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前方有你的黄铜茶饮

从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昭苏县城到夏塔乡约80公里,从夏塔乡到布拉特草原15公里。小李是我路上遇到的北京自由摄影人,因为同路,所以搭上了伴。本来我俩是想步行到布拉特草原的,顺便感受一路的草原风光,但这想法后来却遭到了哈萨克司机波拉提的取笑。“没有路。”他说。然后他补充:“你们根本不认识那些路,草原上的路都是这样的……”他一边用手七拐八拐地比画着,一边说:“一会儿是石头,一会儿是土,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水。”“而且,”他说,“要过两条小河,都有这么深。”他用手在身上比画着,开始手比画在膝盖上面,然后就从膝盖比到肚脐,直要比到胸口那儿去。

我看得笑了:“水在你身上怎么涨得那么快?”

波拉提也笑。“哎,是这样的嘛。”他说,“有的时候它这么深”——他的手比到膝上,“如果它一高兴,就这么深”——他的手比在肚脐上再升到胸口,然后手停在那儿,用眼睛里的笑意看着我:“这么深的时候,它在谈恋爱。”

说得我们都笑了:“那它现在谈恋爱吗?”

波拉提说:“我也不知道,它和人不一样,它想谈就谈了,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上了波拉提那辆白色的北京吉普,去看看那和人不一样的河水有没有谈恋爱。

草原上的路正如波拉提所说,一会儿是石头,一会儿是土,一会儿是草,一会儿是水;而且方向也正如他七拐八拐的手势。波拉提全神贯注地开车,他的身体随着方向盘拧动着,好像他开的不是车,而是一艘在波峰浪尖上跳荡的船;马达好像也不在那几乎是横冲直撞的车上,而在波拉提拧动的身体里,不,那不仅仅是马达,更是在他的身体里藏着的一匹马。我们的头不时地与车顶进行着亲密接触,开始的时候我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喊,我的腰没有了——意思是腰都快颠断了。波拉提在前面幸灾乐祸地笑。“骑马,骑马……”他喊着。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我们像骑马那样,身体不能死赖在马背上,而要随着马的颠簸让身体不时离开马背,在人和马都是活的时候,才可以免除颠簸之苦,好的骑手都是深谙此道的。后来只要前面有大的沟或者坡,波拉提都会提前喊,要飞了,要飞了……这时候他开的好像又不是船了,而是一架飞机。我们随着他的喊声,让身体离开车座,果然非常有效。

到河边,水面不宽,也就四五米的样子,水色是白的,水流非常急。对面有一对骑摩托车的青年,从他们卷起的裤腿可以看出,他们曾经下水测过水的深度,显然摩托车是无法通过的。波拉提用哈萨克语和他们讨论着水势。

我问波拉提:“这水咱们的车能过吗?”

“现在不行,”波拉提说,“它们正恋爱得厉害呢。”

“那它们什么时候不谈恋爱了呢?”我问。

“谈着谈着就不谈了,水和人一样嘛,”波拉提说,“人也要做饭、放羊,不能光谈恋爱。水也不会光谈恋爱的。”

当你安静下来,世界就会向你聚拢——正午的草原上,向我们聚拢的还有高原上白花花的太阳,田野上的草和野花上闪着笔直的阳光,让人不敢逼视。它们的上方,空气变幻出热气蒸腾起的花纹,在空气里移动着空气,显示着寂静。

不时有人骑马渡过河水,我指着摄影师小李问带我们来的乡村司机波拉提:“你能不能问他们借一下马,我和他,让我们先过去?”

“你们?”波拉提笑了,“你们不行,你们骑,马就不走了。”

这让我想到诗人周涛讲过的一件往事。

周涛是会骑马的。年轻的时候,他因有急事骑马到另一个村去,傍晚遇到一条涨水的河。马死活也不愿意渡河,弄得周涛万般无奈。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哈萨克帐篷,就打马过去,寻找帮助。打开帐篷发现里面只有一位黑瘦的哈萨克老妇人,年龄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周涛喝着她倒的茶,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心想今晚过河可能是无望了。没想到哈萨克老妇人听了他说的情况后,立马站起身来,带他到河边。哈萨克老妇人拉着自己的马,侧身跨上周涛的马,周涛那匹先前面对河水胆怯不前的马突然全身一闪,仿佛通了电,平稳地踏入了河水。马从黑瘦的哈萨克老妇人双腿夹紧的动作里,接收到了指令,知道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骑手——哪怕她已经八十多岁,哪怕她非常瘦小,但马不管这些,它只认真正的骑手,马也是需要从真正的骑手那儿找寻勇气的。但成为一个真正的骑手需要时间。

在哈萨克族的人生礼仪里,对一个男孩而言,他所要经历的第一个重要礼仪就是他的出生礼“齐哈达哈纳”,第二个重要的人生礼仪就是小孩骑马仪式。哈萨克小孩5岁就开始练骑马了。马在哈萨克人的生活中已不仅仅是一个动物,也不仅仅一个陪伴,马和他们心息相通,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他们荣誉的一部分。说着马,河水对面的一个中年哈萨克人对着河水唱起了那首有名的哈萨克民歌《黑走马》:

骑上这种马的时候想到哪儿都可以去

哪里有风哪里就有我黑走马的身影

只要我有梦想

骑上我的黑走马就可以到达

“只要我有梦想,骑上我的黑走马就可以到达。”这是多么朴素而美好的诗句啊,又是多么简单却了不起的确信!

“可是什么是走马呢?”小李问。

“走马啊,”波拉提说,“就是慢跑着的马。走马好像你们‘汉族人的马’里那种桑塔纳,跑起来又稳又快,还省油;还有一种是跑马,跑马嘛,”他转身指着自己的北京吉普:“这就是跑马,有的跑马比我的车好,跑马也有好有坏嘛。”波拉提心平气和地笑着说。

在草原上骑马狂奔的小骑手。比赛骑马,是哈萨克男孩的日常游戏之一。

但我感觉如果把黑走马的歌改成:“如果我有梦想,开着我的桑塔纳就一定可以到达。”这样听起来无论如何都像一则不成功的电视广告。毕竟,比起“汉族人的马”,真正的马是有着呼吸,有着肌肉的搏动,有着马的精神,有着热血,还有着与人的肌肤相亲……而且,马是会死的,这很关键。

水终于消下去了。我们的车驶进布拉特草原深处,车还没靠近毡房,就看见托克塔森家的毡房前站着几个孩子,脸色黑红黑红的,透出高原阳光的颜色。他们专注地望着我们的车,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在支持停在脸上的强烈阳光。这让我想到我们在草原路遇的过路的羊群,大群大群地走在草原上,拦在我们的车前。波拉提怎么按车喇叭它们都无动于衷,依然慢腾腾地走着,拥挤着。也许对这些羊而言,我们的车也如它们经过的一个土坡,一个小小的山岗,属于它们凝然不动的世界的一部分,会等着它们慢慢走过。虽然我们的车是动着的,还发出响声,但它们仿佛决定了不理会这一切。我隔着车窗看着围在我们车前车后的羊们,笑着说:“好,有性格。”而波拉提则坐在驾驶座上乱骂一气,结句总是:“牲口!”骂得我们笑了:羊不是牲口是什么?

有时,一头不知道在何处的羊突然远远地叫了起来,于是羊群突然叫成一片,随着叫声,羊们拥挤着,漫山遍野地跑了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叫,为什么突然跑遍了山谷。仿佛听到了冥冥中的一声号令(我感觉它们不是被我们这个“汉族人的马”的喇叭声吓跑的。根据哈萨克的习俗,我们这个“汉族人的马”是很没有礼貌的,哈萨克人骑着马是不能冲进别人家羊群的),那依稀是来自上天的一道指令,让羊群突然间跑遍山野。

直到车驶近他们的毡房,一个最小的孩子才钻进毡房的门。然后托克塔森就从毡房里弯着腰走了出来,和从车里走下来的波拉提互相问候,从家中的老人孩子一直问到:“你们家的羊好吗?牛好吗?马好吗?狗好吗?”与托克塔森握着手彼此脸对脸问候时,波拉提的语气态度极郑重,托克塔森的脸色身姿,似一本哈萨克的草原之书,把面对这本书的同族人波拉提也翻卷进这本书里。

托克塔森和波拉提不同,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木讷,动作也是缓慢的,一看就是长年在草原生活的哈萨克人——草原不需要你太多的表情,也不需要你匆匆忙忙地做什么。——他们的表情是长年面对天地万物时最自然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也是干活时很实在的动作。和我们握手时,看不出他欢迎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当然也看不出不欢迎的样子。他的手是温暖有力的,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时,我感觉我的手是有重量的。他脸上最后绽出的笑,好像迟迟才从毡房里走出来见生人的孩子,竟然有些羞涩。那样子让我想起一首哈萨克民歌:

不要见了面就握手寒暄,

而实际上什么都不干;

不要在大街上只会炫耀自己,

要知道你出自毡房,

那才是你的根源。

我们到达布拉特草原托克加阿塔的儿子托克塔森家的时候,是下午2点,新疆时间是中午12点。正是吃饭的时间。在托克塔森宰羊准备招待我们这些远方客人的时间里,波拉提已和小李称兄道弟,彼此间亲密得好像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他俩互相赞美着对方的胖,俩胖子还摸着对方的肚子比谁的大些。波拉提的结论是自己有四个月的身孕,而小李至多也就三个月,所以他认为小李可以叫他哥哥。而对我,他认为,我完全有必要和他一起到附近夏塔的古墓去掘些宝藏什么的,然后和他一起私奔到对面的哈萨克斯坦去……饭后,波拉提把我们留在草原上,先行回夏塔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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