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郑西谛
今年春节前一直下雨,年初一忽然放晴,来了满天的好太阳。家居无事,想找一部书来看,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了《西谛书目》。我是常读书目的,这在旁人看来似乎不大好理解,不过这实在是很有趣味的。好书大抵藏在图书馆里,难得有借阅的机会,现在看看书目,有如坐在饭馆里翻菜谱,虽然不一定样样都点了来吃,到底也是一种享受。这《西谛书目》又与别的书目不同。他的兴趣杂,收罗的方面广,不大重视正经正史,但集部,特别是词曲小说、版画中却多有怪书(说得好听些应该写作“僻书”)。常常看到一种书名,就揣想这应该是怎样的一部书呢?如有附图,那么是出于徽派还是金陵派刻工之手的呢?这样想着想着往往会令人神往。《书目》里有些书是我见过的,还多少有点关系,这就更有意思。例如卷一有一条是《乐律全书》存四十二卷,是残本,其中有《六代小舞谱》和其他几种,就是我在徐家汇的一家旧纸铺里发现的。大约三四种,白绵纸大册,附有古拙的插图。那时我还不认识郑西谛,但对这位文坛老辈是非常佩服,心仪已久的了,想找个机会见见他。知道他多年来辛苦搜集着版画,就把这拿给他。那大约是1938年的春天,他索居在静安寺的庙弄里,我弄不清门牌,就抱着书闯了去,居然给我找到了。
高高的身材,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出现在有些荒凉的小花园里,厚玻璃镜片后面双眼睁得大大的,一面用手翻着书页,注意地看那版画,不由得漾出微笑来。他大约觉得有点奇怪,送书上门的不是书坊里的伙计却是一个中学生。
我终于认识了西谛先生,还从袋里摸出一小册《西行书简》,请他写几个字。他爽快地答应了,就站在花园的草地上,掏出钢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旧游之地,今已沦为狐兔之窟。何日得重游!”几行字。这大约就是我和他的“论交之始”。
在《书目》的尾页,我曾写了下面的几行题记:
此册所收颇多佳册,亦可见西谛收书之杂。然奇书秘册,往往而在。丛书亦多妙品,忆解放前曾偕西谛游苏,夜访书护龙街上,见怀新斋许氏书甚多,其中多丛书之大部头者。西谛顾而乐之,然无买书钱,笑向余曰:“凡此皆可收也。”余亦一笑而已。时秋高风景佳异,游木渎食鲃肺汤极美,转瞬二十年前事矣。丁未九月初三日夜记。
这件小事很可以表现出西谛书兴之豪。买下了多少万卷旧书,用樟木箱藏起放在书房、客厅里的富商大贾是说不上“豪”的,只有像西谛那样,身无分文还设法张罗举债收书,视书为性命的人,才能算得上是“书林豪客”。
在书画目录类书的书眉,我也写下过这样的话:
余曾收朱竹垞抄本郁氏《书画题跋记》《续记》,谦牧堂旧藏。为西谛所见,强索为赠,未之许也。是时渠方锐意收书画类书,是以豪情如是。今日思之,徒增黄垆之感。
新中国成立后西谛在文物局工作,在团城办公。一次我带了几部书到那里去看他。他照例一看见好书就要“雀跃”,要留下。记得那次有一册宋建本白麻纸极初印的《尚书图》,就被他“扣”了下来,立即送到图书展览会上去了,说好说歹才留下了这部《题跋记》。这当然说不上“豪夺”,不过他那见了好书就不肯放手的气势确是有点“豪”。“你多少钱买的?”接着就不容分说留下了。这本《尚书图》是胡心耘的旧藏,先为孙某所得,书实在太漂亮了,使他疑惑起来,是真宋本还是翻宋本,终于吃不准,以原价一百元脱手。我是从来青阁买得的。宋本书的书价不过百元,这在今天看来也确实有点近乎神话了。
《书目》中有《春雨楼集》一书,也是我见过的。我在书眉上写:
此书佳绝,桃花纸印,有沈虹屏名印。一九五二年西谛来沪,余访之旅寓,案头有此二册书,因得摩挲。
西谛在北京工作,上海庙弄的藏书还零乱地堆积着,不曾运京。他委托一位姓杨的书友代为整理,不料却陆续被取出别售。我曾见过一张书单,也买到其中的几种。在一部永乐刻《刘尚宾文集》的书衣上看见有西谛手写的书名,觉得有些奇怪。后来知道确是从庙弄里弄来的。他闻讯以后,就趁视察之便,回家检视,顺手把这两册《春雨楼集》带在行箧里。这书是沈彩手写上版的精刻本,用桃花纸印,真是纸墨晶莹,眩人心目。卷前有“青要山人”小印。庙弄里的藏书,品种珍贵远过此书的不知有多少,但他却只选了这两册带在身边,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对书卷的“真知笃好”。此书西谛有手跋,“扬州何氏书于劫中散出,为孙实君所得。予闻讯往,得初印本《芥子园画谱》三集,诧为奇遇。见此书于目中,亦欲得之,而已为乃乾所取,求之不出。越一载,乃以千金易得之,挟书以归,喜可知也!纫秋。”
“纫秋”是西谛在抗战时期使用的别署。他曾写有《纫秋山馆行箧书目》一册,手为长跋。《西谛书目》后附有题跋一卷,都是从他所藏书的卷尾书头辑出的。这些都是很好的随笔,有时也讲到书的版本内容,但主要特色并不在此。题跋中所记书林掌故很不少,都是藏书史上的好材料。西谛与书坊中人极熟,题跋中也时时写到,可以看出,对这些“书友”,他的感情是不同的。他有一篇明刊《乐府先春》跋,写得极有意思:
杭州书客朱遂翔擅将不全书剜割目录,冒作全书,售得善价,予甚少与之交易。然彼爪牙遍布徽郡、萧山一带,往往多得奇书善本。王寿珊在世时,朱专擅其利,寻常顾客自不在其眼中。自王氏故后,朱失所依,始复见其持蓝布包袱,往来中国、来青诸肆间,盖彼于图书每不甚了了,唯恐失之贱值,不能不以郭石麒为耳目。石麒为书友中忠厚长者,从不欺人,书业中人无不恃为顾问。劫中余闭户索居,绝人世庆吊往来,惟结习未除,偶三数日辄至古书肆中闲坐,尤以中国、来青二处踪迹为密。一日天阴欲雨,正坐中国书店与石麒闲话,以无书可阅为叹。朱忽持一包来,予曰:“此中何书?”朱解包出之,乃昆调《乐府先春》也。予惊喜过望,即询其值,立偿之,挟书以归。……
我在此处书眉写,“此跋写朱遂翔神似。解放后朱设金笔肆,弃旧书业不为。余尝得文瑞楼钞《演山集》等于渠,价极昂。后所存善本多为孙助廉得去。”
记得当时在温知书店的小楼上,每天方桌上都有从朱遂翔得来的大批旧书,大半有“九峰旧庐”印记及“朱遂翔”小印。最为烜赫的是北宋杭州猫儿桥马氏纸铺印的《文选》一册,就是高踞《中国版刻图录》卷首的那一本。
关于西谛,还有不少故事可写,今姑记此数则,以为纪念。
1985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