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华伦夫人的职业(节选)

〔英〕萧伯纳

第二幕

黄昏后,茅屋内。从里头往东看,从外头往西看,那扇大格子窗——窗帘已经拉上了——现在是在茅屋前墙的正中,通门廊的门在窗子左边。左墙有一扇门通厨房。靠后一边,仍贴着左墙,有一只食具柜,上面有一枝蜡烛和一盒火柴,富兰克的枪靠在旁边,枪筒贴着碗碟架。屋子当中有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窗户右边靠墙一张桌子上堆着薇薇的书籍文具。壁炉在右边,前面有一张高背长靠椅,壁炉里没有火。桌子左右各有一把椅子。

茅屋门开着,可以看见外面星光灿烂的夜空。华伦夫人裹着向薇薇借的一件披肩从外面走进来,富兰克跟在她身后。他把便帽往窗座上一扔。华伦夫人走累了,她一边拔针摘帽子,一边嘘了口气,帽子摘下之后,她把别针插在帽顶上,把帽子搁在桌子上。

华伦夫人 哦,天啊!在乡下过日子,不知是走道儿受罪,还是没事在屋里憋着更受罪。要是这儿有威士忌苏打水的话,我现在倒很想喝一杯。

富兰克 说不定薇薇有。

华伦夫人 胡说!她那么个年轻女孩子哪儿有这些东西!不要紧,没关系。我不能想像她在这儿怎么过日子!我宁可住在维也纳。

富兰克 我陪你上维也纳。(他一边帮她卸披肩,一边温存地把她肩膀轻轻捏一下。)

华伦夫人 哦!你陪我去?现在我才知道你活像你父亲。

富兰克 像我老头子?(他把披肩挂在最靠近的椅子上,坐下。)

华伦夫人 少打听。这种事你懂得什么?你还是个小孩子。(她走到壁炉旁边,离他远些,免得容易动心。)

富兰克 跟我上维也纳去吧?那才有意思呢。

华伦夫人 谢谢。维也纳不是你去的地方——至少得等你年纪大点儿。(她对他点点头,加重这个劝告的语气。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可是眼睛里的笑意表明了他的虚假。她对他瞧瞧,又回到他身边)喂,小孩子,(两手捧着他的脸,把脸托起来冲着她自己)因为你像你父亲,所以我看透了你是怎么样的一种人,我看得比你自己还清楚。别在我身上胡打主意。听见没有?

富兰克 (娇声求爱)可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亲爱的华伦夫人,这是我们的家风。(她假装要打他嘴巴,可是对他那仰着的漂亮笑脸瞅了会儿,情不自禁,到底跟他亲了个嘴,亲完了嘴,赶紧躲开,自己心里不耐烦。)

华伦夫人 哎!我不该那么着,我这人不老实。没关系,亲爱的,这是妈妈疼孩子。你去跟薇薇亲热吧。

富兰克 我已经跟她亲热上了。

华伦夫人 (吃惊质问)什么!

富兰克 薇薇跟我是好朋友。

华伦夫人 这话什么意思?听着:我不准无赖子弟勾引我的女孩子。听见没有?我不准你胡闹。

富兰克 (满不在乎)亲爱的华伦夫人,别着急。我打的是正经主意,绝不是胡闹,并且你那女孩子自己很会照管自己,她还不像她母亲那么要人照管。你知道,她长得不像你这么漂亮。

华伦夫人 (他这么大言不惭,她倒吃了一惊)哼,我看你的脸皮足有两寸厚。我不知道你这张厚脸皮是哪儿来的。反正不是你父亲给你的。

克罗夫 (在花园里)大概是吉卜赛人吧?

赛密尔牧师 (答话)那些做扫帚的流浪人比他们坏得多。

华伦夫人 (向富兰克)嘘!记着!我警告过你了。

〔克罗夫和赛密尔从花园里进来,牧师一边走一边接着谈话。

赛密尔牧师 温其斯脱巡回法庭上那件发假誓的案子才糟糕呢。

华伦夫人 怎么样?你们俩干什么呢?普瑞蒂和薇薇上哪儿去了?

克罗夫 (把帽子搁在长靠椅上,把手杖靠在壁炉犄角里)他们上山去了。我们俩到村子里去了一趟,我去喝了杯酒。(他在长靠椅上坐下,把两条腿平放在座位上。)

华伦夫人 哼,薇薇不应该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向富兰克)给你父亲搬把椅子,富兰克,你的规矩上哪儿去了?(富兰克跳起来,斯斯文文把自己坐的椅子让给父亲,然后从靠墙那边另外搬了一张,搁在桌边坐下,自己居中,父亲居右,华伦夫人居左)乔治,今儿晚上你打算住在哪儿?这儿你不能过夜。普瑞蒂打算怎么办?

克罗夫 格阿德纳留我过夜。

华伦夫人 哦,你自己固然不愁了!可是普瑞蒂怎么办呢?

克罗夫 不知道。我想他可以住在客栈里。

华伦夫人 赛姆,你那儿有地方给他住吗?

赛密尔牧师 嗯——呃——你看,我是本地教区长,我不能自己做主。呃——普瑞德先生是什么社会身份?

华伦夫人 哦,他没问题,他是建筑师。你真是个老顽固,赛姆!

富兰克 对,没问题,老头子。在威尔士给公爵盖那座赛纳纹宫的就是他。你一定听说过。(他向华伦夫人飞了个眼,斯斯文文对着他父亲。)

赛密尔牧师 要是这样的话,好极了,我们愿意招待他。他大概认识公爵吧。

富兰克 哦,熟得很!咱们把他塞在乔菊娜从前住的那间屋子里。

华伦夫人 好,这件事算是决定了。现在只要那两个一回来,咱们就可以吃晚饭了。他们不应该天黑了还在外头呆着不回来。

克罗夫 (盛气相向)他们碍着你什么啦?

华伦夫人 不管碍着我碍不着我,反正我不喜欢这样子。

富兰克 别等他们了,华伦夫人。普瑞德能在外头多呆一会儿一定多呆一会儿。他从来没尝过夏天晚上跟我的薇薇在草坡上蹓跶是什么滋味儿。

克罗夫 (吃惊,挺直身子)哦,什么话!喂!

赛密尔牧师 (站起来,吓得丢了牧师架子,说话老实而有力)富兰克,干脆一句话,这事办不到。华伦夫人会告诉你:这事想都不必想。

克罗夫 当然。

富兰克 (温婉动人)真的吗,华伦夫人?

华伦夫人 (沉吟)赛姆,这话难说。要是我那女孩子想结婚,拦着她不许结婚也没有好处。

赛密尔牧师 (吃惊)可是怎么能跟他结婚!你的女儿跟我的儿子结婚!你想:那怎么行。

克罗夫 当然不行。别胡闹,凯蒂。

华伦夫人 (生气)为什么不行?是不是我女儿配不上你儿子?

赛密尔牧师 不是那个,华伦夫人,可是你知道里头有原因——

华伦夫人 (不把他放在眼里)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要是你知道,尽管告诉你儿子,告诉我女儿,再不就告诉听你讲道的教友。

赛密尔牧师 (毫无办法,倒在椅子里)你明知道我不能把原因告诉别人。可是要是我告诉我儿子其中有原因,他会信我的话。

富兰克 不错,爹爹,你儿子会信。可是你儿子听你讲了原因之后,他做事改过一回样儿没有?

克罗夫 你不能跟她结婚,话只有这么一句。(他起身站在炉前砖台上,背冲着壁炉,紧皱着眉。)

华伦夫人 (厉声质问)请问跟你什么相干?

富兰克 (用他最好听的抒情调子)我也正要客客气气问他这句话。

克罗夫 (向华伦夫人)我想你大概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年纪比她小、没有职业、没有钱养活她的男人吧。要是你不信我的话,问问赛姆。(向牧师)你还打算给他多少钱?

赛密尔牧师 一个大钱都不给了。他应得的祖产已经拿到手,去年七月花得干干净净了。(华伦夫人把脸一沉。)

克罗夫 (盯着瞧她)怎么样!我跟你说过了。

〔他重新在长靠椅上坐下,又把两条腿搁起来,好像这事已经结束了。

富兰克 (哀诉)这太金钱主义了。难道华伦小姐结婚为的是钱?要是她跟我彼此相爱——

华伦夫人 谢谢。孩子,你的爱情是很不值钱的货色。要是你没钱养活老婆,那就没话可说了;你不用打算跟薇薇结婚。

富兰克 (觉得非常好笑)你怎么说,老头子?

赛密尔牧师 我的意见跟华伦夫人一样。

富兰克 克罗夫老先生也发表过他的高见了。

克罗夫 (支着胳臂很生气地把身子转过来)听着,我不许你这么油腔滑调。

富兰克 (老实不客气)我本不愿意招你生气,克罗夫。可是刚才你大模大样冲我说话好像是我父亲一样。对不起,一个父亲就够受的了。

克罗夫 (瞧不起他)呸!(他又把身子转过去。)

富兰克 (站起来)华伦夫人,就是为了你,我也不能舍了我的薇薇。

华伦夫人 (咕哝)小流氓!

富兰克 (说下去)你一定想给她提别的亲事,所以我得赶紧先下手。(他们都用眼睛瞪他,他倒文文雅雅朗诵起来了。)

不是怕自己的命运靠不住,

就是担心自己的长处算不得数,

所以他不敢泼出胆子试一试,

究竟是一战成功还是满盘输。

〔他正在朗诵的时候茅屋门开了,薇薇和普瑞德走进屋子。他立刻打住。普瑞德把帽子搁在食器柜上。屋子里的人登时规矩起来。普瑞德走到壁炉旁边凑近克罗夫的时候,克罗夫把搁在椅子上的两条腿放下来,正襟危坐起。华伦夫人也不像刚才那么自在了,只好借着埋怨别人掩盖自己的局促心情。

华伦夫人 你们究竟上哪儿去了,薇薇?

薇薇 (摘下帽子,随手往桌上一扔)上山去了。

华伦夫人 你不应该不告诉我一声就这么去了。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天又黑下来了!

薇薇 (走到厨房门口,不睬她母亲)吃晚饭吧?(大家都站起来,只有华伦夫人不动身)里边恐怕太挤了。

华伦夫人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薇薇?

薇薇 (文文静静)听见了,妈妈。(回到吃晚饭的困难问题上)咱们有几个人?(数)一,二,三,四,五,六。四个人先吃,两个人得等着,爱力森太太的刀叉只够四个人使的。

普瑞德 哦,我没关系。我——

薇薇 普瑞德先生,你走了那么些路,肚子饿了,你应该马上就吃。我自己等一会儿不要紧。还得有一个人陪我等着。富兰克,你饿不饿?

富兰克 一点儿都不饿——简直不想吃东西。

华伦夫人 (向克罗夫)乔治,你也不饿。你也可以等一等。

克罗夫 哦,那就要命了,吃了茶点之后我还没吃过东西。赛姆是不是可以等一等。

富兰克 你想让我父亲挨饿吗?

赛密尔牧师 (含怒)不必费心,让我自己说。我很愿意等着。

薇薇 (不许别人出主意)不必。两个人等着就够了。(她开厨房门)格阿德纳先生,请你搀我母亲进去。(牧师过去搀着华伦夫人,一同走进厨房。普瑞德和克罗夫跟在后边。除了普瑞德,谁都不赞成这办法,可是没法子反对。薇薇站在门口,冲着里面瞧他们)那个墙角儿你挤得进去吗,普瑞德先生?那儿太窄了点儿。留神你的衣服,别擦上墙上的白粉,好了。大家都坐舒服了吗?

普瑞德 (在里面)很好,谢谢。

华伦夫人 (在里面)把门敞着别关,宝贝。(薇薇皱一皱眉,可是富兰克赶紧打招呼拦住她,悄悄走到茅屋门口,轻轻把门完全敞开)嗬,这股子风真厉害!你还是把门关上吧。

〔薇薇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看见她母亲的帽子和披肩在屋里乱扔着,心里很腻烦,把东西齐齐整整搬到窗座上,在这当口富兰克轻轻又把茅屋门关上。

富兰克 (高兴)哈哈!把他们都打发开了。薇芬,你看我父亲这人怎么样?

薇薇 (心里有事,一本正经)我差不多没跟他谈过话。我不觉得他怎么能干。

富兰克 你要知道,其实这老头子心里不像外面看着那么傻。你知道,当初他是硬让家里塞进了教会,为了叫人看着像个牧师,他就装得比原来傻多了。其实我不太讨厌他。他这人居心不坏。你看你能跟他合得来吗?

薇薇 (冷冰冰地)我觉得我将来过日子不大会跟他有什么相干,不但他,也许除了普瑞德,我跟母亲那伙子熟人也都不相干。(她在长靠椅上坐下)你看我母亲这人怎么样?

富兰克 是不是说老实话?

薇薇 对,说老实话。

富兰克 她这人很有意思,可是有点儿怪,你说是不是?要说那个克罗夫!哦,天啊,克罗夫!(他挨着她坐下。)

薇薇 那一伙子东西,富兰克!

富兰克 那一帮子家伙!

薇薇 (非常瞧不起那班人)要是我知道将来我是那么个废物,一顿挨着一顿地混饭吃,没目的,没主见,没胆量,那我宁可割开一根血管,放血死掉,丝毫不踌躇。

富兰克 哦,你不会那样做。他们能够享福又何必操心吃苦呢?我倒羡慕他们运气好。我就是不赞成他们的样子。不像一回事,太懒散,懒散得厉害。

薇薇 要是你不做事,将来到了克罗夫的年纪,你说你的样子能比他高明吗?

富兰克 那还用说。一定比他高明得多。薇芬别教训人了,她的孩子已经管不好了。(他想把她的脸捧在手里温存一下。)

薇薇 (一伸手把他两只手打下去)走开,今儿晚上薇芬不高兴逗她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到屋子那头去。)

富兰克 好狠心!

薇薇 (对他跺脚)正经点儿。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富兰克 好。咱们谈谈学问吧。华伦小姐,你知道不知道,所有最先进的思想

家都承认,现代文明的毛病,一半是出于年轻人爱情的饥饿。喂,我——

薇薇 (截断他的话)你真讨厌。(她开了里屋的门)你们有地方给富兰克没有?他在这儿抱怨挨饿呢。

华伦夫人 (在里面)当然有。(她移动桌上东西的时候,刀叉杯盘叮当作声)来吧!我旁边有地方。进来,富兰克先生!

富兰克 薇芬的孩子将来要跟薇芬清算这笔账。(他走进厨房。)

华伦夫人 喂,薇薇。你也进来,孩子。你肚子一定也饿了。(她从厨房走出来,克罗夫跟在后面,恭恭敬敬拉着门,等薇薇走过去。薇薇走出去的时候根本没用正眼瞧他一下,他随手把门关上)乔治,你一定没吃饱。你没吃什么东西。你怎么啦?

克罗夫 哦,我进去本来只要喝杯酒。(他把两手往衣袋里一插,在屋里晃来晃去,心烦意躁,闷闷不乐。)

华伦夫人 我倒喜欢吃东西。可是吃了点儿那种冷牛肉、酪干和莴苣,也就够了。(嘘了一口气,好像只半饱,在长靠椅上懒洋洋坐下。)

克罗夫 你为什么这么抬举那只小狗儿?

华伦夫人 (立刻警惕起来)我问你,乔治,你在我那女孩子身上打什么主意?我一直在注意你用眼睛瞧她的神情。记着:我知道你这人,我也知道你那么瞧她是什么意思。

克罗夫 瞧瞧她难道有什么坏处?

华伦夫人 要是你有一点儿不规矩的行为落在我眼睛里,我会马上打发你回伦敦。在我看起来,我女儿的小拇指比你整个儿一条身子还名贵。(克罗夫听了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华伦夫人本想装出戏台上痴心母亲的面目压服他,不料没做到,脸一红,声音低了些)你放心,那只小狗跟你一样地吃不到嘴。

克罗夫 难道一个男人不许关心一个女孩子吗?

华伦夫人 像你这样的男人不许。

克罗夫 她多大年纪了?

华伦夫人 你不用管她多大年纪。

克罗夫 你为什么把她的岁数瞒得这么紧?

华伦夫人 因为我高兴。

克罗夫 我今年还没到五十,我的产业还跟从前一样多——

华伦夫人 (截住他的话)这是因为你又吝啬又卑鄙。

克罗夫 (接着说)并且一个准男爵(1)也不是天天都找得到的。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谁都受不了你这么个丈母娘。她凭什么不嫁给我?

华伦夫人 嫁给你?

克罗夫 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我先死了,她就是一个肥肥实实有钱的小寡妇。这门亲事为什么做不得?刚才我在那边跟那傻瓜一块儿散步的时候,我心里一直都在盘算这件事。

华伦夫人 (起反感)对,你心里就会盘算这种事。

〔他站住不走了。两个人对瞧着:她直着眼盯他,一面鄙视他,一面暗暗地也有点儿怕他;他斜着眼瞟她,带着两道色迷迷的眼光和一张不正经的笑脸。

克罗夫 (看她毫不同情,登时慌张起来)喂,凯蒂,你是一个懂事的女人,你不用装假道学。我不再问你什么了,你也不必再回答什么了。我把我的全部产业指定留给她,在我结婚那天,你自己要多少钱,尽管说一个数目——只要在情理之中。

华伦夫人 乔治,你也像那些不中用的老家伙似的,落到这种地步了!

克罗夫 (恶狠狠)该死!

〔她还没来得及还嘴,厨房门开了,外面已经可听见那几个人正在走出来的说话声音。克罗夫来不及把神定下来,只好慌忙走出茅屋。牧师在厨房门口出现。

赛密尔牧师 (四面张望)乔治爵士哪儿去了?

华伦夫人 上外头抽烟去了。(牧师从桌子上拿了帽子,走到壁炉旁边挨近华伦夫人。这当口,薇薇也进来了,后面跟着富兰克。他一进门就倒在一张最靠近门的椅子里,像是精疲力竭的样子。华伦夫人转过脸来,冲着薇薇说话,母亲的派头装得比平常更加勉强)宝贝,你晚饭吃饱了没有?

薇薇 你知道,爱力森太太家里的晚饭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她转过去冲着富兰克,像逗孩子似的)富兰克,怪可怜的,是不是牛肉都没有了?你是不是只吃了面包、酪干、姜汁汽水,没吃别的?(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好像今晚玩笑已经开够了)爱力森太太的黄油真要不得。我得下山上铺子里买点儿去。

富兰克 对,真该买点儿。

〔薇薇走到写字桌前把买黄油的事记了一笔。普瑞德从厨房出来,一边走一边把刚才当饭巾用的手绢儿叠起来。

赛密尔牧师 富兰克,我的孩子,咱们该回家了。你母亲还不知道今晚咱们家有客人呢。

普瑞德 今晚我们要打搅了。

富兰克 (站起来)绝没有的事,我母亲看见你准高兴。她是个真正又聪明又风雅的女人,她在这儿一年到头除了老头子见不着别人,你想她的日子过得多么闷得慌。(向他父亲)爸爸,你这人不聪明,也不风雅,是不是?你马上陪着普瑞德回家,我在这儿呆一会儿,陪陪华伦夫人。走过花园的时候顺便把克罗夫带走。他跟咱们家那只小哈巴狗做伴儿最合适。

普瑞德 (从食器柜上拿了帽子,走到富兰克身旁)跟我们一块儿走,富兰克。华伦夫人好久没看见薇薇小姐了,咱们搅了半天还没让她们一块儿说说话儿呢。

富兰克 (态度很柔和,对普瑞德表示一种异乎寻常的钦佩)当然。我忘了。谢谢你提醒我。你真是个有教养的人,普瑞蒂。你向来是这样。我一辈子佩服你。(起身要走,可是又在两个年长的人中间站住,一只手按在普瑞德肩膀上)嗳,要是你能代替这没出息的老头儿当我的爸爸,那多么好!(说话的当儿,他把另外那只手按在父亲肩膀上。)

赛密尔牧师 (发脾气)住嘴,少胡说!你不怕造孽吗!

华伦夫人 (大笑)你真该好好儿管管他,赛姆。明天见。喂,把帽子和手杖带给乔治,顺便代我祝他晚安。

赛密尔牧师 (接东西)明天见。(跟华伦夫人拉手。他走过薇薇身边的时候也跟她拉手,说声再见。然后,对富兰克大声吆喝)快走!(走出去。)

华伦夫人 再见,普瑞蒂。

普瑞德 再见,凯蒂。

〔普瑞德和华伦夫人亲热地拉手,一同出去,她送到栅栏门口。

富兰克 (向薇薇)亲个嘴吧?

薇薇 (狠狠地)不行。我讨厌你。(她从写字桌上拿了两本书和几张纸,过来在当中那张桌子靠近壁炉的那一边坐下。)

富兰克 (扮个鬼脸)对不起。(他走过去拿枪和帽子。华伦夫人回来了。他拉了她的手)明儿见,亲爱的华伦夫人。(他亲她的手。她把手夺回去,咬紧嘴唇,看样子八成儿想打他个嘴巴。他像皮猴儿似的笑着就跑,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华伦夫人 (现在男人全都走了,她死心塌地准备挨过这苦恼的黄昏)你听见过谁像他那么叽叽呱呱、没完没了的?你说他是不是太招人讨厌?(在桌旁坐下)现在我想起来了,顺便嘱咐你一句,宝贝,往后你别再招惹他了。我已经看清楚他完全是一个没出息的东西。

薇薇 (站起来走过去再拿几本书)我看也是。可怜的富兰克,我反正得丢开他。他虽然不足惜,我倒可怜他。我看克罗夫那家伙也不见得怎么有出息,你说是不是?(她把刚拿过来的几本书使劲往桌子上一摔。)

华伦夫人 (看着薇薇的冷淡态度心里烦恼)孩子,你懂得男人家什么事,就这么随便批评他们?你得准备着往后常跟乔治·克罗夫爵士见面,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薇薇 (满不理会)为什么?(她坐下,打开一本书)你以为咱们俩将来会常在一块儿吗?

华伦夫人 (瞪眼瞧她)那还用说——到你结婚咱们才分手。你又不再上学校了。

薇薇 我的生活方式能合你的脾胃吗?恐怕不见得。

华伦夫人 你的生活方式。什么叫你的生活方式?

薇薇 (用挂在腰带链条上的那把裁纸刀裁开一页书)妈妈,你难道真是从来没想到过,我跟别人一样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吗?

华伦夫人 你胡说些什么?难道因为现在你在学校是个小小的大人物,你就要自己做主,不肯听话了?别胡闹,孩子。

薇薇 (不计较)在这件事上头,妈妈,你只会说这两句话,别的再没有了吗?

华伦夫人 (先是发怔,跟着就发脾气)不准你这么一个劲儿追问我。(暴躁如雷)住嘴。(薇薇继续看书写字,不耽误时候,也不说话)哼,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哼,这还了得?(她又抬眼瞧着薇薇,薇薇还是不睬她)我要你过什么日子,你就得过什么日子。不由你自己做主。(又一顿)自从你考了那个不知什么名堂的数学试验,我看你一直就是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要是你以为我会由着你在我面前摆这臭架子,那你算是打错主意了:你心里越早明白一天越好。(低声咕哝)在这件事上头,我只会说这两句话!哼!(重新提高怒声)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小姐?

薇薇 (把眼光从书上转向她母亲,并不抬头)不知道。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华伦夫人 (紧张地站起来)你这小鬼!

薇薇 谁都知道我的名望,我的身份和我想干的职业。你的事儿我不清楚。请问,你要我跟你和乔治·克罗夫爵士在一块儿过什么生活?

华伦夫人 小心。我要干一件将来我——还有你——都会后悔的事情。

薇薇 (冷静坚决地把那几本书往旁边一推)也罢,咱们把这问题先搁一搁,等你有胆量对付它的时候再说。(仔细打量她母亲)你得多走走路,打打网球,把身子搞好一点。你身子坏透了,今天上山时候,你每走二十码就得站住脚喘半天气,你的两只手腕子简直像两卷猪油。你瞧瞧我的。(她把自己两只手腕伸出来。)

华伦夫人 (毫无办法地瞧了她一会儿,抽抽噎噎哭起来)薇薇——

薇薇 (一扭身从椅子上跳起来)请你别哭。什么都行,就是别哭。这么哭哭啼啼的我受不了。你要哭,我就出去。

华伦夫人 (一副可怜相)啊,宝贝,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难道我不是你母亲吗?

薇薇 你是不是我母亲?

华伦夫人 (大惊)我是不是你母亲!哦,薇薇,你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薇薇 你说你是我母亲,那么,咱们家里的人在哪儿?我父亲在哪儿?咱们家的亲戚朋友在哪儿?你说,你是我母亲,有权利管教我,有权利骂我是胡闹的孩子,有权利用大学女训导员不敢用的态度对我说话,有权利硬支配我的生活方式,还有权利硬逼我认识一个谁都知道是伦敦最下贱的高等游民、流氓畜生。在我拒绝你这些要求之前,我倒不妨打听打听,你究竟凭着什么身份对我提这些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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