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佛前一朵莲花
·往生·
人生。如此。
我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很多年了,我独坐莲花台,伴着莲花台前一池静谧无波的清水,水中红莲若隐若现。它们偶尔绽开美丽高洁的笑颜博我一笑,更多时候沉入水中,唯有一池静如明镜的深水与天空相望。
那高远苍白的天空仿佛我没有尽头的一生,星云皆是我用寂寞缔造出来的幻境。那里面有连绵起伏的青山,有日光铺满的古城,有巍峨雄壮的金銮殿,有圣洁如雪的安宫花……还有那些人。那些我爱过的与爱过我的人,我的子民,他们虔诚地敬拜我。
是的,或许你已猜出,我的身份很特殊。那一世,我一切皆可抛下,唯独生命之城。它并非一座城池,是我心中的幻城。日光倾城,永远没有黑夜。我独自坐在遥远的山巅,俯视众生万象。
死生皆虚妄,不过贪图一时欢乐。
享乐苦,何以欢。你或许不知放纵的快乐便是极致的痛苦。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如风雪过境,千鹤纷飞,莲花开了人却已不在。
生命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痛。你要记得。
有人说,我是佛。有人说,我已成佛。我其实谁也不是,我只是我,一个独坐高台看云生云灭心入尘埃的男子。
我喜欢这个称呼,男子。先是男,再是子。男,意味着我有我的归属,我是一个可尝情的凡人。子,是大地之子。我向往天空,终究要回归大地。有人问我,你不该是佛的孩子吗?错了,你们都错了。我犯了戒,于是受戒,但我不是因为佛的惩戒而甘愿受罚。我想再回人间走一遭。
如此,而已。
我不贪心,我只是想度善缘。我想用我的诚心感动佛,想问一问他,可否度我百年光阴,让我看看前世,或者来生。
我信人世轮回,我不怕永坠地狱。我伸不出抚摸天空的双手,那么便让我足踏莲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归深海或者没入尘沙,我可以微笑着告诉佛祖:当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的前世是特别的一世,以至后世很多人记得,写下关于我的情诗。那一世,我风光过,痴情过,叛逆过……纵使相逢应不识,有人记得我,有人很快忘记我。他们说,我是一个不该来到凡尘的人。而那时我想的是,倘若有来世,我想成为花,不打扰别人,不阻碍别人,凋零在土地上也不会污染了它。
我对爱人说:“我想要成为一朵花,被你亲自摘下,凋谢在你的手中。”
爱人对我说:“若你是花,当你站在佛祖面前,你就是我的莲花。”
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
世人皆爱我,我却独独寻觅最爱的人。我以为我得到,得到之后很快失去,心痛如麻。我也知道,我凡尘的人生是悲喜无常的一生。我来,抑或不该来,都是对情缘的执着,不是惩戒。
执着是错,
悲由智生。
展示愚昧,
心中窃喜。
佛祖说我心中有智慧,他亲自拣选了我。我却想,我心智愚昧,只有一颗痴心,为情而痴的凡心。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我不是普度众生的佛,我来寻我今生的情,与她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爱。然后,醉倒在她的怀中,被她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微闭的双眸。
所以,你现在应知,也许你误读了我,也许你只以为我的爱源于对世人的悲悯。我却执着于一个镜花水月的传奇,告诉你,我与你皆凡人,你不必为我伤悲。也许彼一世,我还会再来,也许就坐在你的身边,当你不经意地抬起头时,会看到我微微一笑的容颜。
·转世·
我出生伊始,传说天降异象,花雨漫天,七轮旭日同时升起,金光耀眼。人们视为祥瑞的征兆,能带来神明的庇佑。于是,甫一出生的我便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他们说我是“莲华生转世”,给家乡带来光明与福祉。
幼年的我不懂他们嘴里说的“神童”“转世”,我只是我,一个承欢父母膝下、经常流连山林的野孩子。我的阿爸给我取名,阿旺嘉措。
阿旺嘉措,阿爸取这个名字,带着对我深切的期许与厚望。也许他相信了那个预言,认为我是莲华生的转世。莲华生是我们门巴族人信奉的宁玛派创始者,而我降临人世,便是为了顺承他,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每晚临睡前,我抬头仰望头顶这片广袤幽蓝的星空,心中充满无限神往。相比那神秘缥缈的莲华生,我更希望自己只是天上的一颗星,绽放着煜煜安宁的光芒,在黑寂的深夜照亮前方的路,路人不至于寻不到归家的方向。
我想,我只是一颗星,拥有着清泉一般的眼眸,给我的阿爸阿妈,我的乡亲,我恋恋不舍的花鸟带去生生不息的光明与温暖。那么,即便只是做一个普通人,此一世,彼一世,我也无限快乐。
家乡的山谷谧静安适,
太阳的光芒欢乐相聚。
祝愿相聚,永不分离;
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家乡的雪山谧静安适,
雪山的白狮欢乐相聚。
祝愿相聚,永不分离;
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家乡的村寨谧静安适,
我们的亲友欢乐相聚。
祝愿相聚,永不分离;
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我出生的地方门隅,藏语称“白隅吉莫郡”,意为“隐藏的乐园”。这真是一片美丽圣洁的沃土,每一寸开出花的土壤散溢着莲花般的香气,亘古苍穹,孜孜不倦地孕育着我们的族人。如是,莲华生,我更倾向于出生在一个莲花盛开的地域,门隅,便是我心中的莲花净地。
寂寞的日子,我站在远山之巅,仰望着云天之上一对形影相依的白鹤悠悠飞过,回味着久远的传说。
相传门隅是金刚女神多吉帕姆的化身,面向苍穹,仰卧于一朵盛开如盘的莲花之上。她皎洁如雪的面容对着苍郁的蓝天,背后的莲花延伸出一片清静安宁的大地。她沉睡于莲花之上,宛若莲花开出的圣女,所有门隅的族人都是她的子民,得她的庇佑。
我埋下脸,想一想自己。每一个神秘带着寓意的传说之中都有一个隐象,暗喻前生与后世的关联。若门隅是莲花,我在莲花之上,便也出自莲花,结出莲心,这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我一人品尝。
我在梦里无数次幻想,莲华生,我的前生,会以何种化身示人。是如童子般静坐于莲心之中,双眼微闭,静默自持;还是袅袅白衣如炊烟,足踏莲花自远方来……每当我从梦中醒来,心中默念:“我已灭度后……名为莲华生……”真实的情形是,他幻化成八种变相惊扰了我的梦。
我试着问他:我是否是你的转世?
莲师反问:你是否希望是我的转世?
我又问:那么何时,你带我回去?
莲师言:你是你,我是我。你若不愿流连凡尘,自会回去。
我问莲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莲师言:世间种种变相,皆有起源。来与去皆是命中定数,不可参度。
我再问:我是否还会再见到你?
莲师言:你若心中有我,自然会再见。
我再一次见到白鹤,飞在行云之上,它的同伴不见了,看起来如此孤单落寞。我问它,能否载我同行。它弯下纤细的脖颈,白羽翩跹而落。我在想,若此时手中有玉笛,为它吹起一曲萨玛,它是否能重拾曾经的高傲与柔情。
·莲华生·
我原以为,我会一直清静平凡地生活下去。有关那个“莲华生”的转世预言,原不过一场梦,我梦见了传说中的莲华生大士,与他相问,他言心中有我便见我,我却不以为然。后来,我不再梦见他,想来便是心中无他了。
我依旧流连山野,沿着清湖的足迹,去寻开在深处的莲花。我想我能找到它,因为我是如此执迷于它。我不信那个传言,却相信我生于莲花。
日复一日,即使日子依旧安宁,我也知静水之下不乏涌动的暗流。譬如天象,花雨漫天里东方七轮红日同升;譬如彩虹照屋,大地蓦然震颤三次;譬如青青山脉之外的天地人间,是乐土,也是乱世。
我的幼年,让我记得的事寥寥无几。我安于平凡,乐于追寻快乐,所认定的快乐,必然来自山野。如此,我没有什么特别记得的事和人。如果记得某个人,定是终生难忘。
某日,家中来了两个陌生的僧人,朴实善良的阿爸阿妈热情相待。不知为何,见到他们我蓦然想起了梦中与莲华生大士相会的情景,忆起了他说的:“世间种种变相,皆有起源。”
相遇是缘,相识更是缘。这两位有缘的僧人在家中住了下来。
我的父母皆是纯善信奉红教的藏民,他们安分守己,清简度日。当这两位僧人突然出现在家中时,阿爸一向平静慈祥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那样欣喜与不舍……他缘何不舍呢。
我问阿妈:“这两位僧人来家中做什么呢?”
一向温婉沉静的阿妈蓦然流下眼泪,她看着我沉默不语,似喜似悲。我不觉看向那两位突然面朝我站起来的僧人,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已灭度后,
汝等莫忧伤,
无垢彩湖中,
较我胜士夫。
我已灭度后,
一百十二年,
较我甚殊胜,
名为莲华生。
“我已灭度后……名为莲华生。”
我感觉清泉般的虹光照耀头顶,顷刻间有泪在即。原来我心心念念的,并非是天上终年不落的星,我自入尘埃,心却向菩提。
我是谁,我又会成为谁。
·佛缘·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该来之处来,到该去之处去。”
“世间种种变相,皆有起源。来与去皆是命中定数,不可参度。”
彼时,我尚未得知日后的命运,只觉得那两位僧人可亲可近,他们亦对我表现出珍视和亲近。我虽心有怯意,表面却天真欢喜。
他们问我日常生活和喜好。我告诉他们,我喜欢流连山野,喜欢和树上的鹂雀对话。其中一人微皱眉头,本欲说什么,却被另一位面容慈祥、头戴僧帽的人出言制止,他面带微笑地问我:“你想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吗?”
我即刻答:“想。”没过多久,又摇了摇头说,“不想。”
僧人疑惑,问我:“为什么想,又不想?”
“想是因为心中确然所想,不想是因为心之所至。”
僧人听完哈哈大笑,细长的眼眯起来,眼角满是因岁月堆积的皱纹。他说:“既想,又不想,那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呢?”
“但凭心定。”
这是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发自真心的话。日后那些与父母诀别之时怆然涕下的感言,那些对爱人许下的情深义重的承诺,甚至是,对一生最恨却最敬重的人说出的任性妄为的话,都抵不过这一句,但凭心定。
人生最难得的,便是但凭心定。
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
也许我这一生最执着的,不是情缘,而是佛缘。因为我连问情,都要受佛的指引。而初时我来到人间,走过重重山脉自一方来,到底是因为佛缘。
一切佛兴,皆从信起。那么佛缘呢,也是一个“信”字。
我的童年,并非如想象中那般清静平凡。有人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地方,在那高高的宫殿庙宇之上遥望我的出生之地,或许透过苍穹之上的流云遥想我酷似某个人的模样……命运的经轮悄悄转动,彼时、彼地,我由我的前生,转向了未知的来世。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饰,
莫融化呀,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饰,
莫凋谢呀,请你再盛开三年。
家乡的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呀,请你长住不散。
家乡的歌总是情深意长,日后回味起来,带着缠绵的酒的甜意,一醉是一生。然而,任君再多挽留,我还是要去往远方,带着阿爸阿妈深切的期许与不舍,带着家乡族人殷切的厚望……
还有你,在云深云浅的天空,在水深水浅的镜湖,回望我的一生。你在湖中央,笑颜清绝如莲花,对我唱着久违的《倾慕》,我却只能来世以酒相赠,敬你永远如初。
在春天的花影里,在夏天的艳阳里,在秋天的落叶里,在冬天的风雪里,请让我执起你的手,与你并行一段山长水长的路。在人世的高山流水里,你会看到天空的明媚不是因为往生太美而前程繁花似锦,是因为你的眼中,有伊人为你流过的泪。
山长水长,
前路漫漫,
往生缘故,
情难绝。
日出光华,
天涯无归,
青山依旧,
多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