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引言

“一个人究竟怎么用严肃的文字,并且在标注日期的情况下,解释疯狂与爱情呢?”

当年,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撰写罗杰·弗莱传记的过程心力交瘁,恼怒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一生中享受了小说家特有的待遇,从内心深处描写稍纵即逝的意象、思绪和感觉,但是她发现,纯粹的外部记录构成了传记作者使用的素材,与这样的东西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她不禁问道:怎样才能写出人物传记?我们怎么知道,一个人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事件并没有形诸文字,被记录下来?

当然,一般而言,关于传记的此类疑问是无法回答的。然而,有的人具有天生的本领,可以描写和记录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内外兼顾,至少给他们的传记作者提供了一显身手的机会,即便不能解释,但至少描述了其生活中的“疯狂与爱情”。弗吉尼亚·伍尔夫本人是其中一位(“只有一种经历我不能描写,”她曾经写道,“这就是我自己的死亡过程”),伯特兰·罗素是另外一位。

罗素一生著述很多,数量几乎让人难以置信。他正式出版的文字卷帙浩繁(最近完成的《伯特兰·罗素文献》列出的参考文献超过了3000项),他留下的文章和信件的数量之巨,甚至更加令人称奇。罗素档案馆估计,该馆收藏的信件多达4万余封。此外,该馆还收藏了大量的笔记、手稿和文件。罗素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他于1970年2月2日逝世,离他98岁生日仅仅几个月时间),几乎每天都动笔写作,使用的体裁各式各样,篇幅平均为两三千个单词。

在数量如此巨大的文献中,也许很多都与他本人有关。暂且撇开罗素为其自传撰写的十余篇文章不谈,他的信件——特别是写给奥托琳·莫里尔的2000余封信件——记录了他的生活、观点和感觉,就详尽和专注程度而言,也许只有弗吉尼亚·伍尔夫可以与之比肩。由此可见,这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撰写罗素传记的机会,揭示他人生中的一切(或者不管怎样说,许多)复杂性,揭示他表达爱情和表现疯狂的独特形式。

在某种意义上,迄今为止出版的罗素传记都没有充分利用这样的机会。第一本罗素传记是阿兰·伍德撰写的《伯特兰·罗素:充满激情的不可知论者》(该书1957年出版,当时罗素依然在世),当时这样的机会尚不存在。尽管伍德拥有优势,得到了罗素本人的合作和帮助,但是他没有接触罗素尚未出版的手稿和信件。因此,伍德缺乏进行深度探索的手段(就我们可以判断的情况而言,还缺乏进行深度探索的兴趣),写出的东西仅仅涉及罗素的生活和职业生涯,带有很强的安慰剂性质,是罗素本人那时希望见诸文字的内容。

迄今为止,已经出版的罗素传记还有另外两种,一本是罗纳德·克拉克撰写的《伯特兰·罗素传》(1975年),另一本是卡罗琳·穆尔黑德撰写的《伯特兰·罗素》(1992年)。这两本著作对罗素的个人生活进行了更多研究,两位作者在资料和出版方面受到的限制比伍德少了一些。然而,两位作者都有同样的不足之处,那就是,或多或少对罗素在哲学方面的建树缺乏兴趣。

作者的生活与其作品之间具有何种关联性?关于这个问题,近来讨论很多,然而依我所见,人们对此的探讨常常出现方向性错误。对传记作者来说,需要回答的问题不是作者的作品是否可以孤立地加以理解(当然,正如莎士比亚的作品显示的,这种情况可能存在),而是能否在不了解其作品的情况下,理解作者的生活。传记不是服务行业,不从给文学批评提供的帮助中,也不从思想史或者任何其他“学科”那里获得自身的目的。传记是一种独立存在的文学体裁。正如理查德霍尔姆斯最近指出的,传记是“人类的一种理解艺术,是对人性的一种赞美”。传记的目的正是为了理解它所描述的主人公。传记无须自称是理解作品的前提条件;理解一个有趣的人足以给予传记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理由。

但是,当传记的主人公是作家时,便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不熟知其作品,是否可能理解其人呢?我认为,在一般情况下,答案是“不可能”。毋庸置疑,就罗素的情况而言,如果不了解研究哲学的希望在他的人生和想象力中所起的作用,就根本无法理解其人。此外,如果不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罗素哲学本身,就无法理解那些希望所起的作用。

在他的《自传》绪论中,罗素本人提供了理解他的丰富多彩、富有成效的人生的钥匙,描述了“支配我人生的三种激情,它们虽然简单,但是非常强烈,具有压倒之势”:

它们是渴望爱情、追求知识、对人类的苦难抱有情不自禁的怜悯之心。这些强烈情感如同阵阵狂风,路径全无规则,将我刮到各处,让我掠过极度痛苦的深邃海洋,濒临绝望的边缘。

罗纳德·克拉克和卡罗琳·穆尔黑德创作的传记关注了其中两种激情,他们将一种没有必要的限制强加于自身头上,无法充分理解“全无规则的路径”上出现的迂回曲折,无法把握罗素在此提及的“绝望”的准确性质。

本书试图探索罗素描述的每一种“疯狂”具有的全部力量,从而以更正确的方式勾勒出它们的路径,探讨他对爱情的需要,展示他对某些知识的渴望,揭示有时在他内心深处出现的参与当时重大政治问题的冲动。这些强烈的激情和紧张状态存在于他的身上,驱使他时而放弃哲学转而追求爱情,时而放弃爱情转而追求政治,时而放弃政治转而追求哲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以,要了解他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就必须理解这些激情和紧张状态所包含的力量。

为什么罗素觉得这些强烈的激情是互相冲突的?为什么它们形成的狂风将他刮到截然相反的方向?为了理解这两个问题,我们必须弄清,这些激情在什么程度上是他就另外一个问题作出的别样回应?这个问题就是他对孤立状态和孤独心态的敏锐感知。而且,他在内心深处对精神失常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从而让这个问题变得异常复杂。《致伊迪斯》暗示了类似的感觉,罗素将这首诗歌放在《自传》前面,第一段内容如下:

我长期

寻求内心的平静,

我发现狂喜,我发现苦难,

我发现孤独。

我发现噬咬心灵的

孤单痛苦,

然而我没有发现平静。

罗素凭借这三种激情,通过与其他个体,与人类总体,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克服自己的孤独感。与其他个体的接触源于他受到精神失常的恐惧感的威胁,这种恐惧感使他担心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与人类总体的交流源于孤独感给他带来的威胁;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源于他日益严重的不可知论,这种不可知论让他的信仰不断丧失,成为他的哲学思想变化的特征(正如他所说的,“远离毕达哥拉斯”)。

我将努力去显示——而不是陈述——这些相互冲突的力量以及潜伏其下的恐惧和焦灼。这就是说,我将以尽量明晰的方式,通过罗素自己的文字,展示他的人生和个性。因此,本书每一页几乎都包含两三段罗素本人的话语。我知道,许多读者将会认为,由此揭示的罗素的个性可能是令人反感的,但是我的目的并不是从负面的角度来展现这个人物。罗素具有许多令我钦佩的品质:例如,他智慧超群,哲学思想明晰而严谨,致力于推动社会正义和国际和平。然而,对许多对罗素抱有钦佩之情的人来说,他们面对的挑战是去理解上述品质是如何与下述特点共生共存的:他对身边的人表现出令人恐惧的冷酷,他内心深处潜伏着令人心神不安的可怕仇恨。

罗素曾经告诉奥托琳,他觉得最“亲密的”小说人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罗果金——《白痴》中的那个角色,受到仇恨、失望和嫉妒的煎熬,是饱经苦难、行为邪恶的谋杀者。我认为:这个方面揭示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因素,有助于我们理解罗素的性格。在已经出版的传记中,这个方面与罗素对哲学的关注一样,并未得到应有的强调。我的主要希望是,通过引述罗素自己的观点,说明这位《数学原则》的作者,这位《数学原理》的合著者是如何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自己的。如果说本书描绘的罗素肖像没有原来的那么迷人,那么我希望它是更复杂、更有趣的,而且我相信它是更准确的。

  1. 这有可能是罗素最初的哲学思想所体现的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有可能是促使他研究数理哲学的柏拉图理念的永恒世界,也有可能是他最后面对的更为单调的日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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