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学诗作词,漫有惊人句
宋朝女子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想来秋风之句,相思之词,早被宋人写尽。后来,再清雅的文辞,婉转情怀,寂寥心事,皆抵不过那时的只言片语。纵是松花酿酒,薪火煮茶,小楼听雨,兰舟独上,亦少了些许柔情,少了几分气度、几分意蕴。
我曾说,宋朝是用一阕词换一壶酒的时代,也是可以用一卷词换一座城池的时代。宋朝的帝王,会写瘦金体,善绘花鸟图。宋朝的百姓,于闾巷深处,或秦楼楚馆,皆是春风得意,即兴填词。
汴京城,也曾有过繁盛景象,容世态万千,集天下之奇。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这万般风景,存在于历史中,行经人世阡陌,窈窕千年。至今被人说起,依旧是百媚嫣然,摇曳生风。
这里,不缺香车宝马,才子佳人。这里,无数珠玉珍玩,多情词客。他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吟:“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水满则溢,盛极必衰。宋朝的帝王,可以丢了汴京,守着江南的半壁河山,贪恋当下,不要将来。宋朝的文人墨客,亦可以舍弃繁华,远避硝烟,于柴门疏院,捧几卷词,度过残生荒年。
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他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便是词客,飘逸自如,也会意兴阑珊。兴起时,携一卷新词打马汴京长街,围炉饮酒,快意江湖;落寞时,则学晋时的陶潜,辞了仕途,归隐南山,云淡风轻。
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的词,名满整个宋朝。她的出现,像一场绚烂至极的花事,不落不谢。后来,多少佳人闯入文坛,试图留下几阕婉约的词,都无法相及,亦无可相比。
世间女子芸芸,李清照只有一个。她号易安居士,人称千古第一才女。都说浮名如烟,百年的消磨,抵不过寸阴的相守。这样一个女子,被封存在词卷里,高贵典雅,也孤独。
她少女心事,不与人言,落于文字,惊了时光。她喜饮酒,醉后看细雨斜风,卷帘相问,只道海棠依旧;亦喜乘舟采莲,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又或倚门回首,脉脉含羞,却把青梅嗅。
但凡女子,皆是草木一株,质朴,清新,亦柔美。每个朝代,都有许多惊艳绝世的女子,或被后人尊崇称赞,名留千古,或隐于深闺春庭,不为人知。她们所在之处,闻得见香气,好似品了一盏早春的新茶,只觉温柔婉顺,安静清和。
《诗经》里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庄姜。《楚辞》里有身披石兰、腰束杜衡的香草美人。汉有卓文君,晋有谢道韫,唐有薛涛,宋便是李清照。之后的才女红颜,若那林间花木,飘零于世,寂寂无声。
独她不同,冰雪之姿,皎皎若月;千古之音,绵绵不绝。又或许,这一切如幻境的美好,非她所愿。她要的,是停留在锦绣如织的汴京,与丈夫赵明诚,收藏金石书卷,乐此不疲;或闲隐于归来堂,和他赌书泼茶,浓情不减。
命运待她仁慈厚爱,远胜过平凡的众生。李清照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乃苏轼的学生,喜藏书,善诗文。她生性玲珑聪颖,加之久受书香熏染,更是灵气逼人,“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七岁,清照随父亲居汴京。都城的繁华,以及雅致的生活,让李清照的少女时代安逸无忧。正因了宋朝澄澈山河的现世喜乐,方有了她那许多清婉明丽的词。
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在她妙龄之时,钟情于她。世间美好之事,莫过于英雄邂逅美人,才子有佳人做伴。她是词女,遇见赵明诚,是彼此一生的幸运和福报。
他知她,多情姿态,婉转心事。爱她如花容貌,惊世才华。然他的儒雅俊朗,博学通透,亦是她心中所喜。他爱收藏金石书画,几近痴迷,她为他典当珠钗,红袖添香。
她晨起懒梳妆,他为之描眉,且深且浅。她午夜挑灯饮酒,醉罢和他翻读经史,作画填词。如此闲逸的日子,一过经年,虽有波澜,遇灾难,到底夫妇相随,情长数载。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有写:“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清纳兰容若有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他所追忆的,也是与爱妻的琴瑟和鸣,浮生清欢。世间好梦易醒,情爱难长,纵使你心志不改,亦难免受命运捉弄,人事牵绊,而有了离合生死。多少情缘,终有散时,但求无悔。
李清照当是女中豪杰,虽柔婉纤弱,却不让须眉。她的词,婉约雅致,又不失大家风采。她喜酒好赌,不拘小节,落落气度,旷古难寻。
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里写:“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政治风云变幻,令人措手不及。自古以来,朝堂之争,倦了多少名利之客。所谓的英雄霸主,名臣良相,终难逃党派斗争。胜者自是恣意洒脱,败者则寂寥谦逊。
李清照和赵明诚在满是荆棘的路途上行走,难免受伤。她收敛了心情,随赵明诚载十几车书画器物回青州,隐居归来堂。赵明诚题《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云:“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于归来堂。”
昔日京师丞相府,绿瓦红墙,寒梅闹枝,笑语喧哗。今时老宅旧庭,新竹拂窗,日子清贫如水,又不失凡尘乐趣。对着多年节衣缩食换来的藏品,夫妇二人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岁月。
奈何世道动荡,草木皆兵,何来真正的安稳?大宋的帝王,来不及从昨夜的残酒中清醒,便已丢失了半壁河山。硝烟弥漫,生灵涂炭,君王出逃,百姓亦随之流离迁徙。整座汴京城,若棠花散落,憔悴无主。
逃亡路上,山河荒凉,长物不能尽载,曾经的珍品,今成负累。后青州兵变,剩余的书册画卷,皆被焚毁,荡然无存。
南国的山水,虽多情柔软,亦不能抚平颠沛流离的心。过往诗人词客笔下的江南,于乱世中少了几许明净风流,反添了愁苦悲戚。后赵明诚死,李清照背着词卷,以及残缺的心,独自羁旅漂泊,落魄无依。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若非经历生离死别,有过惊惶跌宕,又怎会唱出如此悲凉之调,沉郁之音。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浩浩山河,不堪一击,纷乱天下,何处寄身。那时明朗欢颜的女子,已被愁思侵满心绪。她瘦弱之身,独自撑一叶倦舟,忘记来处,不知归程。
此时的李清照,虽是美人迟暮,增添了淡淡沧桑,但风韵不减。她携着赵明诚遗留下来的文物,仓皇辗转。其间,本就为数不多的藏品,几经失散,后又遭歹人盗取,愈发稀少零落。
她孤身飘零到临安,西子湖畔的人间奇景令其哀怨,来往如织的游人使其落寞。茫茫的逃亡生涯,让她对一切感到倦怠,甚至几度陷入走投无路之境地。
然而,有个男子在她窘迫之时,闯入她的世界,给了她几丝温暖,又令她输得措手不及。他叫张汝舟,宋朝大千世界里,一个平庸的男子。他以娶天下第一才女而荣,而她却因嫁了一奸恶小人为耻。
她怎会不知,世间再无男子如赵明诚,与她情投意合,给她万千宠爱。但女子在脆弱之时,所需的只是一个温暖的依靠。她以为,自己可以和这位平凡男子安稳过完此生。她错了。
倘若没有李清照,世人根本不会记得有张汝舟这样一个人。他对她好,是贪慕她响亮的才名,更是觊觎她珍稀的藏品。婚后,他察觉李清照的金石字画所剩无几,虚有其名,便百般失望,随之冷落羞辱她,谩骂殴打她。
他是她的灾,是她的劫,更是她的辱。见惯风云、受尽磨难的李清照,虽错嫁莽夫,却也不甘委曲求全。一代才女,纵如蒲草,亦有其孤傲坚韧。她宁可自己深陷牢狱,亦要换取余生的自由。
这场灾难到底过去了,短暂却艰辛。一时间,她再嫁风波,于临安城惊起了漫天的流言蜚语。但尘世种种,或荣或辱,或成或败,终将消散。张汝舟的出现,令李清照原本就凄苦的晚年,更加悲哀。或许,人生因为有悔恨,有遗憾,才更真实。
爱是月圆,恨是月缺。花开是喜,花落是愁。她爱人间万物,有情无情,于她亦只是一处风景,几段心事。命运给予她的荣华富贵,远胜过灾祸伤害。
千帆过尽,万事若尘,微不足道。李清照的暮年虽凄苦无助,却并没有因此而意志消沉。她执笔泼墨,点染江山,伏案挑灯,书写世事。
她清守孤苦寂寞,一个人活到白发苍苍,悲喜皆与人无关。一个老妪,无良人相伴,无儿女可依,唯几册词卷,陪她挨过无数个细雨黄昏,凄清长夜。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人世多变难猜,诉不尽生离死别,亦描不尽沧海桑田。我愿此心如茶清澈,不因物转,不以境移,写出世人心中的才女,我眼中的易安,宋朝的李清照。
黄昏悄然落幕,楼台灯火阑珊,她的故事才刚刚上演。明朝,秋风过处,那漫天的流云,又不知该聚该散,是去是留。
草木之人
万物相安无事,不多惊扰,又到底各有所寄。岁序更新,尘缘来去,乃至光阴消逝,朝代更迭,都只作寻常。人之所在,即是江湖。凡尘所有,皆为风景。
人生如谜,错综复杂,唯有走到最后才知道谜底。历史悠悠,千古人物,是真实,亦是幻梦。自古名将美人,为后世传诵,但他们同我们一样,走过这片天空,终是碌碌凡人。千年名字,千年故事,落于人间,转瞬如尘。
有关宋朝的记忆,模糊又清晰,我只能在婉约的诗文里,猜测他们的过去。但人事本就如此,或美丽,或哀愁,或华贵,或悲壮,有兴有亡,有生有死。
生于哪个朝代,不能自主。我本情深,奈何缘薄。当下的一切,于我陌生,却半点不能抛舍。李清照生于宋朝,故她有幸,吟诗填词。唯宋朝可以容纳她的情思,滋养她的灵魂,成就她的才学。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时值三月,人间春暖,桃红柳绿,无限情致。李清照,生于山东济南章丘。一代才女的出生,与常人并无不同,她的来到,未曾改变历史山河,亦不能惊动一草一木。
济南被称作泉城,虽不及江南的温婉秀丽、风流多情,却也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人之出生自有前因,无论塞北南国,贫富贵贱,早有安排。
彼时莺飞草长,陌上行人如织。万物苏醒,开始生命的轮回,花开花落,姿态万千。繁华市井,熙熙攘攘,多为名利奔走,又或者,仅仅只为简单地活着。
宋朝,词的国度。仿佛无论行至何处,都可以邂逅文采风流的才子,婉约清丽的佳人。那时,只觉春风秋水都有言语,明月溪山皆识文韵。
想来,唯有文字,可以给人宁静、通透与慈悲。尽管,李清照出生之时,北宋的繁华日渐消散,但那抹明丽的光影,依旧徜徉,流连不去。
她的到来,只是给行将暗淡的大宋星空增光添彩。岁月苍茫,无论盛世或乱世,都难尽如人意。如若幸运,则当作此生的福报,如若不幸,亦要原谅所遭遇的种种。
李清照是幸运的,生于大宋王朝,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乃是饱读诗书、精通儒学的才子,进士出身,承蒙大文豪苏轼赏识,成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官至礼部员外郎。
李格非喜藏书,善诗文,亦是北宋的文学家。《宋史·艺文志》载,李格非有《礼记精义》十六卷、《史传辨志》五卷、《洛阳名园记》一卷、《永洛城记》一卷等。
李格非不仅才学出众,更是一个有气节、有风度的君子。为人刚正不阿,疾恶如仇。东坡居士一生光明磊落,豪放不羁,而李格非,亦染其超然风采,浩浩襟怀。
自古文人孤标傲世,虽有功名之心,入了仕途,又怎经得起官场的险恶争斗。宦海浮沉,历尽沧桑。疲惫之余,许多文人墨客,抛了浮名,隐逸山林,又终难脱尘网。
苏东坡如此高才雅量,在官场也是多番起伏,若天涯倦客,走得潦倒不堪。李格非亦未能幸免,但他坚守在朝堂之上,无意党派之争,尽力做好自己。
李清照生母早逝。李格非再娶状元王拱辰之孙女王氏,她知书达理,性情温婉,诗文清雅。《宋史》里写李格非:“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
这样一位被写进历史的女子,必有其出尘之处。但她只是大千世界一株微不足道的草木,她的存在,是为了陪衬别人,鲜有与之相关的记载。
王氏视清照若己出,衣食住行皆悉心照料,让她的童年时光不经风雨。她无私的爱,暖如春风,让李清照比寻常人家的女儿更多几分娇贵,几许任性。
父亲才识渊博,母亲气质温婉,是人世给予李清照最大的恩赐。朝中的风雨,庭院的花木,乃至满室的书香、茶香,皆熏陶了她,让她对文字产生了喜爱。
造物神奇,于人于物,都有天机,不可言说,又自成境界。童年的时光,美好而悠长,不染烦恼。居于市井深院,衣食无忧,远离纷乱,烦恼亦近不了身。
那时,父亲在京为官,母亲对其关怀备至。李清照眼中的山水草木,有灵有情,可诗可画。她自小看事物的意态形致便与别人不同,女儿心事,浪漫无边。
王氏教她读书识字,也教她女红。旧时贤惠女子,不轻易出门,更不道人短长。母亲端庄安详,如同画中人物;婉顺贞静,带着仙意,又给了她现世安稳。
李清照告诉母亲,她爱书卷笔墨,不爱女红。她爱诗词里的平平仄仄,不喜世俗中的繁文缛节。对这一切,王氏没有丝毫强难,对她总是百般宠爱。这个家庭,始终不曾给她任何的束缚,于她的教育,亦是自然随心,入情入理。
李清照冰雪聪明,蕙质兰心,让李格非另眼相待。他知道,小小闺房不能困住这个满是书卷之气的女儿。她的世界,该有一片烂漫的天地,放任自由,是对她的仁慈与深爱。
十余岁的李清照,亭亭玉立,窈窕端丽,女心婉约,诗人气质。这个年华,若庭前的花开,不需丝毫修饰,亦可倾动山河。她娉婷身姿,如画堂前随风而舞的柳,其脱俗容颜,更似雨后新荷,妙处难言。
也是,一代才女,凡人纵是修行千年,亦不得其神韵。她读经史子集,善诗词歌赋,通琴棋书画,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愁,皆是修身、境界。
李格非曾与友人谈起女儿李清照的才华,甚为骄傲。有人引语称赞:“中郎有女堪传业。”对李格非来说,人生的幸运,不是浮名功利,而是拥有这么一个珍贵的女儿。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游园,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为旧时女子,守陈规旧俗,年年岁岁,所游赏的,不过是自家庭院,几处楼台。
李清照却不同,她可以搁下女红,饮酒读书。甚至可以走出闺阁,看烟雨长亭,湖山落日。她的世界,如天如地,风光妙趣,没有遮拦;她的志气,更如春风桃李,慷慨达观。
李清照与许多文人一般,好酒嗜茶。她的词,离不开酒,而她每次饮酒,都不肯浅酌,沉醉方休。醉后文采飞扬,万物入了词中,与之情感相融,便成了千古绝唱。
她宁可摘花酿酒,也不愿耗费几个时辰去绣一朵并蒂莲花、几只戏水鸳鸯。诗词是灵魂伴侣,茶酒便是红粉知己,两者若明月清风,相依相守,不可或缺。
诗人的酒,有几分豪气飘逸;词客的酒,则平添轻愁忧思。唐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宋则有清照无酒不成词。她少女时期开始饮酒,嫁作人妇亦不离杯盏,暮年孤身一人,更是惜酒如命。
她用杯盏,换了浮生。“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人海漂泊,一杯残酒,抵却人世凄风苦雨。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曾经说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今只能在醉后怀想当年的情状,如露亦如电。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若三春之景,无人收管。李清照视饮酒、赌博为闺中游戏。后来,她嫁给了赵明诚,人生更加多姿多彩。她旷达不羁的心性、天真烂漫的情思,造就了其让世人称羡的才情。
词中岁月,一刻千金。少女情怀本是诗,她不曾想象未来会有怎样的际遇,更不惊恐忧惧,只安于当下的欢喜,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饮酒自娱,或是出门游玩,也是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之态。
旧式女子有的清规戒律,不落她身。陌上行人,匆匆来去,皆与她擦肩而过,换不了她一个回眸。她倾心的,是溪亭的风,日暮的云,是池中莲,水上鸥。
我对人生,总是有太多的徘徊不定,于过去的种种,有太多的遗憾抱歉。她不会,她坦然地顺从命运,又做到我行我素,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并且甘心为之情深。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她乘舟而来,带着几许醉意,那远处的荷花,有一种遗世的庄严,无法用言辞描摹它的情态。如她,那么美,隔了千年,仍闻得见香气。
汴京繁华
东坡有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他以怀古之情、旷达之心,写浩荡江流,千古人事。却不知,自己也成了风流人物,被大浪所淘。
时光深邃,让许多过往之事,真做了假,假成了真。人于历史面前,渺小若尘,自该谦逊无言,不存芥蒂。
只是,千古繁华,万般风景,不及一箪食、一瓢饮让我觉得安稳。长江落日,暮霭炊烟,曾是谁的河山,有过怎样的人物,我皆不在意。我所居的城,李清照来过,又或不曾来过,也与我无关。
宋朝,太遥远了,转山转水,模糊不清。一眼望去,光风霁月,无可遮蔽。所幸,遗留于世的,有史书,有宋词,有温柔刻骨的爱情佳话。
那个冬夜,李清照于烛下打点行囊,准备人生第一次远行。她随身携带的,不是漂亮裙衫,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满满的诗书字画。
初雪折竹,寒梅映窗,一切静物,都是诗情,都有词意。这个宅院,虽不宽敞奢华,却玲珑雅致,陪伴了她几载光阴。在这里,欢喜多于忧愁,热闹多于寂寞。
明日,她便要去汴京,那个陌生却华丽的都城。她曾在书卷里读过,也曾听父亲素日讲过,但始终未见其真颜。
元祐四年(1089)冬,李清照行走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涉江过水,跋山穿云,天寒地冻,万木萧索。驿路断桥,有行人来去匆匆,有野梅悄悄绽放。数日之间,她走过雪落纷纷,走过板桥风霜,来到了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开封,战国时的魏国,五代时期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宋朝,金朝等都曾在此定都,被誉为“七朝古都”。
这座名城,在宋朝被称为汴京,堪称天下之最。有“汴京富丽天下无”的美誉。历史上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便是当时汴京繁盛之景。
汴京城,果真名不虚传,举世无双。天街宝马,雕楼画栋,五湖金翠,四海奇珍。纵是隆冬寒雪,亦遮不住满目繁华。
《东京梦华录》追述了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当年的繁盛。有序云:“……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衢,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奈何我生于当下,不能一睹汴京风采,就连残垣断壁,亦杳无踪迹。元代关汉卿有句:“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世间文人之雅事,妙趣难言。赏月观云,听雨临风,折梅踏雪,远胜于官场追名逐利。道理都懂,可甘愿淡泊、静守清欢的,又有几人?
下了马车,洗去风尘,李清照内心万千滋味,初次惊艳。她喜欢这座城,爱那河道桥梁,街巷坊市,也爱香车宝马,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