是不行的,更莫提巧取豪夺、趋炎附势、吹牛拍马、骄奢淫逸了。人,还是有人性的,有无人性,是只有自己最清楚的。在表面上,只有物质的才是最真实的,只有真金白银和个人权势才是最真实的,但在人的精神感受中,真实的却不是那些东西,而是爱和自由,物质的东西只有成为爱和自由的保障的时候,对于人才是有真实的价值的。一句话,要立人。要人成为一个人,成为有个性、有人性的人,就不能痴迷物质的东西,就要重视精神的东西;就不要受别人、受多数人的束缚,就要重视个人体验中的东西,重视个人与其他多数人不同的东西,发挥其他人无法发挥的作用。在这个愈来愈密集的现当代社会中,如果全国人都抢一样东西,就把这个世界抢乱了、抢翻了,抢到最后,还不是人吃人?
我之所以说我们现在仍然需要鲁迅、我们现在比过去更加需要鲁迅,是因为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努力,我们中国似乎确实已经成了一个“崛起的大国”,晚清官僚提出的“富国强兵”的政治目标基本实现,虽然在政治上还要推进民主化的进程,但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从英美留学归国的精英知识分子都在关心着这件事,按理说,也应该不是一个多么高不可攀的事情。但中国现实社会的人的精神面貌却依然不是那么令人惬意的。我们富了、强了,政治民主的意识加强了,但我们的“幸福的指数”反倒降低了,患精神忧郁症的人似乎比鲁迅那个时候还要多,一些根本令人不可思议的怪现象几乎天天发生。这是为什么呢?这不恰恰证明了我们在精神上出了问题吗?
怎么办呢?我认为,我们20岁以上的中国人,在读完《论语》之后,不妨再抽上一个月的时间读一遍《鲁迅全集》,或许不是一点益处也没有的。
(本文作者王富仁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汕头大学文学院终身教授。本文选自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书系之《中国需要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