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草木之心和民间诗卷里的冯杰

序:草木之心和民间诗卷里的冯杰

刘海燕

冯杰的文字简洁得罕见,他把世间的事都消化尽了,他懂得好文字似生活之海析出的盐,几十年前梁实秋先生的一句话,就像是说给冯杰的,“伟大的文学家,不在乎能写多少,而在乎能把多少不写出来”。这文字之下浩然沉默的生活,支撑着文字的品质。这个懂得深度提炼的作家,他的文字不是面向众人的,而是面向一个消逝的时代——此世再也找不到的那些至爱的人,他们带走的那份冒着热气的生活……这文字,更是心语、“烟云”,说给无听众的虚空;是从此世传向天堂,传向不可追回之一切的最孤寂的心意。

它表达的是冯杰一个人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失乐园。

作者不在作家身份中写作,他在生命最深的情感中写作,他文字的起源本真而高贵。这种向心的、面壁的、祈祷般的文字,你遇到了,心就会有些疼。

在冯杰的文字里,你看不出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也看不出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他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来自他星汉灿烂的北中原,他和亲人、草木、土地、汉语诗卷,相依相惜,构成的自己的世界。他的文字里,流淌着汉文化感应自然的基因和汉语的灵性美质,透出绿色文明的光。这种文心,这种光,在同时代及其后的作家身上都被诸如意识形态、实用理性、网络化等所破坏。冯杰文字的近邻,是现代文学中废名、沈从文、梁实秋、周作人那一系,即便是谈学问,也要于人生的私情中谈出温凉来。我想这也是冯杰的作品在台湾地区等华语世界持续备受喜爱的原因之一。

我极少看到像冯杰这样,在自己完整的世界里写作,这种掠过喧嚣的定性、孤立,使冯杰这个作家的写作成为唯一,成为真正的创造。

如大江河总源于高山之巅,冯杰的这些文字,精神源头源于几近消逝的乡土美学,现代人难以感知的草木之心和诡秘美幻的民间诗卷。

乡土美学就在少年冯杰每一天的生活里。它是姥姥做“菜蟒”时,为计时而点的一枝白麻秆,“四十年过去,白麻秆一如点燃的月光”;是姥姥说的一句哲学家永远说不出来的乡下话:“辣椒是穷人的馋啊”;是姥爷在冬天的萝卜窖上插的一束高粱秆,姥爷怕萝卜闷烂让它透气,那高粱秆“像是萝卜窖上耸立的耳朵,萝卜地下寂寞,它在听天上过往的风声”;是母亲时常制作如今已成“绝面”的N种面食,散发出的对日子的精心和手工的温暖……

这些亲人都是乡村生活的智者,他们懂得万物的语言,明了万物都得呼吸;懂得甚至土坯都可以温暖匮乏的生活,懂得在土地上、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留下手温,留下爱……他们给了冯杰中国课堂上四十年前和如今都不可能有的开阔无垠的启蒙教育。

北中原的每一棵草木,都和少年冯杰相遇过、会意过,他们熟悉彼此的来路。如冯杰写“楮桃”,“我小时候打柴,经常从它身边穿过,它就那么呆呆地站着,长得像个一头乱发的乡下孩子。真看不出来,这小子长大还能造宣纸”。多年后,这了不起的中国树,变为如故乡初雪般的宣纸,成为作家、画家冯杰每天的陪伴。冯杰懂得珍重,他从岁月的冰河里打捞起草木之心,打捞起能为现代人焦虑的心布绿的物种,移植到这树的心上,宣纸上,被朋友们挂在最宜观望的墙壁上。

北中原的每一棵草木都是有心的,“母亲去世那一年,那一棵金银花树竟也悄然枯死了”。它们柔得让人恍惚,“北中原的蒲大多在水中不约而至,是一种比夏夜月光都要韧软的乡间之草”。每一种都有自己独有的物语,每到初春,最平淡的“杏花的密度能把整个村庄淹埋,连尖锐的鸡鸣之声也只能从花缝里仄仄地冒出来”。

这北中原的草木,可不只长在冯杰的少年时代,还代代不息地长在自《诗经》“国风”以来的民间诗卷里。冯杰说,它们不少还是草中的诗人,如车前草,都经典得蔓延到了《诗经》的封面上。冯杰能在《二十四诗品》里,随手抽出一种花草风格的文学语言;在唐诗里,随手抽出大诗人们的那根色泽各异的菖蒲;在中国神话的浪漫里,拈出乡土性,拈出和帕斯卡尔的芦苇不一样的那棵坚韧的芦苇。当然,冯杰最引为骄傲的还是中国文学的基础性文本“诗三百”里,有近百首长于他的北中原,卫风、鄘风、邶风都从他故乡的大地上吹起。也许今日,北中原的草木之灵会在风中叹息:“冯杰才是草中的诗人!”

冯杰写的这些草木,根扎得如此之深,扎到了汉诗的源头,扎到了汉文化的古风古韵里。

这文字的形容和跻身于喧嚣时代名利场的文字怎会一样?

世上的道就这样通着,当冯杰的文字,带着时代的落差,草木之心,有“手工温暖”标识的生活,汉诗的美质……来到我们面前时,既激活了传统,又天然地现代,处处见新——对于世俗现实过剩的当代文学,这天道人事里的清好更是文学的境界;对于雾霾罩大地、GDP为度量衡的当代社会,重估自然之物的尊严及绿色生活的价值,更是现代文明应有的态度。写着写着,我也恍若草木,跌入这微言大义的“泥花散帖”里……

二〇一四年六至七月,北戴河至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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