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导言

秦观(1049—1100),—个纯情词人。本字太虚,中年之后,有感于壮志难酬,慨然有归隐之意,因追慕汉代的马少游,遂改字少游,又别号邗沟处士、淮海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其一生主要经历了宋神宗、哲宗两朝。这是王安石变法渐次失败、旧党重新走上政治舞台又再次退出的时期。此时,社会危机日益加剧,统治阶层内部斗争也日益激烈。秦观早期居家读书,入仕后卷入这一漩涡,最后因元祐党祸远谪岭南,客死藤州。

秦观作诗为文,专主情致。他常常为情所困,为情所累,终以此而得名。解读少游,就是解读一个“情”字。读通少游,也就理会得一个“情”字。情生于心。故冯煦《蒿庵论词》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什么叫词心?实际上便是能够孳生绵邈深情又能摇动人心的那颗艺术家的心灵。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云:“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秦观于听风雨、览江山之外,备尝人生艰辛,故有“无端哀怨怅触于万不得已”,从而酿就了一颗多愁善感、包孕深情的词心。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词心惟真。世态变幻,人世沉浮,如何才能专诚守一,独自树立,成就生前身后之名?宋儒究“天理”以求本根,秦观探情源以守真性。说他为情所系,是指他率意、真诚、执着,无论亲情、友情、爱情、艳情,都出自肺腑,拳拳、缱绻、哀婉、沉郁。一切诗文,皆无虚言浪语。翻检《淮海集》,无论是诗是词是文,处处皆为真情熔铸,触目皆为肺腑肝胆。特别是他的词作,细腻婉美,刻画入微,最能感动人心。当时,与秦观同列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曾称之为“今代词手”,王灼又评之为“俊逸精妙”,张炎以为“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后人更视之为婉约正宗。时至今日,其词犹流传众口,究其根源,正在其词之情韵兼胜。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情感体验,若非参透情关,岂能道出!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如此晶莹的词句,若非悟得本真,哪里觅得!

他为情所困。在《送钱秀才序》中,他如是说:

其凡夫思虑可以求索、视听可以闻见而操履可以殆及者,皆物也。歌酒之娱,文字之乐,等物而已矣。顾何足以殊观哉?《渔父》有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夫清浊因水而不在物,拘纵因时而不在己。

于歌酒、文字、清浊、拘纵之外,别守一番真情实意。这就是他的人生观。

人生遭际,世事沧桑,皆足以触动少游的情愫。听说老师苏轼遭受“乌台诗案”横祸,他立即从省亲半途折回,探问虚实。得知真有其事,即为文一抒内心的郁悒感伤。

在京师得意之时,他曾“始觉身从天上归”(《晚出左掖》),像孟郊“今日放荡思无涯”一般,意气洋洋。落第归去,即闭门却扫,日以诗文自娱。

王安石炙手可热之时,他不与之交游,而是向远贬黄州的苏轼请教诗文,待其人退处半山园之后,才递以诗文,结文字之交。

……

然而,一任至性真情驰骤,不以物欲闭真源的他,却终生数奇运蹇、仕途多舛。为男女之情所困,他寄迹于青楼酒肆,流连于红巾翠袖,两情依依,发为歌辞,深婉感人,却因而被政敌诬以“薄于行”,对其德行人格进行攻击,阻其仕进之途。党争之中,他不处政要,又非党魁,若能清浊随物,或者顺水推舟,纵不能安享爵禄,也不至远谪岭表。但他却坚持操守,与师友酬唱,虽致怨罹祸,犹能怡然自若。被贬、被弃之后,于穷途末路之中,作诗为文,哀怨凄惋甚至凄厉,却无丝毫后悔之意、媚俗之辞。

情为生命之所寄,生命乃为情之所钟。以生命谱写情符,以命运奏响情音,天荒地老,至死不悔!

他又为情所累。南宋人李清照在《词论》中说他:“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这样的评价,虽有可议之处,却不能说全无道理。情致是文学作品的生命线。《颜氏家训·文章篇》云:“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可见情致不外“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能于静谧之中,透露出深远幽美的韵味,“意在含蓄,如花初胎”(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专主情致,便使得其词风清新雅丽,却少奔逸之气与雍容之态,有似水仙般清秀之骨,却少牡丹般富贵之姿。

词大盛于两宋,以婉约为正宗,以豪放为别调。诗词二体在抒情言志方面,也略有侧重:世称词为艳科,秦词专主情致,多受人褒奖;而以专主情致施之于诗,则有以词笔为诗之嫌,致使其诗似小词,乏风云气象,少鞺鞳之声,以至于有“女郎诗”之讥(晚期之作不在所论之列)。

更不幸的是,专主情致,还使后人知其词而略其诗文。过高的词名,掩去了他在诗、文、辞赋方面的成就。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记载:

苏子瞻(苏轼)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尝不极口称善,岂特乐府。然犹以气格为病,故常戏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柳永)。”

在苏轼眼里,他本是个诸体兼擅、全面发展的文人,词虽好却难免以“气格为病”。这跟我们现在关于秦观的印象是有很大差距的。造成这一结局,有后来者甄别选择的原因,更有秦词专主情致以至于独胜的原因。后人所接受的,总是前人的精华,流传后世既久且远的,更是精华里的精华。然而,撷取精华的过程,往往也是只取一点而不及其他的过程。试想:作为一个三举进士、再应制科的文人,曾经苦读兵书,有清一宇内之志,于策论中纵论天下大事,与当世豪俊交接,胸怀天下的志士,岂肯终老于香奁场屋、流连坊曲!后世不传其经世之文、治世之策、踌躇之志、纵逸之情,却传其应歌酬舞、酒后醉墨之词,真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秦观以词名而不以诗文词兼胜留名后世,实在是一大不幸。

以意逆志,要想真正了解秦观,今天只能从解读其作品入手。秦观一生所作,不算存疑者,有文集四十九卷,计辞赋一卷,诗十四卷四百三十余首,文三十卷二百五十余篇,词三卷百余首,另有挽词一卷。其诗文之数,远过于词。于此可见,撰写歌辞,实在是他驰情戏笔之余事,并非专意于词者。考虑到这个原因,我们在讲评其代表性词作之外,还特地选了一部分诗、文、辞赋,目的就是想比较全面地介绍秦观,还原给今人一个比较完整的秦观。

——秦观,一个多情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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