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旧欢如梦

序·旧欢如梦

不知为何,只要闭上眼睛,浮现在我心中的紫禁城的模样,总带着日暮的苍凉或是大雪的清寒,沉静之余让人思绪万千。

或许,是我早在心中为它定了性。开场的婉转悠扬,千娇百媚,俱逃不过终场时的肃杀与岑寂。

从端门逶迤走来,恍若走入历史陈迹。在紫禁城的深处寻找前世的踪影,一早知花落人亡,人去楼空,徒惹唏嘘。

岁月无声,宫阙无言,人事纷纷,死生契阔。

冬日的北京,天际,大片乌云线条柔和,光影婆娑,像多少双眼睛欲说还休。密雪纷扬中,往事升沉,无声胜有声。

昨夜不知雪深重,一重宫阙一层楼。有时候,雪最容易给人“岁月清长,人生如梦”的警喻。一抬头,发现一场雪下过,仿佛又过完一生。

雪后的紫禁城是一场盛大而寂寥的离歌。朱红高墙犹如腾空而起的烈焰,黄色琉璃是迸射的火星。而素雪纷纷,是不甘寂寞的回忆,修饰着繁华沧桑。

没有汹涌的人群,只见素净的天空和清旷的宫殿,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某日清晨,端静、肃穆、无趣、无情。

太和门前有五座汉白玉桥(内金水桥),雕冰砌玉,宛如龙须。本也是气势过人的,只是在巍巍太和殿前,束手束脚地匍匐着,显得格外娇小玲珑,平添了几分乖巧可爱。

这就是帝王要达到的效果。

每一位走过金水桥的人,仍是不能免俗地将目光落到太和殿——这紫禁城最重要的一座宫殿上。

从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朱棣决意离开南京,重返故地北平开始,肇建一座举世无双的宫苑,就成了势在必行之举。而太和殿,作为这世间皇权最恢宏的象征,它的横空出世也是指日可待的。

今天的我们,已无从去细述当时营建这些宫苑的艰险。皇权所指,天威赫赫,便倾举国之力亦无不可。哪怕代价是耗费钱粮无数,民众死伤枕藉。

直到今日,我看着紫禁城时,依然觉得它是朱红地狱,每一处都渗着血痕,即使那血经年累月,早已干涸。

永乐年间太和殿的廊柱,由楠木制成。这些珍贵的楠木多生长于川湖广等地的群山峻岭中,深藏于原始森林的险峻之处,随时有虎豹蛇蟒出没。入山采木形同送死,后人用“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来形容采木的代价。

太和殿(俗称金銮殿。明永乐时称奉天殿,嘉靖时称皇极殿,清顺治时方称太和殿,延续至今)建成之后屡遭雷击火劫,经历数次整修,而树木的成长并不由皇帝说了算,到清朝时,即使以倾国之力亦难找出跟原先一样的木材了。太和殿里的龙柱,只能用东三省的松木拼凑而成。

当阳光一点点渗入,漫过严丝合缝的金砖,绕过巍峨的龙柱,照亮御座和御座上方的“建极绥猷”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悲哀。无一例外,那高不可攀的御座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梦幻感,让人与世隔绝。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孤独,在孤独中生发出天命所归、繁华永固的臆想来。

当年,无论是御座上的朱姓家族,还是爱新觉罗氏,他们都曾梦想着江山永固,国祚万年。都心知人世无常,寿命短浅,但谁不恋丹墀下众人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一朝建成,紫禁城即宫门深锁,与世隔绝。非但皇城,连内城亦不许庶民靠近。这九重宫苑,直如天上宫阙,虽矗立于尘世,却不啻为人间秘境。

在接近六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朱,另一户姓爱新觉罗。

这样地大费周章,以为高高在上便是安全了,可太平深处深藏患难,江山社稷总不能如君所愿地固若金汤,万载相传。那祸端不缘外侮,亦必起于萧墙。所谓沧海桑田,在人间,总是来得很快。每一次改朝换代的巨变,山河泣血,满目疮痍之后也只有短暂太平。

我相信,北宋凄冷如刀的月色下,那亡国之人发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李煜《虞美人》)的感慨,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浪淘沙》)的喟叹,并不只会造访失败者。

沧桑的惆怅和倦怠,偶尔也会掠过胜利者的心头。只是,这忧伤太清浅,来不及思量,就已经消散,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掩盖。

五百多年,从朱明到清朝,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除却亡国之君、末代皇帝之外,谁真心相信了“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的道理?谁又曾亲身经历了“国破山河在”的悲怆?都以为,这人世间最奢侈的一个“家”是金石永固、牢不可破的。

这是人的劣根性,不能从心底里接纳无常。目睹他人繁华时,轻谑以对,自诩看透世事;自己兴盛时,却妄想世事永恒,人事不变。到头来,我们看到的是别人的无常,却看不见自身的幻灭。

紫禁城,像一出真实的幻梦。它是历史留给后人的恢宏乐章,提醒我们正经历着的世间变幻和无常。

紫禁城

古人认为,紫微星垣(北极星)位于中天,众星拱之,

永恒不移,是天帝居住的地方,称紫宫。

明、清皇宫取其“紫微中正”之义,同时又属禁地,故称紫禁城。

朱祁镇

他这一生,一朝俘虏,七年囚犯,两朝天子,起伏跌宕,堪称传奇。

用庸才,杀忠臣,诛奸佞,是非虽分明,对错难厘清。

这一生,除了孤独,还是孤独。除了倦累,还是倦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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