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

散文

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1)

下午六点钟,有些人心里是黄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阳。金霞,紫霭,珠灰色淹没远山近水,夜当真来了,夜是黑的。

有唐一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豪华的日子,每个人都年轻,充满生命力量,境遇又多优裕,所以他们做的事几乎全是从前此后人所不能做的,从政府机构、社会秩序,直到磁盘(2)、漆盒,莫不表现其难能的健康美丽。当然最足以记录豪华的是诗。但是历史最严刻、一个最悲哀的称呼终于产生了——晚唐。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几个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湿,草先冷,贾岛的敏感是无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热消逝了,竭力想找出另一种东西来照耀漫漫长夜的,是韩愈;沉湎于无限晚景,以山头胭脂作脸上胭脂的,是温飞卿、李商隐;而李长吉则守在窗前望着天,头晕了,脸苍白,眼睛里飞舞着各种幻想。

长吉七岁作诗,想属可能,如果他早生几百年,一定不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是在他那个时代,便是有“到处逢人说项斯”,恐怕肯听的人也不多。听也许是听了,听过只发出一两声叹息,还是爱莫能助。所以他一生总不得意。他的开愁歌华下作: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

说的已经够惨了。沈亚之返归吴江,他竟连送行的钱都备不起,只能“歌一解以劳之”,其窘尤可想见。虽然也,长吉去“谋生”,因为当时人以犯讳相责,虽有韩愈辩护,仍不获举进士第,大概(木来)高遭嫉,弄的落拓不堪,过“渴饮壶中酒,饥拔陇头粟”的日子。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一团愤慨不能自已。所以他的诗里颇有“不怪”的。比如: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酉录)(酉酃去阝)今日酒,缃帙去时书。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不论句法、章法、音节、辞藻,都与标准律诗相去不远,便以与老杜的作品相比,也堪左右。想来他平常也作过这类诗,想规规矩矩的应考作官,与一般读书人同出一路。

“凄凄陈述圣,披褐锄俎豆。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

十分可信。可是:

“天眼何时开?”

他看得很清楚: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只等到,“三十未有二十余”,依然,“白日长饥小甲蔬”,于是,“公卿纵不怜,宁能锁吾口”。

他的命运注定了去作一个诗人。

他自小身体又不好,无法“收取关山五十州”,甘心“寻章摘句老雕虫”了。韩愈、皇甫湜都是“先辈”了,李长吉一生不过二十七年,自然看法不能跟他们一样,一方面也是生活所限,所以他愿完全过自己的生活。南园一十三首中有一些颇见闲适之趣。如: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

“边壤今朝忆蔡邕,无心裁曲卧春风。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

说是谁的诗都可以,说是李长吉的诗倒反有人不相信,因为李长吉在写这些诗时,也还如普通人差不多。

虽然 “遥岚破月悬”“长茸湿夜烟”,已经透露出一点险奇消息。这时他没有有意把自己的诗作来李长吉的样子。

他认定自己只能在诗里活下来,用诗来承载他整个生命了。他自然的作自己的诗。唐诗至于晚唐,什么形式都有一个最合适的作法,什么题目都有最好的作品。想于此才求自立,真是不大容易。他自然的另辟蹊径。

他有意藏过自己,把自己提到现实以外去,凡有哀乐不直接表现,多半借题发挥。这时他还清醒,他与诗之间还有个距离。其后他为诗所蛊惑,自己整个跳到诗里去,跟诗融成一处,诗之外再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焉不得疯。

时代既待他这么不公平,他不免缅想往昔。诗中用古字的地方不一而足。眼前题目不能给他刺激,于是他索性全以古乐府旧调为题,有些诗分明是他自己的体,可是题目亦总喜欢弄得古色古香的,如“平城下”“溪晚凉”“官街鼓”,都是以“拗”令人脱离现实的办法。

他自己穷困,因此恨极穷困。他在精神上是一个贵族,他喜欢写宫廷事情,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一分寒伧气。其贵族处尤不在其富丽的典实藻绘,在他的境界。我每读到:

“腰围白玉冷”,觉得没有第二句话更可写出《贵公子夜阑》了。

他甚至于天上些多玩意,《梦天》《天上谣》,都是此前没听见说过的。至于神,那更是他心向往之的了。所以后来有“玉楼赴会”附会故事正不足怪。

凡此都是他的逃避办法,不过他逃不出此一个世界,于另一世界何尝真能满足。在许多空虚东西营养之后,当然不会正常。这正如服寒食散求长生一样,其结果是死得古里古怪。说李长吉呕心,一点不夸张。他真如千年老狐,吐出灵丹便无法再活了。

他精神既不正常,当然诗就极其怪艳了。他的时代是黑的,这正作了他的诗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画他的梦,一片浓绿,一片殷红,一片金色,交错成一幅不可解的图案。而这些图案充满了魔性。这些颜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过的,那是整个唐朝的颜色。

李长吉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昆明草木(3)

昆明一住七年,始终未离开一步,有人问起,都要说一声“佩服佩服”。虽然让我再去住个几年,也仍然是愿意的,但若问昆明究竟有甚么,却是说不上来。也许是一草一木,无不相关,拆下来不成片段,无由拈出,更可能是本来没有甚么,地方是普通地方,生活是平凡生活,有时提起是未能遣比(4)而已。不见大家箱栊中几乎全是新置的东西。翻遍所带几册旧书中也找不出一片残叶碎瓣了么。独坐无聊,想跟人谈谈,而没有人可以谈谈,写不出东西却偏要写一点。时方近午,小室之中已经暮气沉沉。雨下得连天连地是一个阴暗,是一种教拜伦脾气变坏的气候,我这里又无一份积蓄的阳光,只好随便抓一个题目扯一顿,算是对付外面呜呜拉拉焦急的汽车,吱吱扭扭不安的无线电罢了。我到(5)宁愿找这样一本书或一篇文章看看,自己来写是全无资格的。

十二月十三日记

一、草

到昆明,正是雨季。在家里关不住,天雨之下各处乱跑。但回来脱了湿透的鞋袜,坐下不久,即觉得不知闷了多少时候了,只有袖了手到廓下看院子里的雨脚。一抬头,看见对面黑黑的瓦屋顶上全是草,长得很深,凄凄的绿。这真是个古怪地方,屋顶上长草!不止一家如此,家家如此。荒宫废庙,入秋以后,屋顶白蒙蒙一片。因为托根高,受风多,叶子细长如发,在暗淡的金碧之上萧萧的飘动,上头的天极高极蓝。

二、仙人掌

昆明人家门。(6)有几件带巫术性的玩意。门坎上贴红纸剪成的剪刀,锁。门上一个大木瓢,画一个青面鬼脸。一对未(7)漆羊角生在羊头上似的生在门头上。角底下多悬仙人掌一片。不知究竟是甚么意思,也问过几个本地人,说不出所以然,若是乡下人家则在炊烟薰(8)

得黑沉沉的土墙上还挂一长串通红通红的辣椒,是家常吃的,与厌胜辟邪无关,但越显出仙人掌的绿,造成一种难忘的强烈印象。

仙人掌这东西真是贱,一点点水气即可以浓浓的绿下来,且茁出新的一片,即使是穿了洞又倒挂在门上。

心急的,坐怕担心费事,栽花木(9)活,糟蹋花罪过,而又喜欢自己种一点甚么出来看看的,你来插一片仙人掌吧,仙人掌有小刺毛,轻软得刺进手里还不知道,等知道时则一手都是了。一手都是你仍可以安然作事。你可以写信告诉人了,找(10)种了一颗仙人掌,告诉人弄了一手刺。就像这个雨天,正好。你披上雨衣。

仙人掌有花,花极简单,花片如金箔,如腊。没有花枘,直接生在掌片上,像是做假安上去的。从来没见过那么蠢那么可笑的花。它似乎一点不知道自己是个甚么样子,不怕笑。唷,听说还要结果子呢,叫做甚么“仙桃”,能好吃么?它甚么都不管,只找个地方把多余的生命冒出来就完事,根本就没想到出果子。这是个不大可解的事,我没见过一头牛一匹羊嚼过一片仙人掌。我总以为这么又厚又大的大绿烧饼应当很对它们的胃口的。它们简直连看也不看一眼!

英国领事馆花园后墙外有仙人掌一大片,上多银青色长脚蜘蛛,这种蜘蛛一定有毒,样子多可怕。墙下有路,平常一天没有两三人走过。

三、报春花

“虽然我们那里的报春花很少,也许没有,不像昆明。”——花园

我不知怎么知道这是报春花的。我老告诉人“这种小花有个好名字,报春花”,也许根本是我造的谣。它该是草紫紫云英,或者紫花苜蓿,或者竟是报春花,不管它,反正就是那么一种微贱的淡紫色小花。花五六瓣,近心处晕出一点白,花心淡黄。一种野菜之类的东西,叶子大概如小青菜,有缺刻,但因为花太多,叶子全不重要了。花梗及其(11)伶仃,怯怯的升出一丛丛细碎的花,花开得十分欢。茎上叶上全沁出许多茸茸的粉。塍头田边密密的一片又一片,远看如烟,如雾,如云。

我有个石鼓形小绿瓷缸子,满满的插了一缸。下午我们常去採(12)报春花,晒太阳。搬家了,一马车,车上冯家的猫,王家的鸡,松(13)与我轮流捧着那一缸花。我们笑。

那个缸子有时也插菜花,当报春花没有的时候。昆明冬天都有菜花。在霜里黄。菜花上有蜜蜂。

四、百合的遗像

想到孟(14)处要延命菊去,延命菊已经少了,他屋里烧瓶中插了两只百合,说是“已经好些天了”。

下着雨,没有甚么事情,纱窗外蒙蒙绿影,屋里极其静谧,坐了半天。看看烧瓶里水已黄了,问:“怎么不换换水?”孟说:“由他罢。”桌上有他批卷子的红钢笔,抽出一张纸画了两朵花。心里不烦躁,竟画得还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画,看看画,又看看花,错错落落谈着话。

画画完了,孟收在一边,三个人各端了一杯茶谈他桌台上路易士那几句诗,“保卫比较坏的,为了击退更坏的”(15),现代人的逻辑阿(16),正谈着,一朵花谢了,一瓣一瓣的掉下来,大家看看它落。离画好不到五分钟。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

“遗像 某月日下午某时分,一朵百合谢了。”

其后不久,孟离开昆明,便极少有机会去他屋前看没有主人的花了。又不久,松与我也同时离开昆明又分了手,隔得很远。到上海三月,孟自家乡北上,经过此地,曾来过我这个暮色沉沉的破屋里住了一宿,谈了几次,我们都已经走了不少路了,真亏他,竟还把我给他写的一条字并那张画好好的带着!

这教我有了一点感慨。走了那么多路,甚么都不为的贸然来到这个大地方,我所得的是甚么,操持的是甚么,凋落的,抛去的可就多了。我不能完全离开这朵百合,可自动的被迫的日益远了,而且连眺望一下都不大有时候,也想不起。孟倒是坚贞的抱着做一个“爱月亮,爱北极星的孩子”的志气,虽然也正在比较坏与更坏的选择之中。松远在南方将无法知我如今接受的是一种甚么教育。阿,我说这些干甚么,是寂寞了?“雨打梨花深闭门”,收了吧。——这又令我想起昆明的梨花来了。

飞的(17)

鸟粪层

常常想起些自己不大清楚的东西,温习一次第一次接触若干名词之后引起的朦胧的响(18)往。这两天我想鸟粪层。手边缺少可以翻检的书,也没有[人](19)可以告诉我一点关于鸟粪层的事。

书和可以叩问的人是我需要的么?

猎斑鸠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们在荒野上倘徉(20)。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更精緻(21)的,更深透的秋的感觉。我们用使自己永远记得的轻飘的姿势跳过小溪,听着风溜过淡白色长长的草叶的声音而(真是航)过了一大片地。我们好像走到没有来过的秘密地方,那个林子,真的,我们渴望投身到里面消失了。而我们的眼睛同时闪过一道血红色,像听到一声出奇的高音的喊叫,我们同时驻足,身子缩后,头颈伸出一点。我们都没有见过一个猎人,猎人缠那么一道殷红的绑腿,在外面是太阳,里面影影绰绰的树林里。这个人周身收束得非常紧,瘦小,衣服也贴在身上,密闭双唇,两只眼睛刻在里边,颊部微陷,鹰钩鼻子。他头仰着,但并不十分用力,走过来,走过去。看他的腿胫,如果不提防扫他一棍子,他会随时跳起避过。上头,枝叶间,一只斑鸠,锈红色翅膀,瓦青色肚皮。猎人赶斑鸠,猎人过来,斑鸠过去,猎人过去,斑鸠过来。斑鸠也不叫唤,只听得调匀的坚持的煽动翅膀声音。我们守着这一幕哑斗的边上。这样来回三五次之后,渐渐斑鸠飞得不大稳了,她有点慌乱,被翼声音显得踉跄参差。在我们未及看他怎么扳动机枪时,震天一响,斑鸠不见了。猎人走过去拾了死鸟,拂去沾在毛上的一片枯叶。斑鸠的颈子挂了下来,一幌(22)一幌。我们明明看见,这就是刚才飞着的那一只,锈红色翅膀,瓦青色肚皮,小小的头。猎人把斑鸠放在身旁布袋里。袋里已经有了一只灿烂的野鸡。他周身还是那样,看不出那里(23)松弛了一点,他重新装了一粒子弹,向北,走出这个林子。红色的绑腿到很远还可以看见。秋天真是辽远。

我们本来想到林子里拾橡栗子,看木耳,剥旧翠色的藓皮,採红叶,寻找伶仃的野菊,这猎人叫我们的林子改了样子了,我们干什么好呢?

大雨暂歇,坟地的野艾丛中

一只粉蝶飞着。

矫饰

我很早就做假了。八岁的时候,我一个伯母死了。我第一次(第一次么?不,是比较重大的一次)开始“为了别人”而做出种种样子。我承继给那位伯母,我是“孝子”。吓,我那个孝子可做得挺出色,像样。我那个缺少皱纹的脸上满是一种阴郁表情,这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哀伤。我守灵,在柩前烧纸,有客人来弔(24)拜时跪在旁边芦席上,我的头低着,像是有重量压着抬不起来。而且,喝(25),精彩之至,我的眼睛不避开烟焰,为的好薰得红红的。我捏丧棒,穿麻鞋,拖拖沓沓的毛边孝衣,一切全恰到好处。实在我也颇喜欢这些东西,我有一种快乐,一种得意,或者,简直一种骄傲。我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自己也感动了。只有在“亲视含殓”时我心里踌躇了,叫我看穿着凤冠霞帔的死人最后一眼,然后封钉。这我实在不大愿意。但是我终于很勇敢的看了。听长钉子在大木槌下一点一点的钉进去,亲戚长辈们都围在我身后,大家都严肃十分,很少有人接耳说话,那一会儿,或者我倒还挤出一点感情来的。也模糊了,记不大清。到葬下去,孝子例须兜了土在柩上洒三匝,这是我最乐意干的。因为这是最后一场,戏剧即将结束。(我差点儿笑出来。说真的,这么扮演也是很累的事。)而且这洒土的制度是颇美的。我倒还是个爱美的人!

近几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丧事。有时竟想跟我那些亲戚长辈们说明白,得了吧,别又来装模作样。

民国三十六年一月

蝴蝶:日记抄(26)

听斯本德(27)聊他怎么写出一首诗,随着他的迷人的声调,有时凝集,有时飘逸开去;他既已使我新鲜活动起来,我就不能老是棲(28)息在这儿;而到:

“蝴蝶在波浪上面飘荡,把波浪当作田野,在那粉白色的景色中搜索着花朵。”(29)

从他的字的解散,回头,对于自己陈义的抚摸,水到渠成的快感,从他的稍稍平缓的呼吸之中,我知道前头是一个停顿,他已经看到这一段的最后一句像看到一棵大树,他准备到树下休息,我就不等他按住话头,飞到另一片天地中去了。少陪了,去计划怎么继往开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成竹在胸,很有把握,我要一个人玩一会儿去。我来不及听他吩咐些甚么;已经为故地的气息所陶融。

蝴蝶,蝴蝶在同蒿(30)花田上飞,同蒿花灿烂的金色。同蒿花的金色,风吹同蒿花。风搂抱花,温柔的摸着花,狂泼的穿透到花里面,脸贴着它的脸,在花的发里埋它的头,沉醉的阖起它的太不疲倦的眼睛。同蒿花,烁动,旺炽,丰满,恣酣,殢軃(31)。狂欢的潮水!——密密层层,那么一大片的花,绸(32)浓的泡沫,豪侈的肉感的海。同蒿花的香味极其猛壮,又夹着药气,是迫人的。我们深深的饮喝那种气味,吞吐含漱,如鱼在水。而同蒿花上是千千万万的白蝴蝶,到处都是蝴蝶,缤纷错乱,东南西北,上上下下,满头满脸。——置身于同蒿花蝴蝶之间,为金黄,香气,粉翅所淹没,“蜜钱(33)”我们的年龄去!成熟的春天多么的迷人。

我想也想不起这块地方在我的故乡,在我读过的初级中学的那(34)一边,从教室到那里是怎么走的呢?我常常因为一点触动,一点波漾而想起这块地,从来没有想出究竟在那里,我相信永远想不出了。我们剪留下若干生活(的场景,或生活本身)。而它的方位消失了,这是自然的还是可惋惜的?且不管它,我曾经在那些蝴蝶同蒿花之间生存过,这将是没齿不忘的事。任何一次的酒,爱,音乐,也比不上那样的经验。

那个时候我们为甚么要疯狂的捕捉那些蝴蝶?把蝴蝶夹死在书里(压扁了肚子)实在是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恶心。为甚么呢?我们并不太喜欢死蝴蝶的样子(不飞了);上课时翻出一个来看看不过是因为究竟比我们的教科书和教员的脸总还好玩些,却也不是真有兴趣,至少这不足以鼓励我们去捕捉杀害。我们那么热心的干这个(一下子功夫可以三五十个,把一未(35)书每一页都夹一个毫不费力!),完全是表洩(36)我们初生的爰(37)。就是我们那些女同学,那些小姐们,她们的身体、姿态、脚步、笑声给我们一种奇异的刺激,刺激我们作许多没有理由的事情。这么多的花蝴蝶,蓝天、白云、太阳、风、又挑拨我(38)。我们一身蓄聚蛮野的冲动,随时就会干点傻事出来。捕捉蝴蝶,这跟连衣服跳到水里去,爬到盤(39)楼房顶上,用力踞一只大狗,光声怪叫,奇异服装完全出于一源。不过花跟蝴蝶似乎最能疏导宣发,是一种最直接,最尽致,最完备遍到的方式。我们简直可以把那些蝴蝶一把一把的纳到,嘴里,嚼得稀烂,骨笃一声咽下去的!(并不须她们任何一个在旁边看见或知道。)都是些小疯子,那个时候我们大概是十三四,十四五岁。

这一下可飘得远了。斯本德刚才说甚么来的?让我想想看。我重新把那篇《一首诗的创造》摊开,俯伏到上面去。稍为(40)有点不顺帖,但不一会儿我就跟上他了。

八月十四日

花·果子·旅行:日记抄(41)

七 日

我想有一个缾(42),一个土陶蛋青色厚釉小谭子(43)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点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缾,我今天更觉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为,这里没有别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铜钱大,出奇的瘦脊,不会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一颗(44)勿忘侬草是真正蓝的,可是只有那么一颗。矢车菊和一种黄色菊料花都如吃杂粮长大的脏孩子,要经过很大的努力与克制喜欢它。)

过王家桥,桥头花如雪,在一片墨绿色上。我忽然很难过,不喜欢。我要颜色,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苹果,我不怀念你们。黄熟的香蕉,紫赤的杨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盘。黄果和橘子,都干瘪了,我只记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浓厚的酒,深沉的颜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点也不粗暴的,沉醉极其自然。

我渴望更丰腴的东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纪德的书总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莱齐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八 日

把梅得赛斯的“银行家和他的太太”和哈尔司法朗司的“吉普赛”嵌在墙上。

说法朗司是最了解人类的笑的,不错。他尽得那么准确,一个吉普赛,一个吉普赛的笑。好像这是一个随时可变的笑。不可测的笑。不可测的波希米人。她笑得那么真,那么熟。(狡滑(45)么,多真的狡滑。)

把那个银行家的太太和她放在一起,多滑稽的事!

我把书摊在阳光下,一个极小极小的虫子,比蚜虫还小,珊瑚色的在书叶上疾旋,画碗口大的圈子。我以最大速度用手指画,还是跟不上她,她不停的旋,一个认真的小疯子,我只有望着它摇摇头。

九 日

我满有夏天的感情。像一个果子渍透了密酒(46)。这一种昏晕是醉。我如一只苍蝇在熟透的葡萄上,半天,我不动。我并不望一片叶子遮荫我。

苍蝇在我砚池中吃墨呢,伸长她的嘴,头一点一点的。

我想起海港,金色和绿色的海港,和怀念西方人所描写的东方,盐味和腐烂的果子气味。如果必要,给他一点褐色作为影子吧。

我只坐过一次海船,那时我一切情绪尚未成熟。我不像个旅客,我没有一个烟斗。旅客的袋里有各种果子的余味。一个最穷的旅客袋里必有买三个果子的钱。果汁滴在他襟袖上,不同的斑点。

我想学游泳,下午三点钟。

气压太低,我把门窗都打开。

十 日

我如一个人在不知名小镇上旅馆中住了几天,意外的逗留,极其忧愁。黄昏时天空作葡萄灰色,如同未干的水彩画。麦田显得深郁得多,暗得多。山色蓝灰。有一个人独立在山巅,轮廓整齐,如同剪出。我并不想爬上去,因为他已经在那里了。

念N不已。我不知道这一生中还能跟她散步一次否?

把头放在这本册子上,假如我就这么睡着了,死了,坐在椅子里……

携手跑下山坡,山坡碧绿,坡下花如盛宴……回去,喝缾里甘凉的水。我们同感到那个凉,彼此了解同样的慰安……风吹着我们,吹着长发向后飘,她的头扬起。……

水从壶里倒出来乃是一种欢悦,杯子很快就满了;满了,是好的。倒水的声音比酒瓶塞子飞出去另是一种感动。

我喝水。把一个绿色小虫子喝下去还不知道,他从我舌头上跳出来。

醒得并不晚,只是不想起来。有甚么唤我呢,没有!一切不再新鲜。叫一个人整天看一片麦田,一片绿,是何等的惩罚!当然不两天,我又会惊异于它的改观,可是这两天它似乎睡了绿,如一个人睡着了老。天仍是极暗闷,不艳丽,也不庄严,病态的沉默。我需要一点花。

我需要花。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

醒来,仍睡,昏昏沉沉的,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无好处。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气清润,若经微雨,村前槐花盛开,我忽然蹦蹦跳跳起来。一种解放的快乐。风似乎一经接触我身体即融化了。

听司忒老司音乐,并未专心。

我还没有笑,一整天。只是我无病的身体与好空气造出的愉快,这愉快一时虽贴近我,但没有一种明亮的欢情从我身里透出来。

每天如此,自然会浸入我体内的,但愿。

对于旅行的欲望如是之强烈。

草屋顶上树的影子,太阳是好的。

三十四年记 在黄土坡

三十五年抄 在白马庙

街上的孩子(47)

街上看见小儿祈雨,二十多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才四五岁,抬着两顶柏枝扎成的亭子轿之类东西,里面烧香,香烟从密密的柏叶之间袅袅透出,气味极浓。前面几个敲糖锣小鼓,多半徒手。敲小鼓的两个,他们很想敲出一个调子,可是老有参差。看他们眼睛,他们为此苦恼。一心努力于维持凑合那个节奏,似已忘却一切。到别人同声高唱那只(48)求雨的歌谣时,便赶紧煞住鼓声和着一起唱。当大人一说“求雨去”,这声音熏沐他们,让他们结晶。这使他们快乐,一种难得的不凡的经验,一种享受。而从享受,从忘记一切的沉酣状态正可以引出热诚。他们念“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是倾全部感情而叫出来的,他们全身肌肉都颤动。这些孩子脸上都有一种怪样的严肃,一种悲剧的严肃,好像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些香烟,柏枝,哑哑的锣鼓,这支简单的歌,这穿在纷乱喧闹中的一股为一种“神圣”所聚的力,象(49)大海中一股暗流,这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近似疯狂的情绪。

自从一个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蝗虫有五只眼睛,两只复眼(复眼,想想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的时候!),三只单眼,我就一直很想告诉一个孩子。

我们在大街上,在武成路,晚上八点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一路走过来,一路东张西望。我们发现许多很有趣的事情。我们同时驻足了:两个孩子,在八点多钟的武成路,在汽车,在钱电,电灯,在黄色显得是纯白,红色发了一点紫的武成路边上,两个孩子蹲着。他们蹲在那里,正像蹲在一棵大树的阴影底下,在一边潺潺的溪水旁边一样。他们干甚么?嘿,他们在找石缝里的土狗子哩!

我们在小西门外一个小酒馆的簷(50)外看见一个卖种子的。他有不少种子,扁豆,油菜,葫芦,丝瓜,包谷,甜椒,茄子,还有那种开美丽蓝色单瓣小花,结了籽儿乡下人放在粑粑里喫(51)的东西,许多不知名,不认识的东西,每一样都极其干净漂亮,有乡下人来买,用手点点这个抓抓那个,卖的人就跟着看看这,看看那,彼此细细的谈着。这些种子把他们沟通起来。他们正在合作,共同完成一个爱情,爱那些种子。他们依照他们习惯,都蹲着,都抽金堂叶子烟。你正说,总觉得卖种子的比一般乡下人要‘高’,一种令人感动的职业,而我们一回头,我们看见另外一件事。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孩子,坐在他家米铺子门前堆积的米包上,他面前四五尺人行道上有一张对折的关金券。从那孩子的脸上蹊跷表情,你发现那张票子拴了一根黑线,线牵在那孩子藏在背后的手里。我们看了半天,并未有人去检(52),有几个人经过,都没看见。那孩子(孩子!)始终挂一脸那种古怪表情,他等待胜利,一个狂喜就要炸出来,不大禁压得住,他用力闭他的嘴,嘴角刻纹,他领下肌肉都紧张了。他的自满(自满于杰作的发明?)比谲秘多。这孩子!无疑有一种魔鬼的聪明。我简直不知对他怎么好。我想刷他一个耳光么?没有,我没有。真是,见你的鬼,我走了!

六月十八日昆明

他眼睛里有些东西,决非天空(53)

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下午五六点钟,他们回来了,回来,在院里井边洗他们添了一层黑泥的腿。有的坐在阶石上,总有几个在井栏上坐的。黑泥洗去,腿上的肉显得很白,灰白灰白的。院子里铺的红沙方石,是云南特有的。他们正在“劳动服务”,挑挖附近一口渐渐淤浅的湖。雨季,常常湖中无一游人。桥是空的,堤也是空的。草长得高高的。堤上柳树如乱发,树皮的颜色则为雨水泡得完全是黑的了。天色冥冥漠漠。荷叶多已枯残,水鸟也不飞,也不叫。湖水淡淡,悠悠的飘着小浪。他们各人戴了个笠子,灰色衣裳,一个一个离得远远的,一锹一锹把湖底乌郁郁的膏泥挖上来,抛在岸上。一切做来好像全无声息。他们不说一句话。只有时累了,把锹插在水里,两手扶在锹把顶上,头搁在手背上,看相邻的另一个的动作。脸上全无表情,木木的。看来他们眼角口边的肌肉只会永远维持,这个样子,很少有牵扭跳动。早晚两顿饭大概是送到湖边的。六点多钟,天也差不多黑了,该睡了。大家横到一堆稻草上去,用军毯盖好。雨下了整三个月!这个破院落每一块砖头都已经回潮发湿。那堆稻草没有一根脆的了。昆明下雨天凉起来真凉。云沉沉的压在屋脊上。

“妹子的,耳屎都是稀烂的!”我这一次听见他们笑,看见这些脸上有亮光。他们今天没有去。十点多了,还都在家里。而且大家活泼得多,走来走去,很兴奋的样子。好些人的头都刮得光光的,白白的。有两个正坐在凳子上,由同伙中别人用剃刀×拉×拉的剖。旁边有人拧他耳朵,呵他腰。“小兔子,我亲亲你,呀唷,好嫩!”“莫闹莫闹,你等一下不剃?”已剃好的则抢着看一面不到两寸长的小鹅蛋镜子。镜子背面一个摩登大姑娘。走到旁边一个狭狭的过道中一看,伙(54),有肉哩。这个煮肉办法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大地堂锅,白水里几块肉,肉都是一尺来长三四寸宽,咕噜咕噜直翻泡儿。这是他们挑湖的酬劳了?我想了想,半月前有人来收了濬湖捐,这个捐该能买多少肉。不管这个,“肉”是好的,你看他们吃。他们用的碗真特别,是一截竹筒。这竹筒日晒风吹,多已裂缝。汤一倒进去,四面射出来,于是他们抢着喝,手忙脚乱,急切慌张。不两天,他们就走了。也不知是那(55)个部队的。

我们到学校旁边凤翥街小茶馆喝茶。天太干,整天刮风,脸上皮肤发紧,嘴唇开裂,每天都得喝茶。凤翥街是一条凌乱肮脏的小街。街上铺石板。一街的猪尿马粪烂草鞋。

这天凤翥街特别闹热,开来许多兵。他们刚到,尚无约束。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这,看看那,样子蠢头蠢脑。凤翥街上有甚么可看的?全是小铺子,烟纸店,杂货店,豆腐店,羊肉馆子,羊肉摊子,卖花生葵花子儿的掮了个篮子,卖针卖绵线卖破旧衣衫的老太婆脖子下一个大瘿带,纸扎店里老头子戴一付(56)

铜边老花眼镜画金童玉女的粉白大团脸。在荒凉的长途跋涉之后对于这些人的活动会格外感到兴趣,觉得亲切么。然而似乎又不是。他们就是要这么走来走去的走走吧,因为现在还不知道上头要让他们干甚么。

小茶馆靠门是一张白木方桌。我们坐下喝茶。一会儿对面马店(马店是一种小栈房,供山里来的“马驮子”住宿,住人也住马)里走出一个排长模样的人。一路唠叨着进了茶馆。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似乎埋怨一个不解事的小兵。“教不要来,不要来。定要来,定要来!来干啥呢,来害病找死。当兵是好玩的?这一路倒了十二个……”他一嘴河南话,脸上红红的,身子方方的。他来,是办公来了。这人看来是排长,实是个连长。一个文书上士和特务长也来了。他一面分派那两个做事,一面唠叨,手上一个烧饼。忽然大声向对面喊:“叫××来,拿点钱去隔壁买一碗白米饭,看他想不想吃?”这时正有一大桶饭从街心向北抬过去,米好红!这我们才知道“白米饭”的意义。过了半天,门里走出一个病兵家,是那个××,即他所埋怨的人了。病得不轻,瘦得青入篙篙的,扶墙摸壁的走过来。白米饭买来了,他对着饭瞪了半天。那个红脸连长重叹了口气,拳头用力的搥在桌上。

我们沿街向北走。一片空场子上,他们吃饭。十一个一桌(桌?),站好队,报了数,即可以去吃。有一队正在报数。一!二!三!五!排在第五的急于想吃,没等“四”报出来即抢出一个“五”来。“五!五!五!”值星官扑过去在五的头上打了三巴掌。“五”的帽子打在地下:“五”是个癞痢花头,头上头发有一块没一块的。“重来!”一!二!三!四!——五……十一个人围着一碗菜蹲下来。甚么菜?盐拌萝卜,上头是一层辣椒粉。第一碗饭,他们不吃菜,吃干饭。十一个人全吃完了,排队去添饭。饭不得自己动手添,由值星官一个一个鸣——过来,鸣——过去。空场上计有十二桌。一直到第三碗饭,也就是最后一碗饭了,才开始吃那一碗辣椒盐拌萝卜。

走出凤翥街我们都说不出话,互相看看。

黄昏时候,从图书馆里出来。走到学校门口,我们看见一个兵。

他躺在那里。

他就要死了。

他的同伴看他实在不行,把他丢了下来。

他上身一件绵(57)军服,头上还有顶帽子,下身甚么都没有。他很瘦,瘦得出奇。膝骨突出来。腿上的皮挂下来,仿佛已与骨头不相连附。

他躺在公路旁边一条浅沟里。浅沟里是松松的土。他已不能再在土上印出第二个印子。他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完了。他不能再有痛苦。也没有抵抗。甚么都快消逝,他就要完了。他平平静静仰面躺着。不是“躺着”,是平平静静“在”那里。

他意识已淡得透明,他没有意志了。他大概已不能构成一个思想,他不能想这是蓝的,这是地,这是我。

他的头为甚么慢慢慢慢的向两边转过来,转过去呢?他要借此知道他还活着?

他的眼睛好大,大而暗淡。他的眼白作鸭蛋青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还看甚么呢?对于这个就要失去的世界看甚么呢?

公路上人走过来,走过去。上头是天,宝石一样的蓝天。

三五年十一月

烧花集(58)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秋与知是否邈不相关?二而一?管它!落下一片叶子是真的。普天下决不能有两片叶子同时落,然而普天下并是那一个风也。只要是吹的,不管甚么风。风不可捕,我拾起这片叶子。红的么?

我的欢情,那一枝……

一片寂静的树枝中,有一枝动了,颤巍巍的;韵律与生命合成一体。于是我想起,一只小鸟,蹬一蹬,才从这里飞去。静是常,动是变,然而任何一刻是永远。

“有笑的一刻,就有忆笑的一刻”,笑是无穷。

没有人能够在春到之后才认识。你是跟我的生命—齐来的。“美的定义是引起惊讶与感到舒服”;后者是已经熟悉的,前者是将会熟悉的:希望的眼睛与回忆的眼睛有同样的光,因为它们本来是一个。回忆未来的风雨晴晦,你看,天上的云,多真实。

水至清则无鱼,然而历历可数岂非极可喜境界?

——历历可数么?不可能的。一尾,两尾,三,四,虎皮石边,白萍动了,一个水花儿,银鳞翻闪,喑,红蓼花边的眼睛映一点夕阳如珠,多少了?忘了。单是数本身就是件弄不清的事。“我还没有到能静静分析自己的年龄”,永远也到不了。

“想到你的爱特别是一种头脑的爱,一种温情与忠诚的美而智的执着”。芥龙为这句话激恼了。

一枝西番莲以绿镶牙的嫩枝自陶缶中吮收水分。一只满载花粉的蜜蜂触动花瓣,垂着细足飞出窗外。幸福可见如十指。

附《烧花集题记》

终朝采豆蔻,双目为之香。一切到此成了一个比喻,切实处在其无定无边。虽说了许多话,则与相对嘿无一语差不多少,于是甚好。我本有志学说故事,不知甚么时候想起可以用这种文体作故事引子,一时怕不会放弃。去年雨季写了一点,集为《昆虫书简》,今年雨季又写了《雨季书简》及《蒲桃与钵》,这《烧花集》则不是在淅沥声中写的了。要是一个不同耳,故记之。“烧花”是甚么意思,说法各听尊便可也。谁说过“花如灯,亮了”,我喜欢这句话,然于“烧花”亦自是无可无不可。

卅二年十二月二日

(59)与旌(60)

一、不起来的小猫

我教书,教国文,我有时极为痛苦。“国文”究竟是个甚么东西?是哪一个指定了这么个名称?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事情?但痛苦的不是这个。我相信没有人狂妄荒谬到要来管我教了些甚么,如果这真在那儿“教”。在这个国度中生活有个最大的方便,即对于制度下的甚么可以全然不理睬,因为实在无从理睬,不,根本就没有甚么制度!我痛苦,因为我孤独。走近一架琴,坐下,试按一按几个键子;拉开窗前的长帘,扣了工作衣的扣子,撩一撩头发,提起一管画笔;我是多么羡慕那种得其所哉的幸福呵。室中无一呼吸,而远方有无数双眼睛耳朵向着他们。我,一个教员,一个教员是多么寒伧的东西!一走进教室,我得尽力稳住自己,不然我将回过身来,拔脚就逃。不过我的“性子”常常很好(我这一向睡得不错),我走进去,带上门(我把自己跟他们一齐关在里面),翻开书(一切做来安详从容),我讲了:

——上回我们讲到二十七页,“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南阁子——且何谓阁子耶’……”我说这句话写得真好,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见。“闻姊家有南阁子”,忽然一折,来了“且何谓阁子耶”这么一句。我们想想本来要说的话可能另是一个样子,话说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带了一带,带了一带:“南阁子是甚么?”自己问自己,说出了口,问姐姐:“且何谓阁子耶?”这写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觉得“且何谓阁子耶”上面加一个破折号。……

底下,因势利导,我想从此出发,说说归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态度与一般人有甚么不同。我思想活泼,声音也清亮:但是,看看下面那些脸,我心里一阵凄凉,我简直想哭。

他们全数木然。这分析得比较细,他们不大习惯?那他们至少该有点好奇,我愿意他们把我当一个印第安人看也好。可是就是木然,更无其他。一种攻不破的冷淡,绝对的不关心,我看到的是些为生活销蚀模糊的老脸,不是十来岁的孩子!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整个社会。我的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无所攀泊,无所依据,我的脑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声音失了调节,嗓子眼干燥,脸上发热。我立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画出来的树。用力捏碎一支粉笔,我愤怒!

但是,我自己都奇怪,一边批判着一边恨恨的叫着,忽然伤狗似的大吼一声,用力抓揪自己的头发,把手里红笔用力摔去,平常决不会有的粗野态度这时都来了;这样也有不少年了;(我的青春!)我仍然有耐心把一本本“作文”改了。有时候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当垃圾堆中忽然发现了一点火星;即便只是一小段,三句,两句;我赶紧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来,烧起来。我择出这本卷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不错噢?”“很有希望,噢?”我狂热得不计较别人的眼睛怎么从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时我是骗了自己,闪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种甚么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嘲笑,使我的孤独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欢喜仍是完满的,长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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