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论治学的方法
在北大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1)
今天是北京大学成立第二十五年的纪念日,我于当然的庆祝以外还有一种自私的快乐。今天也是我个人的生日。况且去年大学纪念日及我个人三十岁生日纪念完以后,那天晚上我又得一个儿子。所以今天在我个人有三种庆祝:我自己,我的二十四岁的小兄弟北大及我的一岁的小朋友——儿子。但是同时有一件小的不幸,就是我近来病了。每夜两点钟以后便不能安睡。稍为做一点事,腰背便疼痛,不能支持。据中西医生的诊断都说是因为过于劳苦所致。现在我已向校中告假一年,假期即从今天起,到明年秋天开学时回校。这件事已蒙蔡先生允准了,所以我要同诸君作八九个月的小别。
因此我今天很有一点感触,觉得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是不定的,只有团体——大我——的生命和健康是长久的继续不断的。然而北京大学的生命始终还是保存着,并且不断的向前生长。所以我们对于他应该有许多的希望。这几年来组织上很有进步,学校的基础也日趋稳固。所最惭愧的是在学术上太缺乏真实的贡献。我在今天《北大日刊纪念刊》上《回顾与反省》一文里,引了近代诗人龚定庵“但开风气不为师”一句话,我说,这话只可为个人说,而不可为一个国立的大学说。国立的大学不但要开风气,也是应该立志做大众师表的。近数年来,北大在“开风气”这方面总算已经有了成绩;现在我们的努力应该注重在使北大做到“又开风气又为师”的地位。
诸位看着这边出版品展览部所陈列的报章杂志及书籍三百多种,总算是本校同人在近年中国著作界的贡献了,但是究竟有多少真正的学术上的价值!依据中国学术界的环境和历史,我们不敢奢望这个时候在自然科学上有世界的贡献,但我个人以为至少在社会科学上应该有世界的贡献。诸位只要到那边历史展览部一看,便可知道中国社会科学材料的丰富。我们只是三四个月工作的结果,就有这许多成绩可以给社会看了。这两部展览,一边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裨贩,一边是整理国故的小小的起头。看了这边使我们惭愧,看了那边使我们增加许多希望和勇气。
我们有了几千年的历史、思想、宗教、美术、政治、法制、经济的材料;这些材料都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整理;这个无尽宝藏正在等候我们去开掘。我们不可错过这种好机会;我们不可不认清我们“最易为力而又最有效果”的努力方向。我现在不能多说话,就此同诸位暂时告别。
读书的习惯重于方法(2)
读书会进行的步骤,也可以说是采取的方式大概不外三种:
第一种是大家共同选定一本书本读,然后互相交换自己的心得及感想。
第二种是由下往上的自动方式,就是先由会员共同选定某一个专题,限定范围,再由指导者按此范围拟定详细节目,指定参考书籍。每人须于一定期限内作成报告。
第三种是先由导师拟定许多题目,再由各会员任意选定。研究完毕后写成报告。
至于读书的方法我已经讲了十多年,不过在目前我觉到读书全凭先养成好读书的习惯。读书无捷径,是没有什么简便省力的方法可言的。读书的习惯可分为三点: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谦。
勤苦耐劳是成功的基础,做学问更不能欺己欺人,所以非勤不可。其次谨慎小心也是很需要的,清代的汉学家著名的如高邮王氏父子,段茂堂等的成功,都是遇事不肯轻易放过,旁人看不见的自己便可看见了。如今的放大几千万倍的显微镜,也不过想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看见罢了。谦就是态度的谦虚,自己万不可先存一点成见,总要不分地域门户,一概虚心的加以考察后,再决定取舍。这三点都是很要紧的。
中国公学校门,1928年4月至1930年5月胡适曾任中国公学校长。
其次还有个买书的习惯也是必要的,闲时可多往书摊上逛逛,无论什么书都要去摸一摸,你的兴趣就是凭你伸手乱摸后才知道的。图书馆里虽有许多的书供你参考,然而这是不够的。因为你想往上圈画一下都不能。更不能随便的批写。所以至少像对于自己所学的有关的几本必备书籍,无论如何,就是少买一双皮鞋,这些书是非买不可的。
青年人要读书,不必先谈方法,要紧的是先养成好读书,好买书的习惯。
找书的快乐(3)
主席、诸位先生:
我不是藏书家,只不过是一个爱读书,能够用书的书生,自己买书的时候,总是先买工具书,然后才买本行书,换一行时,就得另外买一种书。今年我六十九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本行到底是那一门?是中国哲学呢?还是中国思想史?抑或是中国文学史?或者是中国小说史?《水经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国禅宗史?我所说的“本行”,其实就是我的兴趣,兴趣愈多就愈不能不收书了。十一年前我离开北平时,已经有一百箱的书,大约有一二万册。离开北平以前的几小时,我曾经暗想着:我不是藏书家,但却是用书家。收集了这么多的书,舍弃了太可惜,带吧,因为坐飞机又带不了。结果只带了一些笔记,并且在那一二万册书中,挑选了一部书,作为对一二万册书的纪念,这一部书就是残本的《红楼梦》。四本只有十六回,这四本《红楼梦》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老的抄本。收集了几十年的书,到末了只带了四本,等于当兵缴了械,我也变成一个没有棍子,没有猴子的变把戏的叫化子。
这十一年来,又蒙朋友送了我很多书,加上历年来自己新买的书,又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堆满了,但是这都是些不相干的书,自己本行的书一本也没有。找资料还需要依靠“中研院史语所”的图书馆和别的图书馆如台湾大学图书馆、“中央图书馆”等救急。
找书有甘苦,真伪费推敲
我这个用书的旧书生,一生找书的快乐固然有,但是,找不到书的苦处也尝到过。民国九年(1920年)7月,我开始写《水浒传考证》的时候,参考的材料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征四寇》及《水浒后传》等,至于《水浒传》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廿回本、一百廿四回本,还都没有看到。等我的《水浒传考证》问世的时候,日本才发现《水浒》的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及一百廿回本。同时我自己也找到了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廿四回本。做考据工作,没有书是很可怜的。考证《红楼梦》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材料很多,普通所看到的《红楼梦》都是一百廿回本。这种一百廿回本并非真的《红楼梦》。曹雪芹四十多岁死去时,只写到八十回,后来由程伟元、高鹗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完成了后四十回。乾隆五十六年的活字版排出了一百廿回的初版本,书前有程、高二人的序文说:“世人都想看到《红楼梦》的全本,前八十回中黛玉未死,宝玉未娶,大家极想知道这本书的结局如何?但却无人找到全的《红楼梦》。近因程、高二人在一卖糖摊子上发现有一大卷旧书,细看之下,竟是世人遍寻无着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因此特加校订,与前八十回一并刊出。”可是天下这样巧的事很少,所以我猜想序文中的说法不可靠。
考证《红楼梦》,清查曹雪芹
三十年前我考证《红楼梦》时,曾经提出二个问题,这是研究红学的人值得研究的:一、《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家世如何?家世传记有没有可考的资料?曹雪芹所写的那些繁华世界是有根据的吗?还是关着门自己胡诌乱说?二、《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是八十回?还是一百廿回?后四十回是那里来的?那时候有七八种《红楼梦》的考证,俞平伯、顾颉刚都帮我找过材料。最初发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有程伟元序的乙本,其中并有高鹗的序文及引言七条,以后发现早一年出版的甲本,证明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而由程伟元出钱活字刊印。又从其他许多材料里知道曹雪芹家为江南的织造世职,专为皇室纺织绸缎,供给宫内帝后、妃嫔及太子、王孙等穿戴,或者供皇帝赏赐臣下,后来在清理故宫时,从康熙皇帝一秘密抽屉内发现若干文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等于皇帝派出的特务,负责察看民心年成,或是退休丞相的动态,由此可知曹家为阔绰大户。《红楼梦》中有一段说到王熙凤和李嬷嬷谈皇帝南巡,下榻贾家,可知是真的事实。以后我又经河南的一位张先生指点,找到杨钟羲的《雪桥诗话》及《八旗经文》,以及有关爱新觉罗宗室敦诚、敦敏的记载,知道曹雪芹名霑、号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接着又找到了《八旗人诗抄》《熙朝雅颂集》,找到敦诚、敦敏兄弟赐送曹雪芹的诗,又找到敦诚的《四松堂集》,是一本清抄未删底本,其中有挽曹雪芹的诗,内有“四十年华付杳冥”句,下款年月日为甲申(即乾隆甲申廿九年,西历1764年)。从这里可以知道曹雪芹去世的年代,他的年龄为四十岁左右。
险失好材料,再评石头记
民国十六年我从欧美返国,住在上海,有人写信告诉我,要卖一本《脂砚斋评石头记》给我,那时我以为自己的资料已经很多,未加理会。不久以后和徐志摩在上海办新月书店,那人又将书送来给我看,原来是甲戌年手抄再评本,虽然只有十六回,但却包括了很多重要史料。里面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年八月泪笔”的句子,指出曹雪芹逝于乾隆廿七年冬,即西历1763年2月12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诗句,充分描绘出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情态。脂砚斋则可能是曹雪芹的太太或朋友。自从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之后,大家才注意到《脂砚斋评本石头记》。不过,我后来又在民国廿二年从徐星署先生处借来一部庚辰秋定本脂砚斋四阅评过的《石头记》,是乾隆廿五年本,八十回,其中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
谈《儒林外史》,推赞吴敬梓
现在再谈谈我对《儒林外史》的考证:《儒林外史》是部骂当时教育制度的书,批评政治制度中的科举制度。我起初发现的只有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中的赋一卷(四篇),诗二卷(一三一首),词一卷(四七首),拿这当做材料。但是在一百年前,我国的大诗人金和,他在跋《儒林外史》时,说他收有《文木山房集》,有文五卷。可是一般人都说《文木山房集》没有刻本,我不相信,便托人在北京的书店找,找了几年都没有结果,到了民国七年才在带经堂书店找到。我用这本集子参考安徽《全椒县志》,写成一本一万八千字的《吴敬梓年谱》,中国小说传记资料,没有一个能比这更多的,民国十四年我把这本书排印问世。
如果拿曹雪芹和吴敬梓二人作一个比较,我觉得曹雪芹的思想很平凡,而吴敬梓的思想则是超过当时的时代,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严刻地批评教育制度,而且有他的较科学化的观念。
有计划找书,考证神会僧
前面谈到的都是没有计划的找书,有计划的找书更是其乐无穷。所谓有计划的找书,便是用“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方法去找书,现在再拿我找神会和尚的事做例子,这是我有计划的找书:神会和尚是唐代禅宗七祖大师,我从《宋高僧传》的慧能和神会传里发现神会和尚的重要,当时便作了个大胆的假设,猜想有关神会和尚的资料只有在日本和敦煌两地可以发现。因为唐朝时,日本派人来中国留学的很多,一定带回去不少史料,经过“小心的求证”,后来果然在日本找到宗密的《圆觉大疏抄》和《禅源诸诠集》,另外又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及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发现数卷神会和尚的资料。知道神会和尚是湖北襄阳人,到洛阳、长安传布大乘佛法,并指陈当时的两京法祖三帝国师非禅宗嫡传,远在广东的六祖慧能才是真正禅宗一脉相传下来的。但是神会的这些指陈不为当时政府所取信,反而贬走神会。刚好那时发生安史之乱,唐玄宗远避四川,肃宗召郭子仪平乱,这时国家财政贫乏,军队饷银只好用度牒代替,如此必须要有一位高僧宣扬佛法令人乐于接受度牒。神会和尚就担任了这项推行度牒的任务。郭子仪收复两京(洛阳、长安),军饷的来源,不得不归功神会。安史之乱平了后,肃宗迎请神会入宫奉养,并且尊神会为禅宗七祖,所以神会是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创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我所研究的《神会和尚全集》可望在明年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
最后,根据我个人几十年来找书的经验,发现我们过去的藏书的范围是褊狭的,过去收书的目标集于收藏古董,小说之类决不在藏书之列。但我们必须了解了解,真正收书的态度,是要无所不收的。
智识的准备(4)
一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仪式完毕之后,你们就被列入少数特权分子之列——大学毕业生。今天并不是标示着人生一段时期的结束或完毕,而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一个真正生活和真正充满责任的开端。
人家对你们作为大学毕业生的,总期望会与平常人有所不同,和大多数没有念过大学的人有所不同。他们预料你们言行会有怪异之处。
你们有些人或许不喜欢人家把你们目为与众不同、言行怪异的人。你们或许想要和群众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让我们向你们保证,要回到群众中间,使人不分彼此,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假如你们有这个愿望,你们随时都可以做到,你们随时都可以成为一个“好同伴”,一个“易于相处的人”——而人们,包括你们自己,马上就会忘记你们曾经念过大学这回事。
虽然大学教育当然不该把我们造成为“势利之徒”和“古怪的人”,可是我们大学毕业生一直保留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标志,却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标志,我相信,是任何学术机构的教育家所最希望造成的。
大学男女学生与众不同的这个标志是什么呢?多数教育家都很可能会同意的说,那是一个多少受过训练的脑筋——一个多少有规律的思想方式——这会使得,也应当使得,受大学教育的人显出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个头脑受过训练的人在看一件事是用批判和客观的态度,而且也用适当的智识学问为凭依。他不容许偏见和个人的利益来影响他的判断,和左右他的观点。他一直都是好奇的,但是他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人。他并不仓卒的下结论,也不轻易的附和他人的意见,他宁愿耽搁一段时间,一直等到他有充分的时间来查考事实和证据后,才下结论。
总而言之,一个受过训练的头脑,就是对于易陷人于偏见、武断和盲目接受传统与权威的陷阱,存有戒心和疑惧。同时,一个受过训练的脑筋绝不是消极或是毁灭性的。他怀疑人并不是喜欢怀疑的缘故;也并不是认为“所有的话都有可疑之处,所有的判断都有虚假之处”。他之所以怀疑是为了想确切相信一件事。为了要根据更坚固的证据和更健全的推理为基础,来建立或重新建立信仰。
你们四年的研究和实验工作一定教过你们独立思考、客观判断、有系统的推理,和根据证据来相信某一件事的习惯。这些就是,也应当是,标示一个人是大学生的标志。就是这些特征才使你们显得“与众不同”和“怪异”,而这些特征可能会使你们不孚众望和不受欢迎,甚至为你们社会里大多数人所畏避和摒弃。
可是,这些有点令人烦恼的特点却是你们母校于你们居留在此时间中,所教导你们而为此最感觉自豪的事。这些求知习惯的训练,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也就是你们在大学里有责任予以培养起来的,回家时从这个校园里所带走的,并且在你们整个一生和在你们一切各种活动中,所继续不断的实行和发展的。
伟大的英国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的赫胥黎(Thomas H.Huxley)曾说过:“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就是口里讲,内心深感觉到这句话:‘我相信某件事是实在的。’紧附在那个行为上的是人生存在世上一切最大的报酬和一切最严重的责罚。”要成功的完成这一个“最神圣的行为,”那应用在判断、思考,和信仰上的思想训练和规律是必要的。
所以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们必须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否获得所期望于为一个受大学教育的我所该有的充分智识训练吗?我的头脑是否有充分的装备和准备来做赫胥黎所说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
二
我们必须要体会到“一个人一生中最神圣的行为”也同时是我们日常所需做的行为。另一个英国哲学家弥尔(John Stuart Mill)曾说过:“各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确切证实他所没有直接观察过的事情……法官、军事指挥官、航海人员、医师、农场经营者(我们还可以加上一般的公民和选民)的事,也不过是将证据加以判断,并按照判断采取行动……就根据他们做法(思考和推论)的优劣,就可决定他们是否尽其分内的职责。这是头脑所不停从事的职责。”
中国公学校长胡适(右二)与学校董事会成员丁音(右一)、蔡元培(右三)、马君武(左二)、高一涵(左一)合影。
由于人人每日每时都需要思考,所以人在思考时,极容易流于疏忽,漠不关心,和习惯性的态度。大学教育毕竟难以教给我们一整套精通与永久适用的求知习惯,原因是其所需的时间远超过大学的四年。大学毕业生离开了他的实验室和图书馆,往往感觉到他已经工作得太劳累,思考得太辛苦,毕业后应当享受到一种可以不必求知识的假期。他可能太忙或者太懒,而无法把他在大学里刚学到而还没有精通的智识训练继续下去。他可能不喜欢标榜自己为受过大学教育“好炫耀博学的人”。他可能发现讲幼稚的话与随和大众的反应是一种调剂,甚至是一种愉快的事。无论如何,大学毕业生离开大学之后,最普遍的危险就是溜回到怠惰和懒散方式的思考和信仰。
所以大学生离开学校后,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继续培养精稔实验室研究的思考态度和技术,以便将这种思考的态度和技术扩展到他日常思想、生活,和各种活动上去。
天下没有一个普遍适用以提防这种懒病复发的公式。但是我们仍然想献给列位一个简单的妙计,这个妙计对我自己和对我的学生和朋友都很实用。
我所想要建议的是各个大学毕业生都应当有一个或两个或更多足以引起兴趣和好奇心的疑难问题,借以激起他的注意、研究、探讨,或实验的心思。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一切科学的成就都是由于一个疑难的问题碰巧激起某一个观察者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所促成的。有人说没有装备良好的图书馆和实验室是无法延续求知的兴趣。这句话是不确实的。请问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法拉第,或者甚至达尔文或巴斯德究竟有什么实验室或图书馆的装备呢?一个大学毕业生所需要的仅是一些会激起他的好奇心,引起他的求知欲和挑激他的想法求解决的有趣的难题。那种挑激引发的性质就足够引致他搜集资料、触类旁通、设计工具,和建立简单而适用的试验和实验室。一个人对于一些引人好奇的难题不发生兴趣的话,就是处在设备良好的实验室和博物馆中,智识上也不会有任何发展。
四年的大学教育所给予我们的,毕业只不过是已经研究出来和尚未研究出来的学问浩瀚范围的一瞥而已。不管我们主修的是那一个科目,我们都不应当有自满的感觉,以为在我们专门科目范围内,已经没有不解决的问题存在。凡是离开母校大门而没有带一两个智识上的难题回家去,和一两个在他清醒时一直缠绕着他的问题,这个人的智识生活可以说是已经寿终正寝了。
这是我给你们的劝告:在这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你们该花费几分钟,为你们自己列了一个智识的清单,假如没有一两个值得你们下决心解决的智识难题,就不轻易步入这个大世界。你们不能带走你们的教授,也不能带走学校的图书馆和实验室。可是你们带走几个难题。这些难题时刻都会使你们智识上的自满和怠惰下来的心受到困扰。除非你们向这些难题进攻,并加以解决,否则你们就一直不得安宁。那时候,你们看吧,在处理和解决这些小难题的时候,你们不但使你们思考和研究的技术逐渐纯熟和精稔,而且同时开拓出智识的新地平线并达到科学的新高峰。
三
这种一直有一些激起好奇心和兴趣疑难问题来刺激你们的小妙计有许多功用。这个妙计可使你们一生中对研究学问的兴趣永存不灭,可开展你们新嗜好的兴趣,把你们日常生活提高到超过惯性和苦闷的水准之上。常常在沉静的夜里,你们突然成功的解决了一个讨厌的难题而很希望叫醒你们的家人,对他们叫喊着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时候给你们的是智识上的狂喜和很大的乐趣。
但是这种自找问题和解决问题方式最重要的用处,是在于用来训练我们的能力,磨练我们的智慧,而因此使我们能精稔实验与研究的方法和技术。对思考技术的精稔可能引使你们达到创造性的智识高峰;但是也同时会渐渐的普遍应用在你们整个生活上,并且使你们在处理日常活动时,成为比较懂得判断的人,会使你们成为更好的公民,更聪明的选民,更有智识的报纸读者,成为对于目前国家大事或国际大事一个更为胜任的评论者。
这个训练对于为一个民主国家里公民和选民的你们是特别重要的。你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一片充满了惊心动魄事件的时代,一个势要毁灭你们政府和文化根基的战争时代。而从各方面拥集到你们身上的是强有力不让人批驳的思想形态,巧妙的宣传,以及随意歪曲的历史。希望你们在这个要把人弄得团团转的旋风世界中,要建立起你们判断力,要下自己的决定,投你们的票,和尽你们的本分。
有人会警告你们要特别提高警觉,以提防邪恶宣传的侵袭。可是你们要怎样做才能防御宣传的侵入呢?因为那些警告你们的人本身往往就是职业的宣传员,只不过他们罐头上所用的是不同的商标;但这些罐头里照样是陈旧的和不准批驳的东西!
例如,有人告诉你们,上次世界大战所有一切唯心论的标语,像“为世界民主政治的安全而战”和“以战争来消弭战争”,这些话,都是想讨人欢喜的空谈和烟幕而已。但是揭露这件事的人也就是宣传者,他要我们全体都相信美国之参加上次世界大战是那些“担心美元英镑贬值”放高利贷者和发战争财者所促成的。
再看另一个例子。你们是在一个信仰所培养之下长大起来的。这些信仰就是相信你们的政府形式,属于人民的政府,尊敬个人的自由,特别是相信那保护思想、信仰、表达,和出版等自由的政府形式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但是我们这一代的新先知们却告诉你们说,民主的代议政府仅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个必然的副产品,这个制度并没有实质的优点,也没有永恒的价值;他们又说个人的自由并不一定是人们所希求的;为了集体的福利和权力的利益起见,个人的自由应当视为次要的,甚至应当加以抑压下去的。
这些和许多其他相反的论调到处都可以看到听到,都想要迷惑你们的思想,麻木你们的行动。你们需要怎么样准备自己来对付一切所有这些相反的论调呢?当然不会是紧闭着眼睛不看,掩盖着耳朵不听吧。当然也不会躲在良好的古老传统信仰的后面求庇护吧,因为受攻击和挑衅的就是古老的传统本身。当然也不会是诚心诚意的接受这种陈腔滥调和不准批驳的思想和信仰的体系,因为这样一个教条式的思想体系可能使你们丢失了很多的独立思想,会束缚和奴役你们的思想,以致从此之后,你们在智识上说,仅是机械一个而已。
你们可能希望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和宁静,能够运用你们自己的判断,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你们的思想,精稔自由沉静思考的技术。使我们更充分了解智识训练的价值和功效的就是在这智识困惑和混乱的时代。这个训练会使我们能够找到真理——使我们获得自由的真理。
关于这种训练与技术,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那就是你们在实验室所学到的,也就是你们最优秀的教师终生所从事,而在你们研究论文上所教你们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和实验的科学方法。也就是你们要学习应用于解决我所劝你们时刻要找一两个疑难问题所用的同样方法。这个方法,如果训练得纯熟精通,会使我们能在思考我们每天必须面对有关社会、经济,和政治各项问题时,会更清楚,会更胜任的。
以其要素言,这个科学技术包括非常专心注意于各种建议、思想和理论,以及后果的控制和试验。一切思考是以考虑一个困惑的问题或情况开始的。所有一切能够解决这个困惑问题的假设都是受欢迎的。但是各个假设的论点却必须以在采用后可能产生的后果来作为适用与否的试验,凡是其后果最能满意克服原先困惑所在的假设,就可接受为最好和最真实的解决方法。这是一切自然、历史,和社会科学的思考要素。
人类最大的谬误,就是以为社会和政治问题简单得很,所以根本不需要科学方法的严格训练,而只要根据实际经验就可以判断,就可以解决。
但是事实却是刚刚相反的。社会与政治问题是关连着千千万万人命和福利的问题。就是由于这些极具复杂性和重要性的问题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使得这些问题到今日还没有办法以准确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试验与实验的精确方法来计量。甚至以最审慎的态度和用严格的方法无法保证绝无错误。但是这些困难却省免不了我们用尽一切审慎和批判的洞察力来处理这些庞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必要。
两千五百年前某诸侯(5)问孔子说“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有诸?”
想到社会与政治的问题,总会提醒我们关于向孔子请教的这两个问题,因为对社会与政治的思考必然会连带想起和计划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或者整个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会与政治理论在用以处理一个情况时,如果粗心大意或固守教条,严重的说来,可能有时候会促成预料不到的混乱、退步、战争,和毁灭,有时就真的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刚就在前天,希特勒对他的军队发出一个命令,其中说到一句话:他要决定他的国家和人民未来一千年的命运!
但希特勒先生一个人是无法以个人的思想来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问题。你们在这里所有的人需要考虑你们即将来临的本地与全国选举中有所选择,所有的人需要对和战问题表达意见,并不决定。是的,你们也会考虑到一个情况,你们在这个情况中的思考是正确,是错误,就会影响千千万万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间接的决定未来一千年世界与其文化的命运!
所以为少数特权阶级的我们大学男女,严肃的和胜任的把自己准备好,以便像在今日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每日从事思考和判断,把我们自己训练好,以便作有责任心的思考,乃是我们神圣的任务。
有责任心的思考至少含着三个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们的事实加以证明,把证据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错,谦虚的承认错误,慎防偏见和武断;第三,愿意尽量彻底获致一切会随着我们观点和理论而来的可能后果,并且道德上对这些后果负责任。
怠惰的思考,容许个人和党团的因素不知不觉的影响我们的思考,接受陈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获致可能后果,来试验一个人的思想是否正确等等就是智识上不负责任的表现。
你们是否充分准备来做这件在你们一生中最神圣的行动——有责任心的思考?
考试与教育(6)
我在民国二十三年,曾在考试院住过几天,也在此会场讲过话,所以这次重来,非常愉快。尤其看到考试院的建筑没有被破坏,并知道今年参加高考的人数超过以前任何时期,现在交通如此不方便,而全国各大城市参加高考的人数,竟达万人以上(就在我们北大的课室中,也有不少的人在应试)。我感觉到,自民国二十年举行第一次考试以来,这十六年间,考试制度的基础已相当巩固。我是拥护考试制度的一个人,目睹考试制度的巩固,与应考人数的增多,至为高兴。
今天考试院的几位朋友,要我来谈谈考试与教育的问题。当然考试与教育,与学校,都有很深的关系。中国的考试制度,可算有二千多年历史。在汉朝初开国的几十年,本来没有书生担负政治上的重要责任。后来汉武帝的宰相公孙弘,向武帝建议两件大事:其一是“予博士以弟子”,因过去只有博士,而没有学生,公孙弘主张给博士收学生。每个博士给予学生十人,后来学生数目逐渐增加,至王莽时代,增至一万人。迨东汉中期,更增至三万人。
其二就是考试制度,公孙弘因见国家的法令与皇帝的诏书,不但百姓不能了解,甚至政府的官吏亦多不懂。故献议武帝,采用考试的办法,即指定若干经典为范围,凡能背诵一部的,便予以官吏职位。这是最早的考试制度,约在纪元前一百二十四年开始实行,到现在已经二千一百年。有了这种考试制度,便可以吸收学校训练出来的人才。风气一开,就另外产生一种私人创办的学校。在后汉时,此种学校达一百余所。各校学生有五六百人的,也有一二千人的。但因私人住宅无法容纳,所以在学校附近,就有许多做小买卖的商店应运而生,以供应学生的衣着和食宿。
其后学校的开办,主要的便是为适应此种考试制度而设。学校学生根据政府订定的标准,大家去努力竞争。最初应考的人,还有阶级的限制,就是只有士大夫阶级才能应试。后来这种阶级观念也打破了,只问是否及格,而不问来历。考试制度其后也逐渐改进,在唐朝时,还有人到处送自己的卷子,此种办法易影响主考人的观念,所以大家觉得不妥当,而加以禁止。到宋朝真宗时代,更采用密封糊名的办法,完全凭客观的成绩来录取人才。
由于考试制度的渐趋严密和阶级制度逐渐打破,所以无论出身如何寒微的人,都有应考的机会和出任官吏的可能。
以前我在外国,有人要我讲中国的考试制度,我便引用一个戏台上的故事,就是《鸿鸾禧》所描写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个戏也许大家都看过,是叙述一个乞丐头儿金松的女儿金玉奴,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打开大门看见有人僵倒在地上,便和她父亲把这个人救活了。那个人是一位来京应试的穷书生,因为没有钱,又饥又饿,所以冻僵在门前。后来金玉奴请她父亲把他收留了,这个书生不久便做了金松的女婿,并且考中了进士,还不能做知县,只在县中做县尉县丞之类的小官。但是他做了官之后,总觉得当一个乞丐头的女婿没有面子,所以在上任的路上,便要设法解决他的太太。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叫她走出船头,硬把她推下水去,但想不到金玉奴却被后面一只船的人救起来,这个船上的主人,便是那书生的上司。他询明情由,就收金玉奴为养女,等到那书生到差之后,仍将她嫁回给他。于是在洞房之夜,金玉奴便演出了棒打薄情郎这幕喜剧。
1930年9月《胡适文存三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这个故事是说明那个时候的人,谁都可以参加考试和有膺选的机会,完全没有阶级的限制。这种以客观的标准和公开竞争的考试制度,打破了社会阶级的存在,同时也是保持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统一安定的力量。
我认为中国到现在还是没有阶级存在的。穷富并不是阶级,因为有钱的人,可能因一次战争或投机失败而破产;贫穷的人,亦可以积累奋斗而致富,不像印度那样,有许多明显的阶级存在。我国的阶级观念,已为考试制度所打破。
再说考试制度对于国家的统一,也有很大的关系。从前的交通非常不便,不像现在到甘肃,到四川,坐飞机只化几个小时就可到,并且还有火车汽车和轮船等交通工具。在古时那种阻塞的情形下,中央可以不用武力而委派各地以至边疆的官吏,来维持国家的统一达两千多年,这实在有其内在的原因,就是由于考试制度的公开和公平。当时中央派至各地的官吏(现在称之为封建制度,我却认为并不怎样封建,因为不是带了许多兵马去的)皆由政府公开考选而来。政府考选人才,固然注意客观的标准,同时也顾及到各地的文化水准,因此录取的人员,并不偏于一方或一省,而普及全国。在文化水准低的地方,也可以发现天才。有天才的人,便可以考中状元,所以当选的机会各地是平等的。
同时还有一种回避的制度,就是本省的人不能任本省的官吏,而必须派往其他省份服务。有时候江南的人,派到西北去,有时候西北的人派到东南来。这种公道的办法,大家没有理由可以反对抵制。所以政府不用靠兵力和其他工具来统治地方,这是考试制度影响的结果。
今天我到考试院来,班门弄斧的说了一套关于考试制度的话,一定很多人不愿意听,所以我向大家告罪。
再说到本题来,即从汉朝以后,考试和教育的关系,那时候的学校,差不多都是为文官考试制度而设。迄至隋唐,流于以文取士的制度。本来考试内容,包含多种,除进士外,有天文、医学、法律、武艺等等。不过进士却成为特别注重的一科。进士是考诗经、词赋的,即是以创作文学为标准。社会的眼光,也特别重视这一科。有女儿的人家要选进士为女婿,女子的理想丈夫,就是状元进士。这种社会方气,改变了考试的内容。本来古代考试,不单纯是做诗词或八股文章,不过因为后来大家看不起学法律和医药的人,觉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伟大的创作,而进士却能在严格的范围内来创作文学,当然应看作是天才了。社会这种要求,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因为太看重进士,所以就偏于以进士科为考试制度的标准。
至王安石时,他想变更这种风气而提倡法治,研究法律。但是他失败以后,便依然回复到做八股文章,走上错误的道路。但这种错误是基于当时的社会背景的。
因为考试内容的改变,便影响到学校的教育。考试要用诗赋,学堂教育便要讲诗赋,考试要用八股文章,学堂教育便要讲八股文章。社会的要求和小姐们的心理,影响了考试制度,考试制度也影响了学校教育的内容。
由于进士科考取的人才,多数是天才,天才除了做诗赋和八股之外,当然还可以发挥其天才做其他的事业。所以这并不是完全失败的制度,此处并非说我同情进士制(我是最反对做律诗和八股文的),不过我们要知道这是有历史背景的。
我近年来,在国外感觉到,中国文化对世界有一很大的贡献,就是这种文官考试制度。没有其他的民族和国家,其考试制度会有二千多年的历史的。我们即以隋唐到现在来说,已有一千四百年,唐朝迄今,有一千三百年,宋朝迄今,也有九百多年,没有别的国家,能有这样早的考试制度。我国以一个在山东牧豕出身的公孙弘先生,能于二千年前有这种见地,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
再从世界的眼光来看,中国考试制度,也影响了别的国家。哈佛大学的《亚洲研究杂志》,前年刊登一篇北京大学教授丁士仪先生写的文章,题为“中国文官考试制度影响英国文官考试制度的研究”。丁先生特别搜寻英国国会一百多年来赞成和反对采用中国文官制度的历次讨论纪录,用作引证。并说明十八世纪(其实早在十七世纪)便有耶稣会的传教士介绍中国的历史文化和政治制度到欧洲,其中便曾有人提到中国的考试制度。首先在法国革命时(纪元1791年),法国政府宣布要用考试制度,这思想是受了中国的影响的。不过后来革命政府失败,所以没有实现这个制度。其后这种思想,由欧洲大陆传入英国,英国当时有所谓“公理学派”,主张改革政治,改革社会以谋取最大多数人类的最大幸福为目标(这个学派也可称为幸福主义学派)。他们同样看重了中国的文官制度,主张英国也应加以采用。
后来英国议会讨论这个问题时,有赞成和反对两派的意见。赞成派的理由,是中国能维持几千年的统一局面,主要的是因为政府采用这种公开的客观的考试制度;反对派则认为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历次对外打败仗,所以不应仿效中国的制度。由此可知无论赞成的和反对的,都承认这是中国发明的制度。
后来英国先生在印度和缅甸试行这种制度,到十九世纪以后,再在国内施行。
其后德国也采用考试制度,不久复传到美国。这都是直接或间接受到中国的影响的。
在太平天国时代(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出版的一本书叫做《中国人与中国革命》,这本书前面,有个附录,是一个英国官员向英政府及人民写的条陈,要求英国采用中国的文官制度。
由这些事例,可以看出中国文官制度影响之大,及其价值之被人重视,这也是我们中国对世界文化贡献的一件可以自夸的事。
现在我们的考试,已经不采用诗词了(考试院的各位先生平常作诗作词,不过是一种余兴),考试的内容已和世界各国相差无多。比之古代,虽然进步了很多,但是我们回过头看,现在却缺少了上面所讲过的社会上的心里期望。
现在人家择女婿,不以高考及格为条件的,小姐们的理想丈夫,也不是高考第一名的先生!现在大家所仰慕的,高考还不够,要留学生,顶好是个博士,而且是研究工程的,这是一个显明的事实。
尽管现在社会对考试制度已较民国二十年时,认识得清楚,参加考试人数也已增多,但是小姐们并不很看重高考及格的人员。我们不可忽视,小姐是有影响考试制度的相当权力的。
怎样才能使社会人士和小姐们养成对考试制度的重视呢?我还没有方案来答复大家这个问题。
我曾和戴院长谈过北京大学一个学生的故事。这个学生,今年毕业,是学法律的,中英文都很好,他的毕业论文,全篇用英文写成的,故被目为该系成绩最优的一个。学校要留他当助教,他说“谢谢,我不干”。北平地方法院的首席检查官在学校兼课,也邀他到法院去帮忙,他也说:“谢谢,我不干。”后来一查,他的毕业论文虽作了,却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原来他到一个私立银行当研究生去了,他的薪津比敝校的校长还要多。他用不着参加考试,因为这个私立银行是不用铨叙的。
我有三十二张博士文凭(有一张是自己用功得来,另外三十一张是名誉博士),又当了大学校长,但是我所拿的薪津,和一个银行练习生相差不多。我并不是拿钱做标准来较量,但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如何能使社会的人士对考试及格的人起一种信仰呢?
我希望各位在研究国内外各种高深学问之余,再抽时间看明朝以来三百年间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研究一下怎样才可以恢复过去社会上对考试制度敬重的心理,就算我出这个题目来考考大家。
新文化运动与教育问题
各位朋友,十几年来我想来广东一游,都没有机会。十七年前我由外国回来,便想到粤。有一次广州中山大学当局请我去讲学,想来了,又因共乱一阻,便不果行。后来有一次买了铁行邮船公司的船票,也因为别事阻挡,把船票都取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来到香港与各位会面,觉得非常高兴,现在听闻各位能够懂得我的话(国语),尤为欢喜。
但是刚才陈先生说我是教育界的导师,是完全错的。我对于教育还是一个门外汉,并没有专门的研究。不过,我们讲文学革命,提倡用语体文,这些问题,时常与教育问题发生了关系。也往往我们可以看到的问题,而在教育专门家反会看不到的。故如说我是喜欢和教育界谈教育问题的则可,谓为导师便不对。我对于香港教育还不大清楚,实在不配谈香港教育,但是我可以说香港是一个办学的地方,像北平中小学教育经费欠到二十一个月,就是广州小学教员也欠薪几个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谁也办不好的。但是香港教育界这种情形绝少,因为他是商业发达,经济充裕的地方,这几年来无论怎么的萧条,总比较北平欠二十一个月薪,广州欠几个月薪的好得多,这样若不能办得好的教育,香港就对不起香港了。
再其次,办教育,治安问题很要紧。比方在北方,日本的飞机天天在校顶飞过,叫谁也不能安心办学,就是你不走,学生也走了。怎么办呢?但是香港便没有这种危险,在这样好的环境下,香港的教育是应该发达的。我说东亚大陆有一个地方可以办强迫教育、普及教育的,便是香港。因为香港这地方有钱,治安也好,可接近外人,可借镜的地方很多。中国办新教育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做得到。办普及义务强迫教育,我以为香港是有这资格的,故此我说他是东亚大陆上一个办义务教育的地方。近据报载,中央政府拟在南京办义务普及教育,我想香港可以和他争光的,希望诸位教育界领袖,向着这个目标迈进。
我此次南来,不单纯来接受港大的学位,实在很想乘这机会,对南方的教育文化考察一下。现在广东很多人反对用语体文,主张用古文,不但古文,而且还提倡读经书。我真不懂,因为广州是革命策源地,为什么别的地方已经风起云涌了,而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反而守旧如此!
我这回来香港,逗留了几天,细加考察,便有所悟。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文化传到他的殖民地或边境,本地方已经变了,而边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着他祖宗的遗物。广东自古是中国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许多都变了,而在广东尚留着,像现在的广东音是最古的,我现在说的才是新的。又比方我们的祖宗是席地而坐的,但后来我们坐椅子了,这种席地而坐的习惯传到日本,至今仍是一样。又比方英话传到美国,现在本来的英语都变音了,而美国却能保留着,如Clerk(书记),英语现读Clark音,不知美音才是对的。又如翰林或状元,在广东觉得很了不得,民间要题几个字,不惜费许多金钱来找一个状元或翰林来题,在北方并不如是重要,因为在广东翰林是很难得的缘故。在边境或殖民地的人,对于娘处来的东西,都想设法去保持它,说是祖宗的遗物。但是,我们应该晓得,祖宗之所以遗给我们是在乎应用的,比方“灯”是祖宗遗下来的,然而我们现在用电灯了。这是祖宗的吗?从前我们用人力车,现在则用电车或汽车,难道“车”“灯”可以变化,思想文化便不可以吗?所以,我第一希望香港能实现为第一个义务教育的地方,新的领袖,尤其要接受新的文化,做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以和平的手段转移守旧势力,使香港成为南方新文化中心。
听说香港教育很发达,单是教员已经有三千多,不能谓不发达。但我们要知道教育的基础是很重要的,前两月汪院长无线电报告二十三年教育成绩,据说二十三年度小学教育比前增四倍,中学增十倍,大学增一百倍,在量看来很发达了,但试想这样的进步是没有基础的。因为大学、中学要学费,许多人没有资格升学,不该升学的,都凭借他的金钱或面子进去了,有天才的学生许多还没有入学的机会。照理大学教育增一百倍,小学该增至二万倍,这样才有教育的基础,有天才的人才有抬头的机会,所以非做到义务教育、强迫教育不行。
现在我国的教育是办不好的。一个小孩在小学念了六年书,毕了业回到家中,穿起一件长衫,便不屑助哥哥做木工,帮爸爸种田了,他说自己是学生了,特殊阶级了。假使阿猫的儿子或阿狗的儿子,都给他念书,由小学毕业出来,人人都是特殊阶级,那就没有特殊了。
教育的药没有什么,就是多给他教育,不能因为有毛病就不教育,有毛病更应该多教育。然而,我觉得中国现在还谈不到教育毛病问题,教育有两种方法:一是普及,一是提高。把它普及了,又要把它提高,这样的教育才有稳固的基础。
香港是一个商业的地方,做商人的或许没有顾及教育或文化的问题,老一辈的也想保守着旧有的,统治阶级也不一定对新文化表同情。然而现在不同了,香港最高级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香港大学文学院从前是没有人注意的,最近他叫我计划发展。但是我不懂的,已经介绍两位教育家给他了,这是很好的象征。诸位新领袖,应该把着这新的转机推进这新的运动,我希望下次来港各位有新的成绩报告,这地方美极了,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
我没有什么话说,将来各位有问题,想和我研究的,请寄北京大学,我可以答的则答,我不懂的则请专家代答,完了。
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典礼致词(7)
我很感谢李先生把今天就职典礼的仪式简单化,更感谢政府允许我不须经过正式的就职典礼,只作几分钟的讲话,代表了我正式接受“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职务。
“中央研究院”有三十年的历史,这三十年的历史,可以说是我的老朋友们的心血造成的。创办本院的第一任院长是我们的校长蔡孑民先生,辅导他的是杨杏佛先生。蔡先生逝世后,继任的是我的老朋友老同事朱骝先先生。在杨杏佛先生之后,担任本院总干事的有丁文江先生,萨本栋先生,周鸿经先生等。他们把一生最重要的时期——把全部的精力贡献给“中央研究院”,甚至牺牲性命。朱先生更苦心维持了“中央研究院”十八年。我对“中央研究院”有亲切的关系,不仅我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通讯研究员,也因为“中央研究院”是我许多朋友的心血结晶。
去年11月,朱先生以健康关系辞职,“中央研究院”评议会选了三个院长候选人,呈请“总统”核定。“总统”没有征询我的同意,便任命我为“中央研究院”院长,当时我患肺炎,发高烧到一百零三度半。11月3日(纽约时间),我病刚好了一星期,得到这个消息,即向政府恳辞,极力推荐李济之先生担任。李先生在“中央研究院”有多年的历史关系,比我年轻,年富力强,在学术上也有贡献。李先生一再谦让;政府也没有体恤我在病中,要我把病养好了回来。朱先生又写了紧急信给我,说院长没有人接替,院士会议不能再耽搁了——这是选举四十六年的院士十五人,为“国家”最高学术机构增加生力军。这个会议的召开,必须有人主持。我乃请政府任命李先生做代理院长,替本院负责作重要的决定,让我可以安心养病,等病好了一定回来。政府采纳了我的建议,在去年12月任命李先生做代理院长。李先生在今年1月11日就职。就职之前,李先生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说:“病好了一定回来。”李先生又问:“阳历4月是不是可以回来?”我说:“可以回来。”因此,也就决定了召开院士会议的日期。院士会议的筹备工作,早就办好了的,为了院长的接替而耽误到今天。
我这次回来,我的两位医生是不答应的,我不听劝告而回来了。我就是没有政府的任命,因为许多老朋友把一生几十年最宝贵的光阴贡献给了“中央研究院”,甚至把性命也送在这里,我对“中央研究院”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谢谢朱先生、李先生。以后希望在朱先生、李先生指导之下,在许多同人帮助之下,尽我的力量使“中央研究院”的工作有所成就。
我已经六十七岁了,照西洋的看法已过了六十六岁。学术界有个普遍的规矩,年满六十五岁的学者退休之后,可以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把研究工作让生力军补上。我已过了退休年龄一年有半,应该退休,享我退休的权利,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著书,写文章。但在这个时候,“国家”艰难,而时代已进入原子能科学时代,“国家”需要科学,“国家”需要学术基础,而我们应为国家努力建立学术科学研究的基础,何况我们对“中央研究院”三十年来都有密切的关系。希望各研究所所长,各位研究员同人同我一致向这个目标前进。
我的病还没有好,一两个月后还须出国疗治,还有我在国外八个年头的“烂摊子”,也要收拾收拾。那时还要请李先生替我负责几个月,等我病好,便把家眷接回来,把破书搬回来。在这一两个月中,我很希望和朱先生、李先生以及各所同人谈谈在新时代新需要的状况下,“中央研究院”有些什么可以帮“国家”的忙?在发展科学研究,建立学术基础方面,我们能替“国家”担任些什么?四年前的三月间,我曾来南港看过——是坐手推的“台车”,撑着雨伞。那时“中央研究院”的地基才建好,路也没有,真是筚路蓝缕。四年后的今天,已是全部建设完成。大家可以安心的做研究工作,我觉得很高兴。这足以代表“中央研究院”进步的新气象,也代表了中国学术界的努力。
庆祝我六十五岁的论文集,我今天是第二次得到了这本书。我六十五岁生日时,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书,赵元任先生等赠送过我这样的一本书,不过那是象征性的,内容是空白。
谢谢各位同人。
谈谈大学(8)
今天承各位青年朋友如此热烈欢迎,深感荣幸,本人于四年前曾来台中,当时所听到有关于东大者,仅仅是一个董事会,甚至连校名也未曾确定,四年后的今天,东大不仅是开学了,而且有这么好的建筑,这么幽静的环境,最高班也已至三年级了,这种迅速的进度,实在令人敬佩,我愿意借今天的机会向各位道喜!
我在美国时,曾看过贝聿铭先生的建筑设计,今天在此地又看到东大的校舍,诸位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建筑,安静的环境中,安居乐业,专心研究,实在是够幸运了!昨天我在北沟看到许多名贵的古籍和历代的艺术作品,就联想到贵校的地理优势,假如诸位每周都能有机会看看故宫文物和“中央图书馆”的藏书,真是太理想了,因为这两个宝库中所收藏的,全是我国的精华,不仅是国宝,即在全世界,也占着最崇高的价值。
我现在已决定回美后,于本年秋间,和内子带一些破烂的书籍一同回来,那时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一方面研究,一方面可以多来东大看看,多作几次有关学术的讲演。
东大是一所私立的大学,到底私人设立的大学,对于一个国家的历史和地位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影响呢?今天我们的国家可以说是最困难的时候,大陆被极权者统治着,我们过去在学术上的一点成就和基础,现在可说是全毁了。记得二十余年前,中日战事没有发生时,从北平到广东,从上海到成都,差不多有一百多所的公私立大学,当时每一个大学的师生都在埋头研究,假如没有日本的侵略,敢说我国在今日世界的学术境域中,一定占着一席重要的地位,可惜过去的一点基础现在全毁了。所以诸位今天又得在这一个自由的宝岛上,有如平地起楼台,这是何等艰巨的一份工作啊!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想想今天我们的国家在世界上,又占着一个怎样的地位!这当然有很多的原因,但其中一点我们不能否认,也必须了解的,就是有关于公私立大学校的延续问题,我国可考的历史固然已有四千年,但一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有过六十年以上历史的大学。我国第一个大学,是在汉武帝时,由公孙弘为相,发起组织,招收学生所设立的太学,这所太学,就是今日国立大学的起源,不过在设立之初只有五个教授,五十个学生,也就是所谓五经博士,至纪元后一百多年,王莽篡汉时,这个太学不仅建筑扩大了,而且学生人数,也达到一万人,光武中兴时的许多政坛人物,多是出身自这所太学,到第二世纪,这所太学的学生已发展到三万多人,比当今之哈佛、哥伦比亚等,毫无逊色。最可惜的,是当时政治腐败达于极点,因此许多的太学生,就开始批评政治,进而干预,结果演成党锢之祸,使太学蒙受影响。其后各代虽也有太学,但没有多大作用,到最后太学生可以用钱捐买,因此就不成为太学了。此外汉代也有私人讲学,其学生多少不等,有的三五百,有的二三千,这可以说是私立大学的起源,如郑玄所创者,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