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心美,吹拂过的风都美
在美丽的湖边醒来
沉沉的梦中,听见远方寺院的钟声。
我从床上跳起来,推开窗子,想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呀!是肇庆,美丽的七星湖边。
站立在湖中的水杉,倒映在水中的山影,以及优雅划过的小船,都在呼唤着我。
我完全清醒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巡回演讲、四处旅行,每隔几天就会换一个城市、睡在不同的饭店,醒来的时刻使我的感受经常迷离:今夕何夕?此处何处?我在哪里?
清晨推开窗子的那一刻,才能真正确知自己的所在。
是多么奇妙的感受呀!孤身一人,行走在从未到过的地方,仿佛飘浮在太空的某一情境,直到早上的闹钟响起,才从太空飘落,那窗外的景色永远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深植于记忆,又像是第一次到达。
在异地的清晨,第一件事是醒来;第二件事是煮一杯咖啡,让心静下来。心一静下来,就想起自己是知命到耳顺之年了!想起远方的人,深爱的妻子与儿女!想起今日的行程,今天有三场演讲,还要上两个电视节目,接受一家报社的专访!
你是你,已不是最初的你!
你是你,也不是昨天的你!
每天的你都是不同的,昨天你还在南方的广州,今天已在北方的丹东了!
每天你的思想都是千回百转的,昨天你在寺庙里讲的是永恒的向往,今天你在大学里要讲的却是眼前的困境。
永恒的境不离眼前之心,一朝风月即是万古长空,却又向何人说去?
只有在旅店的灯下,才能把眼前和永恒透过笔和稿纸做一个神秘的连结。
清晨,在美丽的不知名的湖边醒来,是美好而迷离的;但只有夜里在自己的心中醒来,书写文字,才会有平常的心。
奔波来去的岁月,一站又一站的旅途,在动荡与流离中,只要返观自心、自净其意,就定了、静了、安了,使我不论在多么偏远的地方行脚,都能无虑而有得。
每天的睡去,是旅程的一个终站。
每天的醒来,是旅程的一个起点。
在大河流逝的、去而无声的人生呀!我对生命的书写,使我能心无罣碍地睡去,也能心无所求地醒来。
在生命的转弯处
年轻的时候,从家乡的小土路走出来,踩过泥泞与细石的小径,看着一路缠绵的牵牛花,还有一直香到谷口的野百合,我的心像埋在地里春草的种子,蠢蠢欲动,我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文学家、一个思想家,我要走出这个村子,笔直地走去,走到远天的尽头。
充满了爱、浪漫、理想的心,总是带着梦幻的,以为人生的路是笔直、宽阔、平坦的,经过多年的行走,才知道路有时崎岖、偶尔凹陷,还有难以通行的窄巷!
文学是记录自己的人生,散文家尤其是,年近六十才能大方地宣称:各种路我都走过了,我的人生已经过了多次的转弯,成与败是没有定数的,好与坏也随时空而变异,作品无关乎青涩或成熟,只是生命某一个旅程的注记。
有的驿站空无一人。
有的旅店狂沙漫天。
有的客栈繁花似锦。
有的酒肆江天月小……
我都曾暂住其中,有感于斯情斯境,敏于斯文。
那路旁小草的翠绿,我没有隐藏你;那山间明月的温柔,我也没有隐藏你;那池边莲花的芳香,我更没有隐藏你……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我既不显露,也不隐藏!
心美,一切皆美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写过一套菩提系列,被选为四十年来最畅销和最有影响力的书,畅销超过百万册。
九歌的朋友一直希望我把这套书重整,编一个精选集,我把三分之二的内容去除,留下了三分之一,编成三册的典藏版,希望新世纪的人也有机缘读到关于菩提的智慧。
第一册讲“心”,我把书名取为“心美,一切皆美”,有很多生活在俗世的人,不要说每天与美相遇,有很多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美了。
并非生命中缺乏美的事物,而是我们的心不美了。
我的写作是在寻索那美的可能,发现那美的存在,触及那美的境界。我的写作已经四十年了,少年时代醉心于美的我,与现在并无不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悠长的时间中、在广大的世界里,我依然每天写作,走向人生的大美。
我深深相信,只要心美,连吹抚过的风都是美的,刚刚从溪边吹来的风,在我身边绕了一圈,又吹向不可知的所在。
亲爱的朋友,那阵风,带着美,带着我的祝福,已经吹向你了!
林清玄
二○一○年春天
外双溪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