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母子
◇01◇
阿北跟北妈决裂那天,动静闹得非常大。阿北在前面提腿狂奔,北妈在后面撒丫子狂追。
阿北边跑边喊:“臭女人,我今天死给你看,我把命还给你,我一千辈子不会原谅你……”
北妈边追边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沈家祖宗一万代没出过一个好人,有种你去死,我不拦你……”
母子俩嗷嗷对骂,一路电闪雷鸣,飞沙走石,从村里到村外。
阿北冲上一座桥,水流哗哗,桥面和水面之间的垂直距离目测足有五十米高的那种。
“有本事你跳?!”北妈个子比一般男人高,块头大,肺活量非常充足,吼起来震耳欲聋。
瘦削细长的阿北像个被敌人逼到绝境的英勇战士,双手攀着桥栏,纵身一跃,疾如闪电,没作半秒迟疑。
岸上,所有被动目击的人们,尖叫声一片。这片河面宽达二三百米,水深莫测,普通人就算存了施救的心,也得暗自掂量下实力是否允许。
第一波尖叫声尚未平息,更响的第二波随即又起。不过眨眼工夫,原本气焰嚣张的北妈抬腿飞过桥栏,也跟着跳了下去,动作之果断,简直视死如归。
这天没出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在警察到来之前,北妈凭一己之力将阿北拖上岸。阿北肚子喝得很撑,晕乎乎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啪啪两个大嘴巴子就迎了上来。要不是诸多看客阻挡相劝,北妈可能会将他扇成猪头。
这件事发生在阿北17岁那年。中考放榜的第二天。
阿北考得极其糟糕,落榜的同时,他思想也出了问题。居然背着北妈,约了几个平时要好的小伙伴,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帮他想,给远在广东的北爸写了一封信。
信的开头写道:
我过得很不好,她天天打我,周一到周五一天四顿。中午一顿在学校吃饭,免打。周末一天六顿,饭前饭后各一顿,从不赊账。
中间写道:
她脾气暴躁,可能得了神经病。我们学校比赛放风筝,我自己动手把宣纸染黑,用芦苇做骨架,扎了一对黑白无常……我为什么要跟其他同学一样?他们做蜈蚣孔雀飞机轮船,难道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思想?黑白无常怎么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上天的时候,又高又稳!可她一点都不懂,回家撕了我的无常,还把我打到流鼻血。
倒数第二段写道:
她让我看着锅,说咕嘟咕嘟的时候就代表水开了。我说咕嘟咕嘟的时候不叫水开,叫沸腾,我们物理书就是这样写的。她没文化,说了10分钟,眼见辩论不过我,于是动用蛮力,开打。
末尾写道:
爸,虽然你为了真爱和我妈离婚了。但我不怪你,换我,我也跟她离!希望你能寄点钱给我,我要去找你。问阿姨好!
此致,敬礼!
你最亲爱的儿子沈北
这封集众人智慧的信写好了,由阿北装在裤兜里带回家。他原本打算吃过午饭就去邮局寄,不知怎么就滑了出来。北妈扫地时随手一捡,秘密曝光。
看完信的北妈当时就爆了。女子单打立即开始。
阿北赶紧逃命。逃着逃着,犟脾气来了。回首自己这17年的生命,至少有10年老被这样追着打,诸事不顺,没意思透顶,一了百了吧。
结果天不遂人愿,还是被北妈从河里给揪了上来。
◇02◇
当年阿北这封信尾段那句贱贱的“问阿姨好”,就是我帮他想出来的。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为此付出了极大心血去弥补。此为后话,等会儿详谈。
暂时仍然转回去写阿北母子。
话说那天,阿北躺在地上,被北妈扇过之后脑袋就清醒了,他立即跳起来抓着北妈的头发不放,准备进行一场要被天打雷劈的母子大战。
围观的吃瓜群众苦劝无果,直到阿北的舅舅——北妈的亲弟弟匆匆赶来。该舅舅高大壮硕,老鹰捏小鸡一样,伸出一只手锁住阿北的喉咙,将他从大逆不道扭回正途。
“我恨你们,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要去找我爸,我受够啦……”前线吃败,阿北倒地作挺尸状,号啕大哭。北妈也跟着哭,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舅舅寒着眼,一脸冷雨秋霜,讽刺北妈:“当年谁让你鬼迷心窍把这小畜生弄回来?现在好了,冤家讨债来了。”
北妈一听这话,泪海彻底决堤,遥想当年那个大坑……
当年,阿北的亲爸作为先富起来的人,从广东带着真爱回家跟北妈谈离婚。为了尽快达成目的,这个男人无所不用其极,谎称自己不仅创业失败,还得了不治绝症,时日无多,跪求北妈成全他。
彼时年轻气盛的北妈被男人的鳄鱼泪和花言巧语恶心得无法自持,果断签字,拿着分到手的钱财,黄鹤一去不复返。
年方6岁的阿北被分给父亲。父亲的真爱嫌阿北丑,讲他脑袋圆圆,头发稀疏,胳膊腿又细又长,长得像个拨浪鼓。于是阿北被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
这一送,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阿北有哮喘,受点凉就咳嗽,他一咳,奶奶就从糖罐里抓一把白糖,逮住孩子撬开嘴,往里面一填。小小的阿北被迫吃了很多白糖,这些糖在他身体里产生了“神奇”的反应。不仅让他咳得更厉害,还最终化成一块“麻布”堵在他的嗓子眼,随时要把阿北噎断气。
爷爷看孙子呼吸困难,心生怜悯,带到医院配了瓶化痰药回来,医嘱每四小时喂一次,他老人家便严格执行。结果可能是白天干活累了,一小瓶外形相差无几的农药和化痰药居然放在一起。凌晨时分,阿北又咳,爷爷起来喂药,随手一拿,逼着孩子喝了一口。
阿北口吐白沫被送去抢救的时候,北爸远在广东,二老只好通知前任儿媳前来相助。
北妈来了。区区数日不见,儿子身体更瘦,脑袋更大,从拨浪鼓变成个枯藤上摇摆的葫芦娃。老母亲顿时目赤如火,恨极了不负责任的负心汉,也恨极了只顾一个人潇洒的自己,抱住阿北再不松手。
北妈争夺儿子抚养权,北爸的条件是不付分毫抚养费。抱着葫芦娃阿北,北妈心头苍茫一片,离婚时的洒脱烟消云散。
她文化不高,在当年的社会环境之下,不太容易找到体面高薪还能兼顾养育小孩的工作。
为了照顾阿北,斟酌过后,她在集市上租了个小门面,卖自制的豆制品。这不是个轻松活计,白天忙不停,夜夜四更起,从制到卖都是她一个人。
从前逛街抱个西瓜回家都觉得累,后来,一百来斤重的黄豆扛起能健步如飞,八十斤重的豆腐筐搬着稳如泰山。
岁月的赠品有时次得令人无法接受。比如把一个窈窕淑女活生生磨炼成一个过劳肥的臃肿大妈。
……
往事如烟,北妈擦干眼泪,命令阿北起来跟她回家。阿北坚决不起,一根筋号哭着要去找爸爸。
身板外形很像西部牛仔的舅舅蹲下来,黑眸凌厉,一只手探进阿北裤腰,他臂力很大,将阿北提了起来。阿北挣扎,舅舅像拎条大鱼一样,走了几十米,手臂一扬,将他扔进皮卡的车厢。
皮卡绝尘而去。北妈一言不发独自回家。
自此,好多年,阿北都没再回过我们村。我外出求学,工作。老村经历拆迁,回迁,也再未见过北妈。
◇03◇
5年前,失踪多年的阿北出现了。
这家伙以一个暴发户的标准姿势出现在同学会上。与其说他是来参加同学会的,不如说他是专门来找我的。于是,我得以有机会知道当年跳河事件的后续。
当年,舅舅将阿北提回家,甩了几张票子,支持他去找爸爸。阿北乐颠颠地买票南下广东,各种父慈子孝的场景在脑袋里塞得满满当当。然而现实比他的腰肢更骨感。父亲的真爱堵着门不让进,将当年北妈争取抚养权的判决书砸在阿北脸上。白纸黑字:女方独立抚养,孩子在成年之前以及成年以后的一切开销与男方无关。
阿北拿着那张纸,心脏像被黄蜂蜇了一口。
在门外徘徊了半个月,父亲始终没露面。真爱给警方打电话,借力打牛,以没办暂住证为由,将阿北遣返回家。
在阿北离家的这段时间,北妈再嫁,转了铺子、卖了房子,走得干干脆脆,一如当年她同意跟北爸离婚那般,毫不拖泥带水。
阿北在即将讨饭的边缘,又被舅舅接回家。阿北的舅舅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做建材生意的商人,是个能人,有点狠。舅舅很是瞧不起阿北,赏他两条路,第一找个学校继续读书,第二留下替他干活。选了任何一个都不许再更改。
阿北选了后者。那种几十斤一桶的油漆和防水材料,用5吨车或者10吨车装,上货卸货,由阿北一个人扛。彼时年方17岁的阿北,没多久双肩便皮开肉绽,后来又双腿发软被自己扛的大桶砸晕,再后来看到油漆桶和货车就条件反射,眼泪直掉,想吐。
阿北坚持了一个多月,心里寻思着既然爹不疼娘不爱,要不要再去认认真真跳次河的时候,舅舅发话了:“扛满三年,我铺本给你开家分店。”
阿北不喜欢读书。当年跟我们同学的时候,他连阿良都不如。阿良是先天有一点缺陷,阿北纯粹是脑回路清奇,与书无缘。当年他被北妈打,主要原因也在这。
读不进书的阿北初中毕业就开始埋头苦干。在我们这群人忙着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的时候,阿北乘着房地产的一阵又一阵东风,将建材店开遍周边城市。
◇04◇
歪个楼,简单介绍下我跟阿北的关系。
阿北跟阿良一样,是我同学。我们是同村,中学又分到一个班。开学前军训,报到那天,教官在台上讲话,我们在下面三心二意地听。
突然,蓝天白云之下,出现两只小鸟打架。从半空打到眼前,从眼前打到阿北头上。鸟儿大概也跟人类一样,打着打着就急眼儿了,居然就以阿北的脑袋为战场,一边扑棱翅膀进行体力较量,一边叽叽喳喳吵得死去活来。
阿北咧着嘴,眯着小眼,笑得像个汉奸,一动不动。
两只小鸟打了大概两分钟,连台上的教官都看呆了。要不是班主任老徐远远发现异常,冲过来挥手驱赶,大概它俩打到什么时候,我们一群人就观赏到什么时候。
老徐赶走了鸟儿,一脸惋惜地看着阿北:“人家在你脑袋上随地大小便,你都不知道要动一下呀?你这个小孩是不是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