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

人间食粮

这就是我们在人间所吃的粮食。

——《可兰经》第2卷第23章

献给友人莫里斯·基约

1927年版序言

这是一本寻求逃避、寻求解脱的书,人们照例认为这是我的自述。我谨借这次再版的机会,向新读者说明几点,让他们更准确地把握写作本书的背景和动机,从而不那么看重它了。

1.《人间食粮》这本书的作者,即或不是一个病人,也至少是一个正在康复的人,一个刚刚病愈的人,一个患过病的人。他就像险些丧命的人那样,拥抱生活,抒发情感未免显得过分。

2.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正值文坛矫揉造作之风盛行,气氛沉闷不堪之际,因而觉得文学亟须重新接触大地,赤足扎实地踏在地面上。

这本书如何严重地触犯了当时的审美观,只需看它完全遭到冷落就明白了。没有一个评论家谈到它。十年期间,仅售出五百本。

3.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刚好结婚,生活固定下来,甘愿放弃自由,但是在这本作为艺术品的书中,我又立刻疾呼讨回自由。自不待言,我写这本书时,完全是坦率的,而且在披露内心时也同样坦诚。

4.这里还补充一点:我说过不会停留在这本书上。我在书中描绘漂泊不定、无拘无束的状态,勾画出轮廓,就像小说家勾画主人公一样:那主人公同他相像,但又是他创造出来的;即使在今天看来,我勾画那种状态时并未脱离我自身,也可以说,我并未脱离那种状态。

5.别人通常按照这本为青年写的书来评价我,就好像《人间食粮》中的伦理道德,就是我一生的伦理道德,就好像我没有带头遵循我在书中对青年读者提出的忠告:“抛掉我这本书吧,从这本书中摆脱出来吧。”不错,我就随即离开了我写《食粮》那时的我,因此,我现在检查自己的一生,发现主导方面远远不是反复无常,反倒是始终如一。深深扎根于心灵和思想中的这种始终如一,我认为十分难得。哪些人临终能亲眼看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部完成,请列举出来,那么我就可以同他们并列。

6.再讲一点:有些人只看到,或者只愿意看到,这本书旨在歌颂欲望和本能。我认为这未免是一种短见。我重新翻阅这本书,从中看到更多的,却是对清心寡欲的讴歌。这正是我离开一切而唯独铭记的一点,也正是我至今还信守的一点。如同我在续篇中讲述的那样,正是依赖这一点,后来我才皈依了《福音书》的教义,以便在忘我中达到最完美的自我实现,达到最高要求和不可限量的幸福。

“但愿本书教你关注你自身超过这本书,进而关注一切事物超过你自身。”这句话,你在《食粮》的引言和结尾中可能已经读到,为什么非要我重复呢?

1926年7月

安·纪德

引言

纳塔纳埃尔,请不要误解,我不是兴致偶发,给本书取了个粗鄙的名字;题为《梅纳尔克》也未尝不可,然而,梅纳尔克同你一样,根本就不存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我的名字印在封面上,不过,既作了书名,我又怎好署名呢?

我无须顾忌,自然而然地署上名字。而我在书中有时谈及我未曾游历的国度、未曾闻过的芳香、未曾做出的行为,抑或谈到你——我未曾谋面的纳塔纳埃尔,那也绝非虚应故事;须知比起你的名字,这些事情不见得更为虚妄。你哟,纳塔纳埃尔,将要读我这本书,我不知道你那时报什么名字,就姑且这样称呼吧。

这本书一旦看完就扔掉吧,然后就出行——但愿它引发你出行的渴望,无论离开什么地方,离开你的城市、你的家庭、你的居室,乃至你的思想。千万别携带我这本书。我若是梅纳尔克,就会拉起你的右手,领你走一程,不过,你的左手却毫无察觉。一旦远离城市,我就立即放开你的手,并且对你说:忘掉我吧。

但愿本书教你关注你自身超过这本书,进而关注一切事物超过你自身。

第一篇

我这懒散的幸福,长期昏睡,现在醒来了……

——哈菲兹

纳塔纳埃尔,不必到别处寻觅,上帝无所不在。

天地万物,无一不表明上帝的存在,但无一能揭示出来。

我们的目光一旦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就会立刻被那事物从上帝身边引开。

别人纷纷发表著作,或者工作钻研,而我却相反,漫游了三年,力图忘掉我所博闻强记的东西。这一退还学识的过程,既缓慢又艰难;不过,人们所灌输的全部知识,退还了对我更有裨益:一种教育这才真正开始。

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做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我往往畅快地惩罚自己的肉体,只觉得体罚比错失更有快感:我沉醉其中,因不是单纯犯罪而得意扬扬。

抛开优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我们总是举足不定,终生忧烦。如何对你讲呢?细想起来,任何选择都令人生畏,连自由也是可怕的,如果这种自由不再引导一种职责的话。这是在完全陌生的国度选择一条路,每人都会发现自己的路,请注意,只适用于自己;即使到最鲜为人知的非洲,找一条最荒僻的路径,也没有如此难以辨识。……有吸引我们的一片片绿荫,还有尚未枯竭的清泉幻景……不过,还是我们的欲望所至之处,才会有清泉流淌;因为,只有当我们走近时,那地方才成形存在,只有当我们行进时,景物才在周围逐渐展现;远在天边,我们一无所见,即使近在眼前,也仅仅是连续不断而变幻不定的表象。

如此严肃的话题,为什么用起比喻来了呢?我们都以为肯定能发现上帝,然而,唉!找见上帝之前,我们却不知道面向何方祈祷。后来,大家才终于想到:上帝无处不有,无所不在,哪里却又寻不到,于是就随意下跪了。

纳塔纳埃尔,你要仿效那些手擎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

你无论往哪儿走,也只能遇见上帝。——梅纳尔克常说:“上帝嘛,也就是在我们前边的东西。”

纳塔纳埃尔,你一路只管观赏,哪里也不要停留。你要明白,唯独上帝不是暂存的。

关键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你所认识的一切事物,不管多么分明,直到末世也终究与你泾渭分明,你又何必如此珍视呢?

欲望有益,满足欲望同样有益,因为欲望从而倍增。实话对你讲吧,纳塔纳埃尔,占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虚幻的,而每种渴求给我的充实,胜过那种虚幻的占有。

纳塔纳埃尔,我的爱消耗在许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断为之燃烧,那些事物才光彩夺目。我乐此不疲,认为一切热衷都是爱的耗散,一种甜美的耗散。

我是异端中的异端,总受各种离经叛道、思想的深奥隐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种思想,唯其与众不同,才引起我的兴趣。我甚至从自身排除同情心;所谓同情心,无非是承认一种通常的感情。

纳塔纳埃尔,绝不要同情心,应有爱心。

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人生在世,纳塔纳埃尔,与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恸。我不要休息,但求逝者的长眠,唯恐我在世之时,未能满足的欲望、未能耗散的精力,故世后又去折磨我。我希望在人世间,内心的期望能够尽情表达,真正的心满意足了,然后才完全绝望地死去。

绝不要同情心,纳塔纳埃尔,应有爱心。你明白这不是一码事,对不对?唯恐失去爱,我才对忧伤、烦恼和痛苦抱有同感,否则的话,这些我很难容忍。各人的生活,让各人操心去吧。

(今天写不了,谷仓里有个机轮总在运转。昨天我看到了,正打油菜籽,只见糠秕乱飞,籽粒滚落在地。尘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一个女人在推磨,两个漂亮的小男孩光着脚丫在收菜籽。

我潸然泪下,只因无话可说了。

我明白,一个人除此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不能提笔写东西。但我还是写了,并就这同一话题写下去。)

纳塔纳埃尔,我很想给你一种谁也没有给过你的快乐。这种快乐,我本人倒是拥有,但不知如何给你。我希望与你交谈比谁都更亲切。我希望在夜晚这样的时刻到你身边:你翻开又合上一本本书,要从每本书里寻求更多的启示,你还在期待,你的热情自觉难以撑持而要转化为忧伤。我只为你写作,只为这种时刻写作。我希望写出这样一本书:你从中看不到任何思想、任何个人激情,只以为看到你本人热情的喷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爱我。

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

每个生灵都能赤身裸体,每种激情都能丰满充实。

我的种种激情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我们的行为依附我们,犹如磷光依附磷。这些行为固然消耗我们,但是也化为我们的光彩。

我们的灵魂,如果说还有点价值,那也是因为比别的灵魂燃烧得更炽烈。

我见过你哟,沐浴在晨曦中的广袤田野;我在你的清波里沐浴过哟,蓝色的湖泊;清风的每一次爱抚,都令我喜笑颜开。纳塔纳埃尔,这就是我不厌其烦要向你絮叨的。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

假如我知道更美的事物,那也正是我对你讲过的——当然要讲这些,而不是别的事物。

你没有教我明智,梅纳尔克。不要明智,要爱。

纳塔纳埃尔,我对梅纳尔克的感情超出了友谊,接近于爱。我对他爱如兄弟。

梅纳尔克是个危险人物,你可要当心;他那个人哪,智者们纷纷谴责,孩子们却无一惧怕。他教孩子们不要再仅仅爱自己的家,还逐渐引导他们脱离家庭,让他们的心渴望酸涩的野果,渴求奇异的爱情。啊!梅纳尔克,我本想还同你走别的路,一起漫游。可是你憎恶怯懦,力图教我离开你。

每人身上都有各种特殊的潜力。假如过去不是往现时投射一段历史,那么现时就会充满所有未来。然而可惜的是,独一的过去只能标示独一的未来,它将未来投射到我们面前,好似投射在空间一个无限的点。

永远不做无法理解的事情,方是万全之策。理解,就是感到自己胜任愉快。尽可能肩负起人道的责任,这才是良言正理。

生活的不同形式,我看对你们全是好的。(此刻我对你说的,也是梅纳尔克对我讲的话。)

凡是七情六欲和道德败坏的事,但愿我都体验过,至少大力提倡过。我的全身心曾投向所有信仰,有些夜晚我狂热极了,甚至信仰起自己的灵魂来,真觉得它要脱离我的躯体。——这也是梅纳尔克对我讲的。

我们的生活展现在面前,犹如满满一杯冰水,这只着附水汽的杯子,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双手捧着,想喝下去,便一饮而尽,他明明知道应当缓一缓,但就是不能将这一杯甘美的水从唇边移开:这水好清凉啊,而高烧又令他焦渴难耐。

啊!我多么畅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气!啊!窗棂啊!月光穿过迷雾流泻进来,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畅饮。

啊!窗棂啊!多少次我贴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额头;多少次我跳下滚烫的床铺,跑到阳台上,眺望无垠静谧的苍穹,心中的欲火才渐渐烟消雾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们致命地损耗了我的肉体。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

我崇拜上帝,执迷到了骇人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灵魂的虚幻幸福,你还要寻觅很久。”梅纳尔克对我说。

最初那段日子,心醉神迷而又狐疑——那还是遇见梅纳尔克之前——接着又是一个焦急等待的阶段,仿佛穿越一片沼泽地。我终日昏昏沉沉,睡多少觉也不见好。吃完饭我倒头就睡,睡醒了更觉得疲乏,精神迟钝麻木,真要化作木雕泥塑。

生命隐秘的活动,潜在的运行,未知物的萌生,艰难的分娩,昏睡,等待;同样,我像虫蛹,处于睡梦中,任由新生命在我体内成形。这新生命就将是我,同原来的我不相像了。光线仿佛要透过层层绿水和繁枝密叶才照到我身上,只觉得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就像喝醉了酒,又像极度昏迷。“噢!”我哀求道,“但愿急性发作,大病一场,让我疼痛难忍吧!”我的脑海阴云密布,风雨交加,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万物只待闪电劈开气鼓鼓的乌黑天盖,让碧空露出来。

等待哟,还要持续多久?等待过后,我们又剩下什么赖以生存呢?“等待!等待什么啊!”我高声疾呼,“难道还有什么东西,不是我们自身的产物吗?我们自身的产物,难道还会有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吗?”

阿贝尔出生,我订了婚,艾里克的去世,把我的生活打乱了,可是,我的麻木状态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日甚一日了,就好像这种麻木状态,恰恰是我的纷乱思绪和优柔寡断造成的。我真想化为草木,在湿润的土壤里长眠。有时我也暗自思忖:也许会苦极生乐;于是我就劳乏肉体,以求精神解脱。继而,我重又沉沉大睡,就好像热得发昏的婴儿,大白天让人安置在闹室里睡觉。

睡了许久,我才从悠远的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心怦怦狂跳,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百叶窗紧闭,天光从下面的缝隙透进来,在白色天棚上映现草坪的绿幽幽反光。这暮色的幽光,是唯一令我惬意的东西,就好比一个人久处黑暗笼罩的洞穴,乍一走到洞口,忽见叶丛间透射过来的水色天光,微微颤动,是那么柔和而迷人。

家中的各种响动隐约传来。我又渐渐恢复神志,用温水洗了洗脸,依然无情无绪,便下楼走到花园,坐在长椅上,无事可干,只等夜晚降临。我一直疲惫不堪,不想说话,不想听人说话,也不想写作。于是,我读到这样一段:

……他看见前方

道路渺无人迹,

海鸟舒展翅膀,

正在沐浴嬉戏……

我还得在此蛰居……

别人迫使我住在

森林的浓荫下,

橡树下,这地窟里。

冷森森这土屋,

让我住得好厌烦。

黑黝黝这山谷,

巍巍然这山峦,

凄凉哟这树篱,

披满了荆棘,

居所了无乐趣。

充实的生活有可能实现,但尚未如愿,不过,这种感觉有时隐约可见,去而复来,越来越萦绕心间。“啊!”我呼号,“干脆打开一个窗洞,让阳光涌入这永无休止的煎熬中!”

我的整个生命,似乎亟须焕然一新。我企盼第二个青春期。啊!我的双眼换上全新的视觉,洗去所蒙书籍的尘垢,恢复清亮,好似我所见的蓝天——今天下了几阵雨,碧空如洗。

我病倒了,我去旅行,遇见了梅纳尔克。我的身体康复是个奇迹,可谓再生。我再生为一个新人,来到这新的天地,来到这彻底更新的事物中。

纳塔纳埃尔,我要同你谈谈等待。夏日里,我见过平野在等待,等待下点儿雨。道路上的尘埃变得极轻,稍起点风就漫天飞扬。这已不止是焦渴,而是一种焦虑了。土地干旱得龟裂,仿佛为迎接更多的雨水。荒原上野花香气郁烈,呛得人几乎受不了。烈日炎炎,草木都打蔫了。每天下午,我们都到露台下面休息,稍微躲避一下异常强烈的阳光。这正是结球果的树木蓄满花粉的季节,树枝动不动就摇晃,将花粉散播到远方。天空正孕育暴风雨,整个大自然都在等待。这一时刻异常庄严凝重,连鸟儿都缄默了。大地溽暑熏蒸,万物仿佛都热昏了;球果树花粉从枝叶间飘散,宛若金黄色的烟雾。——不久便下雨了。

我见过天空抖瑟着等待黎明。星辰一颗接一颗暗淡了。露水浸湿了草地。晨风轻拂,给人以冰凉之感。有一阵子,混沌的生命似乎还流连在睡梦中,我的头仍然困倦而滞重。我上坡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坐下来。每个动物都确信白昼即将来临,便重又投入劳作和欢乐;生命的奥秘也缘着绿叶的齿边重又传播。——不久天就亮了。

我还多次见过黎明的景象,也见过等待夜幕降临的情景……

纳塔纳埃尔,但愿你内心的每种等待,连欲望也算不上,而仅仅是迎接的一种准备状态。等待朝你走来的一切吧,但是,你只能渴望投向你的东西,只能渴望你会拥有的东西。要知道一天到晚,每时每刻你都能完全拥有上帝。但愿你的渴望发自爱心,你的拥有体现爱意。欲望如无效果,又算什么欲望呢?

怎么!纳塔纳埃尔,你拥有上帝,竟然毫无察觉!拥有上帝就是看见,但是谁也不看。巴拉姆,在任何小径拐弯的地方,每次你的灵魂停在上帝面前,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吗?只怪你用另一种方式想象上帝。

纳塔纳埃尔,唯独不能等待上帝。等待上帝,纳塔纳埃尔,就是不明白你已经拥有上帝了。不要把上帝和幸福区分开,你的全部幸福要投放在现时。

我的全部财富全带在身上,正像东方妇女带着全部家当到阴间。我在生命的每个瞬间都能感到身上携带着全部财富。这财富并不是许多实物的总和,而是我忠贞不贰的崇拜。我时时刻刻都完全把握自己的全部财富。

你要把夜晚视为白天的归宿,要把清晨视为万物的生长。

但愿你的视觉时刻更新。

智者就是见什么都感到新奇的人。

纳塔纳埃尔哟,你的头脑疲顿,完全是你的财富太庞杂所致,你甚至不知道喜欢哪一样,也不懂得唯一的财富就是生命。生命最小的瞬间,也比死亡强大,是对死亡的否定。死亡不过是别的生命的准许证,为使万物不断更新,为使任何生命形成在“此生”表现,都不超过应占据的时间。你的话语响亮时,就是幸福的时刻。其余时间,你听着好了;不过,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

纳塔纳埃尔,你应当焚毁心中的所有书籍。

回旋曲

——赞颂我所焚毁的

有的书供人坐在小板凳上,

坐在小学生的课桌后阅读。

有的书可以边走边读

(只因是小开本的书);

有的适于带到森林,

有的适于带到乡村。

有的书我在驿车上读过,

还有的躺在饲草棚里读;

有些书让人相信有灵魂,

另些书让人绝望吓掉魂。

有些书证明确有上帝在,

而别些书却证明不出来。

有些书出来不风光,

只能放在私人的书房。

另外一些书却备受

权威评论家的赞扬。

有的书介绍养蜂的学问,

有人就觉得内容太专门;

有的书详尽介绍大自然,

看了就不必出门去游玩。

有些书有识之士不屑理,

却引起儿童浓厚的兴趣。

一些书堂而皇之称选集,

各方面精彩论断收进去。

有些书要让人们爱生活,

另一些作者完稿就轻生。

有的书旨在撒播仇恨种,

也只能收获播种的仇恨。

有些书捧读字字放光芒,

娓娓谈来引人发奇想。

有的书爱不释手如兄弟,

情意真挚活得比我们强。

还有的书文字太奇特,

反复研读其意也难解。

纳塔纳埃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所有书籍全烧毁!

有些书不值一文钱,

另一些价值不可限。

有些书大谈帝王与后妃,

另一些只写穷苦老百姓。

有的书语言柔和如细雨,

胜似中午树叶的絮语。

这本书约翰像老鼠啃噬过,

当时他在巴特摩斯岛

而我更爱吃覆盆子。

他啃书满腹尽苦涩,

后来就总是生幻觉。

纳塔纳埃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所有书籍全烧毁!

光在书本上读到海滨沙滩多么柔软,我看不够,还要赤着双脚去感受……凡是没有体验过的认识,对我都没有用。

我在这世上只要见到一件柔美的东西,就想倾注全部温情去抚摩。大地多情的娇容啊,你的外表鲜花盛开,多么奇妙。深藏着我这渴望的景色哟!任凭我探索游荡的阔野!水畔纸莎草丛生的幽径!俯向河面的芦苇!豁然开朗的林间空地!透过枝叶展现无限前景的平野!我曾漫步在岩石或草木夹护的通道。我观赏过春天展卷。

万象层见叠出

从这天起,我的生命每一瞬间都有新鲜感,都是一种难以描摹的馈赠。就这样,我处于几乎持续不断的感奋惊愕中。很快我就陶醉了,昏头昏脑地尽情行走。

自不待言,我见到含笑的嘴唇就想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眼中的泪就想吸吮,见到枝头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口。每到一家客栈,饥饿就向我招手;每到一眼水泉,干渴总等着我(在每眼水泉,干渴程度各不相同);我真想换别的字眼表达我别的欲望:

在宽展的大路上行走的欲望;

在绿荫相邀之处休憩的欲望;

在近岸深水中游泳的欲望;

在每张床边做爱或睡觉的欲望。

我向每件事物大胆地伸出手,自认为有权得到我所渴望的对象。(况且,纳塔纳埃尔,我们对事物的欲望,主要不是想占有,而是施爱。)——啊!但愿万物在我面前五彩缤纷,但愿所有美物都修饰装点我的爱心。

第二篇

食粮!

我指望你哟,食粮!

我的饥饿不会中途止步,

得不到满足,它就叫嚷;

大道理不能把它降服,

节食只能给我灵魂营养。

满足啊!我寻找你,

你像夏日黎明一样美丽。

中午甘甜、暮晚清淡的水泉;拂晓时分冰冷的溪流;波浪送来的海风;桅樯林立的海湾;浪声汩汩的岸边的温暖……

啊!假如还有通往平野的道路,还有正午的闷热,田间的畅饮,以及干草垛里过夜的窝儿;

假如有通往东方的道路,有心爱的海上航迹、摩苏尔的花园、图古尔特的舞蹈、海尔维第的牧歌;

假如有通往北方的道路,有尼日尼的集市、扬起雪尘的雪橇、冰封的湖泊;那么,纳塔纳埃尔,我们的欲望当然不会寂寞了。

一艘艘货船驶入我们的港口,从鲜为人知的海岸运来成熟的水果。快点儿卸下来吧,好让我们终于能品尝。

食粮!

我期待你哟,食粮!

满足啊,我寻找你,

你像夏日欢笑一样美丽。

我知道我的哪种欲望

都准备好了一份答案。

我的每种饥饿都等待补偿。

食粮!

我期待你哟,食粮!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

寻找满足我的欲望。

人世间我所知的最美的东西

纳塔纳埃尔啊!就是我的饥饿。

我的饥饿总是那么忠实,

忠于总是等待它的东西。

令夜莺陶醉的难道是美酒?

令雄鹰陶醉的难道是乳汁?

令画眉陶醉的难道是刺柏子酒?

雄鹰陶醉于翱翔。夜莺陶醉于夏夜。而原野则因炎热而颤抖。纳塔纳埃尔,但愿每一种激情都能令你陶醉。你吃了东西如无醉意,那就表明你还不怎么饿。

每种完美的行为都伴随着快感。由此你就明白你应该去做。我不喜欢有苦劳就邀功劳的人。既然觉得苦,当初何必不干别的事情呢。乐在其中,就表明这事情合适;纳塔纳埃尔,由衷的乐趣是我行动的最重要指南。

我知道我这肉体每天所能期望的快感、我这头脑所能承受的快感。尔后我就入睡,一进入梦乡,就不再管什么天空和大地了。

世间就是有些怪症,

偏要自己没有的东西。

“我们也一样,”他们说,“我们也一样,我们的灵魂肯定要经历巨大的烦恼!”大卫,你在亚杜兰的洞穴里,渴望喝到那城池中的清水,你叹道:“噢!谁能给我送来伯利恒城墙根下涌出的清凉的水?我小时候渴了就喝那里的水,可是现在,我发烧口干舌燥,那水却落到敌人手中。”

纳塔纳埃尔,切莫再想去尝旧日的清水。

纳塔纳埃尔,切莫在未来中寻找过去。要抓住每一瞬间的新奇,不要事先准备你的快乐,要知道,在你有备的地方,会猝然出现另一种快乐。

难道你还不明白,任何幸福都可遇而不可求,就像乞丐一样,你走在路上随时都可能碰见。你若是说你梦想的不是这样的幸福,因而一口咬定你的幸福已经断送,而你只肯接受符合你的道德原则和心愿的幸福,那么你就会处处不幸。

梦想明天是一种快乐,但明天的快乐却是另一样,幸好事实与人的梦想不同;唯其不同,事物才各具价值。

我可不愿意听你说:来吧,我给你准备了这样那样的欢乐。我只喜欢意外碰到的欢乐,只喜欢我的声音撞击岩石迸发出来的欢乐,那是为我们奔流的欢乐,既新鲜又强烈,犹如压榨机下汩汩流出的新酒。

我不愿意让我的欢乐经过修饰,也不愿意让书念美女登堂入室;我亲吻她时,不必擦去吃葡萄留在嘴上的残痕,吻完之后,也不等嘴唇冷却,就喝起甜酒,吃起蜂蜜,连蜂蜡也一块儿吃下去。

纳塔纳埃尔,切莫事先为自己准备任何欢乐。

只要不能说:“好极啦!”你就说:“该着!”幸福也就大有希望。

有人把幸福的时刻视为上帝的恩赐。那么其他人呢,认为是谁给的呢?

纳塔纳埃尔,切莫把你的幸福和上帝分割开。

“我感激‘上帝’创造了我,假如我不存在,我会怪上帝不存在。不过,我感激的程度不会超过我的怨恨。”

纳塔纳埃尔,谈论上帝一定要自然。

我倒是认为,一旦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大地、人类和我的存在,就是自然的了;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竟不胜惊愕。

不错,我也唱过赞美歌,还写了这首

确证上帝存在的

回旋曲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你了解,最美的诗篇,就是无数论证上帝存在的篇章。想必你也明白,在此并不是要重复那些证据,尤其不会单纯地复录。况且,有些只证明上帝的存在,而我们所需要的证据,也能证明上帝是永恒的。

我完全清楚啊!是的,圣安塞姆早有论证,美妙绝伦的幸运岛上还有寓言,然而,唉!纳塔纳埃尔,可惜不是人人都能住到那里。

我知道绝大多数人都赞同,

而你,却相信上帝选民中的少数。

证据确凿,就像二加二等于四,

不过,纳塔纳埃尔,不是人人都会算术。

既然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可是上帝之前还另有主宰。

纳塔纳埃尔,只可惜那时我们不在场,

否则会看到男人和女人如何被创造出来。

他们肯定奇怪出世就不是婴孩,

却像厄尔布鲁士山上的雪松,

生来就有几百年的树龄,

早已厌世地挺立在冲出涧壑的山顶。

纳塔纳埃尔!若是在那里迎接曙光该多好!可是,我们怎么那样懒,还没有起床?难道你那时没有要求出世?

啊!换了我,肯定会提出要求……不过,上帝的神灵在洪水上沉睡了悠久的岁月,那时刚刚醒来。纳塔纳埃尔,当时我若是在场,肯定会要求上帝把万物造得大一些,你可不要反驳我说:那时根本觉察不出这种差别。

也可以用目的原因来证明,

但不是谁都认为目的能反证原因。

有人用对上帝的爱来证明上帝的存在。纳塔纳埃尔,正是因此之故,我才愿意爱一切,把所爱的一切称作上帝。不要怕我举你为例,我也不会从你说起。我爱物胜过爱人,在人世上,我最爱的肯定不会是人类。纳塔纳埃尔,请不要误解,我身上最强烈的感情,肯定不是善良;同样,我也认为善良不是我身上最优秀的品质,更不是我在人类身上所最赞赏的品质。纳塔纳埃尔,爱你的上帝要胜过爱他们。我也一样,懂得颂扬上帝,也为上帝唱过赞美诗——我甚至觉得有时做得过了点。

“你这样建起一个个体系,就觉得那么有趣?”他问我。

“最能令我感兴趣的东西,莫过于一种伦理,”我答道,“我的精神能在伦理中得到满足,我所尝到的乐趣,总要与此紧密相连。”

“伦理能增加你的乐趣吗?”

“不能,”我说,“只会证明我的乐趣是正当的。”

自不待言,我倒经常希望看到,有一种学说,乃至一个完整有序的思想体系,来解释我的行为;不过也有时,我只能把这视为自己纵欲的庇护所。

纳塔纳埃尔,每件事物都因时而至,应运而生,可以说仅仅因为需要而外化。

树木告诉我:“我需要一叶肺,于是我的汁液就化为叶子,用来呼吸。后来呼吸完了,我的叶子就凋落了,但我并没有死亡,我的果实容纳了我对生命的全部思想。”

纳塔纳埃尔,不必担心,我不大赞赏寓言,不会滥用这种形式。除了生活,我不想教你别种智慧。要知道,思考太伤脑筋;我年轻时,就总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弄得精疲力竭,最后确信,干脆一动不动,才不会犯罪。

于是我写道:“只有靠我的灵魂无法排遣的烦恼,我的肉体才能得救。”这句话写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要表达什么意思。

纳塔纳埃尔,我再也不相信罪孽之说了。

不过你要明白,用许多欢乐才换取这一点思想的权利。自称幸福而又思考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强者。

纳塔纳埃尔,每人的不幸,就在于每人总在观察,又让所见之物从属于自己。其实,每个事物重要与否在于本身,而不取决于我们。让你的眼睛化为所见之物吧。

纳塔纳埃尔,此后哪怕写一行诗,我也不能不把你这美妙的名字写进去。

纳塔纳埃尔,我要让你诞生在生活里。

纳塔纳埃尔,你是否充分领会我这话的深情厚谊?我希望更加靠近你。

就像那以利沙,他要让那书念美女的儿子复活,就“俯卧在那孩子身上,嘴对着嘴,眼睛对着眼睛,手贴着手”。——我的整个身子趴在你身上,我这颗光芒四射的伟大的心,紧紧贴着你那颗仍然混混沌沌的灵魂,同时嘴对着你的嘴,额头顶着你的额头,滚烫的手握住你冰凉的手,而我怦怦直跳的心……(“于是,孩子的体温又缓过来……”《圣经》中写道。)好让你在快感中苏醒过来,然后抛开我,去投入充满激情的放荡生活。

纳塔纳埃尔,这就是我心灵的全部热情——你带走吧。

纳塔纳埃尔,我要教你热情奔放。

纳塔纳埃尔,不要停留在与你相似的事物旁边,切莫停留,纳塔纳埃尔。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了,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了。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你只吸取每件事带给你的教益,只接受那事物流淌出直至流干的惬意。

纳塔纳埃尔,我要对你谈谈瞬间。你明白瞬间的存在具有何等力量吗?不是念念不忘死亡,就不能充分评价你这生活最短暂的瞬间。难道你还不明白,没有死亡这一昏惨幽暗的背景来衬托,每个瞬间漫说赫然显现,就是连令人赞叹的一下闪光也不可能吗?

我若不是考虑并确信,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做事,就绝不肯再做什么了。想干事儿之前,我要先休息,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能做其他事情。假如我不知道这种生命形式终有尽头,不知道走完这一生,我就要安息,睡得比每天夜晚我等待的睡眠还要深沉,还要忘乎所以……那么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就这样养成了习惯,总把每一瞬间从我一生中分离出来,以便获取一种独立而完整的欢乐,将一种完全特殊的幸福蓦地集中在这瞬间,以致事情刚过我再一回想,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

纳塔纳埃尔,直截了当地肯定,就是一大乐趣,譬如说:

棕榈的果实叫海枣,这是一种美味佳肴。

棕榈酒叫拉格蜜,是用棕榈树汁液酿造的;阿拉伯人见了这种酒不要命,我却不大爱喝。在瓦尔达的美丽花园里,那个卡比利亚牧人请我喝的就是一杯拉格蜜。

今天早晨,我在水泉公园小径上散步,发现一株奇异的蘑菇。

那蘑菇裹一层白色外壳,好像橘红色的木兰果,上面还有规则的灰色花纹,显见是内部分泌出来的孢粉形成的。我掰开一看,里面灌满泥浆似的物质,中心凝结一块透明的胶体物,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蘑菇周围,还有一些长开的蘑菇,酷似老树干上常见的那种蕈状赘生物。

(这是我动身去突尼斯之前写的,现抄录给你,要向你表明:随便一物只要我一注视,对我来说它就多么重要了。)

翁夫勒尔(街头)

有时我觉得,我周围的人奔波忙碌,只是为了给我增加自身活力之感。

昨天我在这里,今天在那里;

天啊!那些人同我有何关系,

他们说呀,说呀,喋喋不休:

昨天我在这里,今天在那里……

我也知道有些日子,我只要念叨“二加二还等于四”,就觉得心里充满某种至乐——只要看我的拳头放在桌子上……

可是另一些日子,我就觉得它完全无所谓了。

第三篇

博尔热兹别墅

这个小喷水池……(黑黝黝的)……每滴水、每道光线、每个生物都快意地沉没。

快意!这个词,我愿意不断地重复,把它当作“生趣”的同义词,甚至干脆称作“生活”。

啊!上帝没有单纯为此创造世界,就是因为人们只要喃喃一说就能明白……

这是清爽宜人的地方,在这儿睡觉其乐无穷,似乎在这之前谁也没有体验。

那儿还有美味的食品,等着我们饥肠辘辘。

亚得里亚海(凌晨三时)

缆绳间水手的歌声,搅得我心烦。

啊!异常古老而又特别年轻的大地,你若是知道,你若是知道,如此短暂的人生又苦又甜、妙不可言的滋味!

表象的永恒观念,你若是知道,临终等死,能赋予瞬间以多大的价值!

春天啊!一年生的植物,娇嫩的花朵开谢那么匆匆。人生只有一个春天,追忆某次欢乐,不等于又接近幸福。

菲索尔山冈

美丽的佛罗伦萨,值得认真考察的城市,富丽的花都,还特别庄严;爱神木的种子、“修长月桂枝”的花环。

万奇格利亚塔山冈。在那里,我第一次观赏到云彩在碧空中消散的情景,不禁十分惊讶,心想云彩不可能在空中消逝,本以为会越积越厚,直到下起雨来。情况完全不同,但见云彩一片接一片消失,最后晴空万里。这是奇妙的死亡,消逝在虚空里。

罗马,平奇奥山

那天令我愉悦的,是类似爱情的东西,但又不是爱情,至少不是男人们谈论并追求的那种爱情,也不是所谓的美感。那感觉不是来自女人,也不是来自我的思想。如果说那仅仅是光引起的激情,我还要写出来吗?写出来你能理解吗?

当时我坐在这花园里,不见太阳,但是空中弥漫着光芒,仿佛天空的碧蓝色化为液体,化为霏霏雨丝。不错,空中布满光波和光的涡流,像雨点溅起的水泡闪闪发亮;不错,在这条长长的绿荫路上,光仿佛在流动,流泻的光给枝头挂满金色的泡沫。

……

那不勒斯。一家小理发店,面向大海和太阳。码头烈日炎炎,挑帘而入,放松一下,能舒服很久吗?心神恬然。鬓角挂着汗珠,面颊上肥皂沫微微颤动。刮完胡子再修脸,换上一把更快的剃刀。又用浸透温水的一小块海绵揉皮肤,提起嘴唇,修得很细。然后用淡淡的香水抹去剃刀留下的灼痛,再搽上一点香脂,进一步缓解灼痛。我还是不想动弹,便干脆接着理发。

阿马尔菲(夜间)

夜晚一阵阵等待,

不知等待什么爱。

海上的小屋,海上明月,明晃晃的把我照醒。

我走到窗口,还以为天亮了,想观赏日出……其实不然……是月亮(已是十分圆的满月),月光却那么柔和,那么柔和,仿佛为海伦迎接第二个浮士德。大海苍茫。村庄死寂。深夜一只犬吠……挂着破布帘的一扇扇窗户……

没有人的位置。再也无法想象这一切怎么还会醒来。那狗拼命哀号,天再也不会亮了。辗转难寐,你会做出这种或那种举动吗?

你会去那寂无一人的花园吗?

你会跑到海滩洗浴吗?

你会去采摘月光下呈灰色的橘子吗?

你会去抚慰那只狗吗?

(多少次我感到大自然要求我有所举动,而我却不知道究竟该干哪一件。)

等待迟迟不来的睡意……

一个小孩尾随我到这围墙里的花园,他紧紧抓住轻拂扶梯的枝条。扶梯通向花园边上的平台;乍一看无法进入。

啊!小脸蛋儿,我在树下抚摩,多浓的绿荫也遮不住你的光彩,发鬈投在你额头上的阴影,总显得更加幽暗。

我要拉着藤条和树枝下到花园里,我要在充满鸟叫胜似大鸟笼的小树丛,动情地大哭一场;一直哭到黄昏,哭到夜色给神秘的泉水染成金黄,进而使之变得幽深。

树枝下偎依着娇嫩的身体,

我敏感的手指触摸他光亮的肉皮;

我看见他那双小脚,

踏在细沙上悄无声息。

锡拉丘兹

平底小舟。天空低垂,有时化作暖雨降到我们身上。水草间散发出淤泥的气味,草茎沙沙作响。

水特别深,则不显蓝色泉水的汩汩喷涌。万籁俱寂。在这僻静的乡间,在这天然的喇叭口状的水潭中,喷泉宛如纸莎草间开放的水花。

突尼斯

天空一碧,唯有一点白,恰似风帆,唯有一点绿,恰似风帆水中的倒影。

夜。戒指在黝黯中熠熠闪光。

月光下漫步,思绪又不同于白昼。

荒径月光惨淡。墓地野鬼游魂。赤足踏在青石板上。

马耳他

天色还亮,已无日影,夏日暮晚沉醉在广场上。十分独特的激情。

纳塔纳埃尔,我要向你描述我见过的最美的花园。

在佛罗伦萨,到处在卖玫瑰花:有些日子,芳香弥漫全城。每天傍晚,我在卡西纳散步,到了星期天,则去无花的博博利花园。

在塞维利亚,靠吉拉尔达河畔有一座古老的清真寺,庭院里橘树相互对称,其余地面铺了石板。太阳当空的日子,人站在那儿,只投下一个矮小的影子。庭院呈正方形,四周高墙环绕,十分优雅之境,何以如此,我也无法向你解释。

城外有一座围着铁栅栏的大园子,栽植许多热带树木,我没有进去过,但隔着铁栅栏张望,看见珠鸡在里边乱跑,我想那里驯养了不少动物。

关于阿尔卡扎尔,又对你讲点什么呢?那是一幅波斯奇景的花园,我向你讲述的时候,还觉得,我喜欢那花园胜过任何园子。我一边回想,一边吟诵哈菲兹的诗:

葡萄美酒伊斟来,

溅满袍襟乐开怀;

只因情深难自持,

人称智叟何足怪。

小径有喷泉装置,路面铺了大理石板,两旁长着爱神木和柏树,还有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是后妃们沐浴的地方。园中唯有玫瑰、水仙和月桂,不见别种花卉。花园里端挺立一棵参天大树,可以想见上边囚了一只夜莺。靠王宫还有些水池,品位极低,就像慕尼黑住宅区庭院中的水池,池边的雕像全是贝壳做成的。

也正是在慕尼黑御花园里,有一年春天,我品尝了五月草冰淇淋;旁边就是不停吹打的军乐队,听众虽非高雅之士,但都是音乐迷。夜晚迷醉在夜莺哀婉的歌声中,那歌声好似一首德国诗,令我惆怅。快乐一过了限度,就会流泪。这些花园的乐趣,恰恰使我痛苦地想到,本来我也可以到别处去。就是这年夏天,我学会了特意领略高温的滋味。眼皮格外敏感。记得一天夜晚乘火车,我走到敞着的车窗口,只想体味清风的吹拂。我闭上眼睛,但不是养神,而是要体味。闷热了一整天,晚风虽还带着热气,但吹在我热辣辣的眼皮上,却有清凉舒畅之感了。

在格拉纳达,我去热内拉利夫平台,未见栽植的夹竹桃开花;同样,在比萨大公墓和圣马克小隐修院,本想观赏玫瑰,也没有如愿。倒是在罗马游平奇奥山时,正逢鲜花盛开的季节。下午天气闷热,许多人上山寻找阴凉的去处。我就住在附近,每天上山游玩。当时我正患病,什么也不能思索,精神恍惚,任由大自然之气沁入身心,有时感觉不到躯体的限度,仿佛扩展到很远,还有时觉得躯体十分畅快,仿佛变成多孔的糖块,渐渐融化了。我坐在石凳上,望不见令人疲惫不堪的罗马城了。居高临下,博尔热兹花园尽收眼底,稍远处最高的松树梢儿,也只到我的脚下。啊!平台,空间由此延展。嘿!凌空畅游!……

我真想夜间去法尔内兹那些花园里游荡,可惜人家不让进去。草木特别茂盛,掩蔽了那里的废墟。

在那不勒斯,有些花园地势低洼,沿海边像堤岸一样,阳光直射进去。

在尼姆,水泉公园布满清水渠。

在蒙彼利埃植物园,还记得一天傍晚,我和昂布鲁瓦兹坐在翠柏环绕的一座古墓上,如同在阿卡德缪斯花园里那样,一边悠闲地聊天,一边嚼着玫瑰花瓣。

一天夜晚在拜鲁,我们眺望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该城水塔就在附近,流水声哗哗不断,平静的水池上游弋着镶白羽边的黑天鹅。

在马耳他,我去官邸花园里看书;老城有一小片柠檬树,当地人称“小树林”,我们喜欢去那里,摘下熟了的柠檬,一口咬下去,酸得受不了,但口中却留下清爽的余香。在锡拉丘兹惨不忍睹的采石场,我们也吃过柠檬。

在海牙公园,一些经过驯化的黄鹿来来往往。

从阿佛朗什公园望圣米歇尔山,到了黄昏时分,远处的沙滩好似燃烧的物质。一些很小的城镇也有迷人的花园。你会忘掉那城镇,忘掉那名称,但你会渴望再去观赏那花园,可惜找不到重游之路了。

我梦想摩苏尔那里的花园,听说园中开满了玫瑰花。还有欧玛尔歌颂过的纳什普尔的花园、哈菲兹歌颂过的设拉子的花园。我们永远也见不到纳什普尔花园了。

不过,在比斯克拉,我领略了瓦尔迪那些花园,孩子们在那里放羊。

在突尼斯,除了墓地没有别的花园。在阿尔及尔实验园(栽植各种棕榈),我吃了从未见过的水果。至于卜利达,纳塔纳埃尔,我对你说些什么呢?

多么柔嫩啊,萨赫勒的青草!还有你那盛开的橘花,你那浓荫!多么芬芳啊,你那些花园的气息!卜利达!卜利达!小玫瑰花!初冬时节,我没有认出你来。你神圣的树林,树叶常青,无须春天来更新;你的紫藤和常春藤,却好似用来烧火的枝条。山上的积雪滑下来,快要接近你。我在房间里都暖和不过来,更何况在你多雨的花园里。当时我正读费希特的《科学原理》,真觉得自己又虔诚起来。我变得十分温和,常说人应当安于忧伤的日子,并力图把这奉为美德。现在,我抖掉便鞋上的灰尘,让风吹到何处,谁又晓得呢?我曾像先知一样,游荡在荒漠的灰尘里;干燥风化的石头,在我的脚下滚烫(烈日暴晒的缘故)。现在,让我的双脚在萨赫勒的草地上停歇!但愿我们讲的全是情话!

卜利达!卜利达!小玫瑰花!我看见你温煦而芳香,绿叶成荫,花开满枝头。冬雪早已逃逝。在你神圣的花园里,洁白的清真寺闪着神秘的光辉。繁花压弯了常春藤,紫藤的一串串花朵,竟覆盖了一棵橄榄树。空气甘美,送来一阵阵橘花的芳香,就连纤弱的柑橘树也香气扑鼻。老树皮从桉树高高的枝丫上脱落,已然丧失了保护作用,犹如天气转暖脱掉的厚衣服,又像我那过了冬天就没价值的陈旧道德。

卜利达

初夏早晨,我们漫步在萨赫勒。路边茴香粗壮的茎梗显得无比壮丽(在金色的阳光下,或者在静止不动的桉树的绿荫下,茴香的茎梗黄里透绿,的确又鲜嫩又丰茂)。

还有那些或者惊讶、或者沉静的桉树。

万物无不参与大自然,哪一种也不可能脱离。这是包罗万象的自然法则。列车在黑夜中奔驰,到凌晨则披上一身朝露。

船上

多少夜晚啊!我对着圆圆的玻璃,我这舱室紧闭的舷窗。——多少夜晚啊!我躺在铺位上向你张望,心中暗想:瞧着吧,等这只眼睛发白,那就要到黎明,我就起床,抖掉浑身的不适;黎明也要洗净大海,我们就将踏上陌生的土地。天已黎明,大海仍未平静,陆地还很遥远;我的神思在起伏摇荡的海面上颠簸。

整个躯体都记得波涛颠簸之苦,我想道:我要不要将一缕思绪挂到那摇晃的主桅杆上?波浪,难道我只能看见海水在晚风中飞溅吗?我将自己的爱撒播在波浪上,将自己的思想撒播在万顷波涛的荒原上。我的爱跃入前推后涌、前后相似的浪涛中。波浪过眼就认不出来了,而没有定形的大海,总是起伏动荡;远离人类,你的波涛无声无息,但流动不止,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这一片沉寂也无人听见。波涛已经撞击单薄的小舟了,那撞击声还让我们以为是风暴在怒吼呢。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持续不断而又悄无声息。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在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奔涌不息的浪涛,是你们使我的思想如此动摇!你在波浪上什么也不能建造,波浪一遇压力就逃之夭夭。

到处漂流了这么久,令人沮丧,会不会抵达温馨的港湾呢?让我的灵魂抵港,终于得到安歇,然后站在旋转灯塔旁边的坚固堤坝上,再回首眺望大海吧。

第四篇

那天晚上,我们在佛罗伦萨

小山(正对着菲索尔山冈)上的花园里聚会。

“昂盖尔、伊迪埃、蒂梯尔,”梅纳尔克说道(纳塔纳埃尔,现在我以个人名义向你转述他的话),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燃烧我青春的是什么激情。眼见时光流逝,我心里十分恼火;必须做出选择,我也总觉无法忍受。在我看来,选择,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摈弃我没有选的东西。我惶恐地发现时光的狭隘性,发现时间仅有一维,不是我所希望的宽阔跑道,而是一条线,我的各种欲望跑在上面,势必相互践踏。我只能如此;要么干这,要么干那。我干了这个,很快就懊悔没有干那个,结果无所适从,往往什么也不敢干了,就像手臂始终张开,唯恐合抱只抓住一件东西。由此铸成我的终生大错:自己下不了决心放弃许多其他东西,就不能持续地进行任何研究。获取任何东西,要付这样的代价,都太不合算了。无论怎样推理分析,也消除不了我的烦恼。走进欢乐的市场,而手中只有几个小钱(托谁的福?)可供支配。支配!选购,就意味放弃,永远放弃其他一切,而这其他一切却是大量的,比任何单个的东西更可取。

“因此,我有点憎恶世间的任何占有,唯恐此后就只能占有这一样了。”

“商品!食品!多少新发现!为什么就不能毫无异议地供人享用呢?我知道世界的财富正在枯竭(尽管有无穷尽的替代物),也知道我喝了这杯水,就只给你剩个空杯子了,我的兄弟(尽管水泉就在附近)。然而你们!你们这些非物质的思想!你们这些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科学、关于上帝的认识、一杯杯真理,喝不干的杯子,你们为什么还讨价还价,不肯多给我们嘴唇几滴呢?其实我们再怎么渴,也不会把你们喝干;你们的水喝下去又满溢,总那么清凉,接待每一张新伸过去的嘴唇。——现在我领悟了,这个巨大的神泉的每滴水都是等价的,一小滴喝下去就会沉醉,就会向我们显示上帝的全部和整体。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痴心妄想,有什么不渴望呢?我羡慕一切生活方式,看到别人无论干别的什么事,我都想自己也干去,听明白了,不是希望干过,而是去干,因为我很少怕苦怕累,认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诲。我有三周妒忌巴门尼德学土耳其语,两个月之后又妒忌发现天文学的狄奥多西。我总不愿意限定轮廓,结果给自己勾勒的形象极为模糊,极不确切。”

“梅纳尔克,”阿尔西德说,“给我们谈谈你的生活吧。”

梅纳尔克便接着说道:

“……我十八岁完成了初级阶段的教育,不想干事儿,心没着没落,整个人无精打采,躯体也受不了那份限制,我就干脆出走,漫无目的地游荡,消耗我那一腔热情。你们所知道的事物,我全体验了:春天、大地的气息、田野盛开的野花、河面上的晨雾、牧场上的暮霭。我穿过一座座城镇,在哪儿也不想停留。我常想,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园、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以及对各种观念的迷恋——一切损害正义的东西。我常说:我们应当全身心准备好,随时接受新事物。

书本给我们指出每种短暂的自由,指出所谓自由,无非是选择自己的奴役地位,至少选择如何虔诚。就像菊科植物的花籽,四处飘荡,寻找肥沃的土壤,好扎根生长,唯有固定不动,才能开花结果。然而,我在课堂上学过,推理引导不了人的行为,每种推理都有对应的驳论,只需找到就行了。我在漫游的路上,就常常专心寻找驳论。

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我深知,就像疑问面对早已等在那里的答案一样,面对每种快乐而产生要享乐的渴望,总要先于真正的享乐。我的乐趣就在于每眼水泉都引我口渴;同样,在无水的沙漠里焦渴难忍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受烈日的暴晒,以便增加我的焦渴。傍晚到了神奇的绿洲,那种清爽之感,又因盼望了一整天而格外不同。在浩瀚的沙漠中,烈日炎炎,温度极高,空气微微震颤,我仿佛昏昏欲睡,但又感到无意入睡的生命在搏动,在远处虽然抖瑟衰竭,而在我脚下却充满了爱。

每天,我时时刻刻都在一心追求,追求深入自然界的更加直接的途径。我有一种可贵的天赋,就是不大自缚手脚。往昔的回忆对我的影响,仅限于使我的一生有个统一性,就好比那条神秘的线,把忒修斯同他过去的爱情连接起来,但并不妨碍他去观赏新景致。纵然那条线后来断了也无妨……神奇的复生!每天清晨一上路,我常常体味新生的感觉,体味新生感觉的温馨。——‘诗人的天赋,’我叫起来,‘你天生就有无穷无尽的遇合。’——四面八方我都欢迎,我的心灵是开在十字路口的客栈,谁愿意进就进来。我变得特别柔顺,和蔼可亲,我调动起所有感官准备接待,专心致志,什么都能听进去,自己连一点主见都没有了,什么短暂的悸动都能抓住,多么细微的反应都能捕捉,而且,什么也不再视为坏事,更确切地说,什么我也不反对了。况且,不久我就注意到,我对美的钟爱,极少建立在对丑的憎恶上。

我憎恨厌倦的情绪,深知那是无聊所致。我主张人要追求事物的多样性。我居无定所,有时睡在田间,有时睡在田野。我看见晨曦在一行行麦子之间浮动,鸟雀在山毛榉林中醒来。清晨,我用草上的露水洗脸,再由朝阳晒干夜露打湿的衣服。有一天,我看见农夫高唱着歌儿,赶着牛拉的沉重大车,将丰收的粮食运回家。谁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乡村景象!

有时,我乐不可支,真想找人谈一谈,说明快乐在我心中永驻的原因。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庄,观察白天分头干活儿、晚上团聚的人家。父亲累了一天回家来,孩子也放学了。房门开了一阵,迎接光亮、温暖和笑声,然后又关上过夜。一切游荡的东西都进不去了,待在户外萧瑟的夜风中。——家庭,我憎恨!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我躲在黑夜中,窥视一扇窗户,久久地观察那家人的习惯。父亲坐在灯旁边,母亲在做针线活儿,祖父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里萌生强烈的愿望,恨不能带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见到那孩子放学出来;第三天,我同他说了话。四天之后,他便丢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让他大开眼界,饱览原野的绚烂景色,让他明白原野为他敞开怀抱。于是我又传授,让他的灵魂更加喜爱流浪,说到底快活起来,最后甚至脱离我,自己去体验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自豪的狂喜。我爱在黎明前起床,在山顶牧场上召唤太阳,云雀的歌声便是我异想天开的翅膀,朝露便是我晨起的浴缸。我过分喜欢节食,吃得极少,结果头脑总是轻飘飘的,完全处于微醺的状态。我喝过多种葡萄酒,但我清楚,没有一种使我产生腹饥的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大清早就天旋地转,趁太阳还未出来,我就躺在干草堆里睡一觉。

我随身带着面包,但有时等到饿得半昏迷时才吃;于是,我就更加正常地感知大自然,觉得大自然更容易沁入我的身心:外界事物纷至沓来,我敞开所有感官接纳,来者全是客。

我的心灵终于充满激情,而在孤独中,这种激情尤为猛烈;到了傍晚,就弄得我疲惫不堪。我还以自豪的情绪支撑着,但是难免不怀念伊莱尔;前一年他就劝我改一改脾气,否则太不合群了。

我常在傍晚时分同他聊天。他还是个诗人,通晓万物的和谐。自然界的每种现象,都变成一种明快的语言,能让我们领会其原因。譬如:我们从飞行的姿态就能辨别出是什么昆虫,从鸣声能辨别出是什么鸟儿,从女人留在沙滩上的足迹能辨别出她的相貌。他也渴望种种冒险,这种渴望的力量使他变得无所畏惧。不错,我们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荣耀也不能同你相比!我们畅想,憧憬一切,竭力抑制欲望也是枉然。我们的每种想法都是一股热情,感知事物,对我们是一种奇异的刺激。我们消耗着绚丽多彩的青春,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一点也不觉得通向未来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只管大踏步地向前进,同时咀嚼着树篱上的野花,嘴里充满一股甜美的味道和留有余香的苦涩。

有时,我又路过巴黎,回到我度过勤学童年的那套房屋,小住几天或逗留几小时。屋里寂静无声,没有女人料理,衣物都胡乱丢在桌椅上。我端着灯,逐个察看房间,不想推开关闭多年的百叶窗,也不想拉开散发樟脑味的窗帘。屋里空气滞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在几间屋里,书房最昏暗也最寂静,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籍,仍然保持当初的排列。有时我翻开一本书,坐在灯前阅读——虽是白天还要点灯——很高兴忘记了时间;有时我也打开大钢琴,从记忆中搜索旧曲的节奏,只想起零星的片断,便住了手,以免过分伤感。次日,我离开巴黎,又流浪到远方。

我天生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好似液体洒向四面八方。我觉得哪一种快乐都不是我个人的,要同邂逅的人共享。我一人独享的时候,也是过于自豪的缘故。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就指责他们愚妄。我的本意,绝不爱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钟爱友情、亲情和爱情。我的爱仅仅是奉献,不是给予一个人而剥夺另一个人的。同样,我也不想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在这方面也像在自然界那样,我到处流浪,哪儿也不停留。在我看来,任何偏爱都是不公正的;我要把自身交给大家,绝不交给某个人。

我回忆每座城市,总要想起一次纵乐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参加过几次化装舞会,还在一只小船上尝到爱的欢乐。由提琴和笛子组成的一支小乐队伴奏,那小船后面还跟随几只小船,满载年轻女子和男人。我们驶向丽都,去那里迎接黎明。然而,旭日东升时,音乐早已停止,我们都疲倦地睡着了。就连虚假的欢乐给我们留下的这种疲惫,就连醒来我们感到欢乐已凋残的这种眩晕,我也都喜爱。我乘大船到别的港口,同水手们一起上岸,走进昏暗的小街,心中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该产生这种渴望,去体验那唯一的诱惑。于是,到了那些低级下流的酒吧附近,我就丢下水手们,独自回到宁静的码头。夜晚静下心来,又想起那些小街,在遐想中,仿佛还听见那里传来的奇特而激动的喧哗。我更喜欢田野那些珍宝。

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我明白,或者说,我确信自己终于成熟了,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发生这种变化,倒不是因为我厌倦了旅行,而是由于在流浪中过分增长的自尊心造成的苦恼。

‘为什么?’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还要我去远游?我当然知道路边的野花又开了,不过,那些鲜花现在等待的是你们。蜜蜂采蜜只有一段时间,然后就酿蜜了。’——我回到被遗弃的故居,从家具上拿掉衣物,打开窗户,再用流浪期间节衣缩食省出的一笔积蓄,买了许多珍玩、花瓶一类易碎的小摆设、珍本书籍,尤其凭着绘画的知识,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画。十五年间,我像守财奴一样拼命积攒,不遗余力地充实自己,勤奋自学,掌握几种古代语言,阅读许多书籍,还学会弹奏多种乐器。每天,每一小时,都要花在卓有成效的学习上,尤其爱钻研历史和生物学,还熟悉各国文学。我广结友谊,况且,我博大的心灵和高贵的出身也不容我回避,我比什么都珍视友谊,但又绝不依附。

五十岁那年,我瞧准机会,卖掉了所有东西。我凭着扎实的鉴赏力和对每件物品的了解,每件物品都卖出了好价钱,两天之内就收入一大笔钱。我把钱存入银行,以确保长久的开销。什么都卖光,任何个人的东西也不留在世上,一点点往日的念想儿也不留。

我对常陪我到田野散步的米尔蒂说:‘像今天这样迷人的清晨,这雾气,这天光,这清新的空气,还有你这生命的搏动,你若能全身心投入进去,得到的乐趣不知要大多少倍。你以为乐在其中了,其实,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了,被你妻子、孩子、你的书本和学业所攫取,并从上帝那里窃取走了。’

‘你以为在眼前这一瞬间,就能直接、完全而强烈地感受生活,同时又不忘记生命之外的东西吗?你受生活习惯的束缚,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中,不能凭本能感觉什么。米尔蒂,我们算什么,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瞬间逝去了。瞬间!你会明白,米尔蒂,瞬间的存在具有多大力量!因为,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根本无法替代。但愿有时你能专注于瞬间,米尔蒂,你若是愿意,而且能做到这一点,在这一瞬间不再牵挂妻室儿女,那么你在人间就单独面对上帝了。然而,你忘不了他们,总背负着你的全部过去,背负着你的全部情爱,以及在人间的全部牵挂,生怕这些失去似的。至于我,我的一切情爱,时刻在等待我,会给我一个新的惊喜;这种情爱,我始终了解,但是换个场合就认不出来了。要知道,米尔蒂,上帝以各种形式出现,专注一种形式,并且迷恋上,你就会迷住双眼。你的喜爱太专一,我看着真难受,但愿你能分散一些。你关闭的每扇门外,无不站着上帝。上帝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值得珍视的,万物都是上帝的形体。’

……我卖东西得到一笔钱之后,首先装备了一条船,带了三位朋友、几名船员和四名见习水手出海。我爱上了其中长得最不好的那个。不过,尽管他的抚摩非常温柔,我还是更喜欢观赏汹涌的浪涛。傍晚,我们驶进神奇的港湾,有时整夜寻欢作乐,天亮之前又离开。我在威尼斯认识一名佳妙无双的烟花女子,同她行乐三个夜晚;只因她长得太美了,我在她身边,就把我其他艳遇的情欢抛到九霄云外了。我那条船就是卖给了她,或者说送给了她。

我在科莫湖畔的豪华别墅住了几个月,请来最文雅的乐师,还招来善于言谈又行事谨慎的美女。晚上,我们边聊天边听美妙的音乐,然后走下靠地面几级已被夜露打湿的大理石台阶,登上小船游荡,我们在情欢在节奏恬静的桨声中进入梦乡,归途中有时还睡意蒙眬,直到小船靠岸才猛然惊醒,偎在我怀中的伊多爱娜便悄然踏上岸边的石阶。

第二年,我到旺岱,住在一座大园子里,请来三位诗人同住。他们歌颂我的款待,也吟诵有鱼儿水草的池塘、白杨林荫路、独立的橡树、丛生的榛树,以及园子的美观布局。秋季一到,我就叫人放倒园内的大树,特意把自己的居所搞成一片荒芜。园子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一大群人在里面闲逛,走在荒草丛生的林荫路上,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见伐木的斧声。横在路上的树枝常常剐住衣裙。伐倒的树木展现斑斓的秋色,真是无比绚丽,很久之后我还不想任何别的景象,须知我从那秋色看出自己的暮年晚景。

此后,我到上阿尔卑斯省的一间小木屋住了一段时间,又去马耳他,住进一座白宫里,附近是老城的香树林,林中的柠檬像橘子一样又酸又甜;还坐在马车上漫游过达尔马提亚岛;再就是现在这座花园,坐落在佛罗伦萨小山上,正对着索菲尔山冈,今天晚上我邀请诸位来此聚会。

请不要一口咬定对我说,我的幸福纯属机缘巧合:我固然有不少机遇,但是并没有利用。也不要认为我的幸福是靠财富实现的:须知我的心灵在世上无牵无挂,始终一无所有,我可以毫无留恋地死去。我的幸福基于奔放的热情。我狂热地崇拜,不加区别地穿越一切事物。”

我们登临的那座巨大的平台,从旋梯可以上去,它俯瞰全城,好似停泊在繁枝密叶之上的一艘巨轮,有时就像正驶往市区。这年夏天,等市井的喧嚣平息之后,我时常登上这艘臆想的轮船的高层甲板,品味夜晚凝思的恬静。嘈杂无声,升上来无不衰竭,犹如波涛汹涌,滚滚而至,高高的浪头扩展开来,拍击着墙壁。但是,我越爬越高,浪头再也打不到了。在平台的极顶,耳畔只有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黑夜热切的呼唤了。

碧绿的橡树和高大的月桂树,整齐地排列在林荫路两侧,高矗入天,树梢儿伸到平台边缘;不过,平台的圆形栏杆有几段突出去,仿佛悬在蓝天的阳台。我就是到那突出的部位坐下,一时浮想联翩,真以为是乘船航行。在城市另一侧黝黯的山峦之上,天空一片金黄色:细细的树枝从我所在的平台伸向灿烂的夕阳,还有几乎光秃秃的枝条冲向黑夜。城中仿佛烟雾缭绕,那是反光的尘土升到明亮的广场上空飘浮。在这高温的迷离夜色中,有时不知从哪儿放起一枚烟花,仿佛一声呐喊,呼啸着升空,画个半圆,随着一声神秘的爆破,又散落下来了。我爱这烟花,尤爱这一种,只见淡黄色的火星儿自如地散开,慢悠悠地降落,再看美妙的繁星,真以为也是这样突然奇幻产生的,而且那些火星儿散落之后,星星还缀满天空,就不免让人惊奇了……继而,渐渐地,又认出每颗星所属的星座,于是心驰神往,久久不已。

“我身不由己,总受各种事件的支配。”约瑟夫又说道。

“活该!”梅纳尔克说道,“我还是喜欢这样看:不存在的东西,就是本来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那天夜晚,他们歌颂果实。梅纳尔克、阿尔西德和几个人聚会。伊拉斯当众吟唱

石榴谣

毫无疑问,三棵石榴籽,

就足以勾引起普洛塞耳皮娜的往事。

也许你还要久久地寻觅

灵魂不可能获取的幸福。

肉体的欢乐感官的欢乐,

别人要谴责也不必在乎,

随他谴责,我却不敢评说

肉体和感官的欢乐之苦。

热忱的哲人迪迪埃,我真敬佩,

你坚信自己的思想,并且认为

精神的快乐胜过一切快乐,

但这种喜爱不是人人都能具备。

我当然也爱你哟,

灵魂要命的战栗,

心之乐精神之乐,

肉欲我要歌唱你。

肉体之乐像芳草那样娇嫩,

又像绿篱的鲜花那样迷人,

但是要比牧草更快地枯萎或割倒,

也比一触即谢的绒线菊凋零得早。

视觉——最令我们懊恼的感官,

触摸不到的东西,会令我们遗憾。

我们的头脑容易捕捉思想,

而手却难抓住眼红的东西。

纳塔纳埃尔啊!

但愿你渴求的正是触摸之物,

不要希图占有更完美的东西。

我的感官最甜美的快乐,

就是已经解饮的焦渴。

毫无疑问,原野日出,

多么惬意呀,晨雾,

多么惬意呀,阳光,

多么惬意呀,赤脚下湿润的地面,

多么惬意呀,海浪打湿的沙滩;

还有在黑暗中亲吻的陌生嘴唇……

然而果实,纳塔纳埃尔,

果实,叫我怎么说呢?

你还没有尝到果实的滋味,

纳塔纳埃尔,正是这一点,

令我大失所望。

果肉细嫩而又多汁,

像带血的肉一样鲜美,

像流血伤口一样殷红。

果实并不声称特别解渴,

纳塔纳埃尔,

只盛在金丝篮中供人食用。

刚吃没味道,有点倒胃口,

不同于世界任何水果,

有点像熟透的番石榴,

果肉仿佛熟过了头;

吃完嘴里留下一股酸涩,

要消除酸涩应再吃一个;

只有吮吸果汁的瞬间,

才会领略美味的快感;

再想那乏味更觉恶心,

而这瞬间也尤觉销魂;

篮中水果很快吃下去,

只剩下最后一个垫底,

大家都不忍再分了吃。

唉!纳塔纳埃尔,

谁能说得准

唇上这苦涩多么难忍?

怎么用水也洗不净。

我们又想吃这水果,

整个心都感到焦灼。

集市上连续找三天,

只可惜季节已过。

纳塔纳埃尔,在浪游中,

在什么地方才能找见

又引起我们欲望的新水果?

有些水果我们在平台上品尝,

面对大海,面对西沉的太阳;

有些水果放进冰淇淋里,

还加少许利口酒和白糖。

有些水果要从树上采摘,

而私人果园四周有围墙,

正是夏天果熟的季节,

一边乘凉一边品尝。

还可以摆上几张小桌,

我们攀着树枝摇几摇,

果子在周围纷纷坠落,

嗜睡的果蝇惊得飞跑。

拾起落果放进大碗里,

我们闻香就馋涎欲滴。

有的果皮能把嘴唇弄脏,

只有渴极了才肯吃点儿。

我们常在沙石路边发现,

果子在叶丛中闪闪发亮,

手去摘时要被叶刺划破,

吃下去也并不怎么解渴。

有的可以用来做成蜜饯,

只需放在太阳下晒干。

有的经冬仍保留酸味,

吃几口就能倒了牙齿。

有的甚至在夏天,

果肉也总有凉意。

大家往往去小酒店,

就蹲在草席上尝鲜。

有的水果再也弄不到时,

一想起来就有口渴之感。

纳塔纳埃尔,

要不要我对你谈谈石榴?

在这东方集市上,

几文钱就出售。

堆在芦席上突然塌方,

只见好些滚落尘埃,

光身的孩子就哄抢。

石榴汁酸溜溜的,

就像未熟的覆盆子。

石榴花似蜡制作,

花色也如同果色。

深藏的珍宝,

蜂巢的隔层,

五角形筑造,

香味浓浓。

果皮开裂,

籽粒脱落,

血红的籽粒,

落进蓝色杯中,

还有金色汁液,

流入彩釉盘中。

西米阿娜,请把无花果歌颂,

只因无花果把爱藏在心中。

于是她说:我来歌颂,

无花果把爱藏在心中。

密室里举行婚礼,

花瓣紧紧合拢;

花香不外溢,

美味不外扩,

全部花香变美味。

朴实无华的花朵,

甜美可口的果实,

果实就是成熟的花朵。

她说:我歌颂了无花果,

你也来赞赞百花吧。

“好吧,”伊拉斯回答,“我们还没有唱完所有的花果。”诗人的天赋:动不动就大发感慨的天赋。

(在我看来,花的价值,就在于能结果。)

你还没有谈过李子。

树篱上的黑刺李,

经雪一冻甜如蜜。

欧楂要放烂了吃。

枯叶色的大板栗,

火上烤裂才好吃。

“记得有一天,我冒着严寒上山,从雪中采回来越橘。”

“我不喜欢雪,”洛泰尔说道,“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物质,还没有在大地上扎根。我讨厌雪那种刺眼的白光,把景物全埋没了。雪又那么冷,拒绝生命。我也知道,雪覆盖生命,保护生命,但是要等雪融化了,生命才能复苏。因此,我倒希望雪是灰色的、肮脏的,半融化状态,差不多跟雨水一样浇灌植物。”

“不要这样说,雪也同样很美。”于尔克说道,“雪只因爱得过分而融化的时候,才换上一副愁苦的容颜。你特别喜欢爱情,才愿意雪处于半融化状态。其实,雪在得意扬扬的时候,才显得非常美。”

“我们别争下去了,”伊拉斯说道,“我说:好极啦!你就别说:糟透啦!”

那天夜晚,我们每人都以歌谣体吟唱。莫利贝唱了一支

最著名的情人之歌

苏勒伊卡!为了你哟我才住口,

不再饮司酒官给我斟的酒。

鲍阿布迪,我在格林纳达为了你

才给热内拉利夫的夹竹桃浇水。

巴尔基,你从南方省来让我猜谜语,

我却成了苏莱曼

他玛,我是你哥哥暗嫩,

因为不能占有你而断魂。

伯特莎贝,我正追一只金鸽,

登上我宫殿的最高露台,

忽见你要入浴,

赤裸着玉体走下来,

我就是让你丈夫为我自尽的大卫。

书念美女,我为你歌唱,

听来就像宗教的圣歌。

福纳丽娜,我在你的怀抱,

在你怀抱做爱而欢叫。

左贝伊德,我就是那天早晨你遇到的那个奴隶;当时我走在通向广场的街上,头顶着一只空篮子,而你叫我跟随你,叫我装满一篮子枸橼、柠檬、黄瓜、各种香料和糖果。我见你喜欢我,就向你喊累,于是你留我住下,陪伴两个妹妹和三名出家的王子。我们每人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听别人讲述。轮到我时,我就说道:“左贝伊德,同你相遇之前,我的生活没有故事,现在怎么能有呢?你不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吗?”——顶篮子的奴隶说到这里,便大吃起蜜果。(记得小时候,我特别渴望吃到《一千零一夜》中提到的蜜饯。后来我吃到了用玫瑰汁做成的蜜饯,还听朋友说过荔枝蜜饯。)

阿里阿德涅,我是过客忒修斯

把你遗弃给巴克科斯

以便继续赶我的路程。

欧律狄刻,我的美人儿,

我是你的俄耳甫斯

让你跟着好不心急,

只因回头望了一眼,

就把你抛在地狱里。

接着,莫普絮斯也唱了一支

不动产之歌

一看河水开始猛涨,

有些人就逃到山上,

还有人心想:淤泥能肥田;

另一些人心想:这回破了产;

还有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河水已然涨得很高,

有些地方树木还看得见,

还有些地方露出房顶,

钟楼、高墙和远处的山峦,

另一些地方则什么也看不见。

有些农民将羊群赶上山,

还有些将小孩子抱上船;

另一些随身带上金首饰、

食物、证券和一切生财之物。

还有些农民什么东西也不带,

逃到船上漂洋过大海,

醒来发现到了陌生地,

有的到中国,有的到秘鲁,

还有些再也醒不来。

接着,居兹曼则唱了一支

疾病圆舞曲

在此仅录下最后一段

……

在达米亚特,我患了热症。

在新加坡,我浑身起了白色紫色疱疹。

在火地,我的牙齿全脱落。

在刚果河上,鳄鱼咬去我一只脚。

在印度,我得了一种萎靡病,

全身皮肤绿油油的又透明,

眼睛仿佛变大,充满了伤感。

我生活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每天夜晚都发生形形色色的犯罪案件;然而,离港口不远的海面上,总漂浮着还没有派足苦役犯桨手的桨帆船。一天早晨,我登上一只船出海,总督交给我四十名桨手由我指挥。我们行驶了四天三夜,四十名桨手为我耗尽了惊人的臂力。他们划桨不停地搅动无穷的海浪,这种单调的疲劳动作,消磨了他们好滋事的精力。不过,他们的形象变美了,一个个沉思默想的神态,他们往昔的追忆在无垠的大海上流逝。傍晚,我们驶进一座运河纵横交错的城市,一座金色或灰色的城市,凭其灰褐色还是金黄色,则称作阿姆斯特丹或威尼斯。

傍晚,阳光灿烂的白昼刚刚结束,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在菲索尔山脚下花园,西米阿娜、蒂梯尔、梅纳尔克、纳塔纳埃尔、海伦、阿尔西德和其他几个朋友聚会。那些花园坐落在佛罗伦萨城和菲索尔山之间,早在薄伽丘时代,庞菲尔、菲亚梅达就曾在那里吟唱。

天气炎热,我们在平台上吃过点心,又下来漫步在园中绿荫路上,吟唱了一阵,接着在桂树和橡树下徘徊,准备过一会儿,就躺在碧绿橡树掩映的一泓清泉的草地上,长时间休息,消除白天的疲倦。

我从一伙人走到另一伙人,只听见片言只语,不过大家都在谈论爱情。

“但凡情欲都快活,都值得体验。”埃利法斯说道。

“然而,不见得每一种都适于所有人,总应当有所选择。”

稍远处,特朗斯向费德尔和巴希尔叙述:

“我爱过一个卡比尔族女孩。她皮肤黝黑,肌体刚刚成熟,十分完美,在最娇柔、最沉迷的情欢中,能令人困惑地保持庄重的神态。她是我白天的烦恼,夜晚的欢乐。”

西米阿娜和伊拉斯都说:

“那是个经常要给人吃的小果子。”

伊拉斯唱道:

我们有几次小小的艳遇,就像大路边偷吃摘来的小酸果,真希望再甜点就好了。

我们坐到水泉旁边的草坪上。

……附近夜莺一阵鸣唱,我一时走神儿,没注意听他们的话,现在又听见伊拉斯说道:

“……我的各种感官都有各自的欲望。每次我要回到内心,总发现男女仆人坐满了餐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位置。贵宾席让渴欲占了,其他欲望也都纷纷争取那个位置,全桌闹得不亦乐乎,但是,所有欲望又联手对付我,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我走近餐桌,就群起而攻之,把我赶出去,拖到外面。我只好出来,到别处去给我的欲望采摘葡萄。”

“欲望!美好的欲望,我要给你们带来压榨过的葡萄,再次给你们斟满巨大的酒杯,不过,你们要让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并且在你们醉入梦乡时,让我戴上紫藤和常春藤花冠,用以遮住我这额头的愁容。”

我本人也喝醉了,再也听不清别的谈话。有时,夜鸟停止啼鸣,夜显得格外幽静,仿佛独自一人凝望夜空。有时,我又似乎听见各处是人声笑语,同我们这伙人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那些声音说道:

彼此彼此,我们也经历了心灵的忧烦。

种种欲念不让我们塌下心来工作。

……

这一夏天,我的所有欲念都很焦渴。

都仿佛穿越了沙漠,

而我却拒绝给饮料喝,

知道喝多了会病倒。

(有的葡萄串上遗忘在安睡,有的葡萄串上蜜蜂在采蜜,还有的葡萄串上仿佛留住了阳光。)

每天夜晚有一种欲望坐在我床头。

次日黎明我发现它还没有走。

它在那儿守护我整整一通宵。

我走啊走,想把我的欲念拖疲劳,

不料仅仅把我的肉体累坏了。

现在,克勒奥达利兹则唱起:

我的一切欲望圆舞曲

不知昨夜做了什么梦,

醒来我的欲望就渴得不行,

睡梦中它们似乎穿越了沙漠。

在欲念和烦恼之间,

总徘徊着我们的不安。

欲念啊!你们就不会厌倦?

噢!噢!来了这小小的欢乐,

转瞬间就会过去!

唉!唉!我知道如何延续我的痛苦,

可是我的欢乐,却不知道如何驯服。

我的不安在欲念和烦恼之间徘徊。

在我看来,全人类就像个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休息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们的欲望穿越了许多世界,

却从来没有得到餍足。

又渴望休憩又渴望欢乐,

大自然也挣扎得好苦。

我们在空荡荡的房间,

忧伤地高声呼喊。

我们登上塔楼,

只见到茫茫黑夜。

我们沿着干裂的堤岸,

哀号呼叫跟母狗一般。

我们在奥雷斯山上,像狮子一样怒吼;我们在盐湖岸边,像骆驼一样吃灰色藻类,吮吸空心茎中的汁液,只因沙漠里异常缺水。

我们像海燕,

飞渡了无处觅食的重洋。

我们像蝗虫,

为了果腹就一扫而光。

我们像海藻,

随着阵阵风暴到处飘荡。

我们像雪花,

任凭狂风卷得漫天飞扬。

噢!一死倒好,以求永远安息!但愿我的欲望终于衰竭,不再层出不穷地转生!欲望!我拖着你到处流浪;在田野里我让你凄惶,到了大都市我把你灌醉,把你灌得烂醉,却没有给你解渴;我让你沐浴在月色中,带你漫步,带你乘船在波浪上摇荡,好让你进入水上的梦乡……欲望!欲望!我拿你怎么办?你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你就不会厌倦吗?

月亮从橡树枝叶间露出来,像往常一样,毫无变化,但是很美。现在,他们扎成几堆聊天,我只能零星听见几句。他们好像七嘴八舌,都在谈论爱情,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听。

不久,谈话冷淡下来,而此刻,月亮隐没在橡树的繁枝密叶后面,大家挨着躺在叶子上,听着几个男女的喋喋不休,但听不明白谈话的内容了,继而,那谈话声更加细微,传到我们耳畔,就混同青苔上溪流的潺潺声了。

西米阿娜忽然站起来,用常青藤做了一个花冠,我闻到撕破绿叶的清香。海伦解开长发,一直垂到长裙上。拉舍尔去采湿青苔,用来润润眼睛好睡觉。

连月光也消失了。我躺着不动,只觉心醉神迷,乃至有点感伤。我没有一起谈论爱情,但等天一亮就走,再去漫游。我头脑倦怠,早就想睡了。我睡了几个小时,天刚亮就上路了。

第五篇

多雨的诺曼底大地,驯化的乡野……

你说过:我们将在春天交欢,就在我熟悉的某某树丛下,在长满苔藓而隐蔽的某某地点,在白天的某一时辰,而且天气晴和温煦,去年在那儿鸣唱的鸟儿又去那儿欢唱。——然而,今年春天姗姗来迟,寒意料峭推荐一种不同的快乐。

夏季也无精打采,天气温和。你所盼望的女人没有来。于是你就说:这种种失望,至少秋天会来补偿,会来排遣我的烦恼。我估计她还是来不了,不过,至少树林会染上火红的秋色。有些日子还挺暖和,我就去池塘边上闲坐,去年那里落了许多枯叶。我坐在那里等待黄昏……在另一些日子的傍晚,我要下坡走到映着夕阳余晖的树林边缘。然而,今年秋雨连绵,树木染上霉斑,几乎没有着上秋色。池塘的水漫溢出来,你不可能到岸边闲坐。

今年,我一直在田间忙碌,观看收割和耕地,眼看着秋季一天天过去。今年不同往年,秋天特别温暖,但是阴雨连绵。快到九月底,一场大风暴,整整刮了十二小时,吹干了所有树木的半边。暴风没有刮落的那些树叶,就变成了金黄色。我离群索居,觉得这事儿和世上任何大事件同样重要,值得提一提。

日复一日,晨昏朝夕,时光流逝。

清晨,有时天不亮我就起床,头脑还迷迷糊糊。唉!秋天灰蒙蒙的早晨!因情绪焦躁而彻夜未眠,心灵没有得到休息,醒来疲惫不堪,真希望再睡下,尝一尝死亡的滋味。明天,我就离开这草地覆霜的萧瑟的乡间。狗在地穴里藏了面包和骨头,以备饥饿的日子;同样,我也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快乐。我知道,在小溪拐弯的洼地有一丝暖风,在木栅栏上方挺立一棵未落叶的金色椴树;碰见铁匠铺的孩子上学,就冲他笑一笑,抚摩他一下;再往前走,能闻到厚厚的落叶的气味;我经过一间茅舍,可以冲一个女人微微一笑,亲一口她的小孩;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秋天传到很远……“就这些吗?”——“算啦,睡觉吧!”——“事情也太微不足道了。”——“而我也太厌倦,不抱什么希望了……”

在拂晓前朦胧夜色中启程,实在太遭罪了。灵魂和肉体都瑟瑟发抖,头昏眼花,还得寻找能够带走的东西。“梅纳尔克,你临行的时候,最喜欢什么?”他回答:“最喜欢临死的滋味。”

当然,并不是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而是放弃多少对我可有可无的东西。唉!纳塔纳埃尔,还有多少东西我们可以卸掉啊!灵魂再怎么卸空了,也不足以满满盛下爱——而爱情、期待和希望,唯有这些才是我们真正的财富。

啊!所有这些我们同样能生活的地方!幸福能繁衍的地方:勤劳的农场、不可估价的农活、劳累、无比安宁的睡眠……

出发吧!我们哪里停下哪里算!……

二 乘驿车旅行

我换下城里装束,以免总保持一种过分庄重的神态。

他坐在旁边,紧紧靠着我。我感到他的心跳,便知道他是个活人;小小身躯的体温烤得我热乎乎的。他靠在我肩头睡着了。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呼出的热气令我难受,但是我不敢移动,怕把他弄醒。他那小小脑袋随着车子颠簸不停地摇晃。这辆车子挤得要命,其他人也都睡着了,在梦中打发残夜。

是的,不错,我体验过爱情,又是爱情,而且还有许许多多;可是,对当时的那种温情,难道我说不出一点体会吗?

是的,不错,我体验过爱情。

我成为游荡者,就是要接触一切游荡的东西。我怀着一股温情,对待一切无处取暖的东西,我十分热爱一切漂泊不定的东西。

记得四年前,我在这座小城度过一个黄昏;现在重游,同样是秋季,同样不是礼拜天;同样过了炎热的时刻。

记得那次也像今天这样,我在街上闲逛,一直走到城边,只见那里展现一座平台式花园,俯瞰着这个美丽的地方。

我沿着同一条路走去,认出所有的景物。

我又踏着上次的足迹,重温昔日的激动……有一条石凳我曾坐过。——“就是这儿,我在这儿看过书。”“什么书呢?”“哦!是维吉尔。”“我还听见洗衣妇捣衣的声音。”“我听见了。”“那时一点儿风也没有……”“就像今天这样。”

孩子们放学,从学校出来;记得那天也是。路上过往行人,也像上次那样。那天正值落日,现在恰巧黄昏,白天的欢歌行将止息……

就是这些。

“可是,这还不够作一首诗呀。”

“那就丢开吧。”我答道。

我们有过拂晓就匆忙起来的情况。

车夫在院子里套车。

一桶桶水冲洗铺石街道。压水机井汲水的声响。

一夜思绪纷乱,未能成眠,起来脑袋昏昏沉沉。这地点又得离开;小小的卧室;这儿,我的头曾靠过一会儿;感受过,想过,失过眠。——死了算啦!随便什么地方(一旦命没了,就无所谓在哪儿,而且哪儿也不在)。

多少卧室一次次离开!多美妙啊一次次启程,我从来不愿意临行成为忧伤的场面。想到现在我有这个,心头总要一阵激动。

在这个窗口,我们再凭眺一会儿吧……一瞬间又产生出发的念头。我当即希望出发的瞬间在凭眺的瞬间之前……以便在这快要夜阑的时候,再眺望一下无限可能的幸福。

迷人的瞬间,向无垠的碧空抛了一朵曙光的浪花……

驿车备好了。出发吧!让我刚才所想的一切,跟我一起消失在出逃的迷惘之中。

穿越森林。不同温度气息的区域。最温暖的地段飘溢着大地的气息;最冷的地段散发着腐叶的气味。我又睁开闭着的眼睛。不错,那里是落叶,这里是翻耕的土地……

斯特拉斯堡

啊!“奇妙的大教堂”!——钟楼高耸入云!——在钟楼顶端,就像坐在摇摇晃晃的气球吊篮里,能俯视房顶上的鹳鸟。

正规而不自然,

还有长长的脚,

好似雕刻一般;目光缓缓移动,难得有这种观赏的机会。

旅店

夜里,我到仓棚里睡觉;

早晨,车夫在草堆里把我找到。

旅店

……

第三杯樱桃酒下肚,热血冲到我的脑门儿;

第四杯下肚,便有几分醉意,觉得所有物体都向我飘来,伸手可取;

喝了第五杯,我所在的房间,这个世界似乎终于变得雄伟,而我的雄伟思想可以更加自由地演变了;

再喝下第六杯,我觉得有点喝累了,便进入梦乡。

(我们感官的所有乐趣,就像幻景一样残缺不全。)

旅店

我品尝了旅店的浓酒,回味起来有一股紫罗兰的芬芳,让人酣睡了一中午。我也体验过夜晚喝醉的感觉,在你强大的思想重压下,整个大地仿佛摇晃起来。

纳塔纳埃尔,我来对你谈谈醉意吧。

纳塔纳埃尔,最简单的满足,就往往令我沉醉,而且在满足之前,欲望已经使我醉意醺醺了。我在旅途上,首先寻求的不是旅店,而是饥饿感。

醉意,由空腹产生,尤其大清早就赶路,那饥饿就不再是食欲,而是眩晕了。行路一直到黄昏,又有焦渴产生的醉意。

我饿极了,觉得粗茶淡饭也无比丰盛,就像穷奢极欲的宴饮。我满怀激情,体味我生命的强烈感受。但凡触碰我感官的东西,无不给我带来快感,如同我这可以触摸的幸福。

我也体验过微微改变思想的醉意。记得有一天,我的活跃思想,就像一节节抽出来的圆筒望远镜。总以为抽到最后一根,已经细极了,结果又抽出一根更细的。记得还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十分圆滑,只好任其滚动了。还记得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极富弹性,每种思想都相继采取所有其他思想的外形,相互变来变去。有时,两种思想平行,仿佛永远延伸下去而不相交。

我还体验过这样一种醉意:它能使你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行,更富有……

秋天

农民在大田里正忙着秋耕,薄暮中垄沟扬起烟尘;耕马疲惫了,走得越来越慢。每天黄昏都令我陶醉,就好像头一回闻到泥土的气息。暮色中,我总喜欢坐到落叶满地的路边斜坡上,聆听耕田的农夫唱歌,观赏疲倦的夕阳要在天边的原野上安眠。

潮湿的季节,多雨的诺曼底大地……

漫步。……荒野,但并不崎岖。……悬崖峭壁。……森林。……冰凉的溪流。树荫下小憩,谈天说地。……橙红色蕨草。

“牧场啊!”我们心中暗想,“我们在旅途中为什么没有遇见你,我们多希望纵马从你上面飞驰而过。”(牧场周围有森林环绕。)

黄昏散步。

夜晚散步。

散步

……“生存”,对我来说,变得乐趣无穷。我真想普遍尝试各种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在感官的各种愉悦之中,我最想尝到的是触摸的快感。

原野上一棵树,独立秋雨中,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我想雨水长时间浇灌,它深深扎在地下的根须早已浸饱了。

在那种年龄,我还是光着脚,直接踏着湿乎乎的地面、汩汩流淌的水洼、清凉或热乎的泥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水,尤其喜欢湿漉漉的东西,只因水比空气更能直接让我们觉出温差的变化。我喜欢潮润的秋风,喜欢诺曼底多雨的大地。

拉罗克

大车运回收获的芳香的食粮。

仓棚里堆满了饲草。

沉重的大车,你碰撞着路坡,在辙沟里颠簸;有多少回呀,我和晒草的野小子躺在草垛上,由你从田间载回!

啊!什么时候我还能躺在夜草堆上,等待黄昏降临?……

黄昏降临了,我们到了仓棚门口,只见这农家院里还逗留一抹夕阳的余晖。

三 农家院

农夫

农夫!歌唱你的农家院吧。

我要在你这仓棚附近休息一会儿,畅想饲草的清香将唤我忆起的夏天。

拿上你的所有钥匙,一扇一扇将门给我打开。

头一扇是草棚的门:

啊!时光有多么忠实呀!……啊!我怎么不挨着草棚,躺在温暖的草堆上休息,何必到处流浪,凭着一股热情去战胜沙漠的焦渴呢!……留在这里,我可以倾听收割者的歌声,可以清闲自在地看着大车载回沉甸甸的收获——无比珍贵的食粮,仿佛是我的欲望种种疑问所期待的答复。我无须再到原野上寻求什么,在这里从容不迫地就能完全满足我的欲望。

有笑的时刻,就有哭过的时刻。

有笑的时刻,过后,自然就有回忆笑过的时刻。

纳塔纳埃尔,毫无疑问,肯定是我本人,而不是别人,观看过这些青草随风摇晃——这些青草,现在枯萎了,同所有割倒的东西一样,散发着干草味儿……这些青草活着,绿油油的,又变成金黄色,在晚风中摇曳。——唉!怎么不回到那个时候,躺在草地边上……高高的青草迎接我们的欢爱!

小猎物在草叶下来回奔跑,跑过的每条小径都堪称林荫大道。我俯下身子,仔细察看地面,由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由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我看见成群的小昆虫。

我从绿叶的光泽和花瓣的质地,就能看出土壤的湿度。

哪片草地开满了雏菊,然而,我们更喜欢那块草坪,那是我们欢爱的地方,白花花开满伞状花: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形同大摇篮,色彩发暗,花瓣硕大。暮晚时分,草地变成深绿色,所有白花恍若脱离了花茎,由升腾的雾气托起,亮晶晶的,宛若漂浮的水母。

第二扇是谷仓的门:

谷粒,我要赞颂你们。食粮。金黄的麦子,期待中的财富,无比珍贵的食物。

哪怕我们的面包吃光!谷仓,我还有你的钥匙。谷粒,你们就堆在谷仓里。你们让我全吃下去,难道还不能解饿吗?田野上有天空飞鸟,在谷仓里有成群的老鼠,而我们餐桌上坐着所有穷人……你们余下来的,是否能解除我的饥饿?……

谷粒,我抓了一把保留,等到春光明媚的季节,就播种在我这肥沃的田地里:一粒产一百粒,另一粒产一千粒。

食粮啊!食粮,我越饥饿,你也越丰美。

麦子啊,你刚生出来,像青青的小草,告诉我,你这弯弯的茎秆儿,能支撑多沉的金黄的麦穗儿!

金黄的麦秸、金黄的麦穗、金黄的麦捆——我播下的一把种子……

第三扇是乳品房的门:

安歇!宁静!柳条箩筐不断滤滴,乳酪逐渐干缩,再放在金属网箱里压成实块。七月三伏天的凝乳,气味更新鲜、更寡淡,不,不是寡淡,而是隐隐约约有一股酸味,淡淡的,吸到鼻孔深处才能觉出来,可以说已经从嗅觉到味觉了。

搅乳器十分洁净。小块小块的黄油用甘蓝菜叶托着。农妇两手红红的。窗户总敞着,但是装了金属纱网,以防猫和苍蝇进入。

一排排大碗盛满牛奶。牛奶的颜色日益变黄,直到奶油全部浮上来,慢慢结层,先是膨胀,继而又皱缩,乳汁就这样脱脂了。等乳汁完全变清,就捞出奶油……不过,纳塔纳埃尔,全过程我讲不清。我有一位务农的朋友,他讲起来才头头是道呢,他告诉我每种东西的用途,就是乳清也不能白扔(在诺曼底,乳清用来喂猪,此外似乎还有更好的用场)。

第四扇是牛棚的门:

牛棚里热乎乎的,叫人难以忍受,但是奶牛的气味很好闻。啊!真想回到孩提时代,我和浑身流汗气味好闻的农家孩子一起,在奶牛腿之间钻来钻去,到食槽角落里找鸡蛋,连续几个小时看着奶牛,看奶牛拉屎,啪的一声摊在地上,我们还打赌,看哪一头先拉屎;有一天我吓跑了,以为有一头牛会突然产下一只牛犊。

第五扇是果品贮藏室的门:

阳光普照的窗前,一串串葡萄吊在细绳上,每一粒都在酝酿和成熟,默默地咀嚼着阳光,酿制着芬芳的糖分。

梨。成堆的苹果。水果啊!我吃了你们多汁的果肉,把核儿吐到地上。让果核儿发芽,再给我们带来欢乐吧!

小小的杏仁,蕴藏着奇迹;果仁,微观的春天,在睡眠中等待。两个夏季之间的果实;历夏的种子。

纳塔纳埃尔,我们还要想一想,种子发芽的痛苦状(胚芽冲出核壳所付出的努力令人敬佩)。

然而现在,让我们惊叹这一点:每次孕育都伴随着快感。果实由美味包裹着,由欢乐不懈地追求生命。

果肉,爱情醇香的结晶。

第六扇是压榨室的门:

啊!厂棚下热气减退了,真希望此刻,我和你并排躺在压榨过的苹果中间,躺在压榨过而酸味刺鼻的苹果中间。啊!书念美女,我们一起来尝试一下,我们的身体躺在湿漉漉的苹果上,所产生的快感,凭借苹果圣洁的香味,会不会持续久些,会不会那么快就消失呢……

压榨机轮转动的声响伴随着我的回忆。

第七扇是蒸馏室的门:

光线昏暗。炉火熊熊。机器黑乎乎的。大盆的铜光闪亮。

蒸馏器,神秘流出的液汁,都十分珍惜地接收。(我见过以同样方法接收松脂、樱桃木变质胶、韧性的无花果树乳汁、棕榈树截顶流出的酒液。)细口的玻璃瓶,醉醒的波涛在你这里面汇流,汹涌激荡。酒精,你集中了水果中全部甘美和烈性的成分,以及鲜花里全部甘美和芬芳的成分。

蒸馏器啊!要蒸馏出金色的液滴。(有的比樱桃浓汁还要味美,有的像草地一样芬芳。)纳塔纳埃尔!这真是神奇的幻象,就仿佛整个春天浓缩在这里……啊!现在,让我的醉意像演戏一般,一幕幕展现春天吧!让我痛饮吧,等一会儿我就不再注意是关在这黑房子里……让我痛饮吧,既解脱我的精神,又让我的肉体领略我渴望的其他一切地方的景象。

第八扇是库房的门:

噢!我的金杯子打碎了——我清醒过来了。沉醉一向是幸福的替身。马车!随时都可能逃逸。雪橇,冰天雪地,我要把我的欲望套在雪橇上。

纳塔纳埃尔,我们走向万物:我们将陆续接触那一切。我的马鞍两侧的皮套里装有金子;箱子里装有几乎能让人喜欢寒冷的皮裘。车轮,谁会计算你奔逃时转动的圈数?马车,轻便的房屋,寄居我们悬望的快乐,让我们一时兴起将你劫走吧!犁铧,让牛带你在我们的田地上漫步吧!你要像尖刀一样翻耕土地吧!犁铧放在仓库里不用会生锈,所有农具都一样……我们身上的各种惰性哟,你们全在痛苦中等待,等待套上一种欲望拉走你们——那得是向往最美丽的地方的人……

雪橇!我要把我的全部欲望给你套上,让我们飞驰,在你后边扬起雪尘!……

最后一扇门向旷野敞开。

……

第六篇

林叩斯

入世来观察,受命来守望。

——歌德(《浮士德》第2卷)

上帝的戒律,曾使我的灵魂受苦。

上帝的戒律,将有十条还是廿条?

界限要紧缩到何等程度?

是否教诲人禁忌日益增加?

而渴望我认为人间美好的事物,

是否还要受到新的惩罚?

上帝的戒律,曾使我的灵魂病恹恹,

并用高墙封住唯一能让我止渴的水源。

……

但如今,纳塔纳埃尔,

我心里充满了怜悯,

认为人类的过错情有可原。

纳塔纳埃尔,我要告诉你:一切事物,都异乎寻常地自然。

纳塔纳埃尔,我要对你谈谈这一切。

小牧童,我要把没有镶金属的牧杖交到你手中,我们再带领尚无主人的羊群,缓慢地走向每个地方。

牧童啊,我要把你的欲望,引向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纳塔纳埃尔,我要让新的干渴在你的嘴唇上燃烧,然后把满杯的清凉水送到你唇边。我喝过,知道哪里有能解渴的清泉。

纳塔纳埃尔,我要向你讲述清泉:

有从山岩间喷出的泉水;

有从冰川下涌出的泉水;

有的泉水乌蓝乌蓝,显得格外幽深。

(锡拉库萨的西雅耐泉之格外奇妙,也正是这个缘故。)

湛蓝的泉水,披荫的泉眼;纸莎草丛水花飞溅;我们从小舟上俯视,只见碧身小鱼浮游在宛若蓝宝石的沙砾上。

在宰格万,从仙女洞涌出的水流,当年还灌溉过迦太基。

在沃克吕兹,水从地下汩汩涌出,仿佛流经悠久的岁月,其势已成江河;人们可以从地下溯流而上,看到水流穿过洞窟,没入黝黯中。火炬的光亮摇曳而压抑,接着,前方一段尤为黑暗,令人想道:恐怕到了源头,再也不能溯流而上了。

有的泉水含有铁质,把岩石染得色彩斑斓。

有的泉水含有硫黄,绿莹莹的温泉,乍看上去好像有毒。其实,纳塔纳埃尔,人下水沐浴,肌肤就会变得柔软滑润,浴后再抚摩身子,更是妙不可言。

有的泉水一入黄昏便升起雾霭,乘着夜色飘浮,到了清晨才慢慢消散。

有的泉水细流涓涓,隐没在苔藓和灯芯草丛里。

有的泉水,是浣纱女的天地,也是磨坊的动力。

永不枯竭的源泉啊!水流喷涌。泉眼之下水源多么丰足;荫蔽的蓄水层、露天的水潭。坚硬的岩石会因此崩裂,光秃的山坡将草木葱茏,不毛之地将生机勃勃,荒漠将变成花的海洋。

地下涌出的泉水远远超过我们的渴求。

水不断更新,天空的云雾重又降下来。

倘若平原缺水,那就让平原去山中痛饮……或者让地下暗流把山中水引向平原。——格林纳达巨大的灌溉网。——水库;泉洞。——自不待言,泉水有奇特的美,沐浴其中美不胜收。游泳池啊!游泳池!我们出浴便全身洁净。

宛如晨曦中的朝阳,

宛如夜雾中的月亮,

我们在你的清波里,

将洗浴疲惫的肢体。

源泉有奇特的美;从地下滤出的水,像穿过水晶一般明净,饮之如琼浆玉液入腹。泉水清淡得像空气,无色无臭,近乎无存,只因其无比清冽,才感到其存在,恰似深藏不露的美德。纳塔纳埃尔,你是否理解人为何渴望畅饮这种水?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

是已经解除的干渴。

纳塔纳埃尔,现在我给你咏唱:

我解除干渴的圆舞曲

满斟的杯子,

甚于接吻的诱惑,

吸引着我的嘴唇,

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

是已经解除的干渴……

各色纷陈的饮料,

是用压出的橘汁

或柠檬汁来制成,

酸中还带点甜味,

才如此爽口清醇。

我喝过玻璃杯中的饮料,

杯子薄得令人担心:

唇触即破,遑论牙齿。

杯中的琼浆特别甘美,

同嘴唇几乎毫无隔阂。

我也喝过软杯中的饮料,

只要用手稍微挤压,

汁液就会升到唇边。

我还用客栈的粗杯,

饮过甜腻腻的糖水,

那是顶着烈日走了一天,

薄暮时分投进客栈。

池中水有时凉冰冰,

令我尤觉夜色的清芬。

我也喝过装进皮囊里的水,

有一股涂沥青的山羊皮怪味。

我几乎趴在溪边畅饮,

真想跳进去洗个痛快,

赤裸的双臂插进流水,

直到在溪底荡漾的白卵石……

但觉凉意由双臂流遍周身。

牧人用双手掬水解渴,

我劝他们用麦管汲饮。

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刻,

有时我顶着烈日步行,

存心产生强烈的干渴,

再将干渴消弭于无形。

朋友,你可曾记得:在我们那次艰苦卓绝的旅行中,有一夜我们睡下又起来,浑身大汗,去饮那瓦罐里冰凉的水?

蓄水池、暗井,妇女要下去汲水。从未见过天日的水,带着阴凉的气味。水质特别新鲜。

水异常清澈,而我却希望水色湛蓝,最好发绿,能让我更加感到凉意迎人,并略带茴香味。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

是已经解除的干渴。

不!满天的星斗、大海的珍珠、海湾上的点点白羽,我尚未一一清数。

还有那树叶的絮语、晨曦的笑容、夏日的欢颜。现在,我复有何言?只因我缄默不语,你就以为我的心会恬静吗?

啊!沐浴在碧色中的田野!

啊!浸渍在蜜汁里的田野!

蜜蜂将飞还,满载着蜂蜡……

我见过暝色中的海湾:黎明还隐匿在如林的帆樯后面。晨曦中,小舟悄然无声地从大船之间划出;舟上人低头弯腰,好从绷直的缆绳下通过。

夜间,我见过无数的弘舸启航,一艘艘隐没在黑夜里,复驶向白昼。

小径上的卵石,没有珍珠那么明亮,也没有泉水那么晶莹,但是却熠熠闪光。在我走过的林荫小径上,卵石静静地接收阳光。

然而,关于磷光现象,唉!纳塔纳埃尔,我能讲些什么呢?磷体有无数的细孔,能吸收灵光,还接受并遵从一切法则,通体透明。你没见过,穆斯林城墙夕照红,夜间便微微发光。幽邃的城墙,白天阳光泻入;中午(阳光储存起来),城墙呈白色,好似金属一般,夜间再徐徐释放,娓娓叙述阳光。——城池啊!在我看来,你像个透明体!从山丘上眺望,你在漆黑的夜幕笼罩下闪闪发光,宛如一盏象征虔诚之心的白玉琉璃灯,那光亮充盈,像透过细孔,形成乳白色的光晕。

幽暗中马路上的白色卵石,光的贮存库。暮霭中荒原上一丛丛白色欧石楠、清真寺里一块块大理石地板、海中岩洞开放的一朵朵海葵花……一切白色都是贮存的光。

我掌握了根据吸光的能力来判断各种物体。有些物体白天能接收阳光,到夜晚就好像光细胞。我见过正午原野上的激流,从远处黝黯的岩石上泻下来,水花飞溅,闪着万道金光。

不过,纳塔纳埃尔,我在这里只想对你谈“有形之物”,绝不谈

无形的事物——因为

……正像那些千姿百态的海藻,一旦捞出海面,就黯然失色了……

如此,等等。

——变化无穷的景物不断向我们昭示:我们尚未认识景物所包容的幸福、沉思和愁绪的所有形式。我知道,童年时期有些日子,我还常常感到忧伤,但是一来到布列塔尼的荒原上,我的忧伤情绪便顿时烟消云散,似乎为景色所吸收融合了;因此,我能直面自己,赏玩自己的愁绪。

无穷无尽的新鲜事物。

他干了一件极普通的事儿,然后说道:

“我明白了:这事儿从来没有人干过,也从来没有人想过,说过。”——忽然,我觉得一切都纯真无邪。(世界的全部历史都包含在此时此刻中。)

7月20日 凌晨二时

起床。——“千万不能让上帝等待啊!”我一边起床一边嚷道。不管起得多么早,你总能看到生活在运行;生活睡得早,不像我们似的叫人等待。

曙光,你是我们最亲密的快乐。

春天,是夏天的曙光!

曙光,是每日的春天!

我们还未起床,

彩霞就已出现……

然而对月亮来说,

彩霞从来不算早,

或者说不算太晚……

睡眠

我体验过夏天的午睡——中午的睡眠——是在凌晨就开始的劳作之后,疲惫不堪的睡眠。

下午二时。——孩子睡下了。沉闷的寂静。可以放点音乐,但是没有动手。印花布窗帘散发的气味。风信子和郁金香的芬芳。贴身衣物。

下午五时。——醒来,遍身流汗,心跳急速,连连打寒战,头轻飘飘的,百体通泰;肌肤的毛孔张开,似乎每一事物都能畅快地侵入。太阳西沉。草地一片金黄;暮晚时分方始睁开眼睛。啊!向晚的思绪如水流动!入夜时鲜花舒展。用温水洗洗额头;外出……靠墙的行行果树。夕照下围墙里的花园。道路;从牧场归来的牛羊;不必再看落日——已经观赏够了。

回到室内。在灯下重又工作。

纳塔纳埃尔,关于床铺,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我曾睡在草垛上,也曾睡在麦田的垄沟里、沐浴阳光的草地上,夜晚还睡在饲草棚;我曾把吊床挂在树枝上,也曾在波浪的摇晃中成眠,睡在甲板上或者船舱狭窄的卧铺上,对着木讷的独眼似的舷窗。有的床上有靓女在等候我;在另一些床上,我也曾等候娈童。有的床铺极为柔软,好像和我的肉体一样专事做爱。我还睡过营房的硬板床,仿佛堕入地狱一般。我也曾睡在奔驰的火车上,无时无刻不感到在行进中。

纳塔纳埃尔,有入睡前美妙的养神,也有睡足后美妙的苏醒,但是没有美妙的睡眠。我只喜欢我认为是现实的梦。须知最甜美的睡眠也抵不上醒来的时刻。

我习惯面向大敞的窗户睡觉,有一种露宿的感觉。在七月酷暑的夜晚,我赤身裸体躺在月光下,到了黎明,乌鸦的鸣叫把我唤醒;我全身浸到冷水中,这么早就开始一天生活,未免扬扬得意。在汝拉山中,我的窗户俯临山谷;时过不久,谷壑就积满了雪。我躺在床上就能望见树林的边缘;乌鸦和小嘴乌鸦在那上空盘旋。清晨,羊群的铃铛声把我唤醒。我的住所附近有一眼山泉,牧人赶着羊群去那儿饮水。这些情景还历历在目。

在布列塔尼的旅店里,我的身子喜欢接触带有好闻的浆洗味的粗布床单。在贝尔岛上,我被水手们的歌声吵醒,便跑到窗口,望见一只只小船划向远方。继而,我跑向海边。

有些住所环境极美,但是无论哪处我也不愿久留。担心门窗一关便成陷阱。那是禁锢精神的囚室。流浪生活就是放牧生活。——(纳塔纳埃尔,我要把牧杖交到你手中,该轮到你照管我的羊群,我累了。现在你就出发吧,各个地方都畅通无阻,而永不餍足的羊群总是咩咩叫唤,奔向新的牧场。)

纳塔纳埃尔,也有些新奇的住所令我留恋,有的在林中,有的在水边,有的特别宽敞。然而,我基于习惯,一旦不再留意住所,就丧失了新奇感;我又受窗外的景色吸引,开始遐想了。于是我便离去。

(纳塔纳埃尔,这种追求新奇事物的欲望,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我似乎根本没有触碰,没有破坏任何事物的新鲜感。然而,初见一种事物的一刹那感受十分强烈,以致后来重睹旧物也难以增强当初的印象。我之所以常常重游旧城故地,是想更仔细地体会时日和季节的变化,这在熟悉的场所容易感受些。我在阿尔及尔逗留期间,每天傍晚都要去一家摩尔人开的小咖啡馆,也是想观察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每个人极细微的变化,观察时间如何缓慢地改变这样一个小小空间。)

在罗马,我住的客房在平奇奥附近,与街道齐平,窗口安有铁栏杆,形同囚室。卖花女来向我兜售玫瑰花,空气中弥漫着芳香。在佛罗伦萨,我坐在桌前,就能望见那上涨的阿尔诺浑浊的河水。在比斯克拉的露台上,夜晚万籁俱寂,梅丽爱玛出现在月光下。她浑身裹着撕破的肥大白罩袍,来到玻璃门前,笑盈盈地把罩袍抖落。我的卧室里已给她摆好了点心。在格林纳达,我在卧室的壁炉上,放的不是烛台,而是两个西瓜。在塞维利亚,有一些幽深的庭院,是用浅色大理石铺砌而成,绿荫覆盖,水汽氤氲,十分清爽;水涓涓细流,在庭院中央小水池里淙淙作响。

一道厚围墙,既能阻挡北风,又能吸入南来的光照,一座活动房子,能迁移,还能接受南边的全部恩惠……纳塔纳埃尔,我们的房间该是什么样子的?美景中的一个寄身之所。

我还要对你谈谈窗户:在那不勒斯,晚间在阳台上,陪着几位身着浅色衣裙的女子闲谈,遐想;半垂的帷幔把我们同舞会上喧闹的人隔开。谈话是那么装腔作势,真叫人难受,导致难堪的冷场。从花园里飘来橘花的浓烈香味,传来夏夜鸟儿的歌声。在鸟儿鸣唱的间歇中,能隐隐约约听见浪涛的拍击。

阳台;插有紫藤和玫瑰的花篮;夜间休憩;温馨。

(今晚,一阵凄厉的暴风雨,在我的窗外呜咽,雨水顺着玻璃窗流淌;我力图喜爱这暴风雨,胜过喜欢一切。)

纳塔纳埃尔,我再向你谈谈城市:

我看士麦那宛如一位熟睡的少女,而那不勒斯却像一位沐浴的荡妇,看那宰格万则像一个被曙光映红面颊的卡比利亚牧人。阿尔及尔白天在欢爱中战栗,夜晚在欢爱中忘情。

在北方,我见过在月光下沉睡的村庄,房屋的墙壁蓝黄两色错杂。村落周围展开一片旷野,田地上一堆堆大草垛。我出门走向空旷无人的田野,归来时村庄已经沉睡。

城市与城市不同。有时你真弄不清为何兴建。啊!东方的城、南方的城;平顶房舍的城,那屋顶是白色的露台;夜晚,浪荡的女子在露台上做美梦。寻欢作乐,爱的狂欢;广场上的路灯,从附近的山丘望去,犹如夜间的磷火。

东方的城市!火红热烈的节日。有些街道,当地人称为“圣街”,那里的咖啡馆挤满了妓女,她们跟着刺耳的音乐起舞。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出出进进,甚至还有少年,在我看来年龄很小,居然已经懂得做爱了(有的人嘴唇比刚孵化的小鸟还热乎)。北方的城市!火车站台、工厂、烟雾蔽空的城市。纪念性建筑物、千姿百态的钟楼、宏伟壮观的拱门。林荫大道上的马队、行色匆匆的人群。雨后发亮的柏油马路、大街两旁无精打采的栗树、始终等待你的女人。夜晚,无比温柔的夜晚,稍一招引,我就会感到全身酥软了。

十一点钟。——围墙,铁窗板的刺耳声响。城区。深夜,街道阒无一人,在我经过时,老鼠飞速地窜回阴沟。从地下室的气窗望进去,能看到光着半截身子的男人在做面包。

——嘿!咖啡馆!——我们在那里一直闹到深夜。醉意和谈兴驱走了睡意。咖啡馆!有的挂满画幅和镜子,显得富丽堂皇,出入的全是衣着考究的雅客。在另外一些小咖啡馆里,舞女唱着滑稽下流的小调,边跳边把短裙撩起。

在意大利,夏天的夜晚,咖啡馆露天座一直摆到广场上,供应美味的柠檬冰淇淋。在阿尔及利亚,有一家咖啡馆顾客常去抽大麻,我在那里险些遭人杀害;次年,警察局查封了那家店铺,因为去那里的人无不形迹可疑。

仍旧谈咖啡馆……啊!摩尔人开的咖啡馆!有时来一位说书人,讲述一个长篇故事。多少个夜晚,我尽管听不懂,还是去听他说书!德尔布门的小咖啡店,毫无疑问,我最喜欢你,傍晚安静的场所:一间土屋,坐落在绿洲的边缘,走出不远就是一片沙漠。我从那里看到,白天越是闷热,夜晚就越是恬静。在我近旁,吹笛人神情专注,吹着单调的曲子。——于是我想起你,设拉子的小咖啡馆,诗人哈菲兹颂扬过的咖啡馆。哈菲兹,陶醉在爱情和司酒官的酒中,静坐在露台上,几枝玫瑰伸到他身边;哈菲兹,挨着酣睡的司酒官,彻夜作诗,等待天明。

(但愿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诗人只需以简单列举的方式来咏唱世间一切事物。这样,我就逐一赞赏每种事物,而这种赞美就表明事物的价值,这便是它存在的充足理由。)

纳塔纳埃尔,我们还没有一道观察树叶。叶子的各种曲线……

树木的叶丛;绿色的洞窟,叶间的缝隙;微风轻拂,枝叶婆娑,变幻不定;形状的旋涡;破裂的绿壁;富有弹性的框架;溜圆的摇曳;薄页和蜂房……

树枝参差的摇动……缘于细枝的弹性不同、抗风的能力各异,经受风力冲击的强弱也就不同……——我们换个话题吧……谈什么呢?既然不是作文章,也就无须选材……那就信手拈来!纳塔纳埃尔,信手拈来!

——身上的全部感官,突然同时集中到一个点,就能(也很难说)使生命的意识完全化为接触外界的感觉……(反之亦然)。我到此境界,占据了这一洞穴,只觉得

传入我耳朵的是:

这潺潺不停的流水声、松涛忽强忽弱的呼啸、蝈蝈儿时断时续的鸣叫,等等。

映入我眼帘的是:

太阳下溪流的粼粼波光、松涛的起伏……(瞧,一只松鼠)……我的脚在碾动,在这片苔藓上碾了个洞,等等。

侵入我肌肤的是:

这种潮湿的感觉、这青苔的绵软的感觉(噢!什么树枝扎了我一下?……)我的额头埋在手掌里、手掌捂着额头的感觉,等等。

钻入我鼻孔的是:

……(嘘!松鼠靠近了),等等。

这一切汇总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这就是生命。——只有这些吗?——不,当然还有其他东西。

你认为我仅仅是各种感觉的一个聚合体吗?我的生命始终是:这个,加上我本人。——下一次我再向你谈我本人。今天不再给你唱

精神的不同形式的圆舞曲

也不唱

挚友圆舞曲

更不唱

各种际遇的叙事曲

叙事曲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在科莫,在莱特,葡萄成熟了。我登上一座大山丘,上面有古城堡的残垣断壁。葡萄的味道太甜腻,闻着不舒服,仿佛呛入我的鼻孔深处;但是吃了之后,却没有吃出什么特殊的滋味。——不过,我又饥又渴,几串葡萄足以把我醉倒。

……其实,在这首叙事曲中,我主要谈论男人和女人。现在我不想对你讲述,是不愿意在本书中诋毁什么人。恐怕你也了解,本书没有人物,就连我本身,也仅仅是个幻影而已。纳塔纳埃尔,我是守望城楼的林叩斯。长夜漫漫。曙光啊,我在城楼上翘首呼唤你!怎么绚烂也不算过分的曙光!

我向往新的光明,直到夜阑。如今我还未盼到,但还是寄予希望,我知道从哪个方向破晓。

毫无疑问,全体人民都在准备;我在城楼上,就听见街头喧声鼎沸。天将黎明!欢腾的人民已迎着旭日前进。

“你对黑夜有什么看法?哨兵,你对黑夜有什么看法?”

“我看到新的一代人上升,旧的一代人衰落。我看到,这浩浩荡荡的一代人上升,那么欢欣鼓舞,走向新生活。”

“你在城楼顶上望见了什么?你望见了什么,林叩斯,我的兄弟?”

“唉!唉!让另一位先知去哭泣哀号吧!黑夜来了,而白天也来临了。”

“他们的黑夜来临了,我们的白天也已来临。谁想睡觉就睡吧!林叩斯!现在,你从城楼上下来吧。天亮了。到旷野上来吧。仔细观察观察每个事物。林叩斯,来吧,过来吧!天亮了,我们相信天亮了。”

第七篇

阿敏塔斯的肌肤为什么这么黑?

——维吉尔

渡海 1895年2月

从马赛港启航。

海风强劲,万里晴空。早到的暖流,樯桅的摇晃。

灿烂辉煌的大海,好像装饰了无数羽翎。波浪汩汩,催动航船。光辉灿烂,压倒一切的印象。想起从前的历次启航。

渡海

多少回啊,我企足而待黎明……

……在沮丧的大海上……

我看见了曙光来临,

而大海并未因此而平静。

鬓角汗津津,虚弱无力。听天由命。

海上之夜

波涛汹涌,浪花飞沫冲刷甲板。螺旋桨跳动不已……

啊!冷汗淋漓,魂不附体!

枕头上的脑袋好像要裂开……

今天夜晚月圆,光华皎洁,清辉洒在甲板上——但是我没有去观赏。

……等待浪涛袭来。……海水訇然涌上船舷。憋闷窒息;涌起来,又跌下去。我只好一动不动;我在海上究竟算什么呢?——一个软木塞,一个任凭风浪抛掷的可怜的瓶塞。

顺其自然,甚而忘却波浪;无念无欲的快感。化作一个物体。

夜阑

清晨特别凉爽,水手用吊桶打起海水冲洗甲板;通风。——我在客舱听见用硬刷子刷木板的声响。剧烈的冲撞。——我想打开舷窗——海面疾风扑向我淌汗的前额的双鬓。我又想关上舷窗……铺位,重又撂倒。噢!抵港前这一路,颠簸真可怕!映在白色舱壁上旋转的倒影。逼仄。

我的眼睛看得发酸……

我用一根麦管吮吸冰镇柠檬水……

继而,在新的大地上醒来,好似大病初愈……——梦中未见的种种景物。

阿尔及尔

整整一夜随波涛摇晃,

清晨醒来,却在海滩上。

高原,丘峦到此休憩;

西方,白昼到此消逝;

海滩,浪涛前来冲击;

深夜,我们的爱前来酣睡……

夜好似大港湾向我们围来;

思想、光线、忧愁的鸟儿

要避开白昼来此歇息;

荆棘丛中阴影悄然……

牧场上静静流水,

清泉边水草芊芊。

……继而,远航归来。

海岸平静,港口泊船。

我们会看见候鸟和抛锚的小船,

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安眠;

夜幕降临,给我们敞开

它那宁静而友好的大港湾。

——现在是万物入梦的时辰。

1895年3月

卜利达!萨赫勒之花!冬天你黯淡凋残,到春天又争奇斗艳。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天空倦慵、温和而忧伤。树木繁花正盛,芳香飘溢在修长的小径上。平静的水池有一股喷泉;远处传来兵营的军号声。

这是另一座花园,小树林人迹罕至,只见白色的清真寺在橄榄树下微微闪光。——神圣的树林!今天早晨,我拖着无比疲倦的思想,以及因相思而弄得精疲力竭的身体来此休息。紫藤哟,去年冬天,我目睹你那寒碜的光景,想象不出你繁花似锦的芳容。紫藤在树枝间摇动,成串的花球宛如高悬的小香炉,花瓣儿飘落在金砂小径上。水声,水池边的汩汩声,湿漉漉的音响;高大的橄榄树、白色的绣线菊、成林的丁香、丛丛荆棘、簇簇玫瑰;只身来到此境,追忆冬天,会感到多么倦怠,纵然面对春天也提不起精神,甚或希望景色更加肃杀些才好。唉!美景盛情相邀,向孤独者微笑,却处处蕴藏着欲望,如同排在空寂的小径上卑躬屈膝的队列。平静水池的潺潺水声,益发显得周围一片阒寂。

我知道那水泉,要去洗眼睑,

去神圣的树林我也认路,

熟悉那枝叶、林间空地的清凉;

待到黄昏,万籁俱寂,

我便前往那里,

清风软软抚弄,

更邀我们入梦而非做爱。

夜幕降落在冷泉上,

晨曦要在冰冷的水中泛起,

发白而抖瑟。纯洁的泉水。

往日我惊愕地望着霞光和万物,

总觉得晨曦有一股香味,

再待晨曦出现的时候,

我来到泉边洗洗发烫的眼睛,

是否还能闻到这种香味?

给纳塔纳埃尔的信

纳塔纳埃尔,你想象不出这一派阳光普照的景象,想象不出这持续的炎热给肉体带来的快感……悬空一根橄榄树枝、覆盖山峦的苍穹、一家咖啡馆门前的笛声……阿尔及尔显得十分炎热,充满节庆的气氛,因而我要离开三天。我逃避到卜利达,方始发现橘树已满枝繁花……

天一亮我就出门散步,也不注视任何物体,但又无不尽收眼底。各种未予理睬的感觉,在我身上汇集起来,组成一首美妙的交响乐。时光流逝,我的兴奋情绪也减缓了,好比偏西的太阳放慢了速度。接着,我选择一个能引起我爱恋的人或物——但我希望是活动的,因为我的激情一经固定,就丧失活力了。每当新的一瞬间,我就好像什么还未见过,什么还未品味过。我狂热而胡乱追逐正在流逝的东西。昨天我跑步登上那俯临卜利达的山峦之巅,打算多观赏一会儿太阳,观赏夕阳西下、晚霞染红白色阳台的景象。我无意中发现树下的阴影与宁静;我在月光下徜徉,常有游泳之感,但觉身子沐浴在光亮温煦的空气中,轻飘飘地浮起来。

……我相信我所走的路是“自己的”路,相信自己走的是正路。保持这种无限的自信,已然成为我的习惯,如果宣过誓,就可以称为信仰了。

比斯克拉

女人在门口候客,她们身后有一条陡立的楼梯。她们坐在门槛上,神情严肃,脸上粉饰得活像一尊尊神像,头戴钱币缀成的冠冕。入夜,这条街就热闹起来。楼梯顶端点起灯,每个女人都坐在楼梯口所形成的光亮的壁龛里,全背着光,头上的金冠闪闪发亮。每个女人都好像在等我,特意等我。你要上楼去,往她冠冕上投一小枚金币就行了;那妓女顺手将灯熄灭;领你走进一间小屋,陪你用小杯喝咖啡,然后就在低矮的长沙发上同你做爱。

比斯克拉花园

阿特曼,你在信上对我说:“我在等待您到棕榈树下放羊。您快回来吧!枝头行将报春:我们一道散步,排除一切思虑……”——“阿特曼,你这牧羊人,你不必再去棕榈树下等我,也不必看春天是否在树枝间出现。我已经来了,春色也已满枝头;我们一道散步,排除了一切思虑。”

比斯克拉花园

今日天色阴沉,金合欢花香气浓郁。空气温馨而湿润。大片厚实的雨滴飘浮着,好像在空中形成……雨滴在树叶上滞留,逐渐加重,最后骤然落下来。

……我回忆起夏天的一场暴雨——真的,那还能叫作雨吗?温乎乎的雨点那么大,那么沉重,击打这座叶绿花红的棕榈园。沉重的雨点把枝叶和花瓣打落一地,好似情人送的花环散落在水中。水流浑浊泛黄,把花粉冲到远方去繁殖。池中的鱼呛昏了过去,听得见鲤鱼在水面上张口喘息的声音。

下雨之前,正午刮着呼呼的热风,将灼热的气息吹入地下。因此,现在树下的小径热气腾腾;金合欢枝条低垂,似乎要遮掩那些在石凳上作乐的情侣。——这是一座尽欢的乐园,男人穿着毛料衣裳,女人穿着带条纹的罩袍,都等待着水汽浸入体内。他们仍像原先那样坐在长凳上,但都沉默无言了,静静地聆听雨声,让这匆匆来去的夏日骤雨落到身上,打湿衣衫,洗浴身体。——空气湿重,树叶繁茂,令人流连忘返,以致我无法抗拒这种爱恋,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们附近的凳子上。——雨霁,树枝还往下掉雨滴。这工夫,每个人都脱下皮鞋或凉鞋,赤脚踏着浸透雨水的泥土;柔软的泥土给人以快感。

两个身穿白羊毛衫的孩子,领我走进一座无人散步的公园。园子狭长幽深,里端有一扇洞开的门扉。树木高大,而天幕低垂,仿佛挂在树梢上。——墙垣。——雨中一片片村庄。——远处一座座高山。雨水汇成湍流;树木的食粮;严肃而纵情的授粉;飘忽流动的芳香。

绿荫下的溪流;水渠漂流着树叶和花瓣,水流缓慢,当地人称为“灌溉渠”。

加夫萨游泳池具有危险的妩媚:“对歌手有害的阴影”。现在,夜空没有一丝云彩,连雾霭也不见,显得特别深邃。

(那个身穿阿拉伯式白羊毛衫、模样很俊的孩子,名叫“阿祖斯”,意思是“宝贝儿”。另一个叫“瓦迪”,意思是“生在玫瑰的季节”。)

溪水如空气般温馨,

我们俯身浸润嘴唇……

一泓幽暗的水流,夜色中看不清楚,一直到月光在水面洒上一片碎银。这股溪水仿佛从树丛里流出来,有昼伏夜出的动物来活动。

比斯克拉——清晨

黎明即出去……冲进……清新的空气中。一株夹竹桃在抖瑟的清晨里摇曳。

比斯克拉——黄昏

这棵树上鸟儿啁啾鸣叫。咦!简直不能想象,鸟儿能叫得这么响亮,就好像树木在呼叫——仿佛所有树叶都在呐喊——因为看不见隐藏在树冠中的鸟儿。我想:这种激情太强烈了,它们这样呼号会死掉的。今天晚上究竟怎么啦?难道它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黑夜一过去,又会诞生新的黎明吗?难道它们害怕长眠不醒吗?难道它们想一夜之间尽欢而终吗?就好像一睡下去,便永远坠入漫漫的长夜里。暮春之夜多么短促啊!——嘿!夏之晨光又会将它们唤醒;它们快乐极了,只是模糊记得昨夜的睡眠,再把夜晚怕死的心情减轻一点儿而已。

比斯克拉——夜

灌木丛寂静无声,但周围的沙漠却震颤着蝈蝈儿的情歌。

舍特马

白昼渐长。——躺在这里。无花果树的叶子又长大了。用手搓搓叶子,便留下一股清香;叶柄流出泪般的乳浆。

骤热。——哈!我的羊群来了,我听见我所喜爱的牧人的笛声。是他过来呢?还是我迎上前去?

光阴慢移。——又是一个经年的干石榴挂在枝头,干瘪得裂开了,而那枝上已敛起新的花苞。斑鸠从棕榈树间掠过。蜜蜂在草地上忙碌。

(记得在昂菲达附近有口井,常有美妇人去汲水。离那儿不远耸立一块灰红色大岩石,有人对我说,岩石顶上常有蜂群盘旋;果然,一群群蜜蜂在那儿嗡鸣,蜂巢就筑在岩缝里。到了夏天,蜂巢不耐暑热而化开,蜜浆顺着岩石淌下来,昂菲达的居民纷纷来采蜜。)——牧人啊,快来吧!——(我口中嚼着一片无花果树叶。)

夏!金子的熔流;繁茂丰足;强烈的阳光灿烂辉煌。爱的畅快的流溢!谁愿意尝蜜?蜂房的蜡已经融化。

不过,那天我所见到最美的景象,还是赶回圈栏的羊群,它们小小的蹄子急促地踏着地面,沙沙声宛如骤雨;大漠夕阳西下,羊蹄踏处尘土飞扬。

绿洲!犹如岛屿浮在沙漠上。远处的棕榈树碧绿,标明那里有水源,树根可以畅饮。有时的确水如泉涌,夹竹桃俯向水面。——那天,约莫十点钟,我们到达那里,起初我们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园中的鲜花十分娇媚,让人依恋难舍。——绿洲!(阿赫迈德对我说:下一片绿洲还要美得多。)

绿洲。下一片绿洲更美,鲜花遍地开放,树木飒飒作响;更高大的树木;垂在更丰沛的水泉上。时值正午,我们下水洗浴。——然后,我们又得离去。

绿洲。下一片绿洲,叫我怎么说呢?它还要美上几分。我们在那里等候夜幕降临。

园林!我还是要说,薄暮时分,你是多么静谧而恬适!园林啊!有的青翠欲滴,给人以洗浴之感;有的宛似树木单一的果园,杏子成熟了;另一些园中鲜花盛开,蜜蜂嘤嘤,花香四溢,浓烈得令人欲饮,像醇醪那样令人沉醉。

翌日,我只爱沙漠了。

乌马什

中午,我们抵达绿洲,就在岩石和黄沙之间。烈日下的疲惫村庄,不像在等候我们。棕榈肃立不动。几个老翁在门洞里闲聊,男人昏昏欲睡,儿童在学堂里喧闹;妇女,一个也见不到。

这个村落由土房组成,几条小巷白天呈玫瑰色,黄昏时变成紫色;中午阒无一人,到傍晚就热闹起来;咖啡店座无虚席,儿童放了学,老翁依然在门洞里聊天;天色暗下来,女人登上露台,她们摘掉面纱,都像花儿一样美;她们久久地相互倾诉烦闷。

阿尔及尔这条街,中午时分弥漫着茴香酒和苦艾酒的气味。在比斯克拉的摩尔人咖啡馆里,顾客只喝咖啡、汽水和茶水。阿拉伯茶叶,甘甜中略带胡椒和生姜味;这种饮料乏味,难以下咽,无法喝完一杯,令人联想起一个更为过分而极端的东方。

图古尔特的广场上,有卖香料的商贩。我们买了各种树脂香:有好闻的,有好嚼的,还有用于焚烧的。供焚烧的树脂制成丸状,点燃后冒出呛人的浓烟,同时散发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这种烟气能引起宗教的玄想,清真寺举行宗教仪式时,焚烧的就是这种树脂香。口嚼的香料会使人立时感到满嘴苦涩,粘在牙齿上,非常难受,吐掉之后许久,余味还不消失。嗅的香料只需闻其味儿罢了。

在特马西宁的伊斯兰教隐士家吃饭,最后端上餐桌的是香饼;糕饼上装饰着金黄色、灰色或玫瑰色的树叶,好像是用面包屑揉成的,入口酥脆,俨若嚼沙,倒不乏风味:有玫瑰香的,石榴香的,还有的似乎完全走了味。——在这里就餐,如不拼命吸烟,简直难有醉意。菜量多得倒人胃口,而每上一道菜,话题也就随之改变。餐后,一名黑仆拎来水壶,往你手指浇浸了香料的水,下面则用水盆接着。那地方的女人和你行乐之后,也是这样给你洗手。

图古尔特

在广场上宿营的阿拉伯人;熊熊的篝火;夜色中几乎看不清袅袅青烟。

——沙漠中的商队!晓行夜宿的商队,旅途劳顿的商队,每每为海市蜃楼所陶醉,而现在却垂头丧气!商队!我为何不能同你们一道出发,商队!

有的商队向东方跋涉,去搜罗檀香、珍珠、巴格达蜜糕、象牙和刺绣品。

有的商队向南方行进,去寻觅琥珀、麝香、金粉和鸵鸟毛。

还有的商队选择西方,黄昏出发,渐渐隐没在耀眼的夕照中。

我见过疲惫不堪的商队归来:骆驼跑在广场上,商人卸下货驮,那是用帆布缝制的大货包,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货物。另几匹骆驼载着妇女,她们都躲在驮轿里。还有几匹骆驼驮着帐篷什物,晚间就支起帐篷宿营。啊!无边无际的大漠黄沙,无穷无尽的伟壮的劳顿!——广场上燃起了篝火,准备晚餐。

啊!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树枯萎了,生命再也战胜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要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望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盐层。……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但是为什么会有一簇簇灯芯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逐渐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虚幻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烈日下暑气蒸腾。)

我曾见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卡尔杜山变成玫瑰色,仿佛是一种正在燃烧的物质。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那些骆驼因过度疲顿,再难赶路,被商旅遗弃了,随即尸体腐烂,缀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虫鸣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放眼望去,是一片随风起伏的绿色原野。

乱石杂陈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虎岬虫飞来舞去,灯芯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暴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黏土地表的荒漠,只要有涓滴之水,万物就会充满生机。只要下一场雨,万物就会葱绿。这里土地虽然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是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太阳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逝。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大雨滂沱,激流涌进沟里,冲刷着大地;但是大地无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绝望。

黄沙漫漫的荒漠。——宛似海浪的流沙,不断移动的沙丘,在远处像金字塔一样指引着商队。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见天边另一座沙丘的顶端。

刮起狂风时,商队便停下来,赶驼人躲到骆驼身后避风。

黄沙漫漫的沙漠——生命灭绝,唯有风和热的搏动,阴天下雨,沙漠犹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夕照中,则像燃烧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为灰烬。沙丘之间形成白色的谷壑,我们骑马穿过,每个足迹都立即被尘沙所覆盖。由于疲惫不堪,每到一座沙丘,我们总感到难以跨越了。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该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还记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从什么爱情中分离出来的?微尘也希望受到人的赞颂。

我的灵魂啊,你在黄沙上看到了什么?

——一堆堆白骨、空空的贝壳……

一天早晨,我们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歇阴。我们坐下;那里还算阴凉,悄然长着灯芯草。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谈些什么呢?

这是缓慢的航行。

海浪输却沙丘三分蓝。

胜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这样的夜晚,觉得一颗颗明星格外璀璨。

扫罗,你在沙漠中寻找母驴,却没有找到,不期得到了你无意寻找的王位。

养一身虱蚤也有乐趣。

生活对我们曾经是

野性和骤然的滋味。

但愿这里的幸福,

赛似荒冢的繁花。

第八篇

我们的行为同我们紧密关联,

仿佛磷光依附于磷体;

那些行为固然构成我们的光辉,

但也无非是消耗我们自身。

我的精神,你在传奇般的旅途中,曾经极度亢奋。

我的心啊!我曾经让你鲸吞牛饮。

我的肉体,我也曾使你饱尝情爱。

如今,我静下心来,要点数我的资财,结果一无所获。

有时,我抚今追昔,要搜寻一些记忆,以便敷衍一段故事。我在其中却几乎认不出自己,而我的生活却充满故事。我感觉自己生活在一种不断更新的瞬间。所谓静心默思,对我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束缚。我再也不理解“孤独”一词了;我一旦感到孤单,就不再成其为自身,而是兼收并蓄,济济一身了,并且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最美好的回忆,对我只不过是幸福的余波。最小的一滴水——哪怕涓滴之泪——只要滋润我的手,就变成一种弥足珍贵的现实。

梅纳尔克,我思念你!

说说看,你那只被浪花泡沫玷污的航船,又要驶向哪些海洋?

梅纳尔克,如今你豪华阔绰,惹人艳羡,又因为能引起我的欲望而沾沾自喜,难道你还不回来吗?现在我若是停下休息,却没有你那么富足……不行;——你教我永远也不要歇息。——这种漂泊无踪的生活,难道你还没有厌倦吗?至于我,有时我会痛苦地呼号,但是做什么事都没有感到疲惫。身体倦怠时,我则怪自己懦弱,而我的欲望早就期待我更加勇敢些。——诚然,要说有什么遗憾,哺养我们的爱神哟,那也是任凭你呈献给我的美果腐烂,连咬也没咬一口,就白白损失了。——因为,据《福音书》上说:今日你失去一件,来日你会得到百倍的补偿……唉!我的欲望捕捉再多的幸福,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体验了极为强烈的快感,哪怕再多一点点,恐怕我也无缘领受了。

远方有人说我苦修赎罪……

然而悔痛于我又有何益?

——萨迪

是的,我的青春一片黑暗,

如今悔之已晚。

我没有尝过大地的盐,

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

我原以为自己就是大地的盐,

也曾害怕会丧失自己的咸味。

大海的盐绝不会丧失咸味,可惜我的嘴唇已然衰老,尝不出味儿来了。当我的灵魂渴望咸味时,我怎么没有去呼吸大海的空气呢?如今,哪一种酒能令我陶醉?

纳塔纳埃尔啊!你的灵魂冲我快乐微笑时,你就尽情欢乐吧;你的嘴唇还适于接吻时,你的拥抱还有快感时,你就满足你要爱的欲望吧。

因为,你肯定会这样想,也会这样说:美果就在眼前,沉甸甸的,压得枝头弯下来,不胜其负;我的嘴也正对着,垂涎欲滴;——但是双唇却紧闭着,双手也合十祈祷,无法伸过去;——我的灵魂和肉体都绝望地忍着焦渴。——时光也令人绝望地流逝。

(书念美女,难道这是真的吗?真是这样吗?——

你等过我,而我却一无所知!

你找过我,而我却没有听见你的足音。)

唉!青春——人只能一段时间拥有,其余时间便成追忆。

(欢乐来敲我的房门,欲念在我心中响应,我在跪着祈祷,没有去开门。)

诚然,流水还能灌溉许多田地,为多少嘴唇解渴。但是,我从流水中能了解什么呢?对我来说,除了清凉还有什么呢?而清凉一过,又化为灼热了。——我的快乐的表象哟,也如水一般流逝。即使祈愿水在这里长流,那也是为了清凉永驻。

江河流水那永不枯竭的清凉,涧溪永不停歇的流泻,你们已不是当初盛来给我洗手的那点水:那水洗完手便倒掉,只因不清凉了。汲来之水,恰如人的智慧。人的智慧,你没有江河流水那种永不枯竭的清凉。

失眠

等待。等待;焦灼不安;小径上的韶光年华……对一切你所称之为“罪孽”的强烈渴望。

一条狗对着月亮凄然地嚎叫。

一只猫像婴儿一样啼号。

城市终于要尝到一点宁静,以待次日全部希望焕然一新。

我记得在小径上徜徉的时光,赤脚踏在石板上;记得我的头倚在阳台湿漉漉的铁栏杆上,月光下,我皮肤的光泽像熟透待摘的果实。等待哟,你使我们憔悴……熟透了的水果,我们焦渴难忍时,才肯吃上一口。腐烂的水果,使我们满口臭味,还让我的灵魂躁动不安。——无花果哟,幸运的人趁年轻,急不可待地咬食酸溜溜的果肉,吮吸香甜的乳汁……解渴之后,精神重又振奋,再继续赶路——我们即将上路,结束我们艰难的时日。

(自不待言,我竭尽了全力,防止我这灵魂遭受重大损耗;不过,我只有消耗感官,才能转移灵魂对上帝的专注。而我的灵魂,原本夜以继日地瞻念上帝,千方百计地进行种种困难的祈祷,消耗自身以示虔诚。)

今天早晨,我是从哪座坟墓潜逃出来的?——(海鸟舒展双翅戏水。)纳塔纳埃尔啊!生活的形象,在我看来,就好像馋涎欲滴的口中一个美味的水果。

有些夜晚难以成眠。

在床上久久期待——往往自己也不清楚期待什么——我徒然寻觅睡意,但觉四肢像情欢之后那样绵软无力。有时,我仿佛在肉欲的快感之外,寻求另一种更隐秘的快感。

我愈饮愈渴,干渴时时加剧,最后变得十分强烈,真想为这种欲念大哭一场。

我的感官都磨损得已然透亮,在早晨进城时,蔚蓝的天色竟侵入我体内。

我的牙齿也因撕破嘴唇的表皮而感到剧痛——齿尖似已磨损。双鬓也因口腔吮吸而塌陷下去。——田野里洋葱开花的一丝气味,也会无端令我恶心。

失眠

……夜间听见喊叫和呜咽的声音:唉!哭声,这就是那类恶臭之花结出的果实,甘甜之果。今后,我将带着欲望的不可名状的苦闷去游荡。你那些遮风避雨的房屋令我窒息,你那些床笫也难再使我满足。——从今以后,你在那无尽的漂泊中不要再寻找目的地了……

——我们的干渴变得十分强烈,以致这水我喝下一满杯,才发现它多么令人作呕。

……书念美女啊!在我看来,你就像一个熟果,吊在禁闭而狭小的果园树荫下。

哦!我暗自思量,全人类都在安睡和享乐这两种渴望之间疲惫不堪。——在极度紧张和高度亢奋之间,肉体颓然瘫软,只想入睡——啊!睡眠!——啊!但愿新的欲念不要突然萌生,又唤醒我去追求生活!……

全人类都像病人似的躁动,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以求减轻痛苦。

……几周劳作之后,便是永久的休息。

……就好像人死了,还能保全什么衣服似的!(简单化。)我们一旦溘逝——好比脱衣裳睡觉那样。

梅纳尔克!梅纳尔克!我思念你!……

是的,我知道,我说过:有什么关系呢?——在这儿还是在那儿,我们都同样会很好。……

现在,那边夜幕降临了……

噢!时光如能倒流!往昔如能复来!纳塔纳埃尔,我真想带你去领略我那充满爱情的青春年华,那时生命在我身上像蜜一样流动。——尝到那么多幸福,灵魂是否终能得到慰藉?须知我曾在那里,曾在那些花园里,那正是我而非别人,倾听着芦苇的吟唱,呼吸着花香,凝视并抚摩着那孩子——无疑,每度新春都伴随一种欢乐。然而,过去的我,那另一个人,噢,我如何才能复归为那个人啊!——(现在,雨敲打着城中的屋顶,我的房间孤零零的。)这正是洛西夫那边放牧归来的时候,羊群从山上返回;沙漠在夕照中金光闪闪;傍晚的宁静……现在;(现在)。

6月之夜——巴黎

阿特曼,我思念你哟;比斯克拉,我思念你的棕榈。——图古尔特,我思念你的黄沙……——绿洲,沙漠的热风是否还在肆虐,刮得你的棕榈飒飒直响?晒裂的石榴,你是否听凭酸涩的籽粒坠落?

舍特马,我记得你那清凉的溪流,还有你那一靠近就出汗的温泉。——坎塔拉金桥哟,我记得你清亮的早晨和迷人的黄昏。——宰格万,我又看到你那无花果树和夹竹桃。——凯鲁万,我又看到你的仙人掌;苏塞,我又看到你的橄榄树。——乌马什,我想象你的荒凉,沼泽中间的断壁残垣的城市;还有你,晦暗的德罗赫,穷乡僻壤、荒沟芜谷、苍鹰盘旋的地方,我也想象你的萧索。

高耸的舍加,你是否一直凝望着沙漠?——姆赖耶沙漠,你是否还把纤弱的柽柳浸在盐湖中?——特马西宁,你始终还在阳光下憔悴吗?

我记得昂菲达附近那块荒瘠的岩石,每逢春天就从石上淌下蜂蜜来,记得旁边还有口水井,美妇常半裸着身子去汲水。

阿特曼的小屋,一直摇摇欲坠的小屋,你是否还在那里,现在沐浴在月光下?——在那小屋里,你母亲在织布,你那嫁给阿穆尔的姐姐在唱歌或讲故事;离那儿不远,在灰蒙蒙昏沉沉的泉水边,一窝斑鸠在夜间咕咕叫。

欲念啊!多少夜晚我辗转难眠,全神贯注于一种梦想!啊!这梦想如若是暮霭,是棕榈树下的笛声,是幽径上的白衣,是强光衬出的柔和影子……那么我就前往!……

小小的土陶油灯!夜风摇曳着你的火苗;窗户消失了,只有一方天空;屋顶上宁静的夜;月光。

在那空寂的大街小巷,有时一辆公共马车、一辆出租马车驶过;远处,火车长鸣,离开城区疾驶而去,大都市等待着晨醒……

室内地板上的阳台影子,在洁白书页上摇曳的灯光。呼吸声。

现在,云彩遮住月亮,眼前的花园宛若一池碧水……呜咽,紧闭的嘴唇,自信得过分,思绪不安。叫我怎么说呢?“真实的事物。”——他人——“他的”生活重要性;对他讲……

颂歌

——代结束语

献给安·纪德先生

她把眼睛转向初现的星辰,说道:“那些星星的名字我知道,每颗星星都有好几个名字,也各有各的效能。它们的运行看似平稳,实则迅疾,因而才炽热闪光。躁动的活力是它们疾速运行的动因,而光芒则是其结果。一种内在的意志推动并指引它们运行;一种美好的热情使它们燃烧并耗损。唯其如此,它们才璀璨绚丽。”

“那些星星各具效能和力量,因而紧密相连,此星附于彼星,一星系于全体。每颗星都有既定的轨道,并且循规蹈矩,如若改道易辙,势必干扰其他星辰的运行,只因每颗星无不相互依存。每颗星都选择既定的轨道运行,既是它应遵循的,也是它愿遵循的轨道。每条轨道,在我们看来似乎是命定的,却又是每颗星最喜欢的,是它的心愿所归。它们受一种痴迷的爱所指引,而它们的选择又规定了运动的法则;我们都受制于这些法则而无法摆脱。”

尾声

纳塔纳埃尔,现在抛掉我这本书吧,从这本书中摆脱出来吧。离开我,离开我吧。现在,你缠住我不放,扰得我心烦。当初我对你过分的爱,现在让我不胜其负。佯装教育人我也厌倦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变成我的样子呢?正因为你不同于我,我才爱你,我爱的仅仅是你身上与我不同的东西。教育!——除了我本身,我还能教育谁呢?纳塔纳埃尔,要我如实相告吗?我不断地反躬自省。我自诲不倦。我向来只根据我能做什么来评价自己。

纳塔纳埃尔,抛掉我的书吧。不要在这书中寻求满足。也不要以为别人能代你找到,这种念头正是你的奇耻大辱。假如我为你找来食品,你反而不饿了;假如我为你铺好床铺,你反而不困了。

抛掉我这本书吧,须知对待生活有千姿百态,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去寻求你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吧。别人能做得跟你同样好的事情,你就不必去做;别人能写得跟你同样好的文章,你就不必去写。凡是你感到自身独具、别处皆无的东西,才值得你眷恋。啊!既要急切又要耐心地塑造你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为无法替代的人。

  1. 此系《流亡之歌》,泰纳引用并译自《英国文学》第一卷第30页。
  2. 巴特摩斯为太平洋莱恩群岛中的一个小岛,相传是圣约翰写《圣经·启示录》的地方。
  3. 伊拉克古城名。
  4. 阿尔及利亚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5. 古高卢的东部地区,相当于现今的瑞士。
  6. 俄罗斯古城名,即如今的高尔基市。
  7. 古以色列国王。他是伯利恒城耶西的小儿子,勇武绝伦,几经磨难,在国王扫罗死后,受膏为犹太王。他统一犹太各部落,定都耶路撒冷。
  8. 《圣经》中的人物,即侍候年迈大卫王的美丽使女雅比沙。
  9. 圣安塞姆(1033—1109):英国经院哲学学派创始人,他论证过上帝的存在和属性。
  10. 即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
  11. 欧洲最高峰,位于北高加索。
  12. “我完全可以设想出另一个世界,”阿尔西德说,“在那里二加二不等于四。”“算啦,我看你不行。”梅纳尔克说。——作者原注
  13. 《圣经·旧约》所载的犹太先知。
  14. 阿尔及利亚地名。
  15. 同上。
  16. 法国西部海港城市。
  17. 西班牙格拉纳达省首府。
  18. 拉托米采石场古时是锡拉丘兹的国家监狱。
  19. 欧玛尔·海亚姆(约1047—1122):波斯诗人和数学家。
  20. 巴门尼德(约公元前515——前440):古希腊哲学家,著有《论自然》,认为生物是持续而永恒的。
  21. 大概指亚历山大的狄奥多西(?——566),基督教神学家,基督一性论派领袖。
  22. 忒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进迷宫杀死半人半牛怪,得克里特国的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帮助,用线团把他引出迷宫。
  23. 罗马神话中的冥后,宙斯和谷物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
  24. 格林纳达最后一个国王。
  25. 自《可兰经》问世之后,阿拉伯作家就称赛伯伊国的王后为巴尔基。
  26. 即苏莱曼一世(1495—1566):奥斯曼帝国苏丹。
  27. 他玛和暗嫩为兄妹,是大卫的儿女,暗嫩被他兄弟沙押龙所杀。
  28. 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29. 希腊神话中的歌手,善弹竖琴,去阴间寻找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刻,用乐声打动冥后。冥后允许他把妻子带回人间,但一路上不得回顾。他快走到地面时,想回头看看妻子是否跟来,结果欧律狄刻又回到阴间。
  30. 林叩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五十勇士之一。他乘船泛海,历尽艰险,取回被盗走的金羊毛。林叩斯拉丁文意为“锐利的眼睛”。歌德在《浮士德》中写道:“千里眼林叩斯目光炯炯,不舍昼夜,引导航船通过暗礁和海滨。”
  31. 原文为拉丁文。
  32. 《圣经·旧约》中记载的希伯来人的第一位国王,约公元前1030—前1010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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