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论

结 论

转换〔passages〕

现在,渐渐地,我们返回到最早的课题任务上了:如何从关于现在的片段性随记〔notation〕(对此我们把俳句当作其典型的形式)转换〔passer〕到一种小说的计划上去?也就是:俳句中的什么东西可以转换到我们的西方思想、我们的写作实践中去?→我想指出几种转换的例子。

(1) 日常的随记实践

实事求是地说:日常实践问题:

a)“工具化作用”〔instrumentation〕。为什么会有一个问题?因为:notation= notatio〔行动〕,而notatio,因为必须捕捉一个现在的切片,当它跃入我们的观察、我们的意识内时:1)切片?是的:我个人的、内在的“新闻焦点”〔scoops〕(scoop原意:铲子,长柄勺,用铲和勺捞起,用网兜起新鲜东西。〔日译本注:新闻界用此指“先驱报导”意。——中译者〕)→(非常小的)新东西进入我的感觉,我想在生活中“捕捉”〔rafler〕的新东西。2)突然性:参见:悟,kairos〔妙机〕,美好时机,某种“报导”〔reportage〕,不是重大的现实,而是个人琐碎的现实:速写是不可预见的。3)速写因此是一种外在的行为:不是发生在我的书桌上,而是发生在大街上,咖啡馆里,以及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如此之类。

“笔记”〔carnet〕→我的实践,已经相当古老:notula 和 nota。我简单地记下单字词(notula),它使我记起我有过的“思想”(当时没有说出的),次日重新记在卡片上(nota)→值得记下的现象:我将会忘记这个思想,如果我不对它做标记(notula)、哪怕是很省略的标记的话;与此相反,nota记下我清楚回忆起的一切思想,甚至它的(短语的)形式→感觉是错综复杂的:一种“思想”,如果你的记忆中时间过短,就不再可能具有重要性和必要性了?结果,它返回时可能归于虚无?这一事实可以定义写作的(至少对我的写作而言!)奢侈性。

我不想检查速写具有的这种微技术〔micro-technique〕之琐细性〔futilité〕方面:笔记本,不很大(→放入口袋?现代服装,不穿上装 ≠ 福楼拜的笔记本,细长形,漂亮的黑色驴皮纸;普鲁斯特的笔记本。夏天时,笔记也就少了!)→钢笔:圆珠笔(更快,不需要摘掉笔套):这不是一种真正的写作(有重量感的,使用肌肉的),而是pas grave〔不重要的,或无重量的。——中译者〕,因为notula还不是写作(≠ la nota,被重抄者〔recopiée〕)→这一切的意思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相关的动作形象,瞬时间将笔记本掏出,翻到漂亮的纸面上,书写者准备书写〔tracer〕:有如强盗拔出手枪(参见微型摄像笔:但重要的不是使人看见什么,而是使文句迸发出来。参见后面的论述[1])。

b)自由处理〔disponibilité〕。为了某种目的,人们想从生活中(还不是从书籍中)——或者在生活的书籍中,如在小说和小品文中,进行记叙;或者只是为了快感而进行记叙——为此应当理解:为了完成一种随记实践,为了有一种充实、快乐和“正确修辞”的感觉,需要存在一个条件:有时间,有很多时间。

不免矛盾的是:人们可能认为随记不花什么时间,不论何处、何时均可进行。它只不过是在散步、等待、聚会等情境中发生的对主要活动进行的重复和补充。但是,经验表明,为了获得“思想”,需要有自由支配的可能性。困难在于:因为外出散步时不需要不断特意取出他的笔记本来(→贫瘠化)〔按照日译本的解释,原书中的“sans carnet”〈无笔记本〉为讲义原稿中“son carnet”〈他的笔记本〉之误,兹采取日译本译法——中译者〕,但需要像腐殖土那样含有一种自由支配的力量。那种浮游式注意的形态:不再返回注意,但也不可能转而强烈关注其他方面→其极端情况是:露天咖啡馆座位上精神多少有些空虚的(特意空虚的)寄生者→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就是:年金寄生者(福楼拜,龚古尔,纪德):例如,准备一门课程=与随记活动的对立。

这种悖论的逻辑在于:专注于随记的人需要拒绝一切其他写作的精力投入〔investissement〕(甚至把随记看做是一种作品的准备):不让其返回→Nihil nisi propositum。[2]

c)我有时承认如下情形:当我一段时间没有速记,没有取出笔记本时,我就有一种挫折感,一种精神枯涩的感觉→再回到速记:像是一种麻醉剂,一种避难所和一种安心作用。速记:像是具有一种母性→我返回速记,像是回到母亲身旁。也许它是从属于某种教养(教育)形态的心理结构:作为使场所具有安全感的内在性;参见内在性的“新教”传统和速记实践:自传式日记(纪德,阿米耶尔)。历史的分裂:北部欧洲(中世纪末期),新信仰〔devotio moderna〕的信奉者:温德斯海姆修道院集团生活的修士和修道士→有教养的俗世人(实务资产阶级):不再是集团礼拜祷告,而是个人沉思默想,直接与上帝交流→个人式读书的产生→速记:中介者(司祭或导师)的欠缺:思想的主体与文句制作的主体的直接连接。

d)至此,我把速记说成是活生生的捕捉动作,说成是所见者与所写者之间的瞬时间一致→实际上,速记的一种事后性〔aprèscoup〕:nota,在一种潜在的价值事后证明〔probatoire〕之后,执拗地返回和坚持→记忆应当保持的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返回,因为这种返回已经是某种具有形式的东西了——具有某种短语的东西(参见下面)→nota:多少属于某种“事后聪明”现象:生命力〔vivacité〕的移置,生命力的延迟。

e)对于随记,存在着关于生存能力的一种最初证明:人们从笔记本到卡片、从notula到nota的转移→抄写〔recopier〕贬低了那些不是用手力书写的东西:人们不具备抄写动作的肌肉式动力,因为后者要求书写有价值的东西→无疑,写作(作为复合的和完全的行为)诞生于抄本〔copie〕(nota):写作和抄本之间的神秘联系;抄本作为价值的授予:可以写作“为己”(新信仰),人们抄写时,已经是为他,相对于一种外部沟通,一种社会性整合(由此产生《布瓦尔与佩居谢》的悖论效果:他们是为自己而抄写;圆环封闭了:写作的最终嘲弄性)。

(2)随记的层次

参见实在界的“区分”。

我们知道“知觉层次”对于一个对象的认同、认知和命名的重要性=“大小”〔taille〕一览表。建筑:宏伟性艺术。——《百科全书》插图:显微镜下放大的跳蚤→恐怖的动物——尼古拉· 德·斯泰尔〔俄裔法国画家(1914—1945)——中译者〕=塞尚的5平方厘米[3],等等。

区分

文学的层次=速记的层次:人们应该下降到哪个层次来速记呢?在俳句中我们已经看到答案,它下降到非常细微的层次。——但是注意:捕捉细微并不必然与简短形式连在一起→有时需要运用许多语言来说明一种区分的(可区分性的)力量。

普鲁斯特。瓦莱里:“普鲁斯特对其他作家习惯于跳过的东西进行区分——使人感觉似乎能够无限地区分下去 。”[4]→普鲁斯特的超知觉:来自他的超敏感性和他的超记忆性→悖谬性在于,为了区分,必须扩大、增殖:微细经验成为一种宏大经验。增大化〔majoration〕,不是琐细化〔futilisation〕:伊利耶尔的小,考姆布雷的大。伊利耶尔,花园:不可能在那里的雨中散步:为了“下降”到速记下“祖母在雨中散步”,必须将花园加以扩大。

当速记无限涌出时,存在着一种时间性转换。波德莱尔,吸大麻的主体,“因为,时间和存在的比例,被大量的、强烈的感觉和思想完全扰乱。人们说,在一定时间段的空间内,可以看到很多人的生命。在此一定时间的空间内,这难道不像是一篇用活生生的人物而取代写出来的传奇小说吗?”[5]

可随记者〔notable〕

波德莱尔的隐喻清楚地表明,在区分的水平上,即在随记之浓密扩增的水平上,出现了小说。——但是,对我们来说,至少今年,我们仍然处在孤立的速记作用的、简短形式的阶段,俳句即为其典型形式→速记作用的单位存在于哪个层次呢?换言之:可随记者〔notable〕(notandum〔所记者〕)有何可能的正当性呢?


注释

[1]见本书147~ 150页。

[2]在一段关于使其从写作工作偏离的许多快速离题谈论之后,巴尔特说他期待着在自己的便笺簿上录下这句拉丁文格言。虽然格言的表述似乎意味着:“除所劝告,别无其他。”他解释说,实际上意指着:“除自我劝告,别无其他。”

[3]巴尔特经常援引此比喻,参见(关于Saul Steinberg〔罗裔美国画家〕的)文章《除你之外的一切人》:“尼古拉·德·斯泰尔的画是塞尚画的数平方厘米的扩大:其意义取决于知觉层次。”(《全集》,卷4,968页;同一问题,参见本书230、395页)

[4]瓦莱里:《文学研究》,《瓦莱里全集》,772页。

[5]Charles,Baudelaire,Les Paradis artificiels,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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