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红蛋派对”
1936年11月16日我妈在上海广慈医院生下了我,这下子可中了头彩!赵家几代没生女孩,盼了一百多年终于来了个女孩,可把爷爷奶奶乐坏了。对于我爹我妈来说,生男生女当然无所谓,但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小宝贝,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当然心疼得不得了。
当时是金山去广慈医院把妈妈和我接出来,送回家中的。
“四人帮”倒台时,有人胡说我是赵丹与江青的私生子,所以我才叫赵青。这一谣言,可把我妈、金山伯伯、我爹和我给气坏了,真是一派胡言!我妈说:“呸!江青当时还不叫江青,只叫蓝苹。阿囡是我在广慈医院生下的,是金山把我们娘儿俩接出医院的。金山可作证。”
金山伯伯也跳脚大骂:“简直岂有此理!胡说八道,是我去广慈医院接出小叶和阿囡的,我可作证。”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学名“赵青鸾”,爷爷说古书上青鸾是凤凰类的鸟,会唱歌会跳舞,又漂亮,又吉祥。我到了北京考上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注册时,我自己做主只写了“赵青”两个字,嫌“鸾”字笔画多,不好写。后来我爹说:“改得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跟鬼江青有什么相干?
我爹说气话:“你要真是江青生的,她这个人这么自私,‘文革’中还不让你来个文化部长当当,或者八个样板戏都让你一人演喽!”
这些造谣小人真不知怀中揣着什么鬼胎?
至于我爹当时为什么不去医院亲自接我们娘儿俩呢?原来我爹当时正患肺炎,生怕传染母女,才请好友金山代劳了。
我爹说:“抱回家一看,你长得再丑不过了。一对小豆眼,八字眉,塌鼻梁。”我一听直用小拳头捶打我爹:“你胡说八道!”我爹一把抓住我的小拳头说:“真的,真的,不骗你!”我问:“那为什么?”我爹说:“都怪你妈,怀着你,每天在一楼大房间看我排演奇虹看来的。”“什么奇虹?”我爹说:“奇虹是《大雷雨》话剧中的一个角色,心地善良但是个残缺傻子。我有意把妆化得很丑,一对小豆眼,倒挂眉,你妈看我这丑像看多了,才生下你这个小丑八怪。”我说:“那后来呢?我不是双眼皮,高鼻梁了吗?”我爹说:“塌鼻子是你妈咪天天给你捻,捻高了。至于眼睛嘛,你到底是爹地的女儿,越长越漂亮。小豆眼变成了双眼皮,跟你奶奶一样漂亮!”说得我美滋滋的。我爹又说:“可眉毛还是跟你爹地一个样,倒挂眉。”
妈咪叶露茜抱着阿囡。
后来我到北京上舞蹈学校,我爹见了我总跟我开玩笑。用两个食指放在二根眉毛上说:“八点二十分。”我说:“为什么叫八点二十分?”我爹说:“你没看见八点二十分,时针和分针正好倒挂成一个八字。”我想果然如此!也反说我爹:“爹地!你也一样,八点二十分。”后来长大上台表演,用夹子把倒挂眉修拔成了往上挑、眉梢向下弯的形状。现在年纪大了,反而一点也不倒挂,却像我亲妈一样是两根往上挑的柳叶眉了。
我爹说:“你妈最洋气,当你开口咿咿呀呀会发音时,你妈就让你叫她‘妈咪’!叫我‘爹地’!你真聪敏,一教就会。‘爹地’‘妈咪’叫得你爹你妈心头直开了花!后来生了弟弟苗子,也是这种洋叫法。”这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和别家孩子叫爸叫妈叫得不一样。
我爹说:“你小时候,爹地妈咪不知怎么宝贝你,一天到晚,亲啊亲不够。小脚丫,小胖手,小屁股,小脸蛋,哪儿没亲到?你妈老不让我亲,说我的胡茬会把你那小嫩肉亲红,亲破了。”我爹一直到我长大了还这么不管不顾地亲我。亲我的下巴说“吃炖蛋”,亲耳朵说是“吃馄饨”,亲鼻子说是“吃个小馒头”,亲左边脸蛋吱吱叫“是小鸟叫”,亲右边脸也吱吱叫“这是小耗子叫”。
不管我多大,不管是否有一大帮客人在家,我一进门,我爹就搂着我亲,还要我坐在他的双膝上。我们俩人出门,总要我挎在他胳膊上。在电影院看戏、看电影,一手总要环抱在我肩膀上。我怕人说,不让他放,但他也总要抓住我的小手看电影。有时我不好意思,这么大了不愿让他当众亲我。他就说:“这有什么,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爹地。”我爹这种洋习惯,后来还引出了些闲话。我爹可能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完全是洋人的习惯。总之,他是非常非常的疼爱我。
在我还未满月时,上海戏剧联谊社就要为“阿丹”的小“阿囡”组织一个“派对”。上海当时盛行西式的“巧克力派对”,可我爹偏要独出心裁,来一个中西合璧的“红蛋派对”。采用西洋的聚会方式,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请来二百客人吃红蛋,寻开心,讨吉利。我过满月时候的“红蛋派对”就是在阿婆家一楼大房间举办的。
白杨阿姨生前告诉我:“那年我们正在拍摄《十字街头》,忽然听说阿丹喜得娇女,大家都去祝贺,去看你!我们都抱过你、亲过你呢!”
据阿婆和爹爹回忆,那天几乎所有上海影剧明星都到场了,都“抱过亲过”我。阿姨中有白杨、胡蝶、周璇、王莹、舒绣文、陈波儿、吴茵、白璐等,还有蓝苹,她们都吃过我的“红蛋”。可后来又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据当时报刊记载:“红蛋派对”上,艺人们的贺词、对白,妙趣横生。
爹爹的答谢词说:“阿囡,是糊里糊涂地养下来了。养下来以后,却不容我再糊涂下去。像我这样的人,做爸爸简直有点不像,但是既然做了,便免不了要替子女设想一番。
“我想,做我们下一代的子女,比起我们来,一定是要幸福得多!他们将来长大了,我最好不要去多管他们。至于希望呢,她的爸爸妈妈既然是演戏的,我就希望她也能够演戏,并且希望将来她能够成为我们戏剧联谊社中最努力的一员,不辜负长辈们今天的庆祝!”
爹爹的这番答谢词,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